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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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晨起掀帘,不免愕然。夜降大雪,城市皑皑。

   端详着素裹世界,觉得奇妙。这两日落雪似乎有灵气,都是在夜间无声飘落,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惊喜,飘飘洒洒一夜,上午八九点钟左右渐渐止歇。昨日下午,居然太阳明媚无比,阳光照耀白雪,城市到处闪烁着耀眼的光斑,仿佛无数的精灵在跳跃。

   牵着狗狗跳入晨雪中,一种惬意油然而生。狗狗自然欢喜,总是冲向没有踩过的雪面,似乎在领略雪之处女地的柔软、细腻和光滑。东北人,对雪是有感情的;东北的狗狗,骨子里似乎也具备这种基因。它的一团浓黑色与洁白的雪构成强烈而和谐的搭配,清晰而生动。它喜欢用它的鼻吻碰触雪,大概在吸嗅雪的气息,品味来自天空的气味,这让它的下颌积了一层薄雪。它不时抬头看我,仿佛在观察,此时我是否也与它一样欣喜而亢奋。

   我当然也很亢奋,只是我不会像它一样直白地表述,我已经过了躺在雪地里打滚的年纪,而是把雪带来的感喟安排在心间,让思想也一片皑皑。

   雪还在飘落,黑色像一道疾速的光影在雪中飞驰、穿越,雪花四溅,让我有些眩晕。仿佛一只硕大的燕子从空中俯冲下来,刺向春天的湖面,湖水惊骇地颤动。我在想象中惊悚地闭上眼睛。

   快活的叫声中,我打开眸子。狗狗居然跳上一个小雪堆,新雪下面是昨日的残雪。它用鼻吻翻动雪堆,爪子刨雪,似乎在寻找它昨日留下的气味。狗狗和人类一样,总是怀旧,喜欢翻动时间,寻觅生命曾经的痕迹。

   那小雪堆也在我的眸中渐渐大了起来,高了起来,我的思想也伸出鼻吻,沿着清冽的记忆,吸嗅时间的味道,探寻关于雪的叙事。

   二

   我们骑着自行车,沿着冬季的夜色行驶。

   冬季的马路与夏季一样笔直、宽阔,街上空寂无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路灯下,灯光幽幽,城市的夜晚显得有些冷漠荒凉。路边堆垒了人们白天清理路面堆起的高高的雪堆。自行车的行驶轨迹是弯曲的,他弯我也弯,轮胎在马路上画着不规则的弧线。为了说话,我们并肩骑行,胳膊肘或者车把常常撞到一起,自行车颤抖几下,之后便迅速分开,又画了一道弧线。

   我们谈论喝酒时的事,青年点的事,在夜色中放肆地大声说笑。

   我有些头晕,晕乎乎地听他说话。我猜,如果没有他在不停地说话,我会马上闭上眼睛睡了。那次,是他得到清点回城的消息,高兴地跑到我家里邀我出去喝酒。对他来说,或者说对于所有知识青年来说,那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他高兴,我也为他高兴,我们喝醉了。其实,那时我们饮酒经常醉,或许,就是为了醉才饮酒的。

   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冬天僵硬的路面。微微的北风吹过,路面上便扬起一层白雾,那不是雾,是被吹起的薄雪,雾一般地掠过。骑着骑着,我奇怪起来,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除了偶尔的风声之外,似乎还应该有些什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旁边没了他的说笑声。我向右侧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回头望望,路灯下,街衢空旷,并没有骑车人的影子。我醒了一半的酒,把车调头,停了片刻,然后狐疑地向来路骑行。

        我边骑边想着关于他雪夜消逝的离奇情节,感觉有种神秘诡异的色彩。歪歪扭扭骑了大约几十米,一个雪堆的后面,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影子,又调头骑近,不由得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一辆自行车,前轮深深插在雪堆里立着,骑车的人伏在车把上打着呼噜,像赛车运动员,高高地撅起屁股。

   我急忙下车,把他唤醒。他却流着口水咕噜,说我坏了他的好梦。他说,他正去工厂报到呢,他的工种是钳工。我说,还钳工呢,我看是冷冻工,再晚些发现,估计你就成了城市雕塑了。他也醒了酒,咧着嘴说,那也行,毕竟回了城,作城里的雕塑也不错。

   后来,每每回忆到这件事,他都会朝我咧嘴一笑,说,我欠你一条命呢。我问,咋还?他就抬头歪脖想了想说,将来帮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你们结婚,生个儿子。我诧异地瞪了他许久,才咬着牙说,把自己弄明白了再说吧。那时他还没有女朋友呢。他拢拢长头发说,好办好办。说时,红着脸。

   三

   他叫燕子。

   我没有考究过,究竟是燕,还是彦,反正大家都叫他燕子。不过,他和真正的燕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比我大三岁,个子略比我高一些,也瘦一些。颧骨高,眼睛大,鼻头也粗大,微微发红,有点像狮子。他常留着长发,头发从脑袋上向四周垂落,像一簇黑色的花开放,有些野性。长发常常遮住了眼睛,他也不捋一捋,就隔着垂落的发帘和我说话。他从小没了母亲,也不爱上学,像个野燕子四处乱飞,倒也快活。他爱看书,像我,所以成了我的发小。我们一起学会了吸烟,学会了饮酒,学会了喝醉之后,躺在公园的草地上,看着空中飞翔的蜻蜓,讲述文学中的故事情节,以及学会了那个时代一切男孩子都应该会的东西。诸如撩女孩子。但我腼腆,他也羞赧,所以,我们只是瞅着街上走过的女孩子,悄悄地议论,互相咧着嘴坏笑,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撩过。

   大概是没有母亲的缘故,燕子多少有些沉郁,平素不太喜欢说话,只有在饮酒之中和之后才喜欢说话,有时也会红着鼻头,爽朗地大笑。

   第二年春天,燕子回城了,学的真是冷冻工,在市公园的冷冻厂做冰棍。再一个春天,结了婚,女人是同一个单位的女工。再下一个春天,又有了儿子。他爱笑了,不再那么忧郁。不过,他似乎忘了,他并没有兑现承诺,张罗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没有怪他食言,因为我觉得,他不欠我什么。

   但不知道燕子欠了谁,反正他后来做了偿还。

   那个春天,燕子回归北方,筑巢、恋爱的时候,他邀我饮酒,我们觅了个小的酒馆,一边回忆旧事,一边酌酒。他还是蓬松着长发,额头的散发遮住了眼眸,像个野孩子。我说,当爸爸了,该理理发了。他咧嘴一笑,说习惯了,而且头型不适合短发,这样随便,挺好。

   我们喝了许久,从接近中午喝到午后。走出酒馆时,我们摇晃着跨上各自的自行车。然后沿着阳光明媚的街道骑向家的方向。路上,他给我讲述他儿子的趣事,一路眉飞色舞。我那时还没有结婚,不懂一个年轻父亲的心情,只是觉得他很快乐,就也跟着傻笑。

   在一个坡度很陡的斜坡,他抛开我,兴奋地疾驰而下,长发飘起,格外惬意。在坡路中间的一个路口前,自行车减速,原地兜圈调头,朝向还在坡顶的我。小时候,我们常常这样追逐,也是在这里,我们都喜欢这个陡坡。我也陡然兴起,踏上脚蹬,准备用一个精彩的速度飞驰而下。

   一辆公交车疾驶而来,在他的身后。瞬间撞翻了他的自行车,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公交车前高高飞起,像一只燕子般轻盈而迅疾,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重重落地。燕子就此一动不动。

   燕子死了。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像一只真正的燕子在空中飞翔、俯冲、坠落。

   四

   燕子,寓意春季,表述春暖花开。

   每到春天,成群的燕子从南方飞回北方筑巢。它们会捡树枝等东西来搭建自己的巢穴,之后谈情说爱,抚育后代。它们富于生活理想和生活情趣,它们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微乎其微,却饶有情趣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长是江楼使君伴,黄昏犹待倚阑干。杜牧有诗如是。有一段时间,我就喜欢独倚窗前,在蒙蒙细雨中看燕飞。它们啁啾鸣叫着,箭镞般的影子泛着或黑或蓝的光泽,在空中盘旋,在低空俯冲,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很像书法家笔下的草书,行踪诡异且飘逸。

        看着那些划破天空的影子,我常常忧郁着。燕子离开,已然四十多个春秋。无数燕子南来北往,冬辞春归,生命周而复始,缕缕不绝。然而,那个在雪堆前酣然而梦的燕子,那个筑巢成家的燕子,那个散乱着长发,喜欢读书的燕子,那个喜欢饮酒喜欢喝醉的燕子,却再也没有归来,他的翅膀在那个春天折断。他曾迎来无数美好的春天,也在某个春天消逝,或许这是宿命。我只是心痛,他从小没了母亲,儿子却从小没了父亲。这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延续?我可以把他从雪堆前摇醒,但不能把他从那辆飞驰在春季的公交车前唤醒。在命运面前,生命似乎只有叹息。

   我的狗狗还在雪地里快乐地刨着,似乎在寻觅大雪覆盖下的草地,期冀翻出一个春天。它不知道,除了快乐,雪地里也掩埋疼痛,春天,也会长出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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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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