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插梅花醉洛阳

最怀念十年前，与舒君你踏雪寻梅的肆意……

那天早晨，雪落洛城的第三日，檐角的冰棱已垂成三尺玉箸，舒君你让人给我送来了一卷泛黄的《洛阳伽蓝记》。书页间夹着片素笺，是你的笔迹："邙山雪霁，可缓缓归矣。"翻至末页，一朵干枯的六瓣白梅，正落在"闻明悬尼寺有古梅，经冬愈艳"的墨字上。

瞬间，初冬与你在上阳宫遗址漫步的情形忽如碎冰浮出记忆。其时，残阳如血，宫墙赭红，暮色笼了上阳宫，梦一样的美。“北魏高僧昙曜，曾在邙山种梅千株，梅花一开，似云霞栖落山崖。”舒君你望着远方，眼里泛出亮光，"待落雪，当效法古人踏雪寻梅。"你折下枯枝在夯土墙上勾勒出梅影，我却笑你学张僧繇画龙不点睛……

“舒独往邙山去了，你……”来人迟疑地看我一眼，吞下了后面的话。我一愣，果然，寒梅著花，你竟真的踏雪寻梅去了。

你历来乃真诚热心之人，那年我分批付款买房，到第三批时，我求遍亲朋好友，也没能借到钱。天正大雪，沮丧而归的我，正遇踏雪而行的舒君你，聊天时，顺口把借钱未果之事说了，“我想办法，明天给你。”你撂下一句话，昂然而去。我摇摇头，其实你正因婚事儿被骗好几万，怎么可能有钱给我。

料想不到，你第二天竟真给我拿来了五万块钱，后来听说是你求得你老父亲的养老钱……

启窗而观，满眼素裹中忽见点点朱红，原来是邻家屋檐下的冰凌映着了朝阳。忽记起《酉阳杂俎》载洛阳城有"雪镜"之说，说每逢大雪初霁，城中琉璃瓦皆成明镜。

我心怦然，于是换装追你而去。行至安业寺旧址，但见积雪覆满隋唐遗存的莲花柱础，恍若千朵白莲次第绽开。一老僧正在扫雪："檀越可是寻梅？有位施主，一盏茶前，于此抄录《妙法莲华经》一段，后踏雪而去。"

沿着古刹钟声往北，雪地上忽现一行深浅不一的足迹，竟成梅花之形。一转弯，舒君你正一颠一顿地走着鹅步。

“你这是效仿宋林逋踏雪寻梅的风雅？”我哈哈大笑。

“酒逢知己，来，干一杯！”你笑着从地上掬一握雪起，向我做碰杯状，我也抓一把雪，掷向你，正中你脖子，你一缩脖子，然后迅速仄歪一下身子，抖落尽脖子上的雪，反手就将你手里的雪塞进了我的脖子……我们的打闹声，惹的路边梅花好奇地探头而观。

古墓博物馆中，北魏元怿墓前的辟邪石兽口中含雪，似团团梅蕊。忽闻暗香浮动，我们加快脚步，一转弯，见有虬曲老梅自北魏持戒坛的断壁间斜出。皑皑白雪中，千朵朱砂梅如缀在素绢上的血玉，花影落在残碑"大统四年"的刻痕间，竟与当年杨衒之笔下"花光与佛光相映"的景象重合。舒君你虔诚地对此梅三作揖，我惊问为何，你说："此株正是《洛阳名园记》所载的‘檀心玉萼’，李格非谓其‘香透邙岭三十里’也……"不知道真假，但我却听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那一年，我们花了几天时间，踏雪寻梅。印象最深当属洛浦，我依你闭眼深吸呼三次，屏息静气中缓缓睁开眼，烟波浩渺处，竟有数点寒梅正破雪而出，恍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失传的《雪梅图》，于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原来，这千年帝都的雪，是要等人静心细观，方肯显露藏在冰纹里的六朝金粉；这帝都千年的梅，只与志同道合之人，才愿流淌出蕴于暗香中的盛唐遗韵。

如今，又是梅花傲雪，可我再也不携你而行，去看那唐代茶寮遗址上的北斗七星，听你呢喃低语：“这北斗七星，暗合了《周髀算经》中‘斗柄指北，天下皆冬’的典故……”再也不能在你的指点下，俯身去察看每颗"星斗"皆以冰片封存着不同品种的梅瓣：绿萼、玉蝶、朱砂、宫粉…

雪依然，梅依然，你却因病已去人世数载。如今我只能独坐屋内，冥想积雪盈尺的邙山古道，以及崖壁上开出的血红的梅花……恍惚间听得耳边传来玉磬清响，抬头窗外，却见舒君你披鹤氅，握梅花，盈盈微笑而来……

我起身想迎上去，嗔怪你的不辞而别，你却扬手抛来一卷素绢，上面竟是临摹的《历代名画记》中失传的"邙山雪梅图"，题跋处赫然写着："后觉者得见千年雪，早行人只取一枝春。"

我一惊，身不由己地闭眼，再睁开时，天地苍茫，只有雪落无声……

我的泪又来了，舒君啊，又到了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季节，我想你温在唐三彩龙首壶中的桑落酒了，想和你醉时，插一新折的梅花进邢窑白瓷瓶内，燃起炭盆，看青烟在梁间晕染梅影，然后齐读《洛阳名园记》："天下名园重洛阳。"

这千年帝都的雪，何尝不是铺展在天地间的名园？这帝都千年的梅，哪一朵不绣着半阕《花间集》？

雪落无声，梅开洛城。暮色中，我唯有学你用梅枝在窗棂霜花上写：“下次落雪，我当去伊阙寻访吴道子画梅的烟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