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足够美好
那天上山时,幸遇川西难得的大雪天。车开在山道上,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像是一朵朵雪梅从空中飘落,美极了。
她在路边迎我,一袭黑袄黑裤,像她的神情一样沉静。走进了,看见黑袄上红色的纽扣和前襟上的红镶边,一时觉得她的衣服灵动起来,与她眼里的波纹很般配。
我们像老朋友一般拥抱,然后她领着我去茶室。
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往上走,路尽头一间小木屋兀立高处,乍一看,像是一盏日式灯笼,被什么神仙挂在了山崖边。四周一片白雪皑皑,小木屋有种超凡出尘的神秘感。
哗啦一声,她用手拉开木门,一长排泛着蓝光的木格窗迎面扑来,同时扑来的还有一股透心的暖意,原来她早早在屋里放了两只小碳炉。红红的炉火映着另一壁玻璃窗外厚厚的积雪,一红一白,分外养眼。
我几乎是惊叫着扑进了这个不足十平米的茶空间,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室内陈设极简单,只有一张木几和几个蒲团,但是,人坐屋里,只觉得丰盈到极点。
木几上有几碟坚果和点心,苹果和橙子随意放了几个,中间搁了白瓷的盖碗和茶杯,使人一看就明白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窗下一瓶红梅,即使在暗处,也被我一眼瞧见。看我喜欢,她笑嘻嘻说,花是自家院子里的,花瓶是从家里带上山的。你来了,怎么可以没有花。
这末一句像是仙女的魔杖击中了心扉,我低头轻轻去嗅花香,一边感动一边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爱花。
墙角放了几桶泡茶水,我知道这是她专为今天的茶聚准备的。另一边,一只迷你音响不断流泻出舒缓的音乐,恰到好处地呼应着心情。
一切似乎都不经意,但我知道这是一份精心打造的随意。
她说过要给我一个“专属”,谜底揭晓这一刻,除了尽情表达我的惊喜,没有别的代替。
趁她烧水的时候打量了一下茶室,木顶木窗加草垫,全是纯天然。墙上没有饰物,只挂了一幅草书,问她写的是什么,她直说不知道。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好吧,不知道又怎样。
不一会儿,她变戏法式地抽出一支香来,在碳炉里点上。这样一来,插花、挂画、焚香,品茗,宋人的雅好,在她这里全齐了。我说,今天这茶聚太奢侈了,应该叫茶宴才合适。她笑着说,可不是,的确奢侈。我在山下住了三十七年,见到这样的大雪还是头一次。我们约茶在一周前,哪料到会有这么美的雪景。天赐清景为我们,不叫川西第一茶宴都不行。
她把我们要品的茶放成一排,问我先喝哪一款,我指着“真馥桂”说,这款。她轻呼一声,哎呀,我也是这样想的。又补充一句,“苟富贵,勿相忘。我们几个茶友现在叫这款茶‘’勿相忘’”。这幽默,我欣赏。
那天的茶宴一直持续到黄昏,在盈盈一室的茶香里,我们把每一款岩茶的幽微之处,都细细品过。惊喜、赞叹,再惊喜再赞叹,就像两个不知疲惫的探险者,我们在岩茶神奇的变化里深深迷醉。
奇怪的是我们对茶的感觉惊人一致,无论香味汤感还是岩韵,往往对方才吐出一个词,这边已经在准备补充下一句。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任自己被岩韵牵引着神游太虚。我们都喜欢被肉桂的馥郁包裹的感觉,也痴迷水仙里隐藏的木质沧桑。至于坑涧茶里那股特别的青苔味,更是让人感觉神奇。我说我在武夷山真的用舌头尝过包裹在茶树上的青苔,凉凉幽幽的,很清爽。她说她从小就喜欢青苔,读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时,惊叹不已。于是我们就聊起了刘禹锡,后来又聊苏轼聊张岱聊千利休的二叠茶室,话题一个接一个,绵绵不绝。
很自然地,我们也聊起了自己与茶结缘的故事。听我感慨自己因茶收获的种种善缘,她突然认认真真吐出一句:因为你足够美好。
仿佛意外被大奖砸中,我怔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你这么说我太开心啦,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一起品茶吗?因为你足够美好”。
茶壶里的水开了,白色的蒸汽使对面的她若隐若现。窗外,是积雪从树枝上落下的声响。这雪这山这美丽的茶宴,莫不是对面这个仙女魔法一变?
那天品茶品得心神俱爽,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她留我晚餐,我说不用了,有茶已经足够美好。
驱车下山,上山时的冰天雪地玉树琼枝杳无踪迹,一路驰过绿色掩隐的山道,益发觉得这番雪中茶宴美得有些不真实。难道真是“造化可能偏有意”?
回到骊庐,我微她,仙境一日太美妙,山上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有仙女倒是确定的了。
她语气欢快地回我几段,大意是今天的茶宴回味无穷,必将是一生珍藏的回忆。
其实我们不熟悉,之前总共也就见过两次。但是茶缘的奇妙就是如此,让你不知何时就会碰到那个茶知己。
冈仓天心说的好,人们之所以品茶,是在认识到生命不可能完美的基础上,为了追求一种可能的完美而进行的温柔试探。
有一种完美,在冰天雪地的无漏秋山。
(注:2024年1月24日,我受邀上山品她的“娑婆诃”,顺便带了我的“枫露流香”与她分享。)
2024/3/1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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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ong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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