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此间明月是少年
—1—
那年，宋淙八岁。
“淙淙，再给叔叔阿姨姑姑大大们表演一段地板舞！”宋淙爸妈的眼睛持续性闪烁着骄傲的星星。
“哟……啥是地板舞？”
“地板舞都不知道，breaking嘛，淙淙你二姑真是大土鳖哈哈哈！”
宋淙的嗓子干得冒烟，木木地关掉《南山南》的伴奏，随即想起应和着大人们的玩笑话，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他不喜欢这群嘻嘻哈哈、吞云吐雾、到处扔瓜子皮的陌生亲戚，却一直要在他们面前表演这表演那，就好像学才艺就是为了给他们取乐一样。
“爸，有点累，不想跳了。”
爸爸眉毛一立，厉声说道：“诶，让你唱几首歌再跳个舞能累哪去啊？”
妈妈的脸色暗下来了，隐隐地摇着头，宋淙深谙这表情叫做“宋淙你不可以这样做”，他们在家总教他学会看脸色。
宋淙莫名地有点委屈，还是翘着不由自主下弯的嘴角，硬邦邦地跳了几个招式。
七大姑八大姨开始发表言论了：“宋老三，你给宋淙学的那什么玩意，在地上滚来滚去的？”
“我同事家有个男孩也学这个舞，15岁才157，不长个，赶紧给淙淙停了吧。”
“对，一个男孩你让他跳什么舞啊，以后有出息吗？”
宋淙的爸爸红着耳朵不知所措地揉着膝盖：“只是学个才艺，不是走这条路”。
幸好亲戚们很快转移了话题，轰轰烈烈地咒骂某国军方政策，口吐芬芳，唾沫飞扬。
宋淙觉得这帮亲戚没什么大出息，用最新学到的一个词就叫“恶俗”吧，他逃离亲戚们的视线跑到楼上，顿感清净些。
班里流传一个传说，如果亲手折满1000颗星星，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他想把星星罐头送给爷爷，爷爷从小带他长大，爷爷是他最爱的人。
他折了最后三十颗星星，小心翼翼放到了星星罐头里，像小镇倚着白云般的温柔，他把罐头贴到额头前，霎时小脑瓜里萌发的希冀与星星的光环连在一起，白雪映着海浪，灯笼挂在岛上。
—2—
“哟哟哟敲门啦！”
“凝凝宝贝今天真漂亮啊！”
“哟，凝凝涂红嘴唇，穿上次生日婶子给买的花裙子了呀！”
一阵嘈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把宋淙从美好愿景里抽离。他推开窗，探出头来——不意外的，又是一群不认识的人。
中间有个小女孩格外显眼，她骑在一个男人脖子上，披着头发，用手指抬了抬墨镜，小小年纪一副王之蔑视的表情。她或许是听到了楼上宋淙开窗的声音，一扭头看到了他，她拽了拽男人的衣领：“爸，我要去楼上玩。”
周围的亲戚们一阵叫好，说什么“楼上有你小哥哥，你们一起玩”，宋淙感觉这女孩不是很纯良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把星星罐头放在书包里，接着从书架上拽出一本书来看。
“凝凝自己上去玩吧，爸爸和你大姨他们聊聊天噢。”男人说着蹲下来把宋凝放在地面上。
宋凝前后摆臂颠颠地跑上来，重重的脚步声让顶楼的天花板震动起来，在楼梯口的时候，她停下来虎视眈眈地盯了几秒钟：“小哥哥，咱们一起玩啊？”
宋淙扭头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我现在不能玩，我在看书呢。”
宋凝走过来，把头往宋淙跟前凑，看见是没有图片的“大人书”，便挠了挠头发表示无趣。
她去柜子里翻了一会，又在宋淙背后捣鼓着什么，宋淙不以为意，不一会听见宋凝尖叫着“小星星！”
宋淙心里一惊，回头看到宋凝把他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星星罐头正被她举过头顶摇晃着。
“……那个很重要，你能玩别的吗？”宋淙站起身要把罐头拿过来，谁知宋凝笑嘻嘻地抱着罐头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即站起来摇头摆尾。
“老师有没有告诉你别人的东西不可以乱碰啊！”宋淙看着自己的宝贝在宋凝手里忽忽悠悠，一副即将牺牲的危险模样，有些气急败坏，他凭着男孩子的力量优势一把夺了过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宋凝毫无征兆地两眼一眯，精致的小脸上就滑落下无辜的泪水，哭喊声瞬间在整栋房子里回荡。
宋淙懵懵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所措地咽了下口水，从嗓子里发出颤颤巍巍的声音：“那个……你别哭啊，我没把你怎么样啊，但是这些星星我叠好久好久，我……”
宋凝哭叫的声调又高了高，这下把楼下的一堆大人都引过来了。宋淙的妈妈一边抱起宋凝，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婴儿，一边厉声问宋淙：“你干嘛呢，妹妹才刚到，你就欺负她把她弄哭了！”
宋淙说：“她没经过我允许拿我的星星罐头，我把罐头抢回来她就哭了啊……我真的没欺负她。”
“你是一个哥哥，你比她大两岁呢，你跟妹妹抢东西？你就不能懂事一点让着她？我在家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告诉你要乖乖的，不能和小朋友吵架？”
一个宋淙面生的阿姨在旁边拉了拉宋淙的妈妈：“行了舒娟，男孩子成熟晚，两个都是小孩子，你干嘛说他啊？”
“我就想玩一下呜呜呜……”宋凝趴在宋淙妈妈的后背上抹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想玩一下？那你好好和我说不行吗？！”
“宋淙！你还欺负妹妹！”妈妈用指关节怼了怼宋淙的肩膀，那是离心脏很近的地方。
她把罐头从他颤抖着的手中拿走，递给在她肩膀上的泪人。
宋淙的脑海里回响着一个声音，他在问着自己，那可是我的妈妈啊，为什么会把我最喜爱的东西抢走塞到其他孩子的怀里？
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左脚踩着赤道，右脚迈在北极，心脏的寒冷和眼泪的炽热中和，不温不凉。
他像一棵树，观察着与自己无关的人间。所谓“人间悲喜并不相通”，大抵是如此吧。
他看着宋凝大叫“星星雨”。像极了电影里的浪漫惊喜，薄薄的雾缭绕在青山耳边，云朵偷了阳光的颜料，绛紫色一层一层地晕染到天边。
宋凝把星星扬出去，面带微笑，它们做着自由落体，落在水泡里，草坪上，石缝里……
—3—
那年，宋淙十九岁。
春节回家，小表弟豆豆举着一个小汽车，时刻不离手。
豆豆拽了拽宋淙的衣角，得意洋洋地说：“哥哥，这个小汽车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电影，卖电影票的阿姨送给我的，你看你看，酷吧？”
宋淙拿过来看了看，做工很简陋，显然是盗版，但他看着表弟一脸喜欢的样子，不舍得打破他的幻想，淡淡地笑着说：“好看。”
豆豆喜笑颜开地拿着小汽车玩了好久，小小的车轱辘在宽敞的地面上滑行，不禁让宋淙想起好久以前的星星罐头，小孩子的乐趣如此简单，把玩具当成陪伴。
过一会来了个小女孩，上演了和当年一样的戏码，女孩一进屋就看到了豆豆旁边的小汽车，蹦蹦跳跳地扑过去，眼里放光地扭头朝着父母说：“爸爸我想要这个。”
豆豆瘪着嘴巴，把小汽车从她手里抢过来藏进怀里。
表弟的妈妈一看就是个小破汽车，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便拍拍豆豆的头说：“乖宝贝，送给妹妹吧，妈妈再给你买其他的。”
豆豆把小汽车攥得更紧了，摇摇头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他在下一秒收了收嘴角，缓慢地把小汽车递给妈妈，因为他看到了妈妈的眼睛里传递着“你要懂事一点”的信号。
宋淙从豆豆的目光里看到几年前自己的失望和悲伤，一个箭步冲过去，摁住豆豆手里的小汽车：“不给，就不给。”
整个屋子的人都鸦雀无声，吃惊地看着宋淙，就连豆豆也停止抽泣，睁大眼睛盯着这个幼稚的大人。
事后宋淙和表弟的父母说：“大人总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小孩子眼中的珍贵。豆豆不是喜欢这个小汽车，喜欢的是和你们一起看电影得到的小汽车。他喜欢小汽车就像喜欢你们一样。”
豆豆的妈妈蹙着眉头说：“一个玩具而已，下次再带他去一下电影院不就好了吗？真是的，那个破玩意不给人家女孩，搞得不欢而散。”
“那你结婚也好多年了，钻戒也不值钱了，干脆把它送给我好了。”
豆豆的妈妈愣了一秒，有些生气地说“这不一样”。
看来大人与小孩的鸿沟终究是无法填补的。
无数的父母给予孩子温暖和关爱，在关键时刻却帮着他人，把孩子最喜欢的事物大方相送。他们爱面子，爱处友，都有作为成年人在社会上存活与发展的强大理由，而小孩的喜爱在大人的世界里不值一提，可以随意牺牲。
—4—
爷爷不是这样的。
十一年前那个夏日的夜晚，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宋淙蒙着被子，眼泪像断了线一缕又一缕地在脸颊上风干。不是在表达对于失去星星罐头的悲伤，而是无穷无尽单曲循环着对大人的失望。
第二天早，宋淙睁开有些哭肿的眼睛，看到了床头的星星罐头，里头满满当当装着五颜六色的星星，沾了泥土的，浸了雨水的，斑斑点点的，完好无损的，都静静地躺在罐头里。
宋淙惊喜地举着罐头，趿拉着拖鞋冲向楼下，在看到妈妈的时候收敛了笑容：“妈妈，星星是谁找回来的啊？”
“噢，你爷爷昨天晚上回来了。”
宋淙洋溢着笑脸，撒腿跑进爷爷的房间——关于见到爷爷，他等了好久。
爷爷戴着老花镜，慢慢地翻着书页，一头银丝被暖暖香香的阳光笼罩着，若有若无地闪着光，他抬头看见宋淙，沙哑的声音缓缓发出来：“淙淙，醒了？”
“爷爷，我听说叠满一千个星星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是我的愿望。”宋淙从罐头里拿出一颗最最特别的星星，展开星星纸，纸条上有一行工工整整的字迹：“希望爷爷奶奶长命百岁，爸爸妈妈身体健康。”
爷爷摸了摸宋淙的头发，笑着说：“淙淙，你要慢慢长大。”
窗外柳树的叶子摇曳着映到爷爷的脸上，宋淙在那一秒下定决心，要做像爷爷一样的大人，做小孩子的守护神，继承爷爷的时间，在人生的长河里义无反顾地去爱热爱的每个人。
我不希望有小孩子为了“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这个问题，在一群大人面前左右为难。
我不希望有小孩子像全年无休的才艺机器，随叫随到地在一群大人面前表演。
我不希望有小孩子自卑于“你是垃圾桶捡来的”“你是充话费赠送的”这些恶俗玩笑。
云海之间，孤立无援，此间明月是少年。
这是宋淙想说的，同时也是作者想说的话。
素材来自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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