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让陈寅恪亲自作传的烟花女子，凭什么成为“秦淮八艳”之首？

1980年8月，国学大师陈寅恪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部著作《柳如是别传》出版问世。这本从1953年就开始撰写，到1964年夏天完稿的著作，终于在这一年夏天重见天日了。大师在了解柳如是事迹和其著作后，心里很是敬佩怜爱她，以古稀之年，失明并患腿疾的病残之身，耗时十年撰出《柳如是别传》，卷终先生仙逝。

陈寅恪在书中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高度评价了这个婉娈倚门的巾帼奇女子。拨开历史的尘埃，一代名妓柳如是向我们款款走来。那么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柳如是在佳丽辈出的秦淮河畔成为“八艳之首”？并让国学大师陈寅恪愿意花费十年时间来为其作传的呢？

桃花得气美人中

像很多名妓一样，柳如是的家世姓名已不可考。既不像李香君一样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像董小宛一样是富商之女，就是江南水乡一户普普通通人家的穷苦孩子，幼年即被卖入青楼。就连柳如是这个名字也是几经波折才最终确定下来。“如是我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她姓名的最终来源，她自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河东君。

柳如是属于典型的江南美女，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容貌鲜妍，天生丽质，仿佛吸收了桃花的仙气，灿若桃花。

容貌美丽的女子有很多，气质美丽的女子却很少。如果说柳如是的容貌是天生的就有吸引力，那么她的气质才是最终让她在吴越之地立足的法宝。这得益于她童年时期所接受的文化艺术的熏陶，也得益于她成年后与当时文人墨客的频繁交往。

柳如是很小就被卖入了吴江盛泽镇归家院，在那里她师从名妓徐佛，很小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和社交技巧。她聪明好学，博览诗书，又能自己融会贯通，很快就成为归家院的佼佼者。她的举止风度既有名妓的豪放、练达，又有名门淑女的高贵、典雅，绝非寻常大家闺秀能比拟，更别说俗艳的风尘女子。

当年曾目睹其风姿的文人说她神清散落，有林下之风气，可见其气度非同一般。

柳如是从小所受的艺术熏陶造就了她独特的气质，在诗词书画方面更是不同凡响。留存于世的诗文大概有两百多篇，这些诗文题花咏柳，抒情言志，篇篇韵味隽永，意境深远。让我们有幸从其诗词中感受到她出类拔萃的才华，和其遗世独立的傲然风骨。

中国历代不乏有文采的女诗人，但都不免有些哀怨伤怀。即便刚烈的李清照也有对生活的凄惨哀怨，率直的朱淑真也有对现状的闺怨愁绪。唯有柳如是的诗词有”射虎当秋风”的志气，有“翩翩燕翅独超前”的骨气，有“雄才大略唯愁疾”的侠气，有“伟人豪士不易得”的胆气，有“长戈大戟非难为”的豪气。

从这些诗文可见她的风骨非寻常之人能有，也绝非一般的诗书女子能写就。文风浩骨，才思也是异常敏捷。曾与她有过交往的文人沈虬说她：“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

可以说柳如是凭借自己的两百多首诗文，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占得了一席之地。民国时期出版的《清代文学史》说她：“工能诗书，词翰倾一时。”甚至有史学家评价她在同性文人中，文学成就只有李清照能与之比肩。

这个天生丽质的江南美女，因她不凡的气质和在文学上的造诣，使她在中国历史上必定熠熠生辉。

铿锵不类闺阁的真名士

柳如是让人倾倒的，还有她超凡脱俗，放荡不羁的清雅气质和性格。她无拘无束，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据说她经常着男子装行走于吴越之地，上下求索，与那些文人雅士高谈阔论，品析诗词。

自己赎身后，她买下一条画舫，取道水路，踏上了前往松江的征途。她吃住在画舫，多半时间在船中吟诗作画，接待访客。有时她也离开船登上岸，去城里拜访或回访文人名士。但是作为女儿身的柳如是出现在大众面前时，常常是一派士子的装扮，她穿着素袍，头上佩戴方巾，俨然一副俊俏的书生模样。与文人雅士交谈时，她常常以“弟”自称，从不谦称自己是“小女子”。她这样的做法很显然是不合礼法的，但是柳如是一点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依旧我行我素。

作为当时社会下的一名低贱女子，柳如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卑，而是大胆地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尊严，仿佛要与男子争一席之地，力求女性平等地位和自由。

初到松江时，她就积极跻身名流圈子。崇祯五年的十一月初七，那里要举行一场祝寿会，老寿星是松江名士陈继儒。柳如是受几社文人陈子龙推荐和主人盛邀，前去为寿宴增添光彩。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不仅是一次祝寿会，也是江南名士才俊聚会的日子，有了这次露脸的机会，不仅可以提高自己的身价，还可以跨入吴越文人名士圈。

到了寿宴那天，柳如是一身素净淡雅的装扮，仿佛清水出芙蓉一般出现在大众面前。她谈笑自如，和宾客一一打招呼，一点也不忸怩作态，不露胆怯之色，仿佛一株杨柳在宾客间飘来荡去，艳压群芳。

宴会上，她大胆跳舞助兴，又与来宾相赋诗，文采丝毫不逊于在场文人雅士。期间并为陈继儒赋祝寿对联：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陈继儒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位聪慧女子的心思。她是要借着祝寿对联，想拜陈继儒为师。面对眼前这个文才过人的女子，陈继儒当即宣布收柳如是为关门弟子。

初到松江与文人名士会面就打开了知名度，陈继儒收她为关门弟子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松江。从此她不再以卖笑为营生，而是与当地文人雅士频繁交往，广结文友，切磋诗文。几社文人也很快接受了这位风尘“女弟子”。

士人的文化圈子，柳如是很快就融了进去，但还是会有自视甚高的文人看不起她，认为她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心高气傲的柳如是不容自己的尊严受践踏，她总是迫切地想要获得人格独立。

有一次柳如是去拜访一位当地的名士，她在名帖上依然自称“女弟”。那位名士一见，很不高兴。觉得她一介女流，又是一个烟花女子，竟然敢自称“弟”，想与士大夫平起平坐，简直痴心妄想，当即就拒绝了柳如是入内。遭到拒绝后的柳如是也一点都不含糊，她径直闯进去，并当面责问那位名士：“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一句话把那位名士问得当场哑口无言，愣了半天，最后只好接待了柳如是。

大胆追求人格独立，精神独立，并力争与男子平起平坐的柳如是，已经远远超越了当时的一般闺阁女子。因为她已经不拘于做一个依靠他人的小女子，也不拘于只是琴棋书画上的造诣。“铿锵不类闺阁语”是当时的文人对柳如是的一致评价，明代著名学者李贽甚至说她是“真男子也”。

敢爱敢恨，至情至性秦淮女

和许多年轻女子一样，柳如是对爱情也充满了期望。但是以她的身份地位，想要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好像很难。

柳如是很小就被卖入了青楼，父母之爱她几乎没有享受过，从小备尝人间冷暖。所以只要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她便愿意付出所有，但是只要发现对方的薄情寡义，她便毫不犹豫地放手，敢爱也敢恨。

十五岁时，柳如是被转手卖给了故相周道登府做奴婢，不久因为惊人的美貌被年迈的主人纳做了小妾。她很受主人的宠爱，但是没多久就被众姬妾诬陷、排挤，被赶出了周家，从此沦落天涯。正是这次在周家所受的屈辱，让小小年纪的柳如是立志不做他人无名无份的小妾，她要争得女子应有的平等和尊重。

松江贵族公子宋征舆走进柳如是的心里时，柳如是全然不顾世俗的眼光和他相爱了。可是当宋征舆迫于家庭和官府的压力时，他露出了胆怯之色，退缩了。面对心上人的怯懦，心如男子的柳如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之断琴绝交，从此爱化作恨，悲恨交加。

但是有慷慨豪放之气的柳如是，不会一直悲悲戚戚在旧爱的泥淖中痛苦挣扎，很快几社领袖陈子龙又走进了她的世界。陈子龙的敢于付出，让柳如是第一次有了安全感。俩人情投意合，虽然明知对方已婚，但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柳如是暂时失去了理智。本以为爱情会天长地久，但是仅仅只是半年的时间，陈子龙的夫人就使计让两人分手了。迫于现实的压力，陈子龙最后屈服了，柳如是也潇洒放手了。

年届二十的柳如是乘着她的画舫继续前进，她游嘉定，游西湖，在茫茫人海中寻觅良偶。在两次爱情梦破碎之后，柳如是的择偶标准变得现实了。对方不仅要经济雄厚，有旷世文才，还要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要两情相悦。

但是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总是不能周全。最后在他人介绍下，年长她接近四十岁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走进了她的视线。彼时柳如是二十三岁，已有美人迟暮之感了。多年漂泊，柳如是想要安定下来，寻一个终身依靠了。所以即使知道对方姬妾成群，柳如是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是她还是不想屈就，即使是侧室，也得以匹嫡之礼把她迎娶回家。为此，钱谦益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却受到了士大夫们的非议。

此后嫁入钱家二十多年，柳如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钱家获得了几乎与“正室”平等的地位，曾一度掌握钱家的财政大权，也不曾受人之气。可以说，柳如是想要追求女子或者说是家庭平等地位的愿望算是实现了。

爱情来了大胆追求，爱情去了由它自去，这样的潇洒豁达，这样的至情至性唯有柳如是。但是永远不变的是她对尊严的争取。

坚贞的民族气节，人格光明

柳如是作为“秦淮八艳”之首最大的亮点便是在南明弘光政权灭亡后，所表现出的民族气节。当然其他七艳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民族气节，像李香君宁愿血染桃花扇也绝不屈服，寇白门、卞玉京等宁愿出家修行也不受人掳掠，并积极支持“反清复明”。但柳如是最大的不同便是直接参与了“反清复明”运动。

明朝灭亡后，清军兵临城下，柳如是曾苦劝丈夫钱谦益以死殉节，保留士大夫最后的尊严。但是钱谦益不听劝告，执意要降清，柳如是愤而跳水自沉。虽被救上岸，但是当时情况下柳如是对丈夫已心死，坚决不随丈夫北上。

丈夫走后，柳如是冒着被清军杀头的危险，积极支持“反清复明”的士子文人。她倾其家财，资助反清义军，并暗中保护这些志士，她和钱谦益所住的红豆山庄也成了反清复明水师的秘密联络点。大约是柳如是的行动让钱谦益幡然醒悟过来了，再加上钱谦益在清廷并不受重用，没多久钱谦益又回到了柳如是身边，并同她一起参与“反清复明”运动。可以说正是柳如是的气节，挽救了这个曾是东林党领袖最后的尊严。

和许多江南的士子一样，柳如是参与反清复明，并非出于对腐朽明王朝的愚忠，只是出于对汉文化和本民族的热爱和忠诚，以及她的一种民族气节和民族自尊感。她甚至幻想自己“大羽插腰箭在手”，手持“长戈大戟”。如果不是身为女儿身，相信她一定会手持大刀，上阵杀敌。虽然“反清复明”运动最终失败了，但是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柳如是的壮举足以让后人感到钦佩。

她的这种气节不仅体现在民族上，也体现在对自我命运的把握。柳如是在嫁入钱家后，一直生活美满，但是这种美满却没有最后的圆满。钱谦益死后，柳如是马上失去了保护伞。钱家的族人一向看不起柳如是这个烟花女子，现在没有了钱谦益的保护，他们便联合起来谋夺钱家财产，步步紧逼。面对族人的逼迫、羞辱，这个刚烈的女子只有以死抗争。

46岁那年，柳如是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作为一名身份低贱的烟花女子，柳如是的民族气节，以及她在诗中所抒发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意识和民族情怀，实非一般女子甚至男子所能比拟。她一身所追求的人格尊严，平等地位，虽然最后是以死抗争，但却保留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如今的江苏常熟虞山拂水岩仍能看见柳如是孤坟，墓碑上赫然刻着“河东君之墓”，它像一棵傲然挺立的寒柳，任凭风吹雨打，永远苍翠挺立。她一生所追求的人格独立，也正好印证了大师的那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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