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一个老人的嫉妒与孤独

李嬷嬷是贾宝玉的奶妈，自以为是贾府的有功之臣。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

这是她骄傲的资本，也是倚老卖老的底气。可是贾宝玉并不这么看，宝玉曾经为此摔过一碗茶，大骂道：

“他是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这是贾宝玉骂过的最狠的话，本来他就不喜欢中老年女人，加上点贵族子弟的纨绔习气，并不显得对李嬷嬷有什么尊重。

尽管如此，我每次读到贾宝玉的这一段话，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过分，反倒有酣畅淋漓的感觉。这个李嬷嬷，也太为老不尊了，活该！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当我身边的长辈都渐渐老去，对于老人这个群体，我多了一份理解。

再次透过李嬷嬷一次次失态表现的背后，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内心深处的失落和孤独。

基本上李嬷嬷每次出场，都伴随着偷吃东西。

在小说第八回里，贾宝玉发脾气就是因为这个。宝玉为晴雯留了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李嬷嬷恰好看到，拿走给了自己孙子。

茜雪为宝玉泡了一碗枫露茶，李嬷嬷看到了非要尝一口。就为这个事儿，茜雪被撵走，再也没出场过第二次。

到了小说的第19回，李嬷嬷看到一碗奶酪，拿起勺子就要吃，丫鬟说，“别动，那是给袭人留的。”李嬷嬷气坏了，赌气将奶酪吃完，又赌气离开。

贾府里缺少仆人吃的东西吗？李嬷嬷那么欠吃吗？当然不是，看着他们平日里的奢侈生活就知道了，丫鬟的生活都比得上小户人家的小姐。

那李嬷嬷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争呢？

她争的是一份存在感，一份被尊重的需要感。如果这碟豆腐皮儿这杯奶酪是留给她的，她不知道会有多喜悦。

然而，随着宝玉的长大，她的核心服务地位已经被取代了，宝玉对她不仅不依赖，反而很嫌弃。宝玉更喜欢的是女孩子们，对身边的丫鬟们也特别好。

李嬷嬷发现自己被边缘化了，她的位置被取代了，没有人尊重她，丫鬟们对她说话也毫不客气。于是，失落感就渐渐滋生了。

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她的奴隶位置坐不稳了！

李嬷嬷最嫉妒的人是袭人。

贾府就像是一个职场，李嬷嬷曾经是老板身边最不可或缺的人，但是随着宝玉的长大，职场新秀一茬一茬地冒出，如今，最红的是袭人。

袭人自和贾宝玉有了云雨情，两人的感情一天天的升级。袭人回家探亲时，短暂的半日时光，贾宝玉还跟了过去。

宝玉到了袭人家，袭人将自己的坐垫拿出来，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又将自己的手炉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宝玉，最后把自家的果品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这4个“自己的”加上用手怕托着送的动作，让袭人的服务有了无可取代的地位。

袭人并没有恃宠而骄，这是她的一份工作，她尽心尽力的去做好，至于升任姨娘，那也是意外之喜，职场上的高位，谁不想攀爬呢？

但是高处不胜寒。袭人处在这个位置，小心慎微，并不想招惹什么麻烦，所以当得知李嬷嬷吃了奶酪酥之后，看到宝玉要发脾气，袭人忙笑道说：

“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袭人展示出来的是一份容人之肚量，还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智慧。对于一个过气了的职场老人，她计较什么呢？

但是李嬷嬷不依不饶。李嬷嬷第2天拄着拐棍又来了，一进房就骂躺在床上的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这段话骂得相当恶毒，像是泼妇骂街，“娼妇”“狐媚”“妖精”……李嬷嬷越骂越得劲，把自己心中压抑许久的嫉妒全部发泄了出来，她是舒服了，然何曾考虑过别人的感受？还有，为老不尊的她以后能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吗？

等到宝玉出面时，李嬷嬷就更委屈了，她边发火边哭：

“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李嬷嬷说这一通话，特别像婆媳之间有矛盾时母亲对儿子的哭诉。贾宝玉就像是一个夹心饼干，一边是把自己奶大的乳娘，一边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缺少处理这类麻烦的艺术。

还是凤姐精通人情世故，凤姐知道李嬷嬷要的是尊重，但是这老女人气焰又太嚣张，所以她又压又抬，三下五去二解决了问题。

凤姐先拉出老太太来压制李嬷嬷：

“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

在老祖宗面前，李嬷嬷就是有天大的委屈，她也不敢叫嚷，因为这是规矩，这是主奴区别。

压了李嬷嬷气焰之后，凤姐接着表示对李嬷嬷的尊重：

“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

于是李嬷嬷屁颠屁颠脚不沾地跟着凤姐走了。

若非凤姐出手，还不知道李嬷嬷的哭诉辱骂要到什么时候，用丫鬟们的话来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但就这样讨厌的“老货”，我们在生活中常常遇到。

工作中，这样的老货们喜欢找新人的茬儿，尤其是比较优秀的新人，他们会毫不顾忌的展示出自己的嫉妒，没有一个老人应有的模样。

我们单位里就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快退休了，却总是提及年轻时的辉煌，这倒也罢了，对于比他强点的同科组的人，总是人前人后含沙射影骂骂咧咧。

生活上，这样的老货们就像有着恋子情结的母亲，儿子都结婚了，她们还不肯放手，以爱的名义要和儿子绑架在一起，同时嫉妒着儿子身边的人。儿子结婚了，她们喜欢找儿媳的茬儿，因为她们总认为自己是要排在第1位的，要是儿子给儿媳买了一束花，老货们会愤愤不平半天的。

这种心理的根源就是嫉妒。一个老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本应该看淡风云，活得更洒脱一点。因为他们经历了岁月，有一定的阅历，心胸应该更开阔才对。

然而像李嬷嬷这样的老人却恰恰相反，他们的心性没有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变得成熟一点，反而学会了倚老卖老，和年轻人争宠，最后弄得自己很难堪。

如果再往深处思考，嫉妒的背后是孤独。一个人老了，不再处于舞台的中央，不再有众星捧月的位置，难免会滋生出失望的情绪，怎么处理这种情绪，是需要修行的事儿。

其实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精彩。人老了，该放手就放手，该放权就放权，甘愿做一块砖，为年轻人铺路，自会让老年人赢得尊重。红楼当中，有一位和李嬷嬷形成鲜明对比的老人，是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下次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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