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绕梁处

第一章

      四月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我站在希尔顿欢朋酒店玻璃门前,望着雨幕中匆匆行走的人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竹笛盒。三天前接到公司培训通知时,我特意将这支跟随自己十年的苦竹笛放进旅行箱——总觉得这座临江而建的酒店,会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发生。

“您好,请问需要帮忙吗?”

前台接待员的微笑打断了我的思绪。办理入住时,我瞥见大厅休息区有架白色三角钢琴,琴盖半掩着,琴键在落地灯的暖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忽然想起培训手册上写着,今晚七点会有住客自由交流活动,鬼使神差间,我在报名栏“特长”那一栏写下:竹笛演奏。

我的房间在十二楼,推开窗就能看见江面粼粼的波光。简单收拾行李后,我取出竹笛轻轻擦拭,笛身上“清响”二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是师父临终前送我的礼物,他说吹笛人要守得住寂寞,才能吹出直抵人心的曲子。指尖抚过笛孔,忽然想起那个总在琴房外等我练完琴的身影,心脏蓦地漏跳半拍。

晚七点,我抱着竹笛盒走进大厅时,钢琴前已经坐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他垂眸调试琴弦,指尖在琴键上划出几缕零散的音符,像碎玉落盘般清脆。我在靠窗的沙发坐下,发现他左手无名指空着,记忆中那双总戴着银戒的手,此刻正随着旋律轻轻颤动。

“接下来,有请苏晚小姐为我们带来竹笛演奏。”

主持人的声音让我猛地回神。起身时竹笛盒险些滑落,白衬衫男人忽然抬头,目光撞上我指尖的笛身,瞳孔微微收缩。我认出他腕间晃动的银表链,是当年我们在古镇一起挑的款式,刻着极小的“勿念”二字。

《鹧鸪飞》的旋律在大厅流淌时,我听见身后钢琴声悄然加入。他用降B调配合我的G调,原本孤寂的曲子竟多出几分缠绵悱恻。笛声与琴音在吊灯下缠绕,像极了那年暮春,我们在音乐学院后山上合奏《妆台秋思》,他指尖沾着松香,我鬓角别着刚摘的野蔷薇。

“你的气口还是那么稳。”散场后,他抱着琴谱走到我面前,袖口还沾着枚音符形状的袖扣,“当年你总说竹笛太孤单,现在听起来......”

“现在觉得,孤独才是吹笛人的底色。”我低头调整笛膜,却看见他喉结滚动的频率,和七年前在琴房听我吹《江河水》时一模一样。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他微蹙的眉峰,在我们之间织出半透明的网。

他叫林砚,是这次培训的钢琴讲师。重逢的第一晚,我们在酒店顶层的露台上聊了整夜。他说毕业后去了维也纳,在金色大厅弹过肖邦的夜曲,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听见我在琴房练《秦川抒怀》的笛声。我告诉他,自己辞去乐团职位回到故乡,在老街开了间竹笛工作室,教孩子们吹《茉莉花》时,总想起他教我弹《牧童短笛》的模样。

“其实我......”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笑起来。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掠过,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丝绒盒,里面是支崭新的竹笛。湘妃竹的纹路像凝固的晚霞,笛尾刻着细小的五线谱——正是当年我在他琴谱上随手画的《梁祝》片段。

“在捷克时遇见位老匠人,他说湘妃竹要配懂得相思的人。”他的指尖掠过笛孔,停在第三孔处,“这里该垫块紫竹膜,你以前总嫌音色不够透亮。”

我接过笛子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练琴留下的痕迹,和我指腹的笛茧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像两片隔河相望的叶子。远处传来末班渡轮的汽笛声,他忽然问:“明天下午没课,要不要去看江豚?我知道个码头,退潮时能看见它们跃出水面。”

晨光爬上露台栏杆时,我们谁都没提分别的事。就像七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告别,他去赶凌晨五点的航班,我在琴房吹完一支《送别》,终究没说出那句“留下来”。此刻他帮我调整笛包的背带,指尖擦过我耳后碎发,轻声说:“八点半,大堂见。”

第二天清晨,我在酒店早餐区看见他和一群学员交谈。阳光穿过落地窗,在他白衬衫上投下菱形的光影,他忽然抬头看向我,眼中有细碎的光在跳动。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新笛,想起昨晚他说“笛声和琴声其实是同条河流的两支支流”,忽然明白有些相遇,从来不是偶然。

培训的最后一晚,我们在临江的会议室合奏《彩云追月》。他将钢琴谱改成竹笛伴奏版,我看着谱面上标注的“此处气要沉”“转调时注意和音”,眼眶突然发酸。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江风中,他起身走向我,琴凳在地面划出轻响,像心跳的节奏。

“当年我怕自己成为你的负累。”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多瑙河畔的雪水气息,“现在才知道,最好的琴瑟和鸣,是彼此成为对方的共振。”

我将湘妃竹笛轻轻靠在他的斯坦威钢琴上,金属与竹节相触发出清响。窗外,暮色正一点一点漫过江面,远处的灯塔次第亮起,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他的手覆上我握笛的手,指腹摩挲过我掌心的茧,轻声说:“以后,让我做你的钢琴伴奏,好不好?”

江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带来湿润的草木香。我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和记忆中某个清晨重叠——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他在琴房弹《致爱丽丝》,我倚着窗台吹《小放牛》,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琴键上织出金色的网。

此刻,希尔顿欢朋酒店的水晶灯仍在温柔地燃烧,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支交缠的竹笛与钢琴。我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浪费,就像竹笛需要经过三年晾晒才能成器,有些重逢,需要走过万水千山,才能在某个恰到好处的夜晚,奏出最动人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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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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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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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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