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福
一
我在星期天早上睁开眼时,习惯性摸出手机看微信,不由得大吃一惊,我这个小区微信群里疯传着一个消息:紧急!——刘老头快不行了,已送往医院,在紧急抢救。
看到这则消息,我的心陡然紧缩,眼前立即闪现出一张四方脸,布满了皱纹,须发俱白,但面色红润,眼睛细长但很明亮,像无月夜空里的星星,深邃而平适可亲。精瘦的中等个身材,挺拔而硬朗,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个已96岁高龄的古稀老人。
前些天不还是好好的吗?我那天下班时,拐过小区的一个花池,看他在里面正修剪玫瑰枝,见了我,还停了手,笑吟吟地与我打招呼呢。
我不禁仰天叹息,生命的无常,这真是深不可测的,人的脆弱,不在于外表的壮弱,阎王叫你三更去,绝不拖到五更时。正这么感慨着,又见一堆信息翻卷上来:大家上午去看看他吧,越快越好。当然,凭自愿哦,不带强求的哈。
咦,这就有些奇怪了,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小区的老人好像着了魔似的,全一窝蜂似的往医院送,而且大抵是一样的结果:睁眼进去,闭眼出来,几乎无一幸免。
我这个群里是天天都有报丧的讣告,让人感到万分压抑。但那些老人进医院时,也没有谁在群里这样张扬着去医院看病号呀。
不过,我这种疑虑也就是那么一闪,心里旋又自责,这刘老头好歹是个长寿的长者,况经常在小区碰面,相处融洽,去医院看看他老人家也无可厚非,我竟会有这点自私,实属那种心胸狭窄小气之人,真不应该。
于是,便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赶紧洗漱,冲杯奶粉喝了,算是早餐,便带上门出去。
赶到电梯时,里面已挤了不少人,闪身进去,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但却叫不上名字来。听他们窃窃地交谈,好像也是准备去看刘老头的。我便问其中一人道:“大家都是去看刘爷爷的吗?”
一边的人道:“是呀。”
“你也去吗?”
我点点头。那人便冲我笑了,而且这笑大有深意似的,令我迷惑不解。再偷觑他人,也都带着笑,一齐望着我。
我的脸大约有些发热,心里纳闷:我去看刘老头,有什么好笑的?
下楼后,大家俱分头去开车,我也启动了车子,寻到一家超市买几件礼品装上,正要驱车走人,便听耳边一声大吼:“等等。”
这声音让我惊吓不小,别转脸看去,原来是我楼底层的住户老张,快六十岁了,大宽脸,浓眉毛,闲暇时,喜欢在楼前花园凉亭里的石板桌上下象棋。
那里常常聚集着一群老头们,或闲聊,或下棋,或打扑克。我有时放松自己时,也过去凑趣,一来二往,便与老张混熟了。此时,他正一路小跑过来,还冲我扬着手。
他喘吁吁到车前站定,笑着问:“你是不是去看刘老头?”
我说:“对呀,张叔,您这是······”
“那就对了,我也是,一路一路,搭个你的顺风车。”
“这个······”我稍稍犹豫了下,心里想,“哪有去看病人空着手的呢?”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豪爽地一拍裤兜,说:“快走吧,怕时间来不及了,你张叔我懂得人情世故,我备的有红包。”说完便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我抿嘴笑了笑,发动车子往前驶去。
在行车的时候,老张始终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不时看看我。让我心里很觉得奇怪。
他那眼光与刚才我在电梯里遇到的眼光几乎没有两样,怎么了?今天!
但碍于他是长辈,我也就没好意思询问,只是埋头开车。过了一会儿,性格本来就急躁的他,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了。
“你小子也想长寿?”他侧转脸,笑着看我。
“什么?——长寿?看你说的!长寿,那可是人人都是天天祈盼着的呢,不论老少。”
他呵呵大笑,拿右手食指点了点我,说:“对对对,老少咸宜。”
这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谈话,我更加疑惑了,便期期艾艾地问道:“张叔,我今天看到咱小区的人都有些奇怪,可又想不明白奇怪在哪儿呢。”
“是么?我倒是觉得很正常。”他又笑了起来,拿手理了理花白的头发,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你果然不知道啥原因?”
“我还真不知啊。”我瞥他一眼,又赶紧端正眼光,手打方向盘,盯着前方的道路。
“到底是年轻人呐!”他长长叹了口气,后背重重往后一仰,旋又坐正,侃侃而谈起来,这一席话,让我心内五味俱陈,说不出的茫然和失落。
二
老张说,其实刘老头是已住院好几天了。有一天,他与他的那帮老哥儿们坐在凉亭里闲聊时,有人神秘地说,有个传言,好像是说如刘老头这样高寿的人,倘趁此机会到医院里去探视他,就能沾一点他高寿的福气,很是吉利的。
老张当时就质疑,说,他都快挂掉,没看这小区老人进去的,哪一个活蹦乱跳地出来了?还吉利?
那人辩驳道,一样的吉利。你想啊,去看了他,就算抢救不过来,那么,以他96岁的高龄,也算得是沾福。谁能一口气活到这大年纪?可是,若是痊愈,那就赚大发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刘老头这身板,突破百岁是绝没问题的。如此,去探视的人岂不以后也能活到百岁?
老张大张着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但后来几天,人们一直在议论这事,如走夜路的猫一样在这小区的各家各户里游荡。发酵段时间,终于,大家都坐不住了,于是,不约而同成群结伙往医院奔去。
有好事者竟然在小区微信群里号召,其时,已晚了两天。如今正好遇见一块儿去沾福气。
我听老张说完,心里很是惊讶,茫然和失落之感,一齐涌上心头,渐渐攫住,感到非常的木然。
“不过,我发现这探视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去凑什么热闹?”老张咧开嘴,露出里面的一排黄牙,笑着说。
怪不得我在电梯里,大家都大有深意地看我笑呢,原来如此!
“我······我是看大家都去;况且,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
老张歪着头,眼光怪怪地打量了我一下,旋又竖起大拇指,笑道:“是个好同志。”
赶到医院里时,我看到刘老头正躺在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枯瘦的手伸在被外,在输液。他的床边围着一堆人,年纪大都是四五十岁以上,有我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床下床边堆满了礼品。
他的老伴,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正与来人小声交谈着,介绍刘老头的病情。也有几个年轻人和小孩子,在忙着挪动礼品,看样子,是刘老头的儿子孙子辈的。
老张踱到床前,弯腰凑到刘老头枕边,放低声音问:“刘老伯,好些了吧?”
刘老头苍黄打皱的脸挤出一丝笑,轻飘飘地回答:“嗯,好些了。你看······就这么住个院,还麻烦大家来看我······”
老张的腰弯得更低了,一只手还轻轻抚摸上了他的手,笑吟吟地说:“这是应该的。乡里乡亲啊,谁没个病啊什么的。应该的,应该的。”
我心里陡然一沉,感到这老张让人说不出的腻味:他大概是想把这沾福做得更彻底了。别人都是围着床边,或坐或看,虽然眼光都是热烈的,贪婪的,好像在刘老头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但也是很文雅,很朦胧,很含蓄,绝不至于如他那样赤裸裸的。
“好多了,刚进来时真吓人,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一天一夜,就没事了。就转到这普通病房里了。医生说,再过几天就可出院。”刘老头的老伴喜气洋洋地说。这是个很干练的老太太。
“刘爷爷大福大贵,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肯定会没事的。”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恭维着。
“这也是我们小区的福气。你想,这样高寿的老爷子,在这节骨眼上,居然扛过来了,简直是奇迹。”
“出院后回到小区,一定要放鞭炮好好庆贺一下的。”
“这主意不赖!”
“······那得用十万响的鞭炮······”
“对头!”
病房里的气氛热烈起来。
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情绪,默默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古怪,感到好像是《西游记》里那些逮住了唐僧的妖怪,围着他都在渴望着分到一块唐僧肉似的。
我又记得到过一个旅游景点,那里山壁一人多高的地方,有块貌似观音的石头,凡到此旅游的人,都要去摸一摸,因为据说,凡是摸着的人,大都能带来好运气的。时间久了,这石头被摸得闪闪发亮,光可鉴人。
一瞬间,觉得有些无聊,便趁着大家都忙着热闹,悄悄走出了病房。但刚出来,又遇到一拨人正往这里奔来。其中有一个还笑吟吟与我打招呼,问:“看过刘老头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惶惑着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逃也似的下楼了。
坐在车里,我并没有启动,而是理了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想,这刘老头倘知道大家是这个目的来看他,不知有何想法?
因为,据我所知,这刘老头确实是个不凡的老头,他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的大起大落,其中的片段我平常听别人聊起时,也多少知晓一些,只是那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但今天,看着他萎缩地躺在床上,又是那样的一个氛围,不由得将他先前的片段联想起来,于是,一个鲜活的刘老头便展现在眼前。
三
刘老头的本名叫刘大为。别人对他的称呼有一个演变的过程。
19岁那年,他正在逃荒时,遇到一支队伍,这支叫解放军的队伍正在与国民党部队拼杀,部队减员厉害,就地进行“扩红”。刘大为那时天天饿得发昏,也不问青红皂白,谁给饭吃就跟谁走,于是胡乱弄了身破军装,扛着一支小马枪,就跟着这支队伍昼伏夜出,东奔西跑。
不到半年,在无穷尽的奔跑中,他学会了打枪,学会了骑马,学会了杀人。而且,好像与枪有缘似的,一旦粘上,就人枪一体,那枪打得贼准贼准。
以至于每次打完仗后,就会立上一功。大家那时都亲切叫他“刘小鬼。”这让他很高兴,干得更卖劲,枪也打得越来越好。
可是,这仗却是越打越让人纳闷,因为,打仗的次数少,跑路的时候多。有时候,接到一个命令,说是在某某地方打阻击战,可刚刚到达指定的地点,却又来道命令,火速行军若干里,到另一个地方,于是,刘大为跟随部队连夜急行军百十多里,扎好架势还没打上一阵儿,又迅速撤退,然后又是急行军。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大纵深,巧穿插,多迂回的战术,国民党后期就是被这种战术打得晕头转向,一败涂地。
解放战争终于胜利在望,而刘大为也由当年的一个要饭花子摇身一变,成了率领近千号人的团首长了。刘小鬼成了刘团长。
意气风发的刘团长,率领着他的铁血之师,一路南下,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风卷残云的战斗,跑路更多,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赛跑。
国民党部队在前头玩命儿似的跑,刘团长带着他的人马玩命似的追,追着追着,突然又来了道命令,不追了,就地接管城市。
于是刘团长率部入城,开始了在这个中部城市的后半生工作。他所率领的部队也就成了公安部队,成立了公安局,刘团长顺理成章又变成了刘局长。
生活安逸了,但琐碎事儿多了。天天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五花八门,婆婆妈妈,让刘局长很不习惯。
这哪里有那种率领虎狼之势气吞万里如虎上阵杀敌过瘾啊。因此,一度他变得消沉和抑郁,天天怀念过去金戈铁马的岁月,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后来大病一场,所幸的是,在常年的奔跑中,练就了一副好身骨,硬是挺了过来。
最后组织上找他谈话,反复做思想工作,说是全国都解放了,哪还有仗可打?以后就是搞建设,安心就是了。
刘局长看看当年的战友们也大都进城操起了不同的行当,遂收了心,老老实实安于本职,又像当年刚到部队时那样勤勤恳恳干起来。
刘局长打仗是一把好手,但真正稳下心来,干这个局长一样的风生水起。很是风光了好些年。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昂昂憋足了劲儿事业再上一个台阶时,却被一脚踩在了地下——倒不是刘局长犯了什么错误,而是与他同期的战友大多都成了“老保”,而为革命形势所不容,几乎都纷纷倒台。因此,刘局长不能免俗,于是,刘局长就成了“牛鬼蛇神。”好事者取其谐音简称为“刘老鬼。”
四
刘老鬼结结实实过了十多年郁闷的生活。人们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只好从生活作风上下手。
而生活作风方面,刘老鬼又惧内,即使在红火的时候,也不敢多看除了自家媳妇的其他女人一眼,更遑论在外面养外宅或者悄悄与别人劈腿了,于是大家苦思冥想了很久,硬是生生找出了瑕疵:他的媳妇比他小了十多岁,而且还是个学画画的大学生,标标准准的城市女子,如此,这罪名就有了:首先是老牛吃嫩草,或者说是好色嘛。其次是看不起工农群众。那乡下的姑娘平民姑娘,一抓一大把,为何找城里人?还是个臭知识分子?明显的立场问题,看不起工农群众嘛,这足以表明,刘老鬼划入被打倒之列的合理性了。
顶着个“生活作风”问题的刘老鬼,在这十多年里浪费着粮食,浪费着年月 ,无所事事被迫参与各种斗争或者是被斗争,端的是苦不堪言。
有好多次他想还不如一死了之,或者如当年逃荒要饭那样流浪去。他的媳妇倒是个有个性的女人,每每都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断喝:“亏你还是指挥过铁血军团拼杀的人。我问你:那时稍不留神子弹就把你报销了,你不怕,现在还没被人挂上高帽,游街示了几回众,被人唾了几口唾沫,就成了这个熊样,要不要脸?况且,如今天下一统,到处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你去流浪讨饭,不是在抹黑吗?这更足以让人抓住把柄,会把你整得活不活死不死呢。”
刘老鬼见不得媳妇发火,三回五次被狗血淋头痛骂,遂只得安心老老实实,不敢再有任何无聊地想法了。
“听我的,你只当是个梦游的人,一切都是在做着噩梦。不信这噩梦就没个头。”他媳妇又特意出谋划策。
刘老鬼点头,无限感慨地说:“就怕到死,这噩梦还做不到头呢。”
“做不到头又该如何?只要活得比他们长,哪怕做噩梦到一百岁也值了。”媳妇又横起了柳眉,睁圆了眼说。
不过,刘老鬼终究没有把这噩梦做到头,五十多岁那年,终于噩梦醒来是早晨,他又官复原职,从刘老鬼变回了刘局长。
与当年那批被打倒的老干部一样,复出后,精神焕发,信心百倍,开始了新的长征。这期间,着实忙得四脚朝天,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在人生的舞台上,他又成了众人聚焦的核心,挥洒着他当年参加队伍时的激情。不过,随着干部队伍年轻化的实行,他这个近六十岁的人,自认为还没将余热燃到底,一纸离休命令下来,乖乖又卸了妆。
好在这次不是有莫须有的罪名,而是光荣离休。离开单位那天,摆了一场送行酒,大家都纷纷来敬酒,说着恭维的话,什么老革命,劳苦功高,让贤于更年轻的人,风格高尚,堪为楷模云云。而称呼也变了,由刘局长成了“刘老”。
刘老非常惆怅地离开了单位,离开了几十年的组织。当然,并不是说没有组织了。像他这样离退休老干部,单位是专有一个部门管理的,那里另辟的娱乐场合比如棋牌室、锻炼身体的地方以供消遣,但谁也不主动热着脸去。因为,谁都知道“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除非实际生活实在遇到了什么麻烦,才到那里解决,否则是绝不迈入一步的。
刘老,这个名称是够高大上了,可是,他的人生舞台逼仄了——天天窝在家里。那时,媳妇也早已退休,但毕竟是学画画的,她自有主意,还没退休时就联系好几家私立学校,走校串门给人家当美术教师,日子过得是相当的充实和洒脱。
如今,刘老离休在家,正好解决了她的难题:做家庭妇男,这以前这都是她的工作,现在,让刘老发挥余热,当她的专职保姆。
刘老颇不服气,女人双手叉腰,拿手指点着他的鼻尖喝道:“怎么?老娘给你当了几十年的保姆,几个孩子都让我拉扯大飞走了,你有什么不服的?你们这号人,只要离开那个地方,基本上都是废物。我就不同了,咱有技术,没听说拥有技术的人永远是块宝吗?”
刘老一听,咂了咂嘴巴,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是呀,自己除了会打个枪,后来又学会了耍个嘴皮子,还有嘛本事呢?如今老了,简直一无是处啊。遂俯首贴耳干起了新的职业:给媳妇当保姆。
于是,上街买菜,回家做饭,拖地洗衣,成了他每日的功课。在菜市场遇到熟人时,大家笑嘻嘻与他打招呼:“刘老,也来买菜呀。”他一开始还不习惯,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时间久了,便也能坦然面对。
毕竟,混了一辈子,仍然还有人称他为“刘老”,依然心里还是颇得意的。但是,不久,这种好心情便遭到了破坏,自己在家喝起了闷酒。
五
刘老的不痛快源于一次菜市场之行。那天上午,他与往常一样晃晃悠悠赶到那里。正在菜摊上左顾右盼挑着菜,忽听旁边有人与他打招呼:“老刘,你也亲自下厨了哇。”
他循声看去,这人脸上堆上笑,正笑吟吟望着他。不觉心里一沉。
叫他的人是他单位的一名原先的部下,四十来岁,此人曾经鞍前马后围着他转,很会来事的,因为会来事,刘老可没少照顾他。每一次进步,都凝聚着刘老的心血。
怎么也未想到,如今在他眼里,这个先前的刘局长,刘老,竟然变成了老刘!一声“老刘”,将刘老的所有外衣都剥掉了,只落下赤裸裸的难堪。
他的心涌起一阵巨大的震撼,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大约脸也变得苍白。但毕竟当了多年的领导,处变不惊的本领还是有的,他便应和着:“嗯嗯,是呀,来买菜。来买菜。”
这声音在自己听来都很别扭和古怪,音调也是空荡荡的,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这好这好,离休在家,干些家务也是不错的。”那人没话找话说。
此时,变成了老刘的他心情木然,也懒得搭理他,只是有礼貌的机械点了点头,胡乱挑了一些番茄、大葱和萝卜,悻悻然走了。
回到家,郁结在心里的那种不快,怎么也化不开。做好饭后,老伴还未回,他便怏怏自斟自饮,一边喝,心里发着无穷的感慨,嘴里还不停地嗐着,一边苦笑着摇着脑袋。
“哟,今儿怎么犯纪律了?不待我回来,自己倒先开吃了?还喝上了酒?”老伴回到家,惊奇地望着他。
他不语,仍然自斟自饮。老伴脱了外套,又到卫生间洗漱一阵,方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准备去夹菜,又停住了,筷子搁在盘子边儿,她对他左瞅右瞧,端详半天,问道:“你今天的脸色不对啊。又发什么神经了?”
“是吗?”他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怎么讲?”老伴睁了眼望着他。
他稍稍犹豫了下,便把在菜市场遇见原先的部下,并公然称他为“老刘”的情形述说一遍,临末,愤愤然地说:“这小子对人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简直可恶。”
老伴听完呵呵大笑起来。拿筷子指点着他的鼻尖,不无嘲讽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在台上,就是在演戏,你就是个演员,如今卸了妆,就不是演员了。那扮演员时的称呼当然就没了。要搞清楚,你现在是观众。如果不去看戏,连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叫你一声老刘那还算是客气的。总比对面走过不理睬你强的多了。”
“别人这样叫还多少能接受,可是,那小子毕竟我在位时没少栽培他,才几天的工夫,变脸比翻书还快。”老刘不服气地说。
老伴撇了撇嘴,大有世故地说:“人情薄如纸,人走茶就凉,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奇怪的?况且人家不就是叫你一声老刘吗?你不姓刘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连这个还糊涂,可见你就早该滚下台来,早就该来做家庭保姆的。”她不屑地望了望老刘,只顾自己夹菜吃去了。
老刘想了想,又“嗐”一声,摇摇头,懒懒地放下筷子,踱到沙发边,坐下喝茶。老伴显然没能理解他那种复杂的心情,有些时候,约定俗成的东西,一旦进行了某种改变,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有时候,具有相当的杀伤力。
自从那声“老刘”叫开来,好像有鬼似的,周边的人也都改了口,“刘老”消失了,渐渐替而代之的是“老刘”,这声声的喊叫,犹如一根根尖刺,一窝蜂涌上来,令他猝不及防,老刘终于承受不住,憔悴了,伤心了,苦闷了,乃至于一病不起。
六
老刘的这病缠缠绵绵的,一会儿急促,一会平缓,急促时,慌得家人呼叫救护车,到医院后待了几天,又嘛事也无,于是又出院回家。
如此反复几次,老伴算是彻底惹毛了。因为老刘这沥沥拉拉的病,拖累着她再也不能洒脱着在外兼职了。几个孩子也搞的一惊一乍的。
老伴便骂道:“别说人家喊你老刘了,我看就是叫老杂毛也无可厚非。什么玩意儿?别人不都这么过来了,偏偏你细细考究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钻牛角尖。还在那里做着在台上时的春秋大梦呢。你醒醒吧,睁开狗眼看看,生病时,有谁来看你,谁来照顾你?”
老刘便闭了眼,过电影一般把过去与现在对比,那时,他别说住院了,就是生个小感冒在家休息几天,家里也是门庭若市,大家如过江之鲫一样,涌到家里,嘘寒问暖,个个脸上凝着关切,展现着关心。屋里堆满了各种礼品。
更让人感慨的是,单位办公室主任几乎天天泡在他家中,活像一个大保姆,忙前忙后干着一些琐碎活儿,那情景,能把心都暖得融化。
可现在,除了单位工会来人带来几件方便面火腿肠等几件不值钱的礼品,进行程式化的慰问之外,全都销声匿迹了,再也没人来看望老刘的病情,好像老刘就人间蒸发了。刘局长、刘老演变成老刘,竟是这样的沧桑巨变,恍若隔世。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地方,就干什么活。虎落平原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我说啊,你再这样下去,恐怕小命都不会保得住。整天阴郁着心情,那还能好得了?你要是憋死了,老婆孩子都是别人的,你啥也没有。你信不信,老娘我别看年龄一大把,找个心情奔放阳光灿烂的老头还是绰绰有余的。省得与你天天窝在家里唉声叹气,耽误了老娘青春尾巴放光芒。”老伴一边瞪着眼催促着他按时吃药,一边絮絮叨叨着拿着狠话刺激他。
还别说,这老伴的话里有毒,眼光是刀,竟比药好使,如此翻来覆去把老刘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他的病竟然好了。
虽然痊愈了,但是精神依然不佳,只是天天待在屋里喝着茶,听些戏,打发着无聊的时光。老伴很是惊喜,开始尚能陪着他在屋里枯坐,后来便忍不住寂寞,在屋里放开了音乐,且兴致所致,还随着音乐跳起了广场舞。
老刘就有些恼火,便发了几句牢骚,招来了老伴一顿白眼:“你别这样老气横秋行不行?你生病期间,我都没敢给你说,与你一同退休的几个战友,前些天都陆续挂掉了。人呐,何必把自己裹在一个套子里走着迷魂阵儿呢?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什么好?还不是唬人的东西?”
“什么?他们走了?”老刘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什么叫他们走了?我看呐,你如果再这样下去,指不定也会尾随去呢。要学会调整自己。”老伴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老刘不禁皱了皱眉头。
“有啥可皱眉的?看你那个熊样子!当初你可是看到我,眼睛就是直的,现在嫌弃我了?你懂不懂,这就叫生活!活得老当益壮,老有情趣,才算真正会过日子呢。”老伴说着说着撒娇往他怀里一拱,让老刘猝不及防,抱着老伴,好像抱着一个炸药包。
“我说,你也别天天呆在屋里了,我呢,为了你,啥事也干不成了。干脆彻底歇菜,你就跟我去跳广场舞吧,也好活动身子,振奋精神。”
“那怎么成?一个大老爷们儿,何况······”
老伴侧转身子,歪头仰望着他,鄙夷地说:“何况你以前还是刘局长是不?拉倒吧,早就几百年的皇历了。还顾忌那档子事,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刘老,不,是老刘!”
这个“老刘”从老伴口中叫出,说来也怪,竟然不像以前那样刺耳了。老刘埋首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才不去那里丢人现眼呢。”
“那好,人各有志,你现在病也好了,我不勉强,我们各行共是。你不去,我可从今天起开始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啦。”老伴一脸喜气说。
于是,老伴早出晚归,同一帮子舞友歌友戏友们天天泡在广场上,花园间,扭着秧歌,打着腰鼓,或者与人飙歌飙戏,忙得是不亦乐乎,这老太婆凡事都有个钻劲儿,硬生生地组成了一个舞蹈唱歌队伍,开辟了第二职业,竟然干起了接揽广告的生意。穿着花花绿绿地印着广告语的衣服,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给厂家宣传产品,收入颇丰。
老刘在家闲着没事,又干起了保姆职业。但是,老伴却回家没有准点,她们这支舞蹈秧歌队很红火,经常有商家招待饭局。有时开饭,只有老刘自己一人,吃起来也是寡淡无味。
时间久了,老刘开始琢磨开来,不能到广场去抛头露面,常闷坐家中也无聊,站在窗前思来想去,望着外面的花园出神,有一天,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来了主意,这主意让他心里很激动,很舒畅,越想越兴奋,最后终于吼了一声:“对,就这样干。”
七
一天,老刘的老伴回到家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桌上饭菜已摆好,摸上去还是热的,喊叫几声无人应答,团团绕室寻找,哪有人影?
老伴心里很是纳闷,想了一想,打了老刘的手机,没承想,手机响了,却是在茶几上——他就没带手机。老伴有些慌了,赶忙下楼外出去寻。刚到楼道口,迎面撞见老刘。
老伴瞋目而视:“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出门也不带手机。万一有啥事,联系不上,不让人焦心吗?”
老刘嘿嘿笑着,也不答言,拉起老伴就走。来到家中,老伴仍然余怒未消,指着老刘吼:“是不是外面有老相好的了?这么鬼鬼祟祟?”
老刘撇了嘴,自己走到饭桌上拿碗盛饭吃,笑着说:“你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跟你过了一辈子,年轻时就没这爱好,年纪一大把了,还搞这些猫儿狗儿的事,把人看扁了吧?”
老伴蹭过来,傍着老刘坐下,细细看看他的脸,也无异常。老刘却镇定自若往嘴里扒饭。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不放心地问:“你给我说,到底出去干啥了?你在楼道口时的神色就不对头,怎么看怎么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
老刘放下碗,嘴里面还有一口饭,咀嚼着,呜呜咽咽地答道:“老太婆,你这疑心病都犯了几十年了,到老还丢不掉。被你拿捏了一辈子,今天我还就雄起一回,就是不告诉你。”
老伴一听,眉眼便又横起来,桌子一拍道:“咦,今天还反了你了。趁早老实交代,不然我可要动家法了。”
这个所谓的家法,就是老伴耍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一副赖皮的样子,从结婚那日起,几十年来,只要动用这个,老刘不仅举手投降,严重时候恨不得举腿投降,只求她立即活蹦乱跳。这招好使,老刘终于胆怯了,“嗐”一声,不屑地说:“我能干什么?不过是到楼下自家的贮存室里,理一理杂物。那里的东西太乱了。”
“真的?”
“就要动用家法了,哪个敢说瞎话?”老刘笑嘻嘻地说。
老伴又细细打量他一眼,忽见他的衣袖上有几缕蜘蛛丝,看来,可能是真的。便半信半疑挪过饭碗,挑起一团饭,正准备吃,又冲着老刘问:“怎么想起整理贮藏室来了?”
“老太婆,你烦不烦?我看那里乱七八糟,在家又没事,干干活儿又有何不好?天天刨根问底的。我问你,你天天出去野着扭什么秧歌,打着腰鼓,打扮得像个老妖精,广场上疯舞,大街小巷显摆,咱咋不去干涉你的内政呢?”老刘说。
老伴把筷子扔到桌上,饭也不吃了,瞪着他:“怎么?竟敢质问起我来了?我那是正当事业。既锻炼了身体,也捞点外快。精神愉快,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有什么可鄙视的?倒是你,一副整天的缩头乌龟样子,燕雀哪知鸿鹄之志哉?”
“好好好,你是鸿鹄,俺燕雀,行了吧?吃饭吃饭。”老刘被老伴逗得哈哈大笑。
气氛立时活跃起来,老伴也被自己这不伦不类的话说乐了,紧绷的脸也堆上了笑。
但她终究不放心,有次趁机偷拿了贮藏室里的钥匙,打开门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原来杂乱的贮藏室已收拾整洁,靠墙角放着一个白色的工具箱,里面摆放着小铲子、锯子、大花剪等类工具,边上还摆着圆口和平口的大铁锨和耙地的钉耙。最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有一辆小巧的脚踏三轮车。看这些东西,都一律是新崭崭的,闻上去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
敢情他这些天神出鬼没是在购置这些玩意啊?老伴锁上门,百思不得其解。又一想,便愤怒起来:他哪来这些钱弄这些东西?要知道,老刘的钱袋子均为她拿捏着,几十年来,他连工资卡长得什么样恐怕都不知道。竟然敢攒私房钱!简直反天了,反天了。
晚饭时候,老伴看着忙忙碌碌的老刘把饭菜摆上来,便开口冷笑道:“你翅膀硬了哈,小金库看来还囤货不少。”
“什么小金库?”老刘乍一听,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
“我问你,贮藏室里那堆东西是怎么回事?”老伴盯着他说。
老刘紧张的脸松弛了,大大咧咧坐在饭桌前,诡秘地说:“我也准备开辟第二职业呢。就准许你干,我就不行啊?”
“我准备······”老刘欲说又止,夹起一筷子菜就往嘴边送,老伴拿手捏住他手臂,看着他:“等一等,不交代清楚,这饭是不能吃的。”
老刘开心地笑了,说:“就知道你会打别。我说,我坦白。你放手。”
老伴不放手,更紧盯着他。老刘无奈,只好坦白:“我准备修剪花园,种些花草苗木,干些体力活,省得天天待在屋里发闷。怕你不答应,只好偷偷准备,打算来个先斩后奏。”
“你干这个解闷?”老伴惊疑地问。
“对呀。我骑着三轮车,悠悠到那里转圈,随手修剪修剪,拔拔草什么的。不是好活动身体吗?而且,那里安静,空气也好。有利于身体健康。”
“这个······暂且不说这事儿,我问你,你买那些东西的钱从哪里来的?不讲清楚,今天咱是没完。”
八
老刘仍然吞吞吐吐在忸怩,老伴一把揪住他耳朵,咬着牙怒道:“你说不说?”
对于她来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几十年来,死死掐住他的这个命脉,就算掌握了他的七寸。
怎么?想出去花天酒地,没钱,那是嘛事儿也干不成的。她非常庆幸自己能有这等才华,管理的老刘伏伏贴贴。男人有钱就变坏,那可不是讲着玩儿的。虽然老了,也仍然得加强管理,不然万一晚节不保,搞出些鸡鸡猫猫的事儿来,那还了得?今天必须把这来源搞清楚,并彻底截断,省得以后夜长梦多。
老刘疼得龇牙咧嘴,他可真不想说这钱是从闺女那儿借的。当初向她借钱时,闺女说:“老爸,我不敢借给你呢,怕老妈骂我。”
老刘怪问其故。闺女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姊妹几个都被老妈叮嘱过,说,如果你爸向你们借钱,可是千万别借给他,否则,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老刘一听大怒,倔脾气从脚底下直窜到顶门:这老太婆,也忒霸道了,今天还非借来钱不可。便强压怒火,低声下气说道:“闺女,你爸这么多年就没向你张过嘴,就借这一回。我有用呢。”闺女便问借钱的用途。老刘于是把他的想法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就怕你妈打耙,认为这上不了台面,阻止我,所以先把家伙置办齐整了,她知道了也干瞪眼。”
闺女一听大喜,兴奋地说:“老爸,你做得对,闺女我支持你。”遂转给他两千元钱。置办完所需的东西,还余剩个几百元,便藏在床头下的床垫里,以备不时之需。
为此,老刘心里还美滋滋的:这对于他来说,可是巨款,终于当一回钱的主人了。那里贴身,且不易被察觉。老伴那双眼,鹰一般,见钱就如见到兔子。不过,闺女有话在先,以后一旦事情败露,可不能把她给供出来。
如今这霸道老太婆非要刨根究底,这可难为住了他。咋办呢?
老刘在苦苦思索,忽然急中生智,便信口胡诌道:“我交代,坦白。这钱是·······”
老伴又把他耳朵加力拧几把,喝道:“快说!”老刘疼得叫唤:“哎哎,你松松手,我就交代。要不,耳朵揪掉了,也白瞎。”
老伴想了想,便把手拿开,但双手却叉住了腰,直立在他面前。老刘揉揉耳朵,嘴里嘟囔着:“多大个事儿,这样大动干戈!告诉你,这钱来得正,走得直,是我卖破烂积攒下来的。”
“卖破烂?卖破烂就能弄来这多钱?我猜想,你的那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至少也得花费个千儿八百元吧?”老伴撇着嘴,一副不信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老刘心里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老太婆的眼光就是贼准贼准的。但嘴里犟硬,说:“别那么不相信革命群众好不?现在的破烂可不是以前的破烂了,啥年代啦?现在什么都涨价,这破烂也是水涨船高。你听说没,南方某地有人专搞破烂生意,弄成个千万富翁了呢。你那眼光,只能说陈旧的发霉了。”
老伴想了想,又翻了翻眼,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狐疑盯着他,良久,方把紧绷的脸放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好,就算如你所说。但我想,你这钱不可能都花光了吧,肯定还有余头。”然后把手向他一摊:“那剩下来的充公。”老刘一听,就叫起屈来,说:“真是一分也没剩。我到哪儿弄钱充公?”
老伴见状,只得气哼哼地转回沙发上坐下,用手指着还哈腰站立着的老刘警告道:“你搞的这些东西,要做的事儿,我不干涉,反正丢人是你,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但有一点,以后再卖破烂,钱,那是必须统统上交的。一分也不能私攒。听到了没?”
老刘一听如逢大赦,向老伴趋向几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道:“那当然。组织纪律性咱还是有的。一定不再犯类似错误。”
一切都办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老刘信心满满地开始了他的第二职业:早出晚归骑着三轮车溜圈子,在公园里,花池边,哪儿僻静往哪儿钻。幽静的环境,花香鸟语,让他心里很兴奋,自认找到一种最佳的生活方式。他有时把三轮放在一边儿,钻进花地里,把里面的草清除干净,或者用大剪刀修剪枯枝,然后收集成堆,拿麻绳捆好,装上三轮车,优哉游哉骑着把它们再卸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干完后觉得浑身清爽。回到家里,再洗个热水澡,泡上一杯茶,喝上去,顿时芳香扑鼻,惬意得心醉神迷。
多么好哇!这纯粹是另一个世界,无人打扰,也不引人注目,真正脱却尘俗,少了多少焦心烦恼。对,就这样干下去,要让老太婆看看,并不是非得搞她那些张张扬扬的东西才能愉悦精神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这种生活方式远远比她的要有意思得多。
于是,老刘干得更起劲儿了。老伴看着他一天天都是又累又高兴的样子,不无讥讽地说:“这真是奇了怪了,别人又不给你一分工钱,自己还自得其乐,天大的傻瓜。”但老刘不在乎,只是绷着嘴笑,说:“怎么?嫉妒了吧?要不,你也跟我一块儿,夫妻双双去干活?”
老伴撇着嘴,鄙夷地别转脸去,懒得搭理他。
老伴不搭理,可有人搭理老刘了。有一天,他正在哼着小曲修剪花树的枯枝,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吼了起来:“你在干什么?胡乱剪树?”
九
老刘吓一跳,连忙回头看去,见一个阔脸浓眉宽身材的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站在他后面。斜披一件绿军大衣,手里夹着还冒着烟的香烟,睁着眼睛望他。他有些不高兴了,干吗这大声音?有事不能小声点吗?
便懒懒地答他道:“自己没看见吗?我在修剪树枝,没事玩着呗。”
阔脸的人狐疑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这不是正干着吗?”老刘把手中剪下来的枯枝往地下一扔,又扳另一枝,举剪再剪。
“你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阔脸的人叼上烟,拿手胡乱揉搓着粗硬的短发,显然在竭力回想着什么。良久,仍然一脸的茫然地自言自语说道:“没有这个人呀。”
老刘一听,怒从心起:这不是骂人吗?什么没有这个人?便冲阔脸叫道:“我不是人啊!年轻人,嘴里要积点德。”
阔脸赶紧走上两步,凑到老刘的身边,满脸堆笑道:“大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哦,您别误会,我是管理这方圆绿化区的小工头,手下的员工没有你呀。”
老刘剪下一枝,仍然没有放脸,慢慢拢着枝条,说道:“义务着干不好吗?”
“好好好!太好了。大爷您高风亮节,值得我等晚辈敬仰哈。”阔脸一脸谄笑,说完赶忙给老刘让过一支烟。
老刘把手在身上拍了拍,接过,这阔脸哈腰翘首,双手握着手机打着火,老刘低下头凑上去,深吸一口,缓缓吐出。这一刻,他心里倍爽:好久没有人摆这样的姿势恭维他了,又仿佛找回了当年那种感觉。不由得对阔脸产生了好感,方才那点不快全丢到九霄云外了。
阔脸自己也摸出一支烟吞云吐雾吸起来,然后笑嘻嘻与老刘攀谈了。待到套出老刘干这个的实情后,兴奋得一拍大腿,说道:“大爷,既然你有兴趣,我再给你找个地方,离这儿不远,那里有一块花地,专门搞些苗木培育,你业余帮助管理如何?当然,你这边的活儿仍然可以干,随你心愿。”
老刘想了想,便说道:“那好,不过我得先去看看。”
“咱这就去。”阔脸喜滋滋边说,边跨上路边自己的电摩,引导着老刘走去。
没多远,就见一片空地,约有三亩左右,里面种植着些玫瑰、石楠、南天竹等花苗高低不等。那南天竹在这初春时全身发红,在众多的花草中,很是惹眼。阔脸指着道:“这些都是培育的,等稍大后再移植,大爷平时就搞些锄草栽苗移苗的活儿。”
老刘环视了下,周边都是较大的花木,恰恰围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有三条红色柏油铺成的小路从四周茂密的花木丛中伸向这里,显得曲径通幽的模样。
老刘心里一阵窃喜。这才是世外桃源呢,但是他却不动声色,故意东走西望,默不作声。阔脸跟着走,介绍着,说这块地也没有咋好好管,只是让别的园工业余代干,现在正好可供他一显身手。当然喽,也不能累着。临了,停下脚步,指着一个长方形的地角,谄媚道:“这地角,作为报酬,就给您当作自留地,您想种啥就种啥,比如一些葱、蒜、生菜、菠菜等等,自己摆弄着,可是绿色食品呢。”
老刘大喜。脸上闪出灿烂的笑,不停地点着头,说道:“嗯嗯,不错,不错。那就这样说定了?”
“一言为定!”阔脸坚定地说。
老刘与阔脸又在里面盘桓一会儿,才说说笑笑慢慢往回走,两人分手的时候,阔脸忽然面色严肃,望着乐滋滋的老刘好一会儿,沉吟道:“不过,不过······。”
老刘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方才看了那环境,心里着实欢喜,生怕这阔脸变卦,现在看他脸色,便有些发毛,忐忑不安问道:“怎么?你又不愿意了吗?”
阔脸紧绷着脸,缓缓说道:“嗯,嗯,是的······”
十
老刘紧盯着阔脸的嘴,疑惑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半天,阔脸才又说道:“是的,又不是的。”
“怎么个讲法?”老刘问。
“若是在上面种些非法的东西,那就是的,您哪,就不能在那儿鼓捣。反之,就不是的。”阔脸卖着关子说。
老刘一听,哈哈大笑,完全被这位貌似凶神的中年人逗乐了,指着他道:“你还真逗!咱七老八十的,可不会临了把自己给玩进大牢里。这个道理,俺还知晓的。”
阔脸也笑了,点了点头,亲热地拍拍老刘的肩头,说一声“那就这样定”,告辞老刘,骑上车去了。
老刘目送他在远处的树林中消失,方才慢悠悠骑着三轮车往回走。心里美滋滋的,不断盘算着怎样管理那块地。回到家,老伴刚从外面回来,在卸着妆,见他兴奋的模样,不无讥讽地说:“看你那样子,今天像是吃了蜜蜂屎了。”
老刘不搭理,只是乐呵呵地洗手洗脸抄起家伙准备做饭,而且还哼着小曲,这让老伴大为惊疑。她忙活完,便蹭到厨下,倚在门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瞅着忙碌的老刘问道:“你今天可是反常得不得了哈。说来听听,有啥喜事,也让咱也沾沾光。”
老刘依然边干边哼着,不理睬,惹得老伴一声断喝:“刘老头!快说!”
老刘白她一眼,撇起了嘴,讥讽道:“瞧瞧你那样儿,干吗呢?”
“我开始数数儿了·······”
“又拿这个来吓唬人。”老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一······”老伴盯着他,只顾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刘转过身来。
“二······”老伴提高了声音。
待到老伴的嘴唇刚要合成那个“三”字时,老刘趋步上前,扳着老伴的肩膀说:“好好,我说。”
老伴双手抱胸,静静听他。
“知道不,这回咱可是有根据地了。”
“什么根据地?”老伴问。老刘于是把遇见阔脸的事儿前前后后讲了一遍,笑道:“你想啊,这不是根据地是什么?而且,我还可以在那儿种些小菜,完全绿色食品,可供你调养,岂不美哉?”
“咦咦,我当是个什么大事儿,就这个把你乐翻了天?”老伴听完,不屑地撇着嘴。
老刘乐哈哈地说:“咱小国寡民,见不得大世面。有此,足可以养怡天年。要求不高。你天天搞的那些玩意儿,太高大上,俺比不上哈。你是太阳,咱萤火虫,这行了吧?”
老伴翻翻眼,扭头走了。
这块让老伴瞧不上的“根据地”着实让老刘开始了苦心经营。他每天必到,要么松土,要么拔草,要么剪掉一些枯枝,或者用旁边的水龙头浇水。原先有些荒芜的地块,此时显得干净整洁。
冬去春来,玫瑰、南天竹、石楠们精精神神在那里支棱着,准备拥抱春天。而他那块自留地,老刘精耕细作,种上了细菜。每次忙完,他就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喝着茶,抽支烟,歇息一阵儿,然后骑上三轮又到别处去巡视。因为,老刘总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需要再在别的地方将它释放出来。
老伴起先还讥笑他,说他是返“干”归农了。老刘听着有些糊涂,好奇地问啥叫返干归农?
“原先那么气派的刘局长,现在成了个四处转悠剪树种地的小老头,不叫返干归农啊?”老伴讥笑着说。
老刘不置可否。他现在才懒得计较那些事儿呢。自从找到这个业余生活方式,以前所有的顾虑,所有的郁闷,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并乐此不疲。
只感到自己天天都是精神饱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这种饱满还强力延伸,以至于他还随手在小区周边拾起了破烂。
以前小区总有一些别人乱扔的塑料瓶儿等,他在干完活回来时,便沿小区内部再转悠一圈,将大大小小的垃圾逐一收到三轮车上,然后送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时间久了,大家见到他都笑嘻嘻打招呼,有人还开着玩笑道:“刘老头,今天又是满载而归啊。”
刚开始听到“刘老头”三个字时,他心里咯噔下,因为,这是“老刘”称呼的升级版。他盘算了下,自己的称谓,从“刘小鬼”——刘团长——刘局长——刘老鬼——刘老——老刘,再到“刘老头”,简直是个人生命史上的演变过程,每一次升级,都带来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如今,听到“刘老头”这称呼,他虽然心内微微波动,但很快释然,并为当初别人叫他“老刘”自己还大病一场感到好笑。
人呐,放下便是释然,丢弃就是重生。诚者斯言。
于是,升级为“刘老头”的这个称呼,很快传开来,大家见面一律以此称呼,皆大欢喜,习以为常。
老伴后来慢慢发现,这刘老头不讲吃,不讲穿,天天早出晚归,头发虽然在不断变白,皱纹不断增加,面色却是容光焕发,精神愈加抖擞。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年他除了得些小感冒之外,一些易患的老年病等统统与他绝缘。本来看着刘老头寒来暑往在外面游荡,她还想加以管制,但看这情形,遂打消了念头。随他野去吧,老伴想。
刘老头的快乐日子本来这样过着,但在他93岁这年戛然而止,不期而遇的灾难降临了。
十一
当然,这不是刘老头自己的灾难,是一个系统性的、全面性的、谁也无法抗拒的——那就是封控。不过,这也是相对的。因为对于喜欢宅在家里的男女们,就不是灾难,而是幸运。
因为于他们而言,巴不得天天窝在家里呢。可刘老头这个已经习惯于天天四处溜圈子的人,这无异于在脖子上箍了只套,怎么觉得也是特别的别扭。
起初还感觉不到什么,可是,时间一长,便憋得难受,坐卧不安,天天在家里打转,看到地板稍有灰尘,便可着劲拖地,厨房与卫生间每天都洗刷若干遍,整个房间都让他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老伴倒是很安逸,跷着二郎腿,听着戏曲,兴之所至,还能扭上一段秧歌。他有时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花卉树木,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啥时才能过去。”
老伴瞪着他说:“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什么叫暗无天日?你是生就的劳碌的贱命。工资打着卡,衣食无忧,安心宅家里不好吗?我觉得却是阳光灿烂呢。”
刘老头不语,只是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他在规划万一这日子没有尽头,怎么来疗治那已经不安于疏懒的手脚。
于是,他趁放松的时机,陆续搬家里一些花盆,里面填上土,摆在阳台上种菜。他家的阳台很宽大,采光很好,不久,一些菜苗破土而出,随后茁壮成长。一个季节过去,竟然绿油油鲜嫩嫩的。在封控紧张时刻,大家都在为蔬菜疯抢时,刘老头家里却是安之泰然。老伴第一次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不迭声地称赞他,说他“具有南泥湾精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云云。
刘老头受宠若惊,趁机提出想去花园那块小菜地里看看。老伴破天荒竟然答应了,因为,她也被无休无止地封来控去搞得厌烦了。整整快三年了,天天搞得一惊一乍的,人就被炒成了软棉条。而且,周边四邻们也是怨声载道,有人还开始骂大街了。
刘老头便一有机会就跑出去,直奔那块田地。那里,所有的花草树木蔬菜花果,自生自灭,沐着阳光,承着雨露,一片生机勃勃。
看着它们,刘老头心里万分感慨:人别看是万物之灵,可是,自己一旦画地为牢,有时候还真不如它们呢。呼吸着这里清新芳香,他开始除草剪枝耕地,干得不亦乐乎。但好景不长,每次都又被巡查的封控人员撵回去。并多次警告,再来回胡跑,可是要动用措施了。
刘老头知道这措施是什么,但终于受不了那里的诱惑而屡屡犯规,惹得人家找上门,要求老伴加强管理。但老伴一改往日的严厉,只是叮嘱他小心在意,比如出门戴好口罩,见人就躲开,等等。她知道,如果不让刘老头活动的话,恐怕病毒没来,憋,也会把他憋死的。
不过,好不容易盼来了完全的开放,老伴却对刘老头严厉起来,叮嘱他千万不可出门。刘老头怪而问之。老伴说:“你想啊,这都憋了三年了,现在猛的不管,那就像洪水一样失控,指不定谁遭殃呢。还是先看一看,过了风头再说。”
果然让老伴说对了,头半月到处都闻哀声一片,而且都是高龄老人先后中招,然后进医院,然后出医院,然后一缕烟,让人个个心惊胆战。
那时,愁云惨雾在这个小区上空徘徊结郁,浓得根本化不开。老伴和刘老头偶然外出散步时,见到熟人打招呼,大家见面的话题都是谁谁又走了,谁谁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估计撑不了几天的预判。让人心怀惴惴。每每这个时候,俩人都是匆匆告别,逃一般回到家里。
后来情况有所改观,有关不好的消息也渐渐止息,刘老头便心里坦然起来,就不把它当回事儿了,便又重操旧业,骑着三轮四处溜达,以那块花园为根据地,奔来往去。
小区里的人见面仍然打着招呼:“刘老头,又外出溜达呢。”还有好心人叮嘱:“现在外面还不是多太平,刘老头,可要当心啊。”也有人开玩笑似地说:“刘老头,我怎么看这几年封来控去,您老反而红光满面,身体越发杠杠的了呢?”他不答,只是微笑着与人点头。
老伴虽然也厉声喝止,却引来他一阵嘲讽:“都太平无事了,你还在那里自己吓自己呀?”遂不听。老伴无法,也只好听之任之。
但是,常在夜路走,久之必遇鬼。刘老头也未能免俗。终于有一天,他准备出门时,感到一阵乏力,双腿竟如灌铅了一般,脑袋昏昏沉沉,脚步也挪移不动。便回转身歇息。老伴奇怪他这个样子,愣了片刻,慌忙找来试剂自测下,不禁心坎里突突地发跳。
十二
体温计显示:39.5!老伴赶紧扶他躺下,让他吃了几片退烧药,一面打电话给几个孩子,一面联系120.因为她知道,在这个非常时期,是要抓紧去医院的,一刻也不能耽搁。孩子们几乎与120车同时赶来。大家七手八脚将刘老头送上车,便直奔医院,紧急送往重症监护室。
在默默等待着抢救的时候,大家都很焦心。因为,不时有从重监护室推出来的人,而且躺在病床上,一律蒙着白布,谁都知道,那都已失去抢救价值了。而且,还不断有人被推进去,送的人都是神色慌乱,手足无措。
一时间,这个重症监护室门庭若市,那道宽大厚厚的电动门,竟然像地狱之门。
当初借钱给刘老头的闺女痴痴呆望着那门,忍不住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爸爸,希望你这次能挺过来,闺女还借钱给你啊!”
其他几个孩子也是神情惘然,都是默默垂泪。老伴不停拭着泪,数落着刘老头的罪过:“这个死老头子,任啥不听劝,早就天天骂着他,现在别慌着出门,他就是不听。这下倒好,这下倒好······”。
这样惴惴守到半夜,那道门开了,又推出来一个蒙着白布的人,老伴一见,不由得放声大哭,拍着大腿:“这可怎么得了?刘老头啊······”
医生瞪眼嚷道:“你哭喊什么?这里是医院,要安静。”随即呼叫另一个家属的名字。立时拥上一堆人去接过推车,也立时涌起一片低低的哀泣。原来,不是刘老头。
老伴赶紧止住了悲声,怔怔地看着那些人把逝者推入电梯去了。
闺女紧走两步,喊住了正要进去的医生问刘老头的病情。医生面无表情地说,情况比送来时好多了,也稳定。大家一听,面露喜色。
可是,到了次日凌晨,大家正合着眼坐在椅子上打盹时,那位医生匆匆走出,叫老伴进去。
“做什么?”老伴睁着朦胧的双眼问。
医生说:“恐怕情况不佳,要采取一些特别措施,需病人亲属签字,方能施行。”老伴心里一阵哆嗦,双腿发软,有气无力地说:“我,我走不动,还是叫闺女去吧。”
闺女赶紧跟着医生进去了。不久回来,老伴见她鼻子眼泪一大把,小心问情况,闺女摇了摇头,饮泣道:“妈妈,医生说,照目前情况来看,只是尽最大的努力。不过,后面的事儿,家里也得做好准备。”
一家人听了,均默然无语。老伴长叹了口气,木然闭了眼睛,眼角上挤下泪滴。
自此以后,里面再也没有刘老头的消息传出来。大家心怀惴惴疲惫不堪守了两天两夜,待到第三天上午,那道“地狱之门”缓缓打开了,推出一个病人来,却没有蒙白布,大家眼光一齐投过去,同时听到医生在叫家属名字。
老伴慌张起身,晃了几晃,闺女赶紧扶住过去,医生难得面露喜色,说,“好了,已经没事了。推到普通病房后续疗养吧。”
众人精神陡然一振,都连声向医生表示感谢。医生说:“说句实在话,这是半个多月以来,同类病情中唯一生还的人,不能不说是奇迹。”说完,匆匆进去,那道厚门便缓缓合上了。
大家簇拥着刘老头来到普通病房,安顿好后,俱各轻松和兴奋。老伴守在刘老头身边,一面给他掖被子,一面絮絮叨叨:“死老头子,还算命大,你咋这么牛呢?”又哭又笑,满脸的泪水和鼻涕。
十三
起初,刘老头得病的消息也在小区内传开。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如着了魔疯了一般,到处都在传讯着老年人的坏消息。有人还做了个统计,光是十天左右的时间,小区内已有百十个老人去世了。大家在诅咒着病情的同时,也都摇着头叹息,推及自身,不免人人自危,都感到生命的无常和无奈。
小区上空笼罩着愁云惨雾,尽管阳光很灿烂,尽管已听到春天隐隐的脚步声。人们对于刘老头的病也不乐观,认为与其他老年人一样,中招后,也只能准备料理后事了。所以人人倒也并不介意。
但后来却听得刘老头安然无恙的消息,人们都很吃惊:96岁高龄的精瘦老头,竟然在这场暴风骤雨般收割生命的狂潮中,硬是挺下来了,着实惊掉了大牙!
大家开始三三两两议论起来,有好事者屈指算了算,这刘老头竟然是所有在这波厄运中唯一活下来的老头,不能不说是命运之神的额外垂青。
于是,他立即成了这小区的红人,人人见面在感慨这三年的灾难同时,都在颂扬着刘老头,个个露出羡慕的神情。也不知是谁起的意,对刘老头的称呼又改变了,称他为刘寿星。既然是寿星,那么,谁都想去——尤其是中老年人们——到寿星那儿去沾沾光,说来论去,到医院看望刘寿星的动议开始发酵,以期以后也能带给自己高寿的福气。这动议最后终于酿成一场群体活动,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往医院。
我,却恰恰并不知晓其中的奥妙,只是出于对刘老头的本能的邻舍之谊而成行的,所以难怪大家对着我抿嘴而乐。
竟然有这样沾福的?我想。
刘老头病愈出院那天,整个小区如过节一般隆重,有人还放起了鞭炮和礼花,像迎接一个凯旋的英雄。他家门前立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我想,这可能也是沾福的另一种形式吧。毕竟,在这一段时间内,大家被死亡的幽灵困扰得晕头转向,以此驱散笼在心头的阴影,借此来壮胆也未可知。
也是,纵观刘老头一生,历经坎坷与苦难,从讨饭到从军,从台上到被打倒,从热闹到寂寞,每一步都是在踩高跷,面临着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打死,不是被捧杀,就是被闷杀的鬼门关,以至到此次的险些儿命丢医院,如果用猛士来形容的话,那么,他就是一个敢于与阎罗大王奋力拼搏的真的猛士。
生活又恢复了宁静,过往的那一幕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好像从未发生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般。人人又在行色匆匆奔走在世俗的旅程上。而刘老头依然骑着他的小三轮四处晃悠。
那天,我下班回到小区,恰逢他在路边拿着大剪刀在修剪一棵小树。我就站住,与他打着招呼,很有兴趣看他很熟练地操作,那双手瘦骨嶙峋,却刚劲有力。
我盯着这双手,忽然感到,它们是那样洒脱:即将握别世界的时刻,却又豪迈挥了挥,说声不,然后华丽转身,仍然拥抱这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顽强而固执。它们,顷刻间,让我醍醐灌顶有了诗化般的神圣。
路边的行人匆匆而过,再也未暇有人与刘老头打招呼,或许他们沾了刘老头的福气,以为就此便可获得长命百岁,尽情享受自己苦心经营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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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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