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人类筛选计划
导语：未来由于资源匮乏，社会采取一套人类筛选标准，用来优化提高社会成员的整体素质。很多人自知难以合格，为了通过标准而使用违法手段，却陷入更大的困境。
人类筛选计划
作者|野川一
01
熏子紧张地攥紧了手，她想看一眼时间，湿冷的掌心却险些将手机滑落。
地下室常年潮湿发霉的气味让她作呕，但她不得不等在“手术室”门口，忍受着隔着一道门帘传来的虚弱的呼痛声。
伴随一声短促的尖叫，熏子听见医生不耐烦的声音，“三天之内别沾水，出去吧，下一个。”
嘴巴上贴着纱布的女人掀开门帘走出来，和熏子视线相撞的瞬间又急忙错开，彼此神情都仓皇得像被曝光的老鼠。
毕竟在整容违法的时代，谁也不想在整容诊所被人记住自己的脸。
熏子走进手术室，医生瞥了她一眼，用手抹掉额头油腻腻的汗，警惕地问，“新来的？之前没见过你。”
“之前的医生被抓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您这里。”熏子从手提包拿出一包现金，那是她最后的积蓄，“我的鼻根和眼皮这些天疼得越来越厉害，我担心是里面的东西快撑不住了，请您帮帮我。”
医生一边清点钞票一边向他身边的简陋手术台抬了抬下巴，“行了，躺上去吧。”
熏子深吸一口气，慢慢躺上去。
02
茶水间。
熏子的手在咖啡机和饮水器之间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因为脸上隐隐的疼痛而选择喝白水。
她的脸术后恢复得还不错，但熏子总担心现在这位医生不如之前那位，照镜子时总有种自己的鼻梁和之前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她安慰自己可能是术后肿胀的原因，这段时间也总是尽量避免和同事面对面长谈。
“嗨，熏子，原来你在这里啊。”
小野热情地招呼她，一边和两个下属聊天一边走进来。
狭窄的茶水间几乎被占满，熏子被挤在最里面，手里拿着还没喝完的杯子，只好默默听着，假装看风景。
三人在聊最近的新闻，一位父亲知道自己天生弱智的儿子肯定无法通过每位21岁的公民都强制接受的优质社会成员检查（简称优社检查），便用全部身家试图贿赂检查官，结果被竞争公司的总裁实名举报。父亲被判刑，和儿子一同被押往地心资源工厂——也就是所有的检查不合格者和重刑犯一同劳作的地方。
“有这笔钱出去度假不好吗？真够蠢的，要我说就干脆放弃儿子得了，反正是天生智障，就算通过考试也没人相信啊。”小野眯着眼睛享受着咖啡。
“对啊，”男下属对着茶水间的玻璃墙整理发型，附和道，“还有人借这个新闻呼吁，想设置一个外貌健康，心理和智商总计的合格线，而不是三个单项各自卡一个固定的及格线。我觉得很荒唐，现在资源这么紧缺，社会要是还想更优质高效的发展，当然要每个社会成员都必须零短板才行。”
“你是不是又想吹一波自己当初智商单项超出及格线30分的事啊？”小野身边的女同事截住话头，面带微笑地嘲讽，“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说实在的，我怀疑你总是吹嘘智力检查的高分，是为了掩盖你外貌检查分数刚刚及格的事实。”
熏子越是不想听他们的谈话，高调的笑声就越是传进耳朵里，心虚让她忍不住捏紧杯子。
“那、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就算刚及格，外貌也是货真价实的，我倒是还怀疑你外貌分是不是弄虚作假才那么高。”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熏子觉得鼻梁处狠狠刺痛了一下。
女同事高傲地哼笑一声，小野也被两个下属逗笑了，他又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两个下属之间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才渐渐散去。
“对了，熏子，我听人事部说前两天你因为生病请假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小野向她这边探询道。
熏子有点不想回答他的客套话。
尽管两人看起来是实力相当的竞争对手，熏子却从入职以来就一直有点害怕小野。明明小野有着社会推崇的个性——精明果断、有野心和擅长人际交往，以及超过及格线的外貌，怎么看都是近乎完美的现代人的典范，熏子却还是没由来的，在内心深处有一丝对小野的恐惧。
或者是厌恶。
熏子想到小野对那个父亲的评价，她刚刚很想反驳，她想说那个父亲的做法或许在小野看来很愚蠢，但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谁都知道地心资源工厂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他只是拼尽一切想让他的孩子活下去而已。
但是熏子忍住了，因为她知道小野不会理解的。
“谢谢，我好多了。”熏子堆起礼貌性假笑，转过身打算将杯子放下离开。
走到茶水间门口时，熏子听见刚刚的男下属压低声音嬉笑道，“咦，熏子的鼻梁，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啊？”
小野突然大声呵斥道，“不要随便乱开玩笑，那件事是违法的啊，熏子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熏子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逃似地将那间逼仄的茶水间甩在身后。
03
熏子回到家中，第一时间找来止疼片服下，随后疲惫地瘫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见那边模仿着人类声音的机器说道，“诚邀您体验我司的借贷服务……”
熏子直接挂断，继续躺在她租赁的那间狭小的房间，听着隔壁的租户穿过墙壁的抱怨声，什么天天定时断水电，物价太贵，活得还不如狗。
每天能活下去就好了，熏子想，生存在这样的世界，抱怨有用吗？
电话又响起。
熏子以为又是AI推销，不想接。直到响起第二次，她才接听，是妈妈。
“我打来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妈妈听起来很担忧，“听说了吗，熏子，因为前几天新闻上贿赂检查官的事，最近开始抽查当时已通过检查的人。我担心你会……”
“我会通过的。”熏子不假思索的抛出这句话，说完连她自己都对这种决绝的态度吃了一惊。她沉了片刻，这些年来的种种委屈和担惊受怕突然化作一股无名火，“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一开始就不该在知道我爸是作弊通过检查后仍然和他结婚生下我。”
“我当年不知道！何况你爸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坏，他只是想活下去，一个天生塌陷的鼻梁不该成为判他死刑的标准。是的，他冒了很大风险，几乎花了几乎全部积蓄才通过检查，可是这难道是他的错吗？他也只是想活下去啊熏子。”
熏子哑口无言。
挂断电话后，熏子上网看了看，才发现很多地方几周前就开始了抽查，不时爆出作弊者被押往地心资源工厂的消息。她看得冷汗直流，意识到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可是医生也告诉过她若想要好的手术效果，就不得不花费相应的巨款。
上一次的就诊已经花光了熏子最后的积蓄，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一直失眠到深夜，才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听筒里是模仿人类声音的机器，听起来还是和一开始一样冷冰冰，“诚邀您体验我司的借贷服务……”
04
两天后熏子便找理由请假前往地下整容所，那位医生甚至为了她拿出的几包现金特意洗了手。手术很快完成，除了鼻梁上一小块纱布，熏子什么疼痛也没感觉到。
熏子用帽子遮着脸离开，途经一个停车场时，突然感觉到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
“嘿，你！”男人粗鲁的叫她，伴随着快门声，“我猜你是刚从那边上来？”
熏子被吓住了，回过头去，发现男人指着她从地下整容所上来的出口。男人手里端着相机对她拍个不停，“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想靠作弊通过检查？门都没有。”
熏子顿时明白这男人就是专门靠举报地下整容医生吃饭的人，上一个医生就是因为这种人举报才被抓的。她强行让自己镇定，身体却还是止不住颤抖，“你想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只要你不说出去。”
“没必要和这种人谈。”
小野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吓了熏子一跳。他举着手机拍下对方的脸，“如果不想这张照片被发给那些你得罪过的人就滚。”
男人一开始还不死心，直到看到小野手机屏幕上自己的脸后，这才消掉气焰讪讪离开。
熏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小野，心中还有一丝感激，“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呀。”小野笑眯眯的，突然探过上半身观察熏子的脸，“这次的医生技术还不错啊，上次他们议论我还不信来着。”
熏子顿时警觉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一个弄虚作假、没有诚信的人怎么能担任公司的管理职位呢？如果传出去难道不是抹黑我们公司的声誉嘛？”小野保持着一贯的笑容，轻松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我会辞职的，”熏子感觉到苦涩在嘴中漫开，但是她别无选择，“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人。”
“不用辞职，你只要放弃竞争总监职位就好。”小野听起来很仁慈，“你留在公司比辞职对我用处更大。”
熏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小野的无耻，“你经常这么做吗？”
“不好说，主要取决于对方本身是不是够‘干净’。”小野装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如果不是你本身有问题，我又怎么能成功呢？”
总监之位不出意料属于小野。
升职那天，他搬进了总监办公室，窗明几净，隔着一道漂亮的玻璃墙用来观察办公区的下属们。
因为吃准了熏子不敢反抗，小野便将所有费力不讨好的繁缛工作全部堆到熏子手里，熏子经常要接近凌晨才能完成工作，而且每日都是超负荷运转，却只拿着从前的收入，还不得不为巨额的高息贷款和不知道何时会降临的优社抽查提心吊胆。
尽管如此，熏子仍然怀有一线希望，她常常在精疲力尽时告诉自己，躲过这段时间的抽查后一定能找到机会挣脱小野的控制。
这个信念逐渐成了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受到小野的命令，熏子常常和另一位女同事出席酒席，为小野拉拢客户资源。
即使在资源极度紧张的现在，财大气粗的客户们对于已经位列奢侈品的酒类的消耗量依旧惊人。女同事喝多了，突然在客户面前失态地哭起来，熏子不得不将她带到洗手间安抚情绪，才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哭诉，“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忍了……”
熏子没有想太多，事实上她早已透支，除了机械的安慰什么也无法思考，“你好受点我们就回去。”
“我恨他。无耻至极的家伙！我不想去地心……只是轻微的读写障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就要因此活得像下水道的老鼠……”女同事的话像一道惊雷般，唤醒了熏子麻木的神经。
“你说什么？”
女同事披头散发地歪坐在地上，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不知道是清醒还是醉着。她自嘲地笑笑，口号在嘴角晕开，“要不是因为小野，我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05
午休时间，熏子敲了敲小野办公室的玻璃门，“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两人一同前往办公大楼顶层，这里装修还未完成，不会有人来打扰。
熏子将昨晚的录音放给小野听，面露痛苦，“你真的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小野可笑地看着她，仿佛熏子疯了，“搞清楚，是你们作弊在先才给了我机会。如果不是我好心帮着隐瞒，现在你们早在我脚下几千米的地方干苦力，这么说来你们还该感谢我。”
熏子摇摇头，深呼吸几次才找回理智，“如果你不肯放过我，我就把这份录音上交……或者曝光给媒体。”
“上交给谁？媒体曝光？”小野仿佛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你以为那个女同事愿意给你陪葬？清醒点吧，你知道你没有方法能逃脱，既然做了违法的事，就别怪别人抓你的把柄。”
熏子感觉到耳朵里血液急速流过的声音，愤怒让她耳鸣，“我做这么多，只是想要活下去。如果这份录音不管用，我就自己出面对媒体曝光。“
“你想要同归于尽？”小野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只可惜我不觉得你能伤害到我，但是呢，我能毁了你。”
小野当着她的面拿出手机，嘲笑道，“对了，我打赌你一定不知道举报电话是多少，但是我很清楚。“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便放在耳边。
熏子的理智在见到他那个动作时彻底崩溃。她受够了任人摆布的一切，受够了挣扎求生的痛苦，现在她必须抓住机会将其终结。
这是她解脱的最好机会。
她突然紧紧抱住小野，用尽全身力气冲出天台。
突然天空陷落，地面和城市一同崩裂，刺眼的白光将她包围。
06
熏子醒了。
这是在哪里？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碎片纷飞却什么记忆也拼不起来。
“叫检查官来，测出一个潜在作弊者。”
一身白衣的检查人员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对身旁的记录员道，“抽查未合格。项目：心理健康-抗压能力测试，不合格原因：危机处理能力不足，极端情况下有自毁和伤害他人倾向。另外，高度怀疑有外貌单项作弊倾向，建议重点检测外貌单项。”
检查官带着几位治安人员走来，看一眼熏子的胸牌，对照手中的电子记录仪，“编号0623熏子，受到实名举报进行二次优社检查，检测结果为不合格。”
熏子希望眼前这一切才是幻觉，她胡乱抓过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湿冷的掌心险些将手机滑落。
手机屏幕亮了，一条新闻推送居中显示——小野笑容明亮如同英雄，题目黑体大字写着“维护优质社会是每位公民的职责”。
_THE END_
作者简介：野川一，对不切实际的世界情有独钟。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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