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之神｜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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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想在冰山上晒太阳。

这句话让他在众多留言中脱颖而出。在冰山上晒太阳，他到底是想要冰呢还是想要热？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幕：在威德尔海的一个小冰川里，一头食蟹海豹躺在蓝绿色的冰湖旁晒太阳，四周的冰山在阳光下显示出深邃的蓝色，远处深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惬意极了。

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他，并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海豹先生。

为什么会想到在冰山上晒太阳呢？我问道。

因为干净。他回答。

那太阳呢？

舒服。

我盯着留言，想象坐在那边的人是什么样的。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还是一个邋遢大叔？亦或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你真的想去冰山上晒太阳吗？我问道。

当然想啊，就是不知道那种感觉跟我想象的是不是一样。

我可以帮你哦。

你是神灯吗？

不是。

对面没有回应。他应该在猜测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想帮我实现愿望，那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他问道。

为什么会认为所有免费的午餐都要有代价呢？我能力过剩，想要与你分享，因为我很喜欢你的这个愿望。

你知道吗？当幸福来得太突然时，人们总会质疑它的真实性，这样的幸福不一定是我能承受起的。

机会只有一次哦。我提醒他。

你是河神吗？

河神？如果他想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没有斧头给他。

我给他选的地方是南极洲。那里大部分区域为坚冰覆盖，孤绝荒寂，每年5月到10月是冬季，而剩下的时间为夏季。

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吗？他问道。

什么都不需要带。

为什么？

因为我是河神啊，你可以在南极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看任何你想看的风景。

你知道吗？我今天看到了好多好多企鹅。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的企鹅群，它们面朝里，背朝外围成一圈一圈，数不清有多少只，一望无际的冰原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更可爱的是那黑色中露出点点橙黄，像蝴蝶一样在蠕动。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它们吗？这里简直就是它们的天堂！它们就像是阳光的使者，走到哪儿，光明就到哪儿。

你说的应该是帝企鹅，虽然你描述的很美丽，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你，它们正在用这样的方式躲避暴风雪的侵扰，以便安全度过这个严冬。那些围成一圈的全是雄性帝企鹅，它们的两腿之间有一个育儿袋，企鹅宝宝就是在那个育儿袋里孵化的。

原来是这样啊。那它们的妈妈呢？

雌性帝企鹅去觅食了，等到严冬过去，企鹅宝宝孵化的时候它们就回来了。

原来企鹅世界是男主内女主外啊。他感叹道。

或许，它们的世界并没有这样的划分，你知道的，有些习性是雌雄动物各自的天性使然。

它们将自己的天性发挥的很好呢。他说道。

你很喜欢它们？

非常喜欢！

我真的太喜欢它们了，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你分享。其实我还想跟别人分享，但我猜他们应该都在忙，这样的喜悦似乎不适合，所以只能跟你分享了。你知道吗？我今天跟着它们去游泳了，原来它们是不会飞的，但是可以快速滑动。你看过企鹅滑冰吗？它们肚子贴地，滑过一片冰池，特别恣意，特别欢快，然后一只只跳进海里，溅起水花，那水花像晶珠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水珠。或许是这里的海水太澄净了，或许是这里的阳光太善解人意。我忽然觉得当一只企鹅也不错，你觉得我可以当一只企鹅吗？

或许可以，我回答。

你上次说它们是帝企鹅，为什么它们走起路来不像电视里那样迈着卓别林式的欢快步伐呢？

因为它们不是帽带企鹅。

哦，原来企鹅也有很多种类啊，就跟我们人一样。只不过人家是名字一样，长相不同，而我们是名字一样，长相也一样。这里真好啊，阳光不烫人，我还有一群可爱的伙伴，与它们在一起，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孤独了。你知道吗？我原以为，人的孤独只能由人来排解，所以我觉得孤独是因为自己总是一个人走在黑夜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看来海豹先生真的很喜欢阳光，他在那里一直追逐，且不知疲倦。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看完整个南极的企鹅。

河神河神，我今天在一处很奇特的地方见到了你说的帽带企鹅，我跟着它们回到了它们的家园，在那儿，我竟然不可思议地和它们一起迎来了黑夜。我不喜欢黑夜，不管是哪里，但是阳光总与我隔着，我看得到却感觉不到。我一直住在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那里一年四季都照不到阳光，每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愚公，明白他为什么要移山。可我不是愚公，愚公移山是美谈，我要是妄想移山那就是犯罪了。但是太阳是公共的啊，即便这样我也无法拥有。一年365天，我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要赶车去工作，下班回家的时候依然是黑夜，我的起始、路程、结束都在黑暗里，只有每天下午，阳光才会光临我身边一小会。我每天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等着太阳照进我的工位。在我的身后有个小百叶窗，下午的时候，光会从那四个格子里照进来，一束一束打在我侧面的桌子上，我每天都在等那几束光，浅浅的温暖，转瞬即逝。所以，我一直想要一个可以靠近太阳的机会，不只是在阳光下行走，而是毫无顾忌地晒太阳。

这个时候那里的黑夜很短，很快就会天亮。我说。

今天海滩上来了一场暴风雨，企鹅群被冲散了，留下了三只，它们站成一排，像是接受最高洗礼的战士，屹立着直面狂风暴雨，孤独而又决绝。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熬过去，但我知道在这场洗礼中，它们只有两种未来：向阳而生或是生命陨落。我走上前站在它们身边，与它们一起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危险，生命的律动在这一刻显得很是平静，它比情绪先接受了这种伟大的洗礼。生命，似乎微不足道，却又无比震撼！

我看到了那几束光，原来我把它们也带到了这里。此刻它们正从苍穹里破雾穿云，直射而下，那力量让我开始怀疑那不是我的光，因为它们的威力太大了。

那当然是你的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光，在不同的空间有不同的效果，你要相信。我说。

他没有回答。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户上倒映的万家灯火，想象他站在暴风雨中仰望着从苍穹射下的光束的样子，是他会变成企鹅呢还是企鹅会变成他？

暴风雨过去了，落日照亮了无数细碎的浮冰，泛起万点金光，白色的雪山，深色的火山岩，绿色的峡湾，全都晕染上一层金黄。只剩一只企鹅了，它孤独地穿过浮冰，朝着日落的地方茕茕前行。曾经有一次，我也遇到过这样的风暴，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春天，我的身体被后面阴影里的风暴吸附，但是在那一刻，即使我心心念念的阳光近在咫尺，我也没有迈开脚的勇气。因为我知道，那场风暴带给我的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获得片刻的阳光后化为灰烬，要么被卷入风暴中心。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期待风暴会停，有一束阳光终会为我永远停留。我曾在黑夜里小心翼翼地讨生活，却不敢在阳光下大步流星地走。我期望得到美好，却又害怕美好转瞬即逝，这么一比，我还不如一只企鹅勇敢。

那里的阳光是否灼伤了你？我问。

没有，它们重新治愈了我。

我跟着那只企鹅到了海边，看它从悬崖上跳下去了，但我不敢，我想我应该没有那个勇气。这里是眺望海面的极佳位置，奇形怪状的冰塔占据了海面，一座座巍峨高俊，呈现出幽幽的蓝色，如火焰一般，有一只企鹅站在冰塔上，黑白的身体在火焰般的蓝色里格外醒目，你说那只企鹅是不是也想到冰塔上去？

或许吧？它可能很喜欢那种冰塔，只是企鹅不是独居动物，它选择这里，就意味着它要摒弃情感和温暖，一辈子孤独地呆在这里。

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或许他实在是不适应群居生活。这里真像是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陨落藏在美好中，似乎也不显得那么悲痛了。

我相信他说的话，也相信那只企鹅已经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他继续往前走，说是要看看真正的冰原。

我看到一座古老的冰山在海上漂流，这座浮冰跟我之前见到的不一样，不是纯粹的白或白蓝，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蓝或绿，外观就像巧克力蛋糕，没有棱角，线条很是优美，像一块天然玉石，体内有一层一层的沉积岩，我从没有想过冰山也会如此神奇。海面上大多数都是平顶冰山，有细细的条纹，还有冰遂，我想我应该需要一条可以穿过的冰遂的船只，我想去那里面。

你不需要一条船，因为你可以直接去到那里。我回答他。

也对，我都在这里走了这么久，早就应该意识到的。

冰山里有声音。原以为冰山是安静且庞大的，从没有想过冰山会发出自鸣声。隧道被海水冲涮成有完美弧度的洞穴，隐隐的蓝光在其中闪现，我看不到冰顶，这是一种足以抵挡任何光亮的白色。我一直以为只有黑暗才能吞噬阳光，没曾想过，白色也会有同样的作用。

黑色太浅，会被光亮划破，白色太深，光亮就会被束缚。光照不到的地方，从来不是因为颜色，只是照不到而已。你还要继续往里面走吗？我问道。

嗯，我打算继续往里走，只是我感觉呼吸有点不顺畅，是因为缺氧吗？

不是，你只是感受到冰山的巨大压迫，觉得自己渺小又无能为力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白色的尽头也是黑暗。这让我感觉又回到了那个拥挤的人世，但是很奇怪，我看到自己内心产生了一条裂缝，有光从那里泄进来，我似乎没有那么讨厌黑夜了，真神奇，就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裂缝，居然都有那么大的能量。

你的那几束光呢？我问他。

他沉吟了一下回答：它们进了我的心脏。

海豹先生不再在隧道里徘徊，他攀上一座平顶冰山，那冰山底下四周都是半圆形的冰遂，海水从各个隧道穿过，相遇，碰撞，发出巨大的声音，透过冰层，传到冰顶，带来微微震颤。而这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天地之力的力量并没有吓到他，因为此刻的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惬意地躺在冰上，感受着阳光。

其实南极的阳光并不温暖，但他却很知足。

整整一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他可真像个睡美人啊，不知道有没有做梦，会梦到什么呢？应该是美梦吧，不然他的嘴角也不会上扬。第二天的时候一只象海豹爬了上来，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被惊醒了，直勾勾地盯着象海豹，一场领地争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但象海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在另一边惬意地躺下开始悠闲小睡。他无声地笑了，摇摇头，暗自感叹自己的神经敏感。于是他又重新躺下来，闭上眼睛，神情比之前更加安详知足。

远处忽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他再次被吓得坐了起来，但是身旁的象海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依然闭目小憩。

怎么了？他问道。

火山爆发。我回答。这里经常会有小规模的火山爆发，它们都已经习惯了。

这样啊，他站起来，眺望着巨响传来的方向。

小时候过年，家家都会放鞭炮，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花炮满天飞，但是鞭炮很多很多。在人们眼里，鞭炮象征着喜庆，霉运的驱除和来年的平平安安。每天天不亮的时候，我总会被第一声炮响惊醒，因为第一声响不是鞭炮，是大炮，就像这火山爆发一样，随后才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此起彼伏。啊，我想起来了，那样的冬日，太阳暖烘烘的，我每天下午都会穿着自己的青棉袄，兜里揣着瓜子花生，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每次我都会被晒得晕乎乎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母亲说那是醉日，那种说法只有我母亲说过，长大后我没有听别人说过，也没看到别人有过这种症状。那个时候，我的周遭都是阳光，母亲抱着我回屋的时候总会说我被晒透了，身上全是阳光的味道。

很遗憾，我也没有经历过你说的醉日，但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很美妙的状态。

是的，很美妙啊。

海豹先生不再眺望，他收回目光，对着身旁的象海豹说了声“再见”，然后纵身跃入大海之中。他一直往深处游去，光亮渐渐消失在他的头顶，但他的眼神坚定无比。哦，阳光啊，他终于彻底拥有了它们。

海洋深处并不是一无所有，那里是另一个奇幻世界。海洋外的世界，借助阳光，成就奇花异草，大千世界，而海洋深处，靠自己本身，衍生出足以媲美这世界任何角落的壮美。黑暗里，不是一无所有，只是肉眼，没有光粒子的能量，所以看不透。

海豹先生漂浮在海底，张大了嘴，鱼儿在他的嘴里进进出出，我在想，那些鱼应该也想游进他的五脏六腑里，好好观察观察他。

如果你再不闭上嘴巴，一条隶属于南极的鱼就会被你带回温带来。我开玩笑道。

他立马闭上嘴，兴奋地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海洋馆，人走在下面，头顶是巨大的透明水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水草和鱼类。这是我第一次潜入真正的海洋，看到正真的海底世界。哦，天啊，这真是完全背离了我的想象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里，简直，就是真正被遗失的世界。看啊，粉色的海星！他大声叫了起来，天啊，多像鲜花一般啊，太美了，一点都不逊色于陆地的花园啊。我看到一种很特别的的海底生物，它从我眼前游过去了。它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迪士尼电影里的公主裙，一条黄色与橙色相交的裙子，又像是花店包束完成的束花，褶皱一层嵌着一层，像蝉纱一般，中间有一条橙色花朵做成的腰带，腰带下面是散开的裙摆，颜色开始由黄白渐变成褐红色，裙摆边缘像是镶嵌了珍珠一般，不管是造型还是颜色，我敢说，迪士尼绝对做不出如此美丽神奇的公主裙来。这是什么？

是钟形水母，一种很罕见的海洋动物，恭喜你。我由衷说道。

这简直太神奇了，全世界的海洋世界都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全世界的海洋只会比这里更震撼！

啊，原来海洋如此魅惑啊，怪不得总有人迷失在大海，或许他们也是被海底的世界吸引了。还有一种会发光的虾，与我吃到的不一样，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就连里面带着光的器官都看得一清二楚，跟我们人类的器官颜色完全不同，你知道吗？这是彩色的，彩色的内脏！

是磷虾，你看到的这些小型甲壳纲动物正是南极海洋食物链中最重要的磷虾。

磷虾？

对，微不足道，却是整个南极洲食物链的基础。每一种存在，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没有多余，也没有特殊，你没有看到它的价值，那是因为你不需要，你看到的，是你需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总会有人说价值不价值，因为他们只有一双眼睛，一颗头颅，一颗心脏，眼睛会看到很多东西，头脑会根据重要性过滤，心脏则会筛选能让自己跳动的。所以不是重不重要，而是需不需要。你的眼睛，会同时看到光亮和黑暗，你的大脑会选择相对而言重要的，心脏一直渴望见到阳光的悸动，所以，你的愿望，便是向阳而生！

我可能无法理解你说的道理，但是我知道，我已经站在了阳光下。

你在害怕阳光离开吗？

不是，他说。我只是觉得一瞬间拥有的幸福和快乐太多，提前透支了以后的幸福和快乐，这样我的人生真的就只剩下黑暗了。

你相信定数？

相信，一直相信。

那如果你以后的人生真的只有黑暗了呢？

或许我会愤懑，毕竟我曾经拥有过阳光，或许我会释怀，毕竟我已经拥有过阳光。

其实这里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和火山，南极也有绿地和森林，人们总是固执地将自己困在固有印象里。你会见识到一切的不可能，那里，是我给你的礼物，也是这次旅行的终点站，希望你玩得愉快！

我看到他疾步穿过斯奈尔斯群岛，那里是熙熙攘攘的人间景象。动植物遍地，拥挤的声音在辽阔的天空里盘旋，这里永不缺乏声音，寂静不属于这里。沙滩后面有一片拉塔森林，红色的拉塔花落了一地，放眼望去一片繁花似锦，仿佛置身于热带森林，那些花儿开得如此张扬，像极了生命的绽放，森林里居住了很多黄眉企鹅，一个个叫着欢迎他的到来。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当苍白无坚不摧的时候，小小一点亮色，便让它溃不成军，更何况是撞进阳光和颜色的怀抱里。

海豹先生回来了，我们之间没有后续。正如这世间的所有故事一样，无始无终，流传的只是其中一个篇章而已。希望海豹先生能尽早搬离地下室，因为，人有眼睛，不是夜行动物。

故事的最后，我又收到了一条也是最后一条海豹先生的留言：谢谢你的光！

晴朗的日子里，海湾绿波清澈，蔓草离离，一派田园风光景象，在遥远的南极，生命的热情并没有递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