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9‖话本
汕江国很多年前开始盛行起话本。尤其是一个叫《百鬼集》的系列,每次进入集市,都会被抢购一空。
《百鬼集》光看名字是鬼故事,但全篇往往贯穿一个“情”字,求而不得的情愫,流连失落的岁月,因执念化为滞留世间的鬼魂,往往又会影响另一对痴男怨女的人生命运,或是摧毁,或是成全。每一话本的末尾都留下一个悬念,每一次合上书册,眼泪会不自觉地流淌。
阅览画本者,多为识字的小姐和年轻书生,年事已高的老妇和老翁也是有的。世人相传,只看第一册,便再也无法弃之。
话本的作者署名二字“无寐”。
这一次的《百鬼集》讲的是彼岸花。扉页上印着两行小字,取自《佛经》: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最后一幕是彼岸花开满的河岸,少妇手中捧着一个盒子,里头撒着此生挚爱之人的骨灰,走入沉沉的浓雾中。少年气喘吁吁地赶到桥头,只来得及看到母亲离去,渐渐消散的背影。
面色焦急地踏前一步,却有一只玉手伸出,及时拉住他,少年转身,一瞬泪流满面。
庄月柔合上新一期话本,眼泪已经扑簌簌湿了衣襟。房屋窗外,雨声不停,淅淅沥沥地打上院里的梧桐,滴滴答答再从房檐落上石阶。
擦干了泪水,月柔摊开一张信纸,轻轻提起袖子,抓笔蘸墨,又开始写一封长长的信。
简一:
展信佳,今日雨落,没有要停的迹象。
父亲前日接了征兵令,和城里男丁一起,前去征战。与阜清延续十多年的和平,今年终于被打破了。征兵榜上书写,为了统一江山,一统大业。可帝王将相不知,战争之间,尸横遍野,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流数不胜数,还有,高额赋税更是苦不堪言,古人言,女子无才为德,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再议。
简一,从你进京赶考,已经一年了。我心里窃喜,因你作为文官,不用亲上战场。不知你现在可好,可中意他人...
我还在看《百鬼集》,记得以前,你总是挤进熙攘人海,亲自买来此画本,送我作谢礼。而我常常告诉你的,就是不用道谢,为你所做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并为之开心的,你若在京城前程似锦,我也为你高兴,不用牵挂这里。
近日来阴雨绵延,父亲走后,我常常想起和你初见的情景。不知你可否记得?
那时我才一十四,你一十岁,小枫带我去寺庙为家人祈福,在那碰见被千沐方丈教训的你,因好奇你未剃发便做了小和尚,和方丈多聊几句,才知你八岁时独自流浪至此,失了记忆,无处可去,便留你暂住。
褡裢里的手帕上绣着“简一”二字,他们便叫你简一。
你还是太皮了些,总是偷溜出去,然后挨方丈的骂。后来你之乎者也在我面前卖弄,被我问起,才承认是摸到寺庙不远的一个私塾窗外偷听去了。
我和方丈交涉,他同意将你送入私塾,我也拿出自己的家当,做你学费,没成想,你天赋如此之高,学识竟超过那些富家子弟一大截。
你十二岁时,我正责备家仆没早点出门抢购《百鬼集卷四》,以致这次错过了。你便衣冠楚楚地由小枫引进来,把我朝思暮想的话本呈在我眼前。
你说你不小心翻开第一页扫了几眼,不知不觉就一直看到最后,才送来得迟了。
我看到你脸上有淤青,腿也一瘸一拐的,知是和别人争抢,吃尽了苦头。我忙着去找闲来无事自己配的药材,你却拉住了我。
你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扭捏地问我有没有《百鬼集》的前三卷。
我借给你看,从此我们的话题更多,共同迷恋上这个叫“无寐”的人,并一起四处搜寻和它相关的资料,捅了不少篓子,你挨过方丈的骂,还因为逃学找线索受过先生的戒尺,我被父亲骂说多大的姑娘还不害臊地被个小和尚牵着跑,还罚过禁足。
最终还是无果。那一段时光,却真的很开心。
你十五岁立志进京,说金榜题名求得功名以后,一定有机会揪出这个叫“无寐”的人。我表面上欢欣雀跃,内心却有淡淡忧伤。
因为我早在十六岁,当你捧着话本,一脸淤青,一身伤痕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便意识到,有比虚构的话本更重要的东西。
你十六岁便背着方丈送你的书箱,穿着我要裁缝专门给你裁制的读书人常穿的淡色长袍,启程去京城了。
我知道,除了功名,无寐,去京城的你一定也想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因为方丈说,你就是从那个方向流浪至此的呀。
上次通信还是在三个月前,你说,你已在京城求得一官半职,生活安稳,还说期待下一卷《百鬼集》出版。
我还是会在闲暇时,去自家院子里照顾自己种下的药草,时常调配一些能治病救人的药物,送去给前线,希望能从鬼门关拉出来更多士兵,他们家里也许有等待的妻,思念的儿。
私下里还是最佩服江玫前辈,消息说她现在依然在战场前线救治伤员,和丈夫吴大将军一起,不分敌我地疗伤,士兵们都称她天神下凡。
自从战争开始,父母不再催我的婚事,今年我已经二十一,快成老姑娘了,但我不伤心,总要找到爱着的那个人,才值得去嫁不是吗。
简一,我有点想你。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把你当弟弟看,可是你走后,我发现没有再比话本更重要的存在,我才明白,我早已不把你当弟弟了。我...
我心,悦你。
绯红着脸颊的月柔在信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折起来,再用红绳扎起。撑起一把伞,踏出房门,走入雨中,去信鸽房里捧起歪着脑袋看她的鸽子的腿,将信放入鸽腿上的小信匣,轻轻道一声“去吧。”然后放飞鸽子。
一年前,简一不知从搞来一只鸽子,说到了地方放它回来,这样它便能认识两地所在,为他们传递通信。
白鸽展翅,披着微微雨丝,带着月柔的心念,去往她魂牵梦绕的他所在的帝都。
“小姐,你怎么在外面,快进来啊。”丫鬟小芬出门,看见自家小姐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天边发呆,雨水打落在她身上,油纸伞倾斜着倒在她脚边。
湿淋淋的庄月柔回过神来,提起伞,急急地跑回屋子,被小芬拉着回闺房换衣服。
简一终于找到空闲看完了新出的《百鬼集第八卷》,彼岸花。当那只玉手拉住少年衣襟,阻止他踏入通往地狱的彼岸之桥时,他顿觉眼中酸涩。
信鸽飞进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心绪。摘下鸽腿上的信笺,展开细细地读。
我心,悦你。
看到最后,月柔的话好像温软的春风一般拂过他心尖,却是激起他心头的千层浪。
月柔,你可知我们的初见,并不是在寺庙?
那年他八岁,失去记忆,心头潜意识有一个声音不断怒吼。
远离!远离帝都!
于是昼夜不停地逃离,不知多久,才一身狼藉地流浪到那座小城。很多人把他当成乞丐,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绫罗绸缎,一身光鲜亮丽,却低头问他从何处来。
那是他意识清醒的第一次,有人眼中不带一丝杂质和怀疑地看他,那双眸子波光闪动,笑起来的脸颊两侧都有浅浅梨涡,圆圆的,可爱又温柔。阳光轻柔笼在她头顶,照出她乌黑发髻的光泽靓丽。
当即脑海嗡地一声,他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做出一个让当时的俩人都惊讶的举动,他撒腿就跑。
曾经内敛迷茫的他,与温柔靓丽的她在阳光下,闹市中的那一次急慌慌的相遇,才是他们的初见。
两年后,他认出她来,她却不知道他便是曾经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才十岁的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永远守护那个女孩的笑容。
简一嘴角挂起了微笑。
我早就心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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