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

纸钱的火焰转着圈，像一条红黄的火蛇扭动着，最终化成一堆轻飘飘的黑灰色的灰烬。

大姑走了，是在养老院里走的。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忽大忽小，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诉说。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更是打在我的心上，冰凉冰凉的。我一直在抖，拳头紧紧地攥着，牙齿不听使唤，快速地叩着，像一把小锤子在我嘴里不停地敲。

大姑这一生，不容易…...

01

那一年初冬的傍晚，大姑十岁，爸爸五岁，两个孩子在街上堆雪人。一个长得很漂亮、身上散发着很香的气味的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跟着爷爷进了家门。

两个孩子正玩得起兴，忽然听到家里在吵架，他们赶紧丢下手里的工具跑回家，不敢进去，趴在门缝偷偷地看。

爷爷在骂奶奶，那个女人骄傲地昂着头站在一旁，揶揄的目光不时瞟向奶奶。

两个孩子还小，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听到奶奶在哭，爷爷说休书啊，孩子啊，滚蛋啊。

孩子们虽然不太懂将要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感觉，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禁害怕起来。姐姐紧紧地拉着弟弟，弟弟紧紧地依偎着姐姐。

过了几天，奶奶被一个男人用马车接走了。奶奶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偷偷走的，两个孩子早晨醒来，不见了奶奶，到处寻找，爷爷大吼一声，“我把你娘休了，她嫁给别人了，明天你们的新娘就来了。”

爸爸一听，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出去，边跑边哭，大姑也哭着光着脚追了出去。

两个孩子一直跑，一直哭，跑了好远，跑到了一座小桥上，桥下的河水，冻了一层薄冰，上面还盖着一层雪。

此时刚刚进入冬天，冰下的流水哗哗地响着。太阳已经露出了头，刺眼的光芒撒在雪白的地上，照在两个哭泣的孩子身上，刺骨的寒风和着泪水，把小脸剌得生疼。

两双稚嫩的小脚，没有穿鞋，早已冻得通红，脚底不知被什么刮破了，鲜血直流，染红了脚下的雪地，脚趾头也磨破了，还粘着黑乎乎的狗屎。

先是疼痛难忍，后来就开始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两个孩子全然不顾，抱在一起，继续哭着。

“姐，我要找娘，我要找娘 ，呜呜…”

“呜…呜，我也要找娘，呜呜…”

冬天的早晨，寒冷而寂寞，又因为下了雪，连只小鸟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 ，大姑和爸爸的奶奶才拄着拐杖出现在两个孩子面前，心疼不已，搂着他们好一顿劝解，才哄回了家。

老太太怕两个孩子的小脚冻坏了，从外面弄来一些雪，给他们不停地搓着，搓热乎了，才放到炕上暖和的地方焐一下。

“你们俩别怕，有奶奶呢，以后新来的那个娘如果对你们不好，就告诉奶奶。唉！都是你爹不争气，害了你们。”

两个孩子听闻又哭上了，老太太赶紧端来了饭，哄着俩孩子吃。

大姑的奶奶，背着孩子哭了又哭。她自己年事已高，自顾不暇，没有能力照顾两个孩子，看着一对孙儿，愁云布满心头。

第二天，爷爷赶着马车，接来了那位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一下车，就直奔炕头，盘着腿坐下，像一尊佛像似的，吩咐爷爷沏茶倒水，干这干那，还跟姐弟俩说：“你们以后要叫我娘，知道不？”

爸爸倔强地冲她吐了一口唾沫，翻了一个白眼，大姑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小辫子。

“哼！你们俩给我听好了，要是不给我乖乖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你敢！”爸爸瞪着她吼道。

“你们等着瞧，看我敢不敢！”

以前，奶奶在的时候，爷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做一点家务。现在爷爷来了个大反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按摩捶背揉肩捏脚，无所不能。那个女人，高傲地满足地享受着大她二十岁的爷爷对她的一切服务。

爷爷不在的时候，她就对着两个孩子大呼小叫，指东道西。爸爸从来不理她，大姑懦弱，让干啥就干啥。她也实在嚣张，竟然让大姑给她倒尿盆，倒洗脚水，大姑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悄悄地把眼泪咽回肚子。姐弟俩一想奶奶，就跑到村口小桥边去哭。

有一天下午，大姑刚放学回家，就看到一匹枣红马，栓在家门口，大姑进去一看，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淌成了河。

奶奶正搂着爸爸，一看大姑进来，一把揽过来，亲吻了大姑脸上的泪。三个人哭作一团，只是都不作声，尽情地让泪水肆虐。

奶奶看到爸爸受伤的小脚，心疼不已。爸爸告诉奶奶，大姑的脚也破了。奶奶受伤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

奶奶给姐弟俩拿出亲手做的芝麻烧饼，姐弟俩舍不得吃，一直抱在怀里。

奶奶又走了 ，又是在姐弟俩睡着的时候，偷偷走的。奶奶把两个孩子哄睡，亲了又亲，含着泪，悄悄踩着月光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孩子再次跑到桥头上大哭了一场。

02

奶奶回到新家，跟新爷爷求了好久的情，甚至用绝食的方法，才争取到把爸爸带到新爷爷家抚养。而大姑，就算是奶奶以死相逼，上吊的绳套都准备好了，新爷爷的家人也不同意。

唉！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

奶奶只能采用缓兵之计，先把爸爸接来，大姑的事，以后慢慢再想办法。

爸爸就这样来到了奶奶家，聪明懂事的爸爸，很快赢得了新家上下的喜欢，特别是这个家的老太太，对爸爸喜欢得不得了。爸爸嘴巴甜，懂礼貌，见谁叫谁，也有眼力见儿，会察言观色地博得大人欢心。

爸爸自从去了新家 ，又恢复了幸福的童年。因为这个家的条件比以前的家略好，爸爸甚至比之前过得还要舒坦。吃穿不愁，有亲娘后爹疼着，还有奶奶太太宠着。因为新家以前没有孩子，爸爸又是男孩，他们很快给爸爸改了姓，取了新名字，还教他认字读书。

爸爸经常想念大姑，毕竟大姑比爸爸大不了几岁，从小一直陪着自己，处处谦让着自己，如今却还在受着后娘的气。

自从爸爸被奶奶接走，大姑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后娘变本加厉地欺负大姑，不是指使大姑干家务，就是打骂。有一次她让大姑给她拿个苹果，她吃了一口，咬到一条虫子，她气急败坏地顺手把苹果扔在大姑的脸上，大姑的半边脸立刻肿成了包子，紫红紫红的，鼓胀胀的，一碰就能流出脓来。

大姑捂着生疼的脸，哭着跑了出去，跑到村口小桥边 ，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望着天边快要落山的太阳，望着远处蜿蜒的小路。此时的她，多么希望奶奶和爸爸奇迹般地出现在路的尽头。

后奶奶来到爷爷家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她更加变本加厉地对爷爷和大姑发号施令。

她经常让大姑洗尿布 ，哄孩子，大姑因为在家给她干活，上学总是迟到，甚至旷课，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有一天早晨，她上厕所，让大姑抱一会孩子 ，大姑着急上学，又不敢走，一不小心，孩子摔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后奶奶从外面跑进来，揪着大姑的头发就打。拳脚相加，污言秽语，大姑抱着头，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大姑的头发被她扯掉了好几绺，上衣也被扯坏，裤子上满是她的鞋印。等她打极打够了，把大姑往地上一推，大姑一下子摔倒了，脑袋磕在水缸上，立刻鼓起一个碗口大的包。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大姑一声都没吭 ，只是紧紧咬住嘴唇，默默地流着泪，瘫在地上，半天没有动。

大姑的嘴唇咬出了血，拳头紧紧地攥着，一颗仇恨的种子埋进了大姑的心里。她一定要让这个恶毒的女人，为她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爷爷回来了，一只脚刚迈进来，后奶奶就恶人先告状，说大姑摔了他们宝宝。

爷爷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大姑喊：“给我滚！没用的东西！白养你这么大！”

大姑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用幽怨的眼神 ，白了那对狗男女一眼，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爷爷的怒吼， “跑吧，跑了就不要再回来！”

大姑又跑到了小桥边，扶着桥头，默默地流泪，她多么渴望奶奶和弟弟突然出现在蜿蜒的小路上。

可是看了好久，始终看不到。

娘走了，弟弟走了，后娘和爹又是这么让她心痛。

大姑绝望了，她觉得这个世界，都要抛弃她了。

她绕过小桥，闭着眼睛  ，慢慢地向河里走去，一步，两步…

河水迈过了她的双脚，迈过了她的腿弯，迈过了她的大腿，又迈过了她的肚子。

大姑感觉有些难受，冰冷刺骨的河水激得她的腿开始抽筋，牙齿打架，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浑身上下透心地凉。

可是，比身体更凉的，是大姑那颗幼小受伤的心。

大姑毕竟只有十岁，本应该拥有七彩斑斓、无忧无虑的童年，却因为父母的婚变 ，蒙上了太多的阴影，遭受了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打击。

大姑闭着眼睛，留着泪，默默地在心里说：“娘，小兰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知道你也是想我的，可是你没有办法接我过去。”

“小臭，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可要听娘的话，别惹那边人生气啊！”

“娘，弟弟，我先走了，我去天上 ，变成鬼，帮你打死那个臭婆娘！我不会放过她的！”

大姑的头晕晕的，身体慢慢变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了。她继续缓慢、吃力地向河中央走去。

“妈呀！那是谁家的孩子？”

桥上走来了两个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 ，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  ，他们看到了一直往河中央走的大姑。

“大华 ，你会游泳，快去把她拉上来！”

叫做大华的男孩迅速跳进水里，连跑带划来到大姑身边，一把把大姑拉住了。

大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大华。

岸上的女人大声叫着，“把她抱上来，把她抱上来！”

大华一把把大姑抱了起来，大姑下意识地搂着大华的脖子。

大华抱着大姑，一步一步走上了岸。

女人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大姑披上，用粗糙的大手擦干大姑脸上的泪水。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是怎么了？小小的年纪，怎么想不开呢？”

大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浑身湿漉漉的，瑟瑟发抖，水一滴一滴掉在地上，脚边很快湿了一大片。

“诶？你是不是吴家营吴大柱家的？看着你长的有点像吴大柱他姐。”

大姑还是不吭声。这个女人只好拉起大姑的手，三人向村子里走去。

一进院子，女人就喊，“吴大柱，吴大柱，这是不是你闺女？”

爷爷听闻，从屋子里出来了，后奶奶抱着孩子也跟着出来了。

爷爷铁青着脸，问到，“是呀，干什么？”

领着大姑的那个女人说，“你闺女怎么了？这孩子有啥想不开的，要跳河啊？要不是我们娘俩路过发现了，你可能就没闺女了。”

爷爷一把扯过大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还敢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大姑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两只喷火地眼睛愤怒地瞪着吴大柱。

那个女人见状，一把把大姑拉回自己身边，“你这爹怎么当的？有这么对孩子的吗？这孩子是我救的，我今天管定了！”

爷爷厚颜无耻地说，“啥？你管定了？那好啊，你领你家去吧，你爱咋管咋管！”

“这可是你说的，吴大柱，我赵三莉生了仨儿子，一直想生个丫头，就是生不出来，行 ，你说让我领回去，我还真愿意，你到时候可别反悔！”

爷爷眼珠子一转，略微想了一下，“这样吧，你要是真想要她，我同意，我给你立个字据，以后绝不后悔。”

爷爷一反常态 ，和和气气地对大姑说：“丫头，我养你这么大，如今要把你送给赵三莉了，你以后要听话，不要惹事，爹问你，你有什么要求没？爹替你做一回主。以后就不能再管你了。”

大姑咬了咬嘴唇，低着头怯怯地说：“我想上学。”

赵三莉满脸堆笑，“这个自然，咱们俩村离得不远，就隔着一条河，肯定让你上学，到时候让我仨儿子和你一起上学啊！”

“行了吴大柱，赶紧立字据去。哎呀，今儿个可真是美，我以后就有闺女了，喜从天降呀，哈哈哈！”

大姑跟着赵三莉和牛大华 ，回了他们的家。

赵三莉果然喜欢女孩，对大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大姑在她家，渐渐地恢复了一个十岁女孩应该有的天真烂漫。

每天早晨，四个孩子一起去上学，大华十四岁，二华十二岁，三华和大姑同岁 ，比大姑大两个月，大姑一下子有了三个哥哥，学校里谁都不敢欺负她。

尤其是二哥，只要听到有人说大姑一句坏话，他就会跑去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大姑在她家，过了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

尤其是八月十五那天，学校开联欢会，请所有的家长和村民去观看。

大姑穿着白地粉花的连衣裙，画着红脸蛋，小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脚上穿着黑色的小皮鞋，白色的袜子，上台演出。大姑唱了一首歌，嗓音甜美，声情并茂，轰动全校 。好多人都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有出息。

赵三莉高兴得了不得，给大姑买了好几件新衣服，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

有一天，大姑在屋子里写作业，家里来了串门的，就听到那人说： “这丫头不错，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你是不是将来打算让她做你儿媳妇呀？”

赵三莉骄傲地说：“当然，我不能白养她呀，我仨儿子呢，到时候她肯定得嫁给我一个儿子。”

那个串门的人又说，“这不是成了童养媳吗？”

赵三莉又道，“童养媳怎么了？这么俊俏的丫头，怎么舍得嫁出去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哈哈哈！”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佩服佩服！”

十岁的大姑，对童养媳这个词似懂非懂，心里总有些不安。不过毕竟能吃饱穿暖了，能上学了 ，不用挨打受气了，大姑就这么随遇而安地过上了幸福的童养媳生活。

大姑在赵三莉的宠爱下，在三个哥哥的陪伴下，度过了一段很是惬意的日子，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一路上唱着歌，蹦蹦跳跳的。大姑成绩很好，老师同学们也都很喜欢她，各种奖状贴满了墙。

大华二华处处让着大姑 ，有了好吃的也都紧着大姑吃。

大姑说还想吃以前赵三莉做过的炸小鱼，大华就专门跑到村口的河里，抓了满满一水桶的小鱼。天快黑了才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腿被水草剌了一条口子，腿上脚上满是血，他也不去管，径直跑到厨房，“娘，快点，做炸小鱼，小兰说想吃了。”

有一次在学校，班里同学在操场打篮球，一不小心有个男生把篮球砸在了大姑身上，大姑没有防备，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疼得直哭。

二华知道了，找到那个男生，把他逼到墙角，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连连求饶，声都变了。二华揪着那个同学的耳朵，拎到大姑面前，给大姑道歉。大姑觉得人家不是故意的，而且也跟她道过歉了，心理挺过意不去的。

只有三华，以前家里他最小，现在凭空多了个妹妹，抢走了原来属于他的一大半宠爱，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一个夏日的午后，大姑正在睡午觉。睡得正香，突然感觉手臂上凉凉的，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一只癞蛤蟆正趴在手上。大姑嗷的一声，惊叫着爬起来，蛤蟆也不知道甩哪去了 ，紧接着大哭起来。

赵三莉闻声跑进来，抱着大姑哄了半天，三华躲在门后偷偷地乐。自然他后来挨了赵三莉的屁板子，据说打得他晚上哼哼了一夜，从此再也不敢欺负大姑了。

大姑有了赵三莉的宠爱，有了三个哥哥的陪伴，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每天上学都哼着小曲，嘴里吃着小零食。只是这幸福来得太快了，大姑的心里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害怕这一切只是个梦。

赵三莉再好，毕竟只是养母，怎么能比得上十月怀胎的亲娘？大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思念奶奶和爸爸，思念自己的亲娘和小时候形影不离的弟弟。大姑有时候会一个人跑到村口的桥头，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看着落日，看着河水，看着远处蜿蜒的小路。

奶奶带着爸爸来到了新家，又生了两个姑姑，虽然也很想念大姑，却没有过多的精力顾及大姑，特别是大姑被赵三莉收养之后，知道赵三莉对大姑很好，自然看大姑的次数就少了。这不禁让大姑幼小的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快乐的时光稍纵即逝，悲伤的日子度日如年。

一转眼，大姑已经十三岁了，个子长得高高的，眉清目秀，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有如出水芙蓉，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三里五村的人谁见了谁夸，赵三莉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三个哥哥更加爱护大姑这个漂亮的妹妹了，毕竟正是青春年少，热血沸腾的年纪，心里不免会有些悸动。尤其是大华二华，已经懂得了些许男女之事，只是不敢贸然行事罢了。

一天下午，在外地工作的赵三莉的丈夫回来了，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除了大姑，其他人都喝了酒，尤其是大华二华，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

赵三莉的丈夫，是一名煤炭工人，常年在外，一年中聚少离多，这次春节前回来，全家人自然非常高兴， 喝醉了也无可厚非。

大姑看大家都喝醉了，主动去洗碗，赵三莉嘴上说着不用，让大姑给她留着明天洗，大姑去洗了，她也没有过多阻拦。

大姑洗好了碗筷，回自己屋去睡了。赵三莉的丈夫没回来之前，大姑都是跟赵三莉一起睡，她丈夫回来了，大姑懂事地自己去睡了。

那一夜，大姑睡得很沉，正做着和奶奶爸爸一起玩的梦，突然感觉有人在拉扯她，大姑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要往自己的被窝里钻，双手还要撕扯她的肚兜。

大姑“啊”地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那个黑影嘿嘿地笑着，“嘿嘿，妹妹，别叫 ，别叫，你是我救的，你早晚是我的人，今天就从了哥哥吧，哥哥会对你好的啊！”

说着就扑了上来，把大姑压在身下，双手按住大姑的肩，嘴巴在大姑脸上乱亲。

大姑挣扎着，反抗着 ，哭喊着，可是没有人听到。大姑住的这间房子在最边上，离赵三莉的屋子很远 ，只能听到窗外的西北风呜呜作响。

大姑就这样被大华糟蹋了，临走，他还跟大姑说，“别告诉我娘，我会对你好的！”

第二天早晨，赵三莉和她丈夫，发现了大姑的异常，狠狠地教训了大华，“你个混小子，着什么急？再等两年不行？早晚不是你的？这么一来，坏事了吧？真想打死你！”

赵三莉让大华给大姑跪下道歉，可是大姑就只是一个劲地哭，看都懒得看他。

大姑从那天起，不再开口说话，谁叫也不理，不吃也不动，一连几天，就那么面无表情地躺着，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两只大大的眼睛，无精打采的 ，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赵三莉急坏了，到处请医生诊治，熬中药给大姑喝，大姑全部给她吐出来。

赵三莉害怕了，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她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给大姑做她最喜欢吃的饭，给她买最流行的衣服，玩具，发夹，还带她去动物园玩，甚至请她的好朋友来家里陪大姑玩，都无济于事，大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动，一直望着天花板发呆。

大华也傻眼了，俊俏的媳妇变成了这样，他自责得想抽自己嘴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倒是还算敢做敢当，跟他娘说：“娘，我那天喝多了，做错了事，这丫头不管将来疯了傻了瘫了，我都不嫌弃，你做主，让我娶了她吧。”

赵三莉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吴大柱，跟他这个亲爹商量婚事。吴大柱眼睛一斜，“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丫头，不用问我，要问就去问问她亲娘，毕竟她生的。”

赵三莉在爷爷那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走了。

“呸，吴大柱，你真不是个人，自己亲闺女都不管了，禽兽不如的老东西，还不如我这个养母，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坏了我的好事！着什么急，早晚不是你的？”

赵三莉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奶奶。

奶奶听闻，火急火燎地赶来，进了屋，一把抱住大姑，就开始哭。大姑依然木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奶奶怎么叫她，摇晃她，她都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回应。

奶奶哭了一阵，猛然反应过来，蹭地一下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指着赵三莉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娘养的，教不出好儿子来，一家子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们，我这样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你儿子糟蹋了！”

赵三莉自知理亏，唯唯诺诺地陪着不是，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奶奶的情绪，还叫来大华，让她给奶奶跪下。

奶奶看到大华，更是气得不行，上去狠狠地踹了他几脚，还觉得不够解气 ，跑出去搬来一块大石头，“咣！”一声，一整扇玻璃碎掉了。奶奶又捡起石头，把她家的所有玻璃一股脑都砸碎了。最后把大石头扔进了灶堂的锅里，锅底破了个大洞，石头躺在黑黢黢的柴灰里。

赵三莉低三下四地劝解着奶奶，大华吓得躲在角落里。等奶奶闹够了，也闹累了，手也被玻璃划伤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才瘫坐在地上，喘着气，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嗑着。

赵三莉挪蹭到大姑身旁，带着哭腔说，“大妹子，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大华不对，事已至此，要不就给这俩孩子成个亲，大华当初救了她 ，我又养了她几年，我们也是真心喜欢这丫头，你看？”

奶奶不等她说完 ，挥手打了她一巴掌，“你休想！原本我看你们对我闺女不错，是有这个打算，现在，你看看我闺女都成什么样了？你现在还敢提这事？”

赵三莉低下了头，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奶奶站了起来，走到大姑身边，拉着大姑的手，“你先跟娘回去，这里不能待了，听话啊。”

奶奶给大姑穿好衣服，领出屋子，把大姑抱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赵三莉哭着追了出来，“小兰，小兰！”

大姑听到赵三莉叫她，回头看了几眼 ，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

赵三莉毕竟救了大姑，又养了她三年，这三年，大姑过得很幸福 ，要是没出那个事，这段母女情也不至于断裂。大姑对赵三莉还是有感情的。

奶奶带着大姑，骑着马，再一次路过村口的小桥边。大姑迷茫地望着小桥，望着就快要落山的半个太阳，望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桥下哗哗的水声，仿佛也在陪着大姑哭泣。

03

奶奶和大姑回到了家里，爸爸见到大姑，欢喜得不得了，围着大姑说这说那，还拿出自己的零食给大姑吃。

大姑木木的，不说话，吃饭的时候，也不叫人，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就吃 ，吃完就上炕躺着。有时眼睛望着顶棚，有时闭着眼睛啥也不看。

奶奶又心疼又无奈，因为大姑来了，奶奶处处讨好家里的人。奶奶有公公婆婆 ，还有奶奶婆 ，几位老人都很喜欢爸爸，可是对大姑的到来，不冷不热的，话里话外表露不满。奶奶只能忍气吞声。

转眼就要过春节了，后爷爷问奶奶，“这丫头今年在咱们家过年？”

奶奶小声说：“她没地方去了，先让她在这吧，吃不了多少，不行我的口粮给她一半。”

后爷爷说，“不是不愿意养她，看她那个样，别扭，也不说话，也不叫人，啥也不干，就躺着，心里堵！”

奶奶哭了，“都是他爹造的孽，把孩子害成这样！”

爷爷说：“我倒没什么，就是娘跟奶奶那，说不通。”

“暂时让她住一段，等过了年再想办法行不？”

其实奶奶也不知道能想什么办法，只能把眼前的年关过了再说。

这个新年，奶奶一家过得很不愉快。爸爸有一身新衣服，是家里的老太太给做的。奶奶把自己的一件旧衣服改小了一点，给大姑穿了。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孩子们要给长辈们磕头，长辈要给孩子们发红包。

奶奶抱着小姑，领着大姑和爸爸 ，来给奶奶婆和公婆拜年。每个人都有压岁钱，老太太也给了大姑一份。大姑不懂规矩，在以前的家里，没人教她接东西要用双手去接。

大姑用一只手去接老太太的红包，旁边的后爷爷“啪”地一声，把她的手打了下去。她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后爷爷，后爷爷骂道，“没教养！”

奶奶赶紧小声告诉大姑 ，要用双手接，还要说谢谢太太。

大姑拘谨地很生疏地照做了，老太太阴着脸把红包砸在大姑手上。

大年初二这一天，一大早后爷爷套了马车，拉着奶奶和三个孩子回娘家。

奶奶的娘家离后爷爷的家有三四十里路。天气很冷，奶奶抱着小姑，爸爸和大姑一左一右靠在奶奶身上，四个人盖着一条羊毛毯子，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这些天，因为大姑不怎么说话，总是闷闷不乐的，爸爸也受了影响，不再像从前，叽叽喳喳的，他经常安静地看着大姑，不知所措。

马车经过那座小桥的时候，车轱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桥下的水已经冻成了冰面，依稀看到几个凿冰钓鱼的人。

大姑望着小桥，望着赵三莉家的方向。走出好远了 ，还在望着，哀怨的眼神久久收不回来，好像要向小桥诉说心事。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奶奶的娘家。奶奶抱着小姑，大姑领着爸爸，后爷爷提着礼物，一行人进了屋。亲人相见，彼此寒暄，拜年问候发红包，吃饭喝酒叙叙旧。

爸爸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把家里的姥姥姥爷舅舅姨妈， 哄得团团转，高兴得不行。大姑比之前缓过来一点，但天生沉静懦弱的性格，加上年前遭遇的打击 ，她更加沉默寡言，木讷口呆，只能让亲戚们心生爱怜。

后爷爷吃完晚饭赶着马车回去了，留下奶奶和孩子们在娘家住几天。

晚上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了，奶奶和姨奶奶（奶奶的亲妹妹）这一对很久没见面的亲姐妹，聊了起来。

奶奶不由自主说起了大姑，这些天，大姑的事已然成为了奶奶的一块心病。奶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安置大姑。说到伤心处，不禁流下了眼泪。

姨奶奶先是骂了一阵吴大柱，骂他不是人，是个畜牲不如的陈世美！然后又陪着姐姐哭了一阵。

哭着哭着，突然一拍大腿，坐了起来，做得很端正，抹了一把眼泪：“姐 ，我决定了，我要养小兰，你放心不？”

奶奶一愣 ，陷入沉思。

“这能行？妹夫能同意？你还是跟他商量一下吧！”

姨奶奶比奶奶结婚晚一年，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人。她嫁过去的时候，家里有个五岁的男孩，姨奶奶一进门就当上了后妈。结婚十多年了，也没生育过，身边就这一个后儿子。

姨奶奶说，“姐，吴凤财都听我的，你放心吧，就这么决定了，我以后就是小兰的娘了。”

大姑被姨奶奶收养，自己的亲妹妹，大姑的亲姨妈，肯定不会虐待大姑，奶奶有啥不放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和姨奶奶就跟大姑说了，大姑低着头，一声不吭。

奶奶问 ：“你不愿意？”

大姑摇摇头。

“那你想去不？”

大姑小声嘟哝着：“我还想上学。”

姨奶奶听闻，一把抱住大姑，“傻孩子，二姨肯定让你上学的啊！还会给你做新衣服，给你梳好看的小辫子。”这一整天，姨奶奶都陪着大姑，连上厕所都跟着去，奶奶知道她是在和大姑联络感情。

奶奶一行人在娘家住了几天，大年初六，后爷爷，姨爷纷纷赶着马车把他们接走了。

大姑坐在姨奶奶的旁边，头依偎在姨奶奶的胸前，看着前面奶奶坐着的马车。经过前面的小桥，两辆马车就要分开了，一个朝东 ，一个朝西。

大姑看着奶奶坐的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不由得又难过起来，泪水流在冰冷的脸上，生疼生疼得。姨奶奶发现了，掏出手绢给大姑擦着，“别哭啊，别哭，二姨肯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的。”

姨奶奶的公婆都很好，没那么多规矩，也很善良，对大姑的到来，表现得很友好。家里本来就只有一个孙子，现在来个女孩，他们还挺喜欢的，老太太甚至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绸缎，给大姑做了件新棉袄。

大姑在姨奶奶家，因为有了二姨的疼爱，有了老太太的垂怜，脸上渐渐恢复了笑容，也开始说话叫人了，没事的时候还跟着老太太学起了做鞋垫。

大姑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学什么都快，她做的鞋垫，姨奶奶拿出去显摆，街坊们赞不绝口。

除了家里以前的孩子，全家上下都很喜欢大姑， 大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家。

这家里的孩子，已经十七八岁了，长得浓眉大眼 ，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只是从小不爱学习，很早就辍学了，整天游手好闲，在外惹是生非。

这个孩子，对大姑的到来，始终不冷不热的，既不欺负大姑，也不照顾大姑，就像陌生人一样对待。

大姑有点怕他，不敢跟他说话，看到他就想躲开。他也不为难大姑，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着各自的日子。

姨奶奶家的村口，也有一条河，比以前爷爷家和赵三莉家之间的河略宽一点。大姑大概是喜欢河吧，只要没事就跑到河边，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望着河水发呆，尤其是太阳快要落山之前，余晖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异彩纷呈。大姑一定是在思念自己的家，思念着奶奶和爸爸。

大姑在姨奶家，还算舒坦。姨奶和姨爷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尽其所能给大姑最好的生活。大姑酷爱读书，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去学校上学，家里舍不得让大姑做一丁点家务事。

时光飞逝，一晃几年过去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已经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就像含苞待放的莲花一般，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妩媚而不失纯洁，娇羞而又不造作。

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有做官的，经商的，开药铺的，当老师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然而姨奶早有打算，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所有来提亲的人。

大姑在姨奶家的那几年，奶奶，爸爸，大姑的叔叔，姑姑，和赵三莉，都来看望过大姑。

大姑有一个叔叔，叫吴大梁，是县里民政局的干部。有一天又来看大姑，看到大姑已经长大，可以工作了 ，回去就给大姑安排了一个商店售货员的工作。

吴大梁来接大姑走的时候，姨奶不让大姑去，哭着求大姑不要走，说舍不得大姑，还说怕大姑出去工作受委屈。

天真善良的大姑，就听从了姨奶，任凭吴大梁如何劝说，大姑死活不跟他走。

吴大梁又气又急地跺着脚，一个人走了。

多年以后，大姑想到这件事，都很后悔，如果那天跟吴大梁走了，有一份工作，也许大姑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

大姑就这样，与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失之交臂，只能每天坐在窗前，绣花，纳鞋垫。

大姑有时也看一会书，读一读诗词、小说，或者跑到村口小桥头，看夕阳，看河水。任时间从指缝间匆匆溜走。

姨奶不让大姑出去工作，原来是她另有打算。

春节刚过完，雪还没化干净，姨奶就张罗着，让大姑和她的养子完婚。

姨奶的养子，叫吴玉林，身材颀长，浓眉大眼，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大姑亦是肤白貌美，闭月羞花，知书达礼，温婉贤良。

乍一看，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双宿双飞，好不令人羡慕的美好姻缘。

大姑本就懦弱，没什么主见 ，一切都听姨奶安排，很快就和姑父结了婚。

结婚那天，奶奶，爸爸，赵三莉，一起去祝贺。赵三莉喝得酩酊大醉，哭得稀里哗啦。大姑本来应该是她的儿媳妇，却因为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失去了这份婆媳母女之情，她怎么能不难过？肠子都悔青了。

然而，事事难料，本应该很幸福的一对新人，结婚刚刚一个月，就出了问题。

大姑和姑父原本就生活在一个家里，应该是彼此很熟悉的人，却因为大姑一直害怕姑父，姑父对大姑视而不见，两个人形同路人。姨奶包办的婚姻，两人没什么感情。他们之间找不到共同语言，更达不到夫妻间的默契。

不久，姑父就受不了了，恢复了婚前游手好闲，偷鸡摸狗，醉生梦死，寻花问柳的生活。

大姑虽然结了婚，却没有尝到过夫妻间的甜蜜与幸福，就像守活寡一样。每天依然像从前那样，绣花，做鞋垫，看书，做饭…

04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一天天过着。

婚后，大姑生下了表姐，重男轻女的姨奶，自从变成了婆婆，对大姑少了许多疼爱。动不动就对大姑发脾气，摔东西，有时还动手打大姑。

用现在的话说，就像妇女到了更年期，情绪控制不住。

有一次，表姐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饭洒在了地上，姨奶一脚踢飞了饭碗，表姐最喜欢的小金鱼图案的小碗，“啪”地一声，摔个稀烂。

表姐哇哇大哭起来，正在洗衣服的大姑跑进来，抱着表姐也哭了起来。

姨奶怒不可遏地骂道：“哭什么哭？要哭都给我出去，一大早的，哭哭啼啼的，跟哭丧似的，成什么体统？”

大姑把眼泪咽进了肚子，抱起孩子，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姑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感叹自己的命运，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几经周折，却嫁给了姑父这样一个人。

姑父除了长的一表人才，再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最要命的是拈花惹草。

说来也怪，大姑可是周边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婚前对大姑垂涎三尺的男人，大有人在，提亲的人都快把姨奶家的门槛踢坏了。

唯独姑父对大姑的美貌视而不见，每天跟大姑生活在一起，两人的关系却像路人。

姑父整天在外边寻欢作乐，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其实哪个都不如大姑漂亮，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大姑不是姑父的菜？

出去疯，自然需要钱，可是他们又都没有工作，只靠种地卖点余粮为生。

那些年，大姑家的日子着实拮据，手里那一点点钱，必须精打细算，还要省出给表姐交学费的钱。

有一天早晨，大姑很早就起床了，她把两块钱缝进表姐的衣服口袋里，因为今天要交学费。

姑父醒来看到大姑在往表姐的口袋里放钱，一把抢过来，“女孩子，上什么学？还不如给我买花酒喝！”

大姑家的钱，都是姨奶掌管，平时家里谁需要用钱，都要跟姨奶去要。这两块钱是昨晚大姑跟姨奶要的，要给表姐交学费 。

姑父平时花钱，都是胡花，没一分花在正道上，所以姨奶不会轻易给他。他的钱要么是骗姨奶得来的，要么就是怂恿大姑找姨奶要钱去。

今天他又把孩子交学费的两块钱抢去了，大姑只好求他，“玉林，你先给我，让孩子交学费，我一会找二姨要去。”

“不行，没门，少糊弄我，你们都一个鼻孔出气！”

大姑跳下炕想抢回来，刚一伸手，姑父猛地一推，大姑一下子摔倒了，脑袋撞到门框上。姑父趁机跑了出去。

大姑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里难过极了。

嫁了这么个人，不冷不热的，还不好好过日子，像个没长大的公子哥。可是公子哥得有经济来源呀！穷的叮当响，还冒充什么公子哥？

大姑坐地上，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只能默默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表姐醒了，“妈！你怎么了？”

大姑赶紧起来，“你先穿好衣服，等我一会啊！”

大姑跑到姨奶屋子去要钱。

姨奶奶火冒三丈，顺手抄起痒痒耙，照着大姑的后背打了好几下。

“你们要气死我吗？一家子不成文的东西！”

大姑委屈极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

“就会哭！你还有别的本事没有？”

大姑揉了一把哭红的眼睛，咬着嘴唇，愣愣地望着姨奶，姨奶不耐烦地瞪了她几眼：“走吧走吧！别在这给我摆肉头阵！”

“二姨，YY上学的学费…”还没等大姑说完，就被姨奶打断了。

“不行，找你那个死男人要去，你真是笨到家了，怎么不看好了？还让他抢了去？”

大姑站在原地，不肯走。一直没说话的姨爷，看不下去了。

“都是你养的儿子不争气，怪不得咱们小兰，你赶紧给她拿去！”

“要拿你给拿，反正我不给！”

姨爷下了地，从姨奶枕头底下摸出钥匙，打开红色板柜，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寻出装钱的小布包，拿了两张一元的纸币，递给大姑。

大姑双手接过钱，抹了一把眼泪，匆匆离开。

在表姐三岁的时候，大姑又怀孕了，姨奶到处烧香拜佛，想要让大姑生个男孩。大姑自己也非常想要一个男孩，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但是她又非常害怕，万一再生一个女孩，不知道姨奶会怎么对待她和孩子，肯定没好日子过。整个孕期，大姑都处在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中。

一天下午，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大姑，挺着大肚子，用独轮车推着半袋玉米，去磨坊磨面。

往下搬玉米袋子的时候，不小心闪了一下，大姑没在意，等磨完面，推着车回去的路上，大姑感觉腹痛难忍，裤子也湿了，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村里的一位大妈，发现了晕倒的大姑，急忙跑着去找姨奶，几个村民七手八脚把大姑抬回了家。

姨奶找来了接生婆，烧了一锅热水，烧红了剪刀，给大姑接生。

因为大姑晕厥了，接生婆口含一口凉水，喷到大姑脸上， 把大姑喷醒。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比小猫还小的女孩降生了。因为才七个多月，不足月，小婴儿小得难以想象，哭声也特别微弱。

大姑生下孩子，看了几眼，就再次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很黑了，应该是夜里了。看看旁边躺着的姨奶，又满屋子看了一圈。

大姑觉得不对劲，刚生的孩子呢？怎么没有看到？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吃力地坐了起来，满屋子搜寻着，始终看不到孩子。

大姑慌了，伸手去推姨奶，“二姨，孩子呢？”

姨奶从梦中惊醒，也坐了起来，“你醒了？饿不？我给你熬了粥，这就给你端去。”

大姑一把拉住姨奶的胳膊，焦急地问：“二姨，孩子呢？怎么没见到？”

姨奶阴着脸说，“没了，你别问了！”

“什么？”大姑的声音都变了。

“怎么会？昨天我生完还看了几眼，就是小点，没什么问题呀！怎么就没了？”

姨奶拨开大姑的手，要下地去，“我说没了就没了，别问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有啥用！”

大姑哇哇大哭起来，死死抓住姨奶的胳膊，不让她下地。

“孩子在哪？没了我也得看看她！告诉我，孩子在哪？”

姨奶不敢看大姑的眼睛，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蛮横霸道，低着头说：“这个孩子早产，还没发育好，接生婆说，以后不好带 ，这孩子的出生时辰也不好，咱们不能要她。”

大姑呜呜地哭着，“我不管，我生了她，她就是我的孩子，你告诉我，她在哪？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姨奶没了办法，因为那个小小的刚出生的孩子，昨天晚上已经被她趁大姑睡着的时候，按在水盆里溺死了。

她现在也有点后悔了，那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啊！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做了这种缺德事？

那个孩子，已经被姑父趁半夜扔到村口的河里了，现在还不知道被冲到哪去了，大姑要找，上哪找去？

可是姨奶不敢把实情告诉大姑，她知道大姑小时候就有一次跳河的经历，这次要是让她知道真像，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怎么对得起她亲娘，自己亲姐的重托？

此时的姨奶，心头充满了悔恨。她把一只手揽在大姑的肩上，一只手给大姑擦着眼泪，“小兰，别哭了，当心哭坏了眼睛，那孩子太小了，养不活，你养好了身子，咱再生一个健康的啊。”

大姑不理她，继续哭，心里刀割一般难受。虽然姨奶没说，大姑也猜到了几分，孩子太小只是借口，主要是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孩。

不过大姑没想到，是姨奶亲手溺死了孩子，她猜测孩子被送人了。

善良的人永远猜不到坏人有多坏，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坏人做不到。

大姑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坐在炕上哭，从天黑哭到天明，又从清晨哭到黄昏。

姨奶也慌了，想尽办法，让大姑吃饭，喝粥，每天求着，哄着，甚至哭着，跪着，给大姑灌下几口粥。

因为这次生育，让大姑的身体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大姑原本还算健硕，出了满月后，瘦得就像一根细竹竿，风一吹就要倒的感觉。面容也憔悴不堪，往日的光彩消失殆尽。

有一天，姑父又逼着大姑去找姨奶要钱，大姑不肯，姑父把孩子的实情失口说了出来。

大姑悲痛欲绝，跑到小河边，桥头上，嚎啕大哭，哭累了，就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 望着天边快要落山的太阳。

大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了那次跳河，被赵三莉母子搭救。老天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让我遭遇到这么多？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如此惩罚我？

大姑又萌生了想跳河的想法，她闭着眼睛，准备走下去。

刚走几步，大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自己三岁女儿的小脸。如果就这样走下河去，那我的丫丫怎么办？我只是因为爹娘离婚，就过得这样凄惨，那丫丫如果没有了我，她肯定会更苦，更没人疼。

不行，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丢下丫丫。为了我的丫丫，我也得活着，我要用我的命来守护这个孩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然而，一想到姨奶的嘴脸，想到姑父的不成文，大姑又想一走了之，就这样，大姑在心里，反反复复做着很强烈的思想斗争，站累了，就坐在河边，把脚浸在水里，让河水冲刷着自己的脚，自己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姨奶和姑父赶到了河边，强行把大姑带回了家。

大姑因为悲痛，每天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精神恍惚，目光呆滞，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姨奶也急得要命，想尽一切办法，开导大姑，但都无济于事。

大姑整日少言寡语，愁眉苦脸的，除了教孩子认认字，算算数，再没有别的追求。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憔悴得像四十多岁的村妇。谁能想像得出，当年的大姑，那个曾经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姑娘，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

街坊四邻都背地里为大姑叹息，“唉！可怜的孩子，怎么摊上了这么一家子？”

后来，姨奶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才解救了大姑。

有一天，姨奶忽然想起，村里的王伟老师，他是大姑上学时候的班主任。这位老师，很有才华，对大姑也非常器重，要不是历史原因，大姑在他的教导下，一定能考上大学。大姑对这位老师也非常尊敬。

王伟老师得知了大姑的事，很焦急，很快赶来看望大姑。

两个人坐在大姑房间的炕边上 ，姨奶要去泡茶，王伟老师摆了摆手，姨奶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兰，你的事，我听说了。”

大姑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河，奔涌而出，急忙用手捂着脸。

王伟老师静静地看着大姑，一句话不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大姑哭了好一会，才接过王伟老师的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

“王老师，对不起…”

“小兰，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讲大道理，没什么用，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人的一生，谁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总会遇到很多挫折，坎坷，这是命运对我们的考验，我们要在一次次的考验中，顽强地与命运抗争，才能不断地成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了，我们只能强迫自己，慢慢地走出来，向前看，迎接新的挑战。你看，天上的太阳，每天落下去，第二天都会再升起来，我们人也一样，一定要有不服输，不怕输，敢于直面一切艰难困苦的意志和决心。”

“还记得《海燕》那篇课文吗？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希望你，就是那只与暴风雨顽强搏斗的海燕，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奋斗到底。”

大姑抬起了头，用含着泪的眼，望着王伟老师。

“你看你家丫丫，多像你小的时候，又聪明又漂亮，心灵手巧，为了她，你也要好好爱惜自己呀！你要是万一有什么事，你想让孩子重蹈你的覆辙吗？”

“你小时候学习好，但是没机会，你好好培养孩子，将来考上大学，有你享不尽的福！你想想，是不是啊？”

正在这时，三岁的丫丫出现在房门口，扶着门框，怯生生地问：“妈妈，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呀？”

王老师站起身来，抱起丫丫，乖巧的丫丫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好。”

王老师微笑着摸了摸丫丫的头，“小兰，你看这孩子多聪明，不用教就懂得叫人，你就算为了她，也得好好的呀！”

大姑接过了丫丫，搂在怀里，亲了一下她的小脸。丫丫紧紧地搂着大姑的脖子。

那天，王伟老师一直坐到晚饭时间，才起身告辞，临走，送给大姑一幅字，雪白的宣纸上，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海燕”。

大姑终于想通了，慢慢走出了阴影，身体恢复了健康，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姑更爱自己的孩子了 ，有空就教孩子读书写字，背诵古诗，有时候还能听到娘俩一起欢快地唱歌。

经过这些事后，姨奶对大姑也恢复了结婚之前的呵护，像在赎罪一样，大包大揽地照料着一家老小。

现在的大姑，内心已经非常坚强，她要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像海燕一样，永不屈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表姐已经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姑每天都围着孩子转着，早晨做早饭，送表姐去上学，中午接回来，吃完午饭，再送到学校去，然后下午再接回来。

大姑的家离学校大概三公里，每天往返四趟，着实辛苦。好在表姐乖巧懂事，一入学就当上了班长，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这让大姑很是欣慰，再苦再累也值了。

有那么几天，大姑感觉身上懒懒的，总想睡觉，吃饭还有点恶心想吐，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又怀孕了。可是大姑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的。

前几年的那件事之后，大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就想好好把表姐养大。可是怎么又有了呢？真是烦人。万一还是女孩，怎么办？二姨会不会又…...

大姑一想起这些，后背就一阵阵发麻，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的。

大姑一个人偷偷跑到卫生院 ，确定了确实是怀孕之后，就想做掉这个孩子，她真的不想生了。

可是卫生院的医生说，做流产必须要家属签字，让她回家跟丈夫商量一下再来。大姑只好回家，跟姑父说了怀孕的事，也说了不想要这个孩子。

一向不成文的姑父，这次做了一件正确的选择，而且表现得很男人，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许是年龄大了一些，稍稍懂一点事了。

姑父说，“别做，好不容易有了，就生下来吧，女孩也行，给咱丫丫做个伴，娘那边有我呢，谅她也不敢再犯浑。”

大姑只能放弃做流产的想法，安心待产  ，只是心里多少还会有些不安。大姑在心里决定，这次生下来，拼死也要把孩子看紧了，不能让姨奶接近半步。

很快到了生产日期，虽然是三胎，但是大姑还不到三十岁 ，正是生育的最佳年龄，所以这一胎，很顺利。

令人惊喜的是，这次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长的像极了大姑，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姨奶更是美疯了，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一个大胖孙子。

大姑也很高兴，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大姑看看左边如花似玉的女儿，又看看右边憨态可掬的儿子，久违了的幸福的微笑，重现在大姑脸上。

姨奶屁颠屁颠地伺候着大姑，伺候着孙子，吊着花样给大姑做好吃的。猪蹄黄豆汤，排骨莲藕汤，老母鸡汤，鲫鱼豆腐汤，真是煞费苦心。每次做好饭，还会逼着大姑多吃点，她扬言说，大姑吃太少，变得奶少，怕饿坏了她的孙子。

大姑的这个月子，吃胖了一圈，红光满面的。姨奶除了做饭，就是帮大姑抱孩子，也不嫌累，一看到孙子，就眉开眼笑的。

大姑看她这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在想，哼！眼里只有孙子，重男轻女的老顽固，女孩怎么了？我们丫丫说不定将来比你孙子争气。走着瞧！

满月这天，来了很多亲朋好友 ，大家送来了很多东西，鸡蛋，面粉，小米，老母鸡，孩子的小衣服，也有直接给几块钱的，姨奶在院子里摆桌招待大家，幸福的喜悦溢于言表，欢声笑语充满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大姑小时候的班主任王伟老师也来祝贺，他走进了大姑和孩子的房间，坐在地上的椅子上，跟大姑聊天。

王伟老师来了，大姑也很高兴，要不是前几年王伟老师劝导，大姑很难想像自己当年能够走出来，所以一直对这位老师心存感激。

“你看看，这多好啊！儿女双全的，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是有后福的人啊！好好把俩个孩子养大，有你享不完的福！”

“王老师，多亏了您当年开导我，不然我哪有今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王老师摆手一笑，“呵呵，有啥感谢不感谢的，你好好的，我这个老师就知足了！”

“对了，孩子取名字没？”

“孩子爷爷说，叫有才，您看行吗？”

“你们姓吴，叫吴有才？乍一听，就像是没有钱一样，不好不好，这个可以当小名，我再给取一个大名，就叫国栋吧，吴国栋，国家栋梁的意思，怎么样啊哈哈？”

“恩，太好了，还是老师有文化，就听您的，叫吴国栋！”

姨奶进屋请王伟老师到院子里吃酒席，王老师给大姑留下了一个毛线编的小孩带的锁，就随着姨奶出去了。

时间就这样一步一步，永不停歇，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大姑的额头，鬓角，已悄悄爬上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表姐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真真切切是别人家的好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表现出了超长的聪慧，读书认字算数自是没问题，唱歌跳舞朗诵背诗，亦是像模像样。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直都是班干部，各种奖项尽收，什么三好学生，五好少年 ，优秀班干部，各类比赛获奖证书等等，不胜枚举。

表姐最大的理想，就是考上医学院，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到了中考的时候，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姑父不让表姐考高中，非要她考中专，理由是可以早上班早赚钱。

那一次，表姐哭了，大姑陪着表姐一起哭。生性懦弱的大姑，不敢反对姑父的决定，娘俩在表姐的房间里，难过了一晚上。

表姐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也考虑到家庭经济情况，最终还是服从了姑父的决定，报考了卫生学校，学护理。

入学的时候，表姐的成绩是那一届学生中的第一名，班长的位置非她莫属。

表姐很快投入到新的学习中 ，基础知识，医学常识，实际操作，样样优异，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称赞。

学习护理，最基本的一项技能，就是练习扎针，表姐放假的时候，需要练习，大姑义不容辞给表姐充当练习对象 。

大姑的手臂被表姐扎得乌青，密密麻麻的满是针眼。大姑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有时候闭上眼睛不敢看。大姑知道，再疼也不能出声，也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不然表姐会心软，不敢扎了。

比起扎针，其他的就太小儿科了，比如数脉搏，量体温，测心率血压，外伤包扎，只要表姐需要练习，不管做什么，大姑都百分之百支持，心甘情愿做练习对象。

表姐的勤学苦练，终于换来了全优的毕业成绩，没有一点背景的表姐，由于学校老师的推荐，顺利分配到了一家大医院，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表姐上班了，工作还挺好，全家自然高兴，像过节一样，请亲戚朋友去吃饭。最得意的是姑父，他认为是他给表姐选的学校，现在有出息了，也是他的功劳。

他大声吆喝表姐，“丫丫，给爹满酒！以后爹的酒你得包了，发了工资，交给爹一半，听到没？”

当着大家的面，表姐只好微笑着点头，其实心里并不高兴。表姐想的是，要不是爹当年非要我考中专，我上了高中，一定能考上医学院，当个医生不比当护士更好？

大姑最了解女儿的心思，等客人都走了，大姑拉着表姐说话，“丫丫，上班之后，要多学多问，勤快点，对病人态度好一点，娘听说 ，上了班的人也可以上电大或夜大的，你打听打听，也上一个大学。”

“娘，我知道，我不会给您丢脸的，您就放心吧。”

表姐当然不会给大姑丢脸，在医院工作很出色，技术好，态度好，踏实肯干，任劳任怨，护士长非常器重她。

表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大姑买了一件新衣服，湖蓝色的上衣 ，点缀着金闪闪的丝线，蒜头鼻子的编扣，大姑穿上，特别漂亮，像极了电视里大家族的阔太太。大姑也非常喜欢，总是舍不得穿 ，留着有人办喜事才穿。

当年表姐的工资并不高，给大姑买了衣服，给姨奶姨爷买了吃的，给姑父买了一瓶酒，就所剩无几了。第一个月，竟然没舍得给自己买点什么。就这样，姑父还不知足，嫌表姐没给他钱。遇到这样的爹，真是苦不堪言。

大姑的家离表姐上班的单位有二十多公里，表姐一调休，就骑自行车回来看望大姑，大姑每次都给表姐做她最喜欢吃的饭，韭菜盒子，包饺子，烙春饼，吊着花样来，吃完还要装上一饭盒，带回去给宿舍的同事们吃。

表姐每次离开家，大姑都送出去老远，娘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一直走到村口的小桥上，望着表姐骑车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表姐是大姑的骄傲，大姑想到表姐，心里就暖暖的。

表姐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成功救治了一位突发心脏病的老太太。表姐沉着果断，专业迅速的处理，挽救了老太太的生命，事后家属写了表扬信，给医院送了锦旗，一时间表姐成了医院的红人。

表姐平时工作深得领导同事们好评，患者也都很喜欢表姐，再加上救人事件，表姐很快被提拔为护士长，统领整个医院的急诊科。

表姐的出色表现，还让她顺利考上了护师的高级职称，取得了电大护理专业本科的文凭，还当上了卫生学校的特聘老师，每周都去给学生们上课，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吴老师”，表姐也很享受这个称呼，自信幸福的笑容时常浮现在脸上。

表姐结婚了，嫁给了一位高干子弟，姐夫对表姐一见钟情，穷追不舍，终于如愿把表姐娶回了家。可是姐夫的父母，并不看好这份婚姻，毕竟家庭情况差异太大，典型的门不当户不对。从心里有一点瞧不起表姐及她的家。但毕竟拗不过姐夫，只得接受。

表姐结婚后不久，她的婆婆得了胆结石，住院了，表姐忙前忙后照顾她，给她找医院的专家会诊，还给她买了很多营养品，她被感动了，哭着拉着表姐的手说，“你比我亲生女儿对我还好，以后我一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再也不难为你了。”

表姐就像一颗小太阳，走到哪就把光明和美好带到哪。工作中，生活上，家庭里，表姐方方面面做得都很到位。表姐最心疼最在意的，当然是大姑。表姐就像大姑的小棉袄一样，跟大姑心贴着心。

表姐就像是一只从深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全家人的骄傲，更是大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成就。每当有人提起表姐，大姑的心里都会比蜜还甜。

然而，相比之下，提起表哥，可就让人大跌眼镜了。

表哥出生后，自然成了全家人的宝贝，姨奶姨爷姑父，喜欢得不得了。真的是，顶在头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说要星星，也要上天去给摘。他想骑马，姨爷趴地上就让他骑，千方百计宠着他护着他，吃的穿的，更是不惜重金。一不留神，娇惯出来一个混世魔王。

逃课，打架，欺负同学，抽烟，留长头发，撒谎，搞恶作剧，哪样都离不了他。

有一次，他爬上树，坐树杈上，用姑父拿铁丝给他做的弹弓，装上石子，乱打一通，表姐看到了，叫他下来，别打坏了路过的行人。

他哪里肯听，表姐越说，他越来劲，甚至扬言要打表姐，表姐只能跑回家告诉大姑。大姑正要去找他，刚走出院子，迎面过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捂着左眼边走边哭。

男孩看到大姑，叫到：“吴婶，你家铁蛋打着我的眼睛了，现在酸疼，不敢睁眼，你管不管？”

铁蛋是表哥的小名，大名是王伟老师起的 ，叫吴国栋。

“我看看！”大姑一看，这孩子的眼睛通红，眼眶乌青 ，吓了一跳，赶紧领着孩子去卫生院。

医生检查后，说，“万幸啊！没伤到视网膜，只是有点肿，上点眼药膏，再吃点消炎药就可以了。”

大姑交完钱，取了药，领着孩子送回他家里去。孩子的娘看到后，好一顿数落大姑，还说万一以后有什么后遗症，肯定饶不了表哥。

大姑只有乖乖地听着，低三下四地一个劲给人家赔不是，临走还给人家留下几块钱。

大姑回到家里，气得晚饭都没吃，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表哥，刚说了他两句，姨奶姨爷就进来了。

“我孙子还小，咱们没受伤就行，不就是赔他们几个医药费吗？你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大姑很想反驳一下，但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姨奶说啥是啥，哪怕她说的不对， 大姑也默默接受。

姨爷更是夸脸，“淘气的孩子聪明，我孙子，将来一定最有出息，你们等着瞧吧。”

“来，让爷爷看看，我孙子摔到没？”

大姑顿时觉得心口堵得要命，好像一颗大大的石头压在了胸口上。大姑瞅了瞅表哥，又瞅了瞅二老，无奈地瘫坐在椅子上。

对于表哥，大姑最开始，也是很喜欢的，毕竟儿女双全，令人羡慕。可是后来 ，大姑发觉，除了她之外，其余家人都太宠爱表哥了，已经把他宠坏了。大姑想要好好教育他，让他做一个跟表姐一样的乖孩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己之力怎能力挽狂澜？大姑只剩下不断地给人家道歉，赔钱，担惊受怕了。表哥俨然成为了大姑的一块心病。大姑一看到他，就忧心忡忡 ，说不出的难过。

表哥终日抽烟打架，挑衅滋事，戴个墨镜，穿个破牛仔裤，走路摇头尾巴晃，哼着流行歌曲，溜里溜气像个小流氓，村里的孩子都躲着他，谁也不敢跟他玩。

有一次，在学校，表哥把同学打伤了，班主任小陈老师罚他写检讨，上课的时候罚他到教室最后面站着。

他愤愤不平，想要报复老师，就捉了一条小蛇偷偷放在老师讲台下面放粉笔的箱子里。老师讲课的时候，习惯地去拿粉笔，突然摸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啊！”的一声惊叫 ，晕了过去。

课堂顿时乱做一团，同学们有慌忙去扶老师的，有跑着去找校长的，有抓蛇的，有的胆小的女生吓得哇哇大哭。

小陈老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被表哥吓得住了半个月医院。

表哥自然被请了家长，校长要开除他。姑父大姑去找校长好几次，求情送礼保证，使出浑身解数，才把处分降到留校察看。

姑父这次彻底醒悟了，再不好好管教儿子，将来还不知道能闯出什么祸来。

说管就管，真不含糊。

姑父把表哥从屋子里揪出来，用绳子绑在树上，解下皮带朝表哥身上一顿猛抽。姨奶姨爷都出来劝解，大姑和表姐站在一旁哭，谁说也没用，姑父是铁了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儿子。

从小到大，表哥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挨打，以前姑父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他。

姨奶急了，哭着给姑父跪下，“玉林，你手下留情吧，可别把我孙子打坏了！”

姑父不加理睬，继续挥动手里的皮带。其实看似张牙舞爪，恐怖至极，实则并没有用全力，而是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要不然表哥还不被活活打死？

姨奶看劝不住姑父，转而对表哥说，“铁蛋，你快服个软，说句以后改，乖啊！说呀！”

要说表哥，也是一条硬汉，姑父的皮带一下紧接着一下抽在他的肩上，胳膊上，腿上，裸露着的地方都出现了一道道的红印子。可他愣是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眼睛都不眨，梗着脖子直直地瞪着姑父。

姑父那个气呀，快要顶破了脑袋，这个混小子，怎么这么犟，服个软认个错，也不会？难道我真要把他打死？怎么收场呢？

忽然，大姑一下子窜到了表哥的面前，用身体挡住表哥，“玉林，别打了  ，你要再打，先把我打死算了！”

姑父的皮带没及时刹住，一下子抽到了大姑柔弱的身体上，大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姑父终于停了手，把皮带扔出去老远，掉头扬长而去。

姨奶姨爷赶忙上前，七手八脚给表哥解开绳子，扶着他回房间去躺下。大姑洗了个热毛巾，给表哥擦脸，擦手，又找来外伤药给他涂在血道子上，一边涂一边落泪。

“铁蛋，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就算你不能像你姐那样优秀，也得差不多吧？做个好人总可以吧？你抓蛇要是把老师吓死，老师家人不得让你偿命啊？”

“娘，我错了。”

表哥终于生平第一次，认了错，还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大姑抚摸着表哥的伤，又心疼，又欣慰，这个儿子，看来这顿打没有白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管教他。

表哥因为抓蛇吓唬老师的事，被学校处分，还挨了一顿毒打。好几天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

爸爸知道后，特意去看他，在他的房间里，跟他促膝长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他，男人的担当是什么，人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不求生的灿烂，死的光荣，也不能贻害百姓，遗臭万年吧。

村里的王伟老师，给表哥起名字的那个人，知道后，也来开导表哥，给他讲了大姑的优秀和不幸，告诉他，百善孝为先，更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最重要的，是被他吓病的小陈老师，知道他被处分，被毒打后，还去找校长求情。

“校长，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本质不坏，只是太调皮了，咱们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啊！”

校长背着手沉着脸说：“哪个老师敢要他？我也是没办法！”

小陈老师说，“那我还教他，我一定把他教育好了！”

校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勉强同意了。

表哥经过短暂的修整，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剪掉了长发，留起了适宜的学生头，换上了干净得体的校服。上课也不捣乱了，专心致志地听讲，甚至课间都不出去，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放学回家也不跑出去疯了，关在自己房间里，一门心思学习。有不会的，就去找学习好的同学请教。话也少了 ，眉宇之间多了几分他那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愁思。

表哥本来就很聪明，现在一用功，成绩就像雨后的春笋，节节窜生。不到一年，就从倒数第一，变成正数前三了，中考的时候，竟然是他们学校唯一一个考上区重点高中的学生。

发榜的那天，校长，小陈老师，大姑，姑父，那个高兴劲儿呀，简直赛过春节了。姑父和大姑执意要请校长和小陈老师吃饭。

大姑做了一大桌子菜，校长带着几位教过表哥的老师如约来了。

刚一落座，大家寒暄几句，表哥就主动站起来，走到校长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拿起酒瓶给校长满上了酒。又走到小陈老师身边，深深地鞠躬。小陈老师毕竟是女生，泪点低，一下子站起来，把表哥搂在怀里，呜呜地哭开了。表哥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

是啊！如果当年没有小陈老师的包容，怎么会有表哥的今天？表哥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温柔善良的小陈老师。虽然表哥嘴上一个谢字没提，但是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老师的感恩。

在座的人，看着这师生二人，深情相拥，无不动容，大姑已是泣不成声，姑父紧紧握着校长的手，不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激。校长更是百感交集，差一点毁了这个孩子，多亏了小陈老师啊！

表哥上了重点高中，更加发奋读书，他身上的学习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高考的时候，以绝对优异的成绩，如愿以偿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开启了属于他自己辉煌的人生旅程。

表哥毕业后，工作自不必说，入职上班，升职加薪，如鱼得水，很快到达令人羡慕的高位。

每逢过年过节，表哥都会去看望当年的小陈老师，师生二人，像多年的朋友一般，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每次见面，都欢乐无穷。

更离奇的是，小陈老师有一个比表哥小六岁的女儿，表哥去看小陈老师的时候，经常给这个小妹妹买东西，有一次那女孩无意中说了，自己喜欢听王菲的歌，妈妈不给她买碟，表哥记在了心上，下次去的时候，特意去唱片店买了好多王菲的碟。

表哥趁小陈老师去做饭的时候，偷偷拿给小女孩。那个孩子眼睛都直了，兴奋得又叫又跳，表哥微笑地看着眼前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的小女孩，心里涌起阵阵春意。

这个孩子，眉眼身材，都像极了妈妈，亭亭玉立，有如出水芙蓉，银铃般的笑声，更是让人陶醉，更重要的是，这小姑娘是北师大的中文研究生，还没毕业。

表哥心中，已经有了想与小女孩结为秦晋之好的念头，只是自己没办法开口。

聪明的表哥，灵机一动，顿时计上心头。他提上两瓶好酒，去看望当年要开除他的老校长。

“国栋啊，你可真行，真给你爹争气啊！我这个校长脸上也有光了，前两天还在电视上看到你呢哈哈哈！”

“哪里哪里，校长您过奖了，还是当年您教育得好，才有我今天啊！”

“诶！不用谦虚，不用谦虚！好就是好，你小子厉害啊！我得给你这个！”老校长冲着表哥竖起了大拇指。

“对了，你也应该不小了，该谈对象了吧？有没有呢？”

表哥不好意思地用手挠着头说，“还没！”

“哦！想找个啥样的？我认识的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还真有几个，你说说看，我给你牵个线。”

表哥低着头搓着手，“校长，小陈老师家的悦悦，不知啥时候毕业。”

“哈哈哈，我说呢，你小子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表哥羞红了脸，腼腆地笑了。

“那个悦悦，确实不错，跟她妈妈差不多，只是人家比你小六七岁吧？好像研究生还没毕业，你可真会挑！”

“行了，既然你来找我，我就帮你做个媒，行不行还得靠你自己啊！”

“那当然那当然，我先谢谢老校长！”

“先别忙着谢我，事成之后，把你家好酒给我拉一车来！”

“哈哈哈，校长您真够贪的，我上哪给您弄一车去？不过一箱还做得到！”

之后，小陈老师的女儿，顺理成章做了我的表嫂，表哥爱情事业双丰收，工作上步步高升，生活中也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最幸福的自然是大姑和姑父，谁能想到 ，小时候那样一个顽劣之至的孩子，能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这也许是老天对大姑的一种补偿吧！

05

姑父一直放荡不羁，花天酒地 ，不务正业，还拈花惹草。大姑本来就是逆来顺受的性格，管不了他，索性也就不管不问，随他去，自己悉心照料姨奶姨爷和两个孩子。好在两个孩子都很争气，眼看大姑就要功德圆满，走向幸福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古话一点不假。

有一天晚上，姑父一夜未归 ，大姑早已经习惯，不用等他，自己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急促的救护车呼啸着飞进村里，停在大姑家前排房子的付军家门口。那年月，救护车并不多见，一定是有人生了重病。于是村子里很多人跑去围观。

只见从付军家院子里抬出来一个人，脑袋好像破了，流血不止。有人认出，伤者是我姑父吴玉林，很快有人跑去叫大姑。

等大姑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呼啸着离开了。姑父被送到了我表姐上班的医院，全力抢救，终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一句话没说，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大姑和姨奶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姨奶哭晕了，大姑直愣愣地站着 ，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滴眼泪都没落。

姑父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还伤得这么重？

原来姑父那天傍晚，喝了点酒，本来打算回家的时候，路过付军家门口，看到付军的老婆坐在门过道洗衣服，随着双手一搓一搓的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也一起一伏地跳跃着。

付军常年在外打工，不经常回家，付军的老婆，本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狐媚娘，经常勾引村里的男人。姑父和她偷欢不止一次两次了。

村里已经有了风言风语，也许付军听说了什么，那天半夜，正当姑父和那个女人飘飘欲仙的时候，房门被一脚踹开，灯亮了，门口站着一位手持铁锹，横眉冷目，怒火冲天的彪形大汉。

“劈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姑父和那个女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连忙跪下求饶。

可是无济于事，付军就像一头发疯的猛兽，挥舞着铁锹，劈头盖脸一顿猛抡，然后就出现了早晨的那一幕。

姑父走了，大姑表面没反应，但是心里很受伤。姑父再怎么不好，毕竟有他在，就是一个完整的家，现在，他走了，这个家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然而，比大姑受伤更深的，是我的表姐 ，那位从小到大都非常优秀的表姐。

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姑父的事医院的同事们很快都知道了 ，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表姐，还在背后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医院要提拔表姐的事也因此搁浅了。就连姐夫和公婆也对表姐冷嘲热讽，话中有话。

表姐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整天忧心忡忡，闷闷不乐的，不想说话，终日以泪洗面。

患难见真情，表姐有一位发小，在那些阴郁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表姐，想尽办法逗表姐开心，还去找了学心理学的同学，给表姐做心理疏导。医院有位张院长，看重表姐的工作能力和人品，不顾其他领导的反对，毅然决定提拔表姐。

开会的时候，张院长说，“她的父亲是她的父亲，她是她，不能相提并论，这孩子，从踏进医院的大门 ，她的表现就有目共睹。人品，工作能力，工作态度，无人能比，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埋没了人才！”

这位张院长，是表姐的一位贵人，正是他的力排众议，为表姐的事业铺平了道路，表姐才有了令人羡慕的骄人成绩。

姑父的这件事，正好发生在表哥大学毕业那一年，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又是热门专业，表哥很顺利地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因为是新人新单位，大家都不了解他和他的家庭，所以这件事对表哥的影响并不大，表哥除了对姑父有点思念和怨恨之外，并无他意。

姑父就这样撇下一家老小，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就急匆匆地带着屈辱走了。打人的付军，被绳之以法，等待他的是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姨爷因为悲痛，不到半年，也匆匆地走了。

表姐已经结婚，表哥单位比较远，只有周末才回来，家里就剩下姨奶和大姑两个人了  ，姨奶的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跟大姑大发雷霆，大喊大叫，一点小事不顺心，就把大姑骂得狗血淋头。

懦弱又孝顺的大姑，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晚上睡不着，常常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一边哭 ，一边想，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老天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姑父去世后，奶奶和爸爸更加惦记大姑了。尤其是爸爸，隔三差五就骑上自行车，跑上好几十公里的路，来看望大姑，帮大姑做一些力气活，搬煤，劈柴，挪柜子之类的。

大姑刚来姨奶家，爸爸还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和奶奶一起来看大姑，给大姑送吃送穿的，每次姐弟俩都玩得难舍难分，回去的时候 ，爸爸每次都哭着离开，大姑也是眼泪丝丝的。

后来爸爸长大一点了，会骑自行车了，他有空就把后爷爷的大二八自行车偷着骑出来，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车座 ，就掏着车大梁，站着，歪歪扭扭的骑，小孩子也不知道累，骑得满头大汗，两腿发酸，见到大姑却高兴得要笑开花一样。

大姑也时常盼望着奶奶和爸爸来看她，把姨奶给她买的很少的零食，水果糖，偷偷藏起来，给爸爸留着。

有一次奶奶和爸爸又来了，大姑因为受了点风寒，咳嗽不止，姨奶正用梨子的核给大姑煮水喝，据说能止咳。

爸爸记在了心上，回到家以后，每次吃完梨子，都把梨子的核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攒了一大袋子。

下次去大姑家的时候，爸爸非要拿上装梨子核的袋子。奶奶一看，早已经长毛了，发臭了。爸爸因此还大哭了一场。

还有一次，爸爸自己骑车去看大姑，土路被人挖了一道沟，大概是浇地用的。爸爸刚学会骑车，骑的技术还不是很好，过那条小沟的时候，一下子摔倒了，车子砸在了爸爸身上 ，一条膝盖跪在了地上，正好还磕在一块小石子上。爸爸推开车子，站起来一看，膝盖破了，鲜血直流，胳膊肘也破了皮。

爸爸整理一下衣服，扶起自行车，活动一下腿脚，继续骑上车往前走了。

大姑看到爸爸的样子，心疼不已，急忙带他去赤脚医生家里上药，还要打破伤风，可是大姑钱不够，又不敢找姨奶要，很为难。

赤脚医生还不错，看两个孩子可怜，免费给爸爸打针，上药，包扎，一分钱也没收。

现在姑父不在了，爸爸来得更勤了 ，因为他发现姨奶经常欺负大姑。

有一次爸爸刚进院子，就听到姨奶在嚷：“你今天烙的什么饼？比皮带树皮还硬，吃一口腮帮子直疼，你想硌掉我的牙吗？”

“怎么做个饭也不会了？我这些年都白教你了吗？真是白眼狼！”

爸爸咣当一下推门进来了，怒视着姨奶，姨奶立刻阴转晴，夸张的笑堆上了爬满皱纹的脸：“小臭来了？快来一起吃饭吧， 呵呵…...”

爸爸不理姨奶，叫了一声，“姐！”

大姑连忙起身，把爸爸让进里边坐下，“我再炒个菜去，你等一下。”

爸爸属于很会处理事情的人，有胆有谋，以理服人，平时在村里，也很受人尊敬。

姑父活着的时候，跟村里一个女人鬼混，甚至领回家里，欺负大姑。爸爸知道了，去找姑父算账，一番说教之后，逼着姑父割破手指用鲜血写保证书，姑父毕竟没理，对爸爸只能言听计从，所以后来才有所收敛。

大姑出去炒菜了，爸爸对姨奶打起了感情牌，“二姨，我姐跟着您，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不容易，现在家里就你们两个人，你们应该相依为命，互相依靠，我姐对您不错 ，那么孝顺，您可不能总是骂她！”

爸爸说到动情处，竟然留下了眼泪。

“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工作都不错，你们俩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您就不能对我姐好一点？”

姨奶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连连称是，眼睛都不敢正视爸爸。

大姑炒了一盘菜，端着进来了，还给爸爸拿来了干净的碗筷，招呼爸爸一起吃饭 。爸爸却吃不下，“姐，你以后得改改，别二姨说你什么就是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 ，又不是小孩子，她说你做饭不好吃，你明天让她做去！”

姨奶连忙接话，“对对，明天我做饭，我做饭。”

爸爸又帮大姑劈了点柴火，就要回去了。

大姑一直把爸爸送到村口的小桥边，每次都会送到这里，望着爸爸渐渐远去的背影，才依依不舍地独自走回家。

大姑和姨奶两个人，时不时就闹一次别扭，也许因为一点点小事，就闹得一个哭一个嚷，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表姐表哥很是挂念他们，跟爸爸商量怎么办。

爸爸沉吟了片刻，慢吞吞地说，“你娘才四十多岁，自从嫁给你爹，也没跟他过过一天好日子，以后，她要是往前走一步，你们姐俩不许阻拦啊！”

表姐听到爸爸这么说，早已经泪流满面了，“舅舅，您做主吧，我们俩都听您的。”

表哥递给表姐一张面巾纸，说道，“舅舅，我跟您想的一样，我娘还很年轻 ，要是有合适的，我支持她，不会反对的！”

06

后来，大姑家就有了上门说媒的，大姑开启了相亲之旅。经过接触，大姑选中了一位叫田世祥的人，此人比大姑大两岁，早年死了老婆，没儿没女 ，一直在家务农，很本分很厚道的一个人。

这个人，对大姑也很满意。大姑当年才四十五六岁，略微打扮一下，风韵不减当年，比年轻时候，更多了几分成熟的美。

两个人很快办了酒席，结了婚。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

白天新姑父下地干活，早出晚归，大姑在家做饭洗衣，男耕女织，和和美美。

晚上，吃过晚饭，大姑和姑父，就一起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着话，走到没人的地方，姑父就牵起大姑的手，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甜甜蜜蜜、双宿双飞。

大姑经常把姑父领到村口的小桥边，两个人扶着桥栏杆，站着说话，修长的倒影印在水面上，美得像一幅画。

大姑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幸福的微笑时常洋溢在脸上。

表哥表姐看到大姑和姑父过得幸福，他们也很高兴，周末经常带着孩子回来团聚，一家人热热闹闹 ，有说有笑，享不尽的天伦之乐。

姑父很会哄孩子，脾气好得不得了，表哥表姐的两个孩子，都喜欢跟姑父玩，姑父经常把孩子扛在肩上，或者顶在头上，有时背一个抱一个，还给他们做了冰车，冬天拿到河面上滑冰玩。两个孩子都住在城里  ，从来没有玩过农村的这些游戏，自然非常喜欢。

一天下午，吃过晚饭，姑父神秘地对大姑说，“小兰，你过来，闭上眼睛。”

“干嘛？你又有什么歪点子？”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我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不会是惊吓吧？”

“你看你，咱俩结婚好几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怎么没有？那次你侄子结婚 ，你喝多了，路上骑车掉沟里了，腿青了一大片，你一直瞒着我好几天没跟我说，是不是骗我？”

“我说小兰呀，你怎么揭我老底呢？哈哈哈！”

“谁让你说没骗过我的？我得给你找到证据！不然你死不承认呀！”

“哎呀！我那不是怕你担心吗？不是骗你，是没敢告诉你。好了好了，我以后注意，大事小情，一定第一时间向夫人汇报！”

“真会耍贫嘴！”大姑娇嗔地回到。

“你快过来吧！咋这么磨磨唧唧的！”

大姑顺从地走到姑父面前。

“闭上眼睛！”

大姑又顺从地照做了。

然后大姑就感觉脖子上有点痒，不知姑父在鼓捣什么。

大姑偷偷睁开一点眼缝，好像是项链，姑父在笨手笨脚地给大姑戴项链。

项链的卡扣很小，姑父的大手捏不住，一直在费力地抠，抠的手心里满是汗。脑门上也渗出了汗，还是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在那抠。

大姑隔着眼缝瞟见了姑父的憨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动别动，马上就好！”

大姑一把抓住了姑父的手，“哪弄的？我自己来吧，看你这笨样！哈哈哈！”

“我这不是上班满了一个月了嘛？上午发了工资，我中午跑黄金店给你买了一条项链，咱俩结婚，我还没送过你礼物呢！”

大姑麻利地把项链的勾挂好，笑吟吟地问，“好看不？”

“好看，真好看，我媳妇长得好看，戴上这个更好看！你属马，我给你选的是小马的吊坠，喜欢不？”

大姑不说话，一下子扑到姑父的怀里，手勾着他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姑父紧紧地抱着大姑，闻着她的发香，久久舍不得松开。

大姑的眼里，涌起了点点泪花，这是幸福的泪，这是甜蜜的泪，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自一个心爱的男人带给她的幸福而欢喜的泪。大姑品味着，体会着，享受着，想要紧紧地留住，生怕再失去了。

大姑的再婚，开启了大姑真正的幸福生活，由于爱情的滋润，大姑变得光彩照人，明显年轻了好几岁，从前病怏怏的小村妇，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五好家庭主妇，自信，善良，开朗，热情。她的笑，似春风 ，感染着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大家都愿意找大姑聊天，分享她的快乐。

美中不足的就是姨奶，还时不时给大姑找别扭，大姑也不跟她计较，她闹一下也就没意思了，只得罢休。新姑父对姨奶也很孝顺，姨奶对新姑父也不错，只要姑父一回来，立刻变成笑脸。姑父总说，“小兰，咱拿她当个小孩子对待吧，不跟她一般见识，别人不是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嘛？咱们得让着她，这是咱们做儿女的本分。”

流年似水，岁月如歌。

大姑和姑父相濡以沫的携手前行，已经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冬夏。大姑勤俭持家，温良贤淑，姑父踏实肯干，和善厚道，夫妻二人恩爱如初，和美甜蜜，过着令人羡慕的赛过活神仙的小日子。

二人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晚饭后一起散步的习惯，有时候肩并肩边走边聊，有时候一前一后跟着走。走到村口小桥上，微笑地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守护着心中的那份岁月静好。

有时候周围没人，大姑还会轻声唱起歌来，“阿哥阿妹情谊深～好像芭蕉一条根～阿哥就像芭蕉叶，阿妹～就像那芭蕉心～”

每当这时，姑父就微微闭上眼睛，搂着大姑的肩，陶醉得不能自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亦是人间常情。

一年冬天，姑父总是感觉种种不适 ，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浑身乏力，吞咽受阻。表姐周末回来看望二老，大姑跟表姐说了姑父的情况 。在医院工作的表姐 ，毕竟见多识广，询问了姑父一些具体表现，就果断地带姑父去了医院。

经检查，姑父患了食管癌，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还有治愈的希望，要是再晚一个月，后果不堪设想。

姑父自从跟大姑结了婚，早已经融入到大姑的家中，全心全意为了这个家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对大姑 ，爱的无可挑剔。对表哥表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对刻薄的姨奶，亦是百般孝顺。特别是在姨奶卧病在床的期间，晚上下班回来，就不怕脏不怕累地伺候她。喂饭擦身，端屎端尿，直到她平静而满足地离开。

如今，姑父得了这个病，该轮到表哥表姐报答他了。

我的亲姑父在世的时候，放荡不羁的性格，并没有让表哥表姐尝到多少父爱如山的滋味，这个后来的姑父却给了他们不一样的感受。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继父，要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孝敬他。

表姐联系了最权威的专科医院，专科专家，表哥找车，第一时间把姑父送去治疗，大姑无微不至地陪护着姑父。

那天早晨，病房里只有大姑和姑父两个人，姑父坐在床上，低着头有点幽怨地对大姑说，“小兰，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大姑的眼里马上噙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你别胡思乱想的，医生不是都说了，你这个病发现得早，能治好的。”

姑父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爹就是这个病 ，到最后吃不下东西 ，水都咽不下去，活活饿死了。”

“那是以前，医疗条件差，现在先进了，你要咽不下，可以给你弄个管子直接送到胃里。你要相信医学，相信咱们的丫丫，不许胡思乱想的！”

“唉！我一辈子没儿没女的，想不到娶了你，白得一双好儿女，我知足了，谢谢你呀，小兰！”姑父拍拍大姑的手背。

“你对他们好，他们才会孝敬你的，他们俩就是你的儿女。”

“恩，说到这，你得帮我找个人问问，我和你结婚后就住到了你家，我自己还有三间房子，房子虽然不好，可是大院子不错，我想把我那院子房子都留给咱们丫丫和铁蛋，我不知道怎么写遗嘱，不写的话，我怕我那不争气的侄子到时候找他们麻烦。”

“你先好好养病，这个事以后再说。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不，小兰，你一定帮我找人问问，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姑父很快做完了三个疗程的治疗，身体状况好了很多。

表哥表姐为了缓解姑父的紧张焦虑的心情，开车带着他们去内蒙古大草原玩了几天。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一眼望不到边的绿绿的草地，成群的牛羊 ，纵横驰骋的骏马，一下子吸引了姑父。

他光着脚在草地上奔跑，撒欢，打滚，举起双臂大声地呼喊，“啊～”。

大姑在后面紧追 ，“慢点，慢点！”表姐表哥则负责后勤服务，拍照，拎包，递水，找好吃的饭馆，安排住宿…

那一次出游，是姑父和大姑最开心的一次，最难忘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年以后，姑父的病复发了，癌细胞全身扩散，表哥表姐虽然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医疗资源，还是无力回天，姑父撇下大姑，驾鹤西归了。

07

家里就剩下大姑一个人，孤零零地进进出出。她整天忧心忡忡，什么事也不想做，心里空落落的，总是胡思乱想。

“唉！我这辈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命运？两个丈夫也没过到头，难道是我上辈子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一次次地惩罚我？好不容易遇到了老田，你们又把他给我夺走了！”想到伤心处，泪水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表哥表姐很是担心大姑，只好把她接到了城里居住。

大姑住到了表哥的另一套房子里，开始很不习惯，邻居都不认识，没地方串门聊天，只好一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

表姐离的近，中午下班就过来和她一起吃午饭，陪她聊聊天，怕她一个人憋闷坏了。到了周末，表哥表姐带着孩子都过来陪她，以缓解大姑的孤寂。

大姑幼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又经历了这么多糟心的事，很不容易。

那年夏天，大姑一个人坐车回农村老家，看一看托付给邻居的小菜园。菜园的菜长势正旺，邻居给她带了满满一手袋新鲜蔬菜，送大姑上了返回城里的公交车。

大姑是个要强的人，小时候是，老了还是。她一个人把一大袋很重的蔬菜提上楼，寻遍了口袋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钥匙，进不去家了，这可咋办？

给表哥表姐打电话，当时他们都在上班，回不来，对门邻居家本来有一把大姑家的钥匙，是表姐放在她家，以防万一的，可是那天也巧了，怎么敲门，邻居都不开，他们家没人。

大姑只好席地而坐，后背靠在门上，兴许是等得时间太久了，等表姐下了班飞速赶回来的时候，大姑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 ，表姐发现她的嘴角流了好多哈喇子。

第二天中午，表姐回来跟大姑吃午饭，发现大姑早晨根本没起床，还在睡觉。在医院工作的表姐，敏感地意识到，大姑这是属于不正常的，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

经专家诊断，大姑患了脑梗，幸亏表姐发现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大姑住院了，表哥表姐，嫂子姐夫，轮流请假陪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特别是姐夫，做得最好，给大姑剪指甲，梳头发，还给大姑讲故事，说笑话，唱歌。那份耐心，那份细心，那份周到，着实让人动容。

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和家人的用心陪护，大姑很快出了院，只是留下了一点语言障碍和失忆的后遗症，医生说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症，俗话说就是老年痴呆了，但是行走和吃饭都不受影响，医生也说大姑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双儿女，忘记曾经的那些痛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叫做选择性失忆。

表姐给大姑请了一位保姆，这位保姆对大姑就像亲姐姐一样，悉心呵护。大姑虽然生病了，但是善良还在，有时候吃饭，还给保姆夹菜，晚上睡觉，半夜醒来，还会给保姆盖被子，把保姆感动得不行。

每到傍晚，表姐都会用轮椅推着大姑到公园里走一走。附近的公园里，有一个人工湖，湖上有一座小桥。每当走到这里，大姑都会出神地望着小桥，望着静静的湖水，望着远处快要落山的太阳，夕阳的余晖，映在大姑的脸上。

08

大姑的一生，苦难远远多于幸福。尤其是最后这段路，走得凄凉，走得心酸，走得让人再一次慨叹命运的不公。

大姑的病情一点点加重，到后来连表姐都不认识了。看着女儿喊妹妹，看着儿子喊舅舅。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是在医院里，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两只深陷的大眼睛，木然地看着我。被子的一角高高支起，裸露着惨不忍睹的皱巴巴的黄褐色的肌肤。

褥疮感染，高烧不退，电解质紊乱。这绝对是照顾不周引起的病症，表哥表姐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上了脑瓜顶。

表姐发现了我的愤怒，哭着解释。

表姐的女儿生了孩子，她要去照顾女儿和外孙。表哥工作太忙，身体不好，也无法照顾大姑。以前的保姆回老家了，过几个月才能来。表姐只得给大姑请一位新保姆，这位新保姆，是大姑的远房亲戚，表姐把母亲交给她，很放心。

然而，大姑在新保姆家才住一个月，就卧床不起，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大姑只能吃流食，靠胃管活命。表姐把大姑送到一家价格昂贵的私立养老院。在养老院里，大姑走完了她坎坷不平的一生。

大姑这个童养媳，连自己的家都没回，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表哥刚做了支架手术，连骨灰都不能抱。花了几百元，雇人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

大姑走的那天，下着雨，冰凉的雨丝打在寥寥无几的送葬队伍人的身上，也打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