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那双手总是先于父亲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十岁那年的旧书桌旁,这双手正按着我的算术草稿纸。拇指关节粗大,食指缠着褪色的胶布,指甲缝里嵌着工业润滑油的蓝。我的视线沿着手背蜿蜒的青筋向上攀,望见父亲紧皱的眉峰,却总在目光相触的瞬间被他躲开。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画着我看不懂的辅助线,油污混着粉笔灰在草稿纸上洇出灰色的云。
后来这双手常在周末清晨叩响我的木门。父亲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前梁绑着军用水壶,后座垫着打了补丁的棉垫。我们沿着护城河骑行时,他的手掌会突然离开车把,指给我看柳条间穿梭的翠鸟。水面上金鳞似的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却总盯着那双悬在空中的手——它们像振翅欲飞的白鹭,在春日的风里舒展着多年车床作业留下的微曲。
高考前的雨夜,这双手端着药碗在氤氲雾气中颤抖。流行感冒让我烧得昏沉,父亲用搪瓷勺轻轻搅动棕褐色的汤药,手腕上还粘着车间的金属屑。他固执地不用温度计,总要自己先尝一口。我闭眼假装睡去,听见瓷勺与碗沿相碰的轻响,比窗外的雨滴更清脆。
最后一次仔细端详这双手,是在省立医院的白炽灯下。父亲躺在病床上,右手插着输液管,左手却仍虚握着不存在的车床手柄。我数着他掌心的纹路,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茧花突然绽放成沟壑。他忽然抬起手,像要触碰我肩头不存在的柳絮,却在半空划出苍白的弧线。
如今我书房的抽屉里,躺着他用机床边角料打磨的镇纸。金属表面的指纹早被时光拭去,可每当台灯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分明能看见另一双更大的手,正虚虚笼着我写字的右手,如同护着初学骑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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