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小角梳
老莫打电话来说他领证了,女方是王秀英,谈了一年三个月零十五天。然后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回去吃一顿便饭,就自己家里几个人,他、我、王秀英和陈小小。
我知道王秀英。安平小学门口有一家阿英文具店,就是她开的。除了文具,兼营炒米面。炒米面的生意极好,一到放学,店门前就挤满了人,文具店反而成了陪衬。一直到前几年小学搬迁,改建成社区医院,这个店才盘给别人卖水果。炒米面的摊子不大,前端放着七八个小菜篓,装着上海青、白菜、豆芽、肉丝、榨菜、火腿肠、油豆腐、面筋,有时候还有鸡蛋丝,任选三样,放到锅里大火翻炒,然后下米面,加一点秘制的酱汤和调料,几分钟就能炒出一份。王秀英拿铲子的手一翻,炒米面被装进白色的泡沫饭盒,摁上盖子,扎一根橡皮筋,橡皮筋下塞一双一次性的筷子,动作一气呵成,哪一步断了都感觉得重新来过。王秀英用的米面是当天新压的,下锅的时候还没有全干,柔韧适中,口感一流。除了好吃外,卖得还比别家便宜,别人卖一块的时候,她卖九毛,别人卖一块五的时候,她卖一块三。所以生意好到她连收钱的时间都没有,摊子边上放一个鞋盒,没一会儿工夫,角票就摞了一堆。
王秀英还有一点让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爆炸头,又是短发,比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头”还要厉害。头皮和头发的最外围起码相距十公分。我们私底下都叫她“大爆炸”,叫陈小小“小爆炸”。陈小小就是她女儿,比我小三届,也是爆炸头,还是个小胖子,头围和校服一样,都比同龄人大好几个号。所以我们一致认为王秀英做菜肯定很好吃。
老莫不太会做菜,我妈更不行。平时我们都吃渔业公司的食堂,到了吃饭时间,老莫拿几个饭盒,用员工价打上两荤两素外加一碗免费汤,饭则是老妈趁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回家煮上的。只有周末的时候,老莫才会露两手。每次开始都踌躇满志,配菜调料摆了一灶台,端出的是五星级酒店大厨的架势,叮呤咣啷两小时,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有一次做鱼香肉丝,调酱汁的时候,把三勺糖放成了三勺盐,咸味凌驾于所有其他味道之上,回锅了两次还是没法入口。我妈有一段时间也想把自己培养成厨房达人,无奈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老莫说,谁也没规定女人就一定要做一手好菜,像我妈这样的,就适合教书,其他啥都不用干,万事都有他。
现在终于有人能正经用厨房了,那些我妈只摸过几次的锅碗瓢盆眼看就要沾上别人的味道了,当然,也许老早就已经沾上了也说不准。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工作,离家十万八千里的,什么事也操心不上,说是让我去吃个便饭,无非就是宣布这个房子有了新的女主人了。
出于礼貌,我还是去商场挑了个礼物,一套谭木匠的牛角梳,包括一把大角梳,一把小角梳和一个刮痧板,纯手工打磨,看上去光滑圆润,完全就是个艺术品。其中的小角梳做成了鱼的形状,鱼眼的位置开了个圆洞,穿了一根大红色的挂穗,喜庆,应景。以前我妈也有一套,有一年生日的时候老莫送的,也是这样的三样式,我妈把其中的小角梳给我了,外形是一只趴着的猫咪,可惜在一次搬宿舍的时候弄丢了,到处找都找不到。如今是条鱼,倒是有意思。买完之后我才想起来,王秀英是个爆炸头。陈小小也是个爆炸头。
下午四点,一个不会因为太早而使彼此尴尬,又不会因为太晚过于失礼的时间,我站在了家门口。意外地发现防盗门上过年贴福字留下的双面胶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像个刚去过角质的女人。我犹豫了一下,把钥匙放回背包。手指叩门三次,女人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由远及近,来了,来了,来了!最后一个“了”字声调高且拖长音,和我妈的柔声细语完全不同。以前虽然常常看到王秀英,但印象里只有两只手在翻炒和扎皮筋的样子,没想过她竟然会说话,更没想到声音还很尖利,一下子从耳朵窜到我的脑门。
开了门,先看到爆炸头,确实就是王秀英。穿着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外套蓝色围裙,围裙上还有几道簇新的折痕。她的两只手在围裙两侧擦了擦,打算接我的行李。我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她的手就悬在半空,笑容滞了一下,后一秒,老莫就咋咋呼呼地从客厅里跑过来,像开关一样,“啪”,两人都恢复正常。
开关老莫看上去特别热情,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他一只手接过行李,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碎步推着我往沙发那边走,一边回头对王秀英交代,“赶紧的,油豆腐烧肉,我们囡囡最爱吃的。”王秀英“欸”一声答得清脆,跑动几步就听到厨房门合上的声音。
茶几上摆着一盘混合的干果、一盘个头很大的草莓和一盘剥好的耙耙柑。耙耙柑一瓣瓣分开,摆放整齐,严阵以待,是招待贵客的礼遇。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拜年,吃饭的时候,先上凉菜,大烤肉、白切鸡、火腿肠,一片叠着一片,下面摆三排,上面再摆两排,吃的时候呢,从最上面开始,你夹一块,我夹一块,谁要是越过去掏出底下最精瘦的那片来,那就是坏了规矩。这是主人和宾客之间最起码的礼仪。
老莫一直在问我工作怎么样、同事相处好不好、钱够不够花、住的地方安不安全。在我说到一起合租的女孩子喜欢吃咖喱饭一到周末合租房里就都是咖喱味的时候,他突然哈哈哈笑起来。我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从嘴巴里飞出来。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没有看他眼睛,因为注意力总是被他那刚染过的头发吸引过去。它看上去很像一盆发菜,妖娆无比,为了合群还烫了点小卷。看得久了,就觉得老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爆炸头的王秀英以及爆炸头的陈小小生来就是一家人,每当他们仨手挽着手出门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三朵被烧焦的向日葵。
客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沙发、茶几、电视柜、餐桌都是旧的。茶几上甚至有一个黑黢黢的印记,应该是我小学写毛笔字时不小心沾上的墨水,之前一直被老莫的赭红色烟灰缸遮盖着,因此并不引人注意。我拿眼角的余光从电视柜扫到餐桌,然后是入户柜、沙发边几,把有可能放烟灰缸的地方都寻了一遍,没有。吸一口气,闻到的是老莫身上隐约散发出来的肥皂的咸涩,彻底取代了烟草燎过的气味。一股酸涩的感觉从我的胸腔里升起来,几乎要冲到眼睛边上。
其实,这不是老莫第一次戒烟,五年前,老妈查出肺部问题的时候,老莫就决定戒了,后来慢慢地,在渺茫的希望中把成功戒烟和打败病魔划上了等号。那个赭红色的烟灰缸因此成了摆设,刚开始还用来放果壳,后来索性做了放置钥匙的收纳盒。大概三年前,因为这幢老房子的电梯坏了,我只能走楼梯。在从我们家出来的第三个拐角处,意外地发现老莫背对着我坐在台阶上,黄褐色的香烟头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周身烟雾缭绕,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熟悉的烟味极速地窜入我的身体。他当时没有剃胡子,上衣胸口的位置有几处没有洗干净的污渍,精气神什么的似乎正在从他的身上消逝。他问了我一句话,他说,“我戒烟了你妈是不是就会好?”我不敢回答,也没有揭穿他关于戒烟的谎言,倒不是不相信他能戒烟成功,而是觉得他需要这种痛苦来抚慰另一种痛苦。所以,那个赭红色的烟灰缸也就一直放在茶几原来的位置,刚好能够遮住我小学写毛笔字时不小心沾上的墨水。
西晒的阳光从客厅侧面的窗户落进来,慢慢地拂过路途中的每一个物件,明明暗暗,温馨闲适,我却觉得讨厌。
陈小小是在王秀英做完了一桌菜,并且摆好餐具之后准时出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王秀英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快速地摘下身上的围裙,同样也是“来了,来了,来了”三声应门,却听出一种亲人之间特有的愠怒的意思。老莫也从沙发上起来,看了我一眼,绕过我的腿,从茶几和沙发的夹缝里径直堵到门口去。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其实我在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陈小小。让我惊讶的是她现在不是爆炸头,一头秀发直且顺,人也不胖,瘦瘦高高,被王秀英和老莫两个人拥在中间往餐厅走。我也站起来,但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只是勉强地应付了一抹浅笑。陈小小明显比我更适应新的身份,扬起笑脸,加快几步越过来,叫我“姐姐”,又加一句,“你来啦,姐姐。”我闷闷地应一声,心里想着的是那把鱼形的小角梳顺着她的直发一梳到底的样子。
王秀英做菜的确很好吃,红烧鲫鱼、茄汁大虾、高汤娃娃菜都可以媲美饭店大厨,如果不是因为油豆腐烧肉中的猪皮没有去掉,我完全可能打95分以上。吃饭的时候,王秀英用公筷先给我夹了一只油豆腐,然后又夹了一块肉,“老莫说你爱吃,阿……姨特意给你做的。”她说得很小心,我礼貌地说谢谢,但不知道该拿这块肉怎么办。我从小就不爱吃猪皮,每次都把皮咬下来给老莫。长大后,觉得不卫生,就要求老莫做这个菜前先把猪皮切掉。现在我既不能随便丢在桌边,失了老妈的教养,也不能委曲求全,丢了老莫的尊严。老莫也给陈小小夹菜,陈小小把肉放在嘴巴里嚼,嘎吱嘎吱,她的嘴巴每开合一次,我就想象一次肉皮因为没这么容易被咬断而在唇齿间翻来覆去的样子。“多吃肉皮,对女孩子好,补充胶原蛋白。”王秀英对着我和陈小小笑,陈小小嘴里的嘎吱嘎吱声音变得更响,我疑心吃了这东西会变成爆炸头,趁她们不注意把肉塞到了米饭下面。然后,老莫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我的大腿。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以前被老妈骂的时候,他就这么干,捏的时候还会朝我眨眼睛。但我摸不准他这次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给王秀英面子吃下去,还是暗示我不想吃可以不吃?我不知道,就像玩游戏,参加的人换了,规则也会不同。
一顿晚饭吃得还算和气,为了庆祝老莫再婚,大家都喝了点酒。喝到最后,老莫有点醉意,翻来覆去地喊囡囡,来来回回地和我说话,都是些鸡毛蒜皮或者让我丢脸的小事,比如我五岁的时候,他喝完喜酒骑自行车带我回家,结果一起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比如他去北京出差,给我买了一板巧克力,结果放在裤袋里全化了,又比如他有一次在我房间里发现了一个避孕套,什么都没说又放回了原处……王秀英和陈小小刚开始还跟着笑几声,到后来,母女俩干脆坐到一边低头说体己话。一直等到老莫做出要吐的样子,王秀英才过来和我一起扶他去卫生间。他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我才真切感受到这一年多,老莫是真的胖了。
老莫往水槽里吐的时候,我和王秀英站在两边给他抚背,她的手和我的不小心碰在一起,传递过来硬实的感觉。她站在炒米面摊前,两只手不断舞动的画面一下子清晰起来,视线往上,是温厚的手臂、流着薄汗的脸颊以及野蛮生长的爆炸头。我把手收回来,眼角的余光瞥到水槽边上有一根很卷的头发,台面上有多出来的洗漱用品,马桶圈是放下来的状态,不得不承认,老莫已经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吐完之后,老莫就去睡了。王秀英邀请我晚上住在家里,说被子前两天都已经翻出来晒过了。我到底也不敢应下,老莫睡了,我更加势单力薄,房间又少,我还没有做好和陈小小挤在一张床上的准备,就推说还要去外婆家里陪陪老人家,王秀英也没好意思再做挽留。临走的时候,我站在老莫的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呼噜声,一声长一声短,总是疑心中间有一阵子他的呼吸出现了暂停,心跟着吊起来,一直等到下一次呼噜声响起,才能稍稍放下。
出门前,王秀英给了我一个盒子,说是老莫磨了很久才成的,念叨了很多遍这次要送给我,结果醉倒了。我打开来看,红绸里面包着一支小角梳,梳齿粗细不均,梳背上有几处乱了的纹路,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一只趴着的猫咪,尾巴的位置钻了个小孔,穿一根酒红色的绳子,下端坠了一颗珠子,应该是从老妈的大角梳里拆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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