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25‖狐狸

金玖身上，有大山的味道。

群山环绕的盆地，有村名白狐村。传说一天，毛色雪白的仙狐降临此处， 将沧海化为桑田，才衍生出村落。人们将白狐视为图腾，供奉神坛，年年祭拜。

如今，祭狐的习俗已演化为庙会盛宴，每到果园结实，五谷丰登的秋季到来之时，村人都会结伴去庙会赶集，交换丰收所得，为过冬做准备。

青棉和雪晴还在雪狐村的时候，最期盼的就是庙会来临。

对于七岁的青棉来说，这是她在白狐村的最后一年，参加过最后一场庙会，她就要去城里为上小学做准备了。

十二岁的金玖已经准备好给表妹送行。

其实金玖也是该去城市上学的。但一踏入城市，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之间，他感到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晕倒。

城市霓虹灯的光芒，汽车的喧嚣和无数人流，引起他心律失常以致昏厥。进了医院，医生和父母进行了一次长谈。

然后在七岁那年，刚刚走出大山的金玖回到了白狐村，留在了他土生土长的大山之间，为了他身体安康，家人将他留在祖父母身边，在白狐村就地上小学。

金玖知道自己身体有恙，去不了神往的远方，同班的孩子也不跟他玩儿，怕不小心碰到了他，遭殃的最终成为自己。

于是开始写诗。

他喜欢坐在高山上的树荫里，倚在树下闭着眼睛听风，然后摊开放在膝头的《聊斋志异》，在页角上写诗，累的时候，他就看聊斋的故事。

叶子已经泛黄，进入垂暮的老态。风轻云淡的树下，他头顶是不断变化着的云彩，脚底是温软静谧的枯黄草坪，只有聊斋书页的沙沙声轻轻吹拂在他耳畔。不自觉便在树下睡熟了。

朦胧间感觉到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他鼻尖倒腾，毛茸茸的触感好像什么动物。

睁眼时，一只狐狸脸好像被放大无数倍呈现在他眼前，惊讶起身，才见一圆滚滚狐狸蹲伏在他身上，毛色雪白，狐尾蓬松。

怎么回事？他的肩膀被剧烈地摇来晃去。鲤鱼打挺地坐起，狐狸消失，他彻底清醒，方见前方一个小丫头正站在身前，举着他的那本聊斋，正拼命要拉他起来。旁边坐在地下的小姑娘则在事不关己地啃着指头玩。

是那俩令人头疼的表妹。

金青棉抓起他的耳朵冲他叫，“喂！今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庙会了！阿玖哥，不要睡了，快走啦！”

也就这俩野丫头对他还无所忌惮，金玖甩甩脑袋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好吧。”

“把你假惺惺的笑收起来。”青棉一手拖着妹妹雪晴，一手拉着哥哥金玖，意气风发地往前冲。

假惺惺了吗？心里觉得好笑，不觉绽放出一个真正的笑容，甩开青棉的手，跑得远一些说，“我自己会走。”

金玖不喜欢热闹，喜静。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张灯结彩地挂上不少招牌，庙会简直就是翻版的集市，卖糖葫芦的，麦芽糖小人儿的，棉花糖的小贩各守一方。雪晴一看到小吃就停下来走不动路了，青棉拿眼睛不断地瞟站立一旁的金玖。

金玖拿出零用钱，买了两根糖葫芦，给两个妹妹一人一只。

“糖葫芦好酸，我不喜欢吃。”青棉嫌弃地看了又红又大的糖葫芦一眼，把它递给了金玖。

“你为什么早不说？”一把夺过女孩手中的糖葫芦，几乎是愤愤地咬下一口，酸甜的美好味道扑面而来。

上一次来庙会，吃的还是棉花糖，结果青棉道一句不爱吃甜，把咬了一半的棉花糖全都丢给他了。

七岁的金青棉确实对吃的不感兴趣。在哥哥和妹妹享受着糖葫芦美味的时候，她走近一个卖工艺品的小铺。

一只精美小巧的陶瓷狐狸盘踞在铺上，青棉一看到便两眼发光地解下腰间钱袋，倒出里头平素积攒而来的纸币和硬币，一股脑地撒在铺子上的小贩眼前。

浓眉大眼的小贩摇了摇头，不够。只够买一只布狐狸。然后拿起一块手帕，上头绣着一只萌软可爱的雪白狐狸。

青棉看了看那立体的陶瓷狐狸，再看了看布的，眼中渐渐充盈委屈的泪水，然后滑落脸庞。看到姐姐哭，四岁的小雪晴也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那小贩顿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围观。金玖无奈扶额挤上前去，把青棉散落的零钱收起来，顾不上安慰那俩小丫头，边连声说着对不起，边把她们拉离包围圈中心。

跌跌撞撞行到巷口，拐进无人的胡同，问青棉，“你搞什么东西，哭成这样？”

经历了一番折腾，青棉早已对自己当众哭泣产生了懊悔之情，脸颊涨得通红地说，“我想要那只陶瓷狐狸。”看到雪晴仍在抽抽搭搭地哭，她蹲下来抱住妹妹，拍她的背。

“你真是...”金玖也蹲下来，看雪晴的状况。

“阿玖哥，我要走了。”青棉等雪晴不哭了，轻轻说。

“我知道啊。”金玖回答。

“我要去好久好久。”七岁孩子的世界里，时间还过得很慢。

“其实也并不是太久，放假了总能回来看看。”金玖说。

“阿玖哥，我放心不下妹妹，也放心不下你。”

金玖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怕你一个人孤单，所以想送你那只陶瓷狐狸做礼物。”青棉说。

金玖更想笑了，但他还是伸出手去摸了摸青棉的头顶，“一只破陶瓷也没什么用嘛，再说，它太贵了，还不如多买点好吃的给你妹。”

青棉是认真的，她的眼眶又红了。城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商店街霓虹灯琳琅满目地闪，但青棉不懂，她只知道阿玖哥从城市回来，身体就不好了，是个可怕的地方。

其实更害怕孤独的，是青棉自己吧，独自一人，闯入一个陌生的，还有些可怕的世界。她怕自己被这个熟悉的地方亲密的人所遗忘。她想留点东西，给这一方土地的人。

金玖于是笑着说，“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布狐狸，他比陶瓷狐狸可爱。”那手帕上的狐狸，很像他梦里经常出现的那只。

“真的吗？”青棉问。

“真的。”

“有它在你就不孤独了？”

“绝对的。”

于是青棉牵着妹妹雪晴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集市，在一片大红的店铺中找到那个卖工艺品的小铺。那小商贩见到她，不知不觉地畏缩后退一步。

青棉想起自己当众出糗的情态，红了脸颊打着哈哈倒出钱，买下了那只手帕狐狸。眼见那小商贩松了口气，青棉便急吼吼地跑离摊子。

把手帕递给金玖时，青棉笑得明媚如春光。

于是金玖也笑起来，站在他们中间的雪晴仰头看着哥哥姐姐笑得开心，也拍着手舞兮蹈兮。

青棉本来明年九月才开学，但为了如他父母所说，适应城市的生活，在初雪还没降临的晚秋，就已经准备出发了。

舅舅和舅妈来带走青棉的时候，金玖递给她一个盒子，叫她入城再打开。“是惊喜哦。”金玖冲她眨眼。

“嗯。”看到爸爸妈妈的青棉高兴得忘了自己远离的悲伤，将盒子揣进包里就出发了。

金玖携着雪晴的手，带她回爷爷奶奶家中。

四岁的雪晴没了姐姐照看，金玖又是体弱多病的孩子，祖父母便把雪晴捧在手上照顾。

金玖去山包坐着的时候，也不再有人急吼吼来找他。于是他静下来写诗，有时照着聊斋里的故事，编人和妖今生之外的前世和来生。

雪白狐狸手帕被他随身揣在兜里，梦中又出现一只白色狐狸。

金玖睡着的时候，和整座山融为了一体。

十七岁的金青棉在国庆假期回到家中，自从父母离婚，她便被父亲接来住在临溪小区的公寓里。

侧躺在被窝里，就着窗外撒进来的浅浅月光，能看见床头柜上，一只陶瓷狐狸通体透亮，反射银色的月华光辉。

那是多年前，她离开白狐村时，金玖哥哥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一看到它，往昔在白狐村度过的点点滴滴，软萌懵懂的妹妹雪晴，话少却才情满怀的哥哥金玖，都在脑海像走马灯般回放。

看着这只陶瓷狐狸，大山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青棉不禁怀疑，以前那个只盼着庙会的自己去了哪儿呢，这些年来，家庭的破碎，学业的繁重，都好像一场浮华的梦啊。

只有陶瓷狐狸才是真实的。百感交集之下的青棉思来想去，在山里嬉戏玩闹的回忆中，浅浅睡去。

拾遗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