吴昊:她是长河里的猫鱼,她是冲出云围的月亮


1.

去年年末,在上图东馆,影星陈冲的文学作品《猫鱼》“游”回了上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冲一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代言人之一,历史转折时期,年纪轻轻的她便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小花”,继而是《末代皇帝》这部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电影中的婉容。在家里的旧书堆里常能翻到《大众电影》这类的古早杂志,陈冲无疑是封面偏爱的人物,凌厉、勇敢、大气……与那个时代的上海一样,是领风气之先的弄潮儿。同时,她也像上海一样,始终是国人议论的关键词。她曾经的口不择言、远赴重洋,以至于打开现在的短视频,在21世纪的今天仍有不少自媒体会对她口诛笔伐。但是,当陈冲缓缓地走上舞台的中央,随之而来的是读者、影迷们的喝彩,以及极少数会出现在文化活动中的口哨声。明星来写作,陈冲不是第一个,但绝对是最有味道的一个。

写作本身需要一种动机,《猫鱼》的缘起也是一种风云际会。

2. 

陈冲的祖辈、父辈皆是新中国医学的先行者,2014年央视的纪录片《客从何处来》给了她一次追寻她爷爷足迹的机会。陈冲说爷爷陈文镜操着重庆口音,是一个心性温厚之人,在爷爷面前她是一个糟糕的孙女,哪怕一次孝顺的举动都不曾记得有过。以致游历了武汉、重庆之后,这位在北伐战争出生入死的大学生军医,在她眼中变得如此陌生。记忆好比是一条永远流动的长河,无数的琐碎细节因为个中缘由沉入其中,在它的平静流淌里,一时的激荡、一时的涡旋都会隐没乃至湮灭。

再回到上海的陈冲有了强烈的动机,去挖掘家族的历史,同时也是整理、书写自己的回忆。金宇澄将她领进了《上海文学》的编辑部,原先几万字文稿的篇幅经过编辑部的建议开始扩容,虽说是无心插柳,但是一档精彩的专栏开始连载,是以才有《猫鱼》的诞生。

3. 

一天上午,编辑部办公室里来了一位女士,戴着墨镜,拿着材料,随着金老师一起和编辑们打招呼。陈冲带来了大量家书、照片以及最近几年寻找到的家族资料。褪去明星的光环,陈冲是一个十足的上海阿姨,她对于数码科技基本上一窍不通,我们几个年轻人帮她整理素材,扫描照片,她则在一旁用上海话讲起了寻找素材时的趣事。

在扫描的过程中,一本英文通讯录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大致的内容是基督教女校的毕业六年纪念,留存着数十位女生的联系方式及通讯地址。这是陈冲母亲的遗物。为了更加了解自己的母亲,陈冲按照上面的信息一一联系,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有回音,但是偶有的成功,极大地激励了她追寻记忆的信心。

人或许还是需要在这个世间留下一些痕迹的。

在专栏连载的过程中,不少读者通过留言的方式表达了对陈冲作品的喜爱。不论是大家熟知的从影经历,还是钩沉的家族秘辛,皆有阅读的乐趣。事实上,回忆编辑专栏的过程,陈冲的原文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大刀阔斧的修改,更多的是与她商量、为她谋划,如何将这些记忆的碎片、段落,用文学的方式联系起来。最好的食材往往仅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陈冲的写作更多是她自己的天赋使然,并非玩票,而是相当专业。

上图东馆的新书见面会需要提前预约,开放报名仅仅几分钟名额就已经告罄,但是活动当天仍有不少无票读者前来排队购书参与活动,足见陈冲和她的文字确实有打动人心的真实魅力。而恰恰是真实,或许是最难抵达的彼岸。当DeepSeek在春节期间爆火,每个人都可以以很低的成本调用世界领先的AI做助手,一下让文学工作者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当年柯洁面对“阿尔法狗”的崩溃仍旧历历在目,现在AI可以轻松地写出优美的诗歌,经过系统数据训练也可以撰写相当专业的文学评论,在技术生产力的崛起面前,人类的写作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就是那一颗单纯渴求真实的心吧。

 

新书分享会上的陈冲

4. 

“一个不可重复的下午,一片已经逝去的云彩,在那一刻定格,成为永远,就像琥珀里的昆虫。”“照片是已丢失的记忆所接的‘假肢’。”

从回忆录的角度来看陈冲的文字,未免限制了这个文本的复杂性,一个女人的所有心事,所有欲说还休的幽微……细节的繁复并没有阻挡她讲述的勇气,如果照片是寻回记忆的“假肢”,那么文字就是拴住感觉的锚。

见过太多名人及子女,在他们的笔下,祖辈、父辈都是无可挑剔的圣贤,为尊者讳,基本是这一类记忆书写的通病,当然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又真的觉得,即便陈冲就是一个普通人,她的祖辈们并不是出类拔萃的精英,她的记忆仍旧足够接近真实,或者说,她的文字太“陈冲”了,这种质地浑圆、气息一致的文字力透纸背,撷取到了属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的进取精神,填补了上海文学圈在那一时段私家历史的空白。

不少朋友总是吐槽,公众对于上海形象的想象仍旧沉湎于张爱玲、民国上海、老资本家这一类的形式。仔细想来,就算是谍战剧里的上海也确实呈现出一种单调的扁平形象。不是说歌舞厅、有轨电车为表象的老上海不好,而是我们刻画新时期之后的上海太少。这大约能够很好地归纳总结电视剧《繁花》在去年年头上的风光无二,王家卫通过一次成功的同人创作,在保留原著神髓的基础上,将故事的主要时间放置在改革开放后的上海,这是电影《股疯》之后,再次在全民层面引发的上海文化复兴的浪潮。也恰恰是这一特殊的背景下,留洋在那一时期是门槛并不高的选择,出国是实实在在的风潮,海外关系并不新鲜。

《猫鱼》的一跃而起,似乎是在诉说私人记忆与时代主旋律之间的某种连接,它们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可以从“私”的角度上挖掘更多的细节,正是因为细节的庞杂和丰富,城市的历史和疆界才能不断地延展,通向无穷的远方。

5. 

“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因曾设法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而为人所知。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养分的吸取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通过无根性;我的想象力却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的羁绊印证了伟大城市与伟大作家的联结,都是不断向前的主体,作家为城市做注,完成一种生命实体向着无限空间的敞开。

无论是向前追溯祖辈的足迹,抑或选择性地向公众呈现自己的记忆,它们都有赖于空间的承载。一条长江记录战乱时期陈冲祖母的艰难跋涉,而回到平江路的宅子里,具象的房屋空间又承载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私人的记忆走向公众,最终会成为时代的共同回忆,流入城市的长河里。

今年过年,与几位好友来到老南市区的BFC聚餐。路过的中华路,一边是高档的公寓大楼,一边是记忆里低矮的里弄建筑,参差不齐的老虎窗、沿街门面都被封上了旧改的门板。漫步于深夜的福佑路,豫园灯火璀璨,仍有游人驻足,四周寂静沉默的棚户区映衬着点春堂飞檐的影子,告诉我们月亮的到来。记忆的颜色涌上心头,顷刻淹没了彼此的神志,我们无限地怅惘在这片叫做上海的热带雨林里。

6. 

在新书活动的后台,再次得见陈冲。她是父辈的偶像,她的成功、言行感染了那一代人。当她开始写作,绚烂的记忆不断地经过编码成为文字,朦胧的感觉通过修辞的裁剪成为撩动心弦的故事。不违背自己的心,不压抑自己的欲,对爱者不吝惜自己的全部……真,对于陈冲的文字而言是最为恰切的表述,一如其人的飒爽干练。

《末代皇帝》里,溥仪缓缓地揭开婉容的红盖头,涉世未深的皇后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她出神地凝望着镜头。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懂得陈冲的美,熟知历史结局、在银幕前观赏的我们,已经提前感到了哀愁。获得好莱坞发展的机会,只身远赴美国的陈冲,并不知晓前途何在,虽然没有人定格那一帧画面,但是冲出去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命运使然。在名叫记忆的长河里,她顺流直下,慨然地接受命运的一切给予。在回忆召唤下她又逆流而上,将精神纽带接回家族的根脉。她是长河里的猫鱼,她是冲出云围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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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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