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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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圣是个乖巧的孩子,在小学期间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有一档名叫《变形》的节目联系到了他的父亲,邀请张圣录制节目。

张圣出生于林周山的一个小山村,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父亲长时间在外打工,从上小学开始便一直跟着那奶奶生活,这一次《变形》节目组开出了丰厚的酬劳,张父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节目的内容说来也简单,就是同时选择两个不同家庭的孩子,一个是城里生活条件优越的家庭,一个是生活贫困的农村娃娃,两个孩子互换身份,去对方的家里生活一个暑假,节目组跟拍,记录两个孩子在截然相反的环境下生活的点点滴滴,观察他们的变化。

节目录制很顺利,张圣第一次见识城里的高楼大厦,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在城里爸爸的安排下,他拥有的自己独立的房间,书架,电脑,玩具,零食,应有尽有,这些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城里的爸妈对他很好,看着腼腆的张圣,夸他乖巧懂事,对他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予最好的关爱。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见识了城里的繁华,张圣才知道自己的眼界是那么小。在农村里,每天放学回家,他总是帮着奶奶干活,砍柴挑水,有着干不完的活,他以为别的孩子都是如此,一切都应当如此。

看到喜欢的东西,他总是远远地观望,不敢奢求。以前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唾手可得,城里爸爸每天都带他见识不同的事物,就像是对待朋友一样,请他吃甜美的冰淇淋,汉堡,可乐等等以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每天睡前的小故事,酥软的大床,让他一度沉浸在这个虚幻的梦里。

张圣的腼腆畏缩也开始慢慢放开,他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原来其他的孩子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拥有一切。张圣第一次嫌弃自己的出生,他想,如果这个爸爸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就好了。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离别的日子即将来临。张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一晚他哭了,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和不甘,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城里爸妈为他准备了离别蛋糕,临别之际还送了他一份小礼物。张圣手里捧着礼盒,闭上眼睛吹灭蜡烛。吹灭的不仅是蜡烛,还有那遥不可及的梦。

“爸爸,我还能再回来吗?”张圣上了节目组返程的车,却突然又下车将城里爸爸紧紧抱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抱住抓住稻草的那种感觉。他大声哭了起来,表达自己的不舍。

“以后,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城里爸爸将张圣的手拨开,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好了,别不懂事了,赶紧回去吧!”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等得有些不耐烦,抓着张圣的手将他狠狠地拉上了车。

张圣明显感觉到无论是城里爸爸还是节目组的变化,那是一种厌恶和嫌弃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车上看着窗外逐渐后退的高楼大厦,张圣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或许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真诚的感情都会得到回应。他的眼神逐渐变冷。他哭着哭着便在车上睡着了。

“如果一觉醒来,我还在那个房间里就好了。”

(二)

“奶奶,我们家的厕所为什么这么脏?”

“奶奶,我想睡软一点的床。”

“奶奶,我想吃汉堡,想喝可乐!”

张圣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家还是那个家,但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让他感到温馨舒适的家,而是一个又破又脏的小平房,和城里那个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一天放学后,天已经很晚了,张圣都没有回家。奶奶干完农活回来没有看到孙子,有些焦急,她寻遍了村里他经常去的地方却依然没有找到。

张圣的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也是焦急万分,张圣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每天放学后第一时间就回家了,从来都不让大人担心,他会去哪呢?

张父打电话给他们的班主任,对方表示也不知道张圣去哪了,然后给了他其他家长的联系方式,看看是否去同学家里了。

在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之后,终于有一个同学告诉张父说她看到张圣放学后去了长途车经过的站台,或许他上了去城里的车。

张圣去了城里,这是唯一有可能的结果。至于他去城里干什么,张父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和工头请了假便收拾行装,坐上了回家的车。

那一晚似乎很长,张圣走在城里的街道上,看着过往的人群和车辆。他又累又饿,饿了就拿出书包里的半个馒头啃了起来,他感觉这里很陌生,吃着吃着眼泪便没有征兆地流了下来。

他蹲在路上抱着头,脸上脏兮兮的,路过的人群有几个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不时有人弯下腰,往他面前扔了几枚硬币。张圣抬起头,有些茫然,看着衣着鲜亮的大人,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呀,是不是迷路了?”突然有一位一脸慈善的阿姨关切地问他。

“我找不到爸爸了!”张圣哽咽着说。

“你爸爸是谁呀,住在哪里?阿姨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这位阿姨四处张望了下,然后凑到张圣耳边说道。

张圣站起身,觉得这位阿姨是一个好人,自己跟着她肯定能找到城里爸爸。

就在这时,一位巡警从远处走来,好心阿姨的脸上闪过一丝惧怕,不等张圣反应就拉住了他的手,想带他离开。

“你弄疼我了!”张圣吃痛,本能地想要反抗。

“是阿姨的不对,我们快走吧,一会天黑了更找不到你爸爸了。”好心阿姨望着某个方向,显得有些着急。

张圣被她拽着走得很慢,对方突然把他抱了起来,往偏僻的地方跑去。

“站住!干什么的,放开那孩子!”一声暴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是刚才那位巡警察觉到了不对,疾步跑了过来。

最近城里的治安不好,有居民反应有一伙人经常在附近出没,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见到落单的孩子就上前打招呼。如果不是家长警惕性高,或许那伙人就得逞了。

张圣听到警察的呵斥,又看到抱着自己的阿姨眼里的慌张,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女人的怀里奋力地挣扎着。

“兔崽子,你给我等着!”女人一个不慎让张圣脱了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恨恨地咬着牙,头也不回的跑了。

张圣看到女人凶狠的眼神,一下子哇地哭了起来,被赶来的巡警救了下来。

(三)

林城派出所里,张父看着缩在躺椅上睡着的张圣,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张圣的眼中含着泪水,先前应该是哭过。

“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民警打起精神松了一口气。本来今晚他不用值夜班的,但这么晚了,一个孩子差点被人贩子拐跑,他不放心,所以打完电话后便一直在所里等着,顺便看着孩子。

“谢谢警察,谢谢警察,给您添麻烦了!”张父哈着腰,将身份证递过去。他的腰躬得很弯,像是表示感谢,又似乎他的腰从来就没直过。

“张庆是你吧?”民警拿着看一眼身份证再看一眼张父,问道。

“诶诶,是我,是我!”

“以后要看好孩子,这大晚上的,要不是我在那边巡逻,你的孩子呀,差点就被人贩子给拐跑了!”民警眼神略带严肃,他也有些后怕,他打算明天就向所里反应,看看能不能引起上面的关注,早些将这伙拐卖儿童团伙绳之于法。

“一定,一定,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张父表情谦卑地赔笑,转过身看向儿子的时候咬了咬牙根,大有好好“教育”一顿的想法。

“行了,把这些资料填了,就可以带孩子回去了。孩子还小不懂事,咱们做大人的要多上点心,不要动不动就使用武力,那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知道吗?”

“诶,知道了!”张父点头,腰弯得更厉害了。拿着笔在案卷上填好了字便将张圣叫醒。

两人在民警的目送下离开了派出所,在刚要离开大门的时候却又被民警叫住。

“那个,现在很晚了,也不好打车。这样,你们就在派出所旁边的招待所里凑合一宿,明天再回去吧。”

张父点头答谢,拽着张圣的手走了出去。

张圣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时用眼神的余光瞟着父亲。两人就这么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路灯拉长。彼此沉默着,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饿了吧?”张父打破了沉默,脸上看不出表情,突然问道。

“爸爸,我知道错了!”张圣憋了一路,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哭了起来,满肚子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哭什么,能不能像个男子汉,走,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张父用粗糙的手将儿子的眼泪擦干,摸了摸他的头。

前面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张父和儿子走了进去。

“要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张父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了过去。

服务员微微有些皱眉,但她还是很有素养地保持着微笑。

“先生,一共45块!”

张父有些尴尬,又从手帕里抽出二十块零钱一起递过去,他弯腰低着头,身体几乎要贴到收银台的电脑上。

服务员本能地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片刻后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憋着气,拿过钱便走进厨房里忙碌起来。

张父的脸红起了一片,两人就这样站着,在收银台前等待。

不多时服务员拿着餐盘放在了桌台上,张父别过头,拿过餐盘之后带着张圣坐了下来。他坐下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即便是坐着,他的腰也是弯着,身体往前倾斜,看上去有些怪异。

“饿坏了吧,快吃,吃完找个地方睡觉,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爸爸你也吃。”

“爸爸不饿。”

(四)

宾馆的房间里,张父抱着儿子,轻轻拍打他的背。看着沉沉睡去的张圣,他不由想到了以前似曾相识的场景。

张圣母亲死得早,在他一岁那年便撒手人寰。张父是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将张圣拉扯大。其中的辛酸无法与外人道哉。

无数个与今晚一样的夜晚,是他抱着张圣,用蒲扇扇风,驱赶蚊虫,哄着他睡觉。

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抱着儿子睡了,他也记不清了。为了生活,他不得不离开家,去往外地务工,这些年也确实极少关心儿子,更多的是相隔百里,电话两头的寥寥数语。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过上更好的日子。他知道儿子来城里的目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跟他提起过张圣最近的变化。

自从参加了《变形》节目后,儿子的变化极大,以前他从来都不会抱怨家里的一切。可自从在城里生活了两个月之后,他看家里哪哪都不顺眼,甚至开始埋怨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不能给他想要的生活。

张父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当时就不该答应儿子去参加这个栏目。也怪自己鬼迷心窍,被丰厚的签约费迷了眼。

想着想着,他的腰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将身体弯成了一张弓。伴随着阵阵隐痛,他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儿子真的变成了城里人,变成了别人的孩子。他想将儿子拉回来,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儿子牵着男人的手,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你不是我爸爸,他才是我爸爸!”只剩下张圣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

再一次见面时,儿子已经长大,穿着笔挺的西装坐在办公楼里埋头工作。他想喊出声,喊他的名字,让他认清自己才是他的爸爸。

看着张圣开着小车,进入了一栋高楼,那里是他的家,城里的家。

他有些无力,看着一家人和睦地在餐桌前吃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一切是那么温馨和睦,而自己彻底成了外人。

他愤怒地推开门。

“张圣,你在干什么,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爸爸!”

可对方却仿佛听不到他的话,依旧和那对陌生的男女有说有笑,分享着工作中的趣事。而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被晾在一旁,仿佛一团空气,令人窒息。

他变得有些绝望,漠然叹气,或许自己真的太窝囊了,儿子本应该过上这样的生活。

“爸爸,爸爸,快醒醒!”突然,一道声音从耳边传来。

张父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的泪水还未干透。回想昨晚的那个梦,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后应该对儿子好点,否则真有可能哪一天他就变成了别人的儿子。

“你想见他吗?”张父问。

张圣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你才是我爸爸!”

“咱们回家吧,回到自己的家。”张父脸色一喜,却很快又掩盖了下去,收拾行李便带着张圣登上了回家的车。

(五)

“张先生,你的脊椎由于一些陈旧伤,再加上劳累过度已经严重变形,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否则可能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了!”医生对着光看着CT影片,一脸严肃。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伤的呢,张父回忆着。

张圣一岁半的时候,他上山里却去树上掏鸟蛋,给儿子补充营养,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那一次他感觉身体并无大碍。

张圣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贪玩掉进了水井里,他心急之下跳了下去,抓着儿子的手,自己用身体依靠着井壁,双脚撑着不让儿子淹没在水里,直到村里的人赶到将他们救了出来,自从那次之后,他经常感觉后背钻心地疼。

还有一次是张圣五岁那年,他外出打工,在工地上搬砖,由于搬得太多,砖头一下子压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身上,半天都起不来。

但他从来都没想过上医院去看看,拖着伤痛的身体,撑起了整个家,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这些疼痛算不得什么,自己还有孩子要养活,不能就此倒下。

“医生,我不做手术,我想回家。”张父从床上爬起来,强烈的剧痛让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先生,你的情况真的很严重了,如果不进行手术,后果不堪设想。”医生面容冷峻,说着公式化的结论,显然是不想放弃这么一个大客户。当然也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希望病人能通过手术好起来,但病人的家境似乎不太好,这让他有些兴趣索然,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既然你坚持,那我们也不强求,作为一名医生,希望你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管家里是什么情况,你的身体才是所有的倚靠,这样,我给你开一些镇痛的药,你签了出院同意书就可以回家了!”

“医生,我身上没那么多钱,可能要等家里人送钱过来结账!”张父扭捏着,收起摊开的手帕窘迫道。

“哦,这个你放心,已经有人替你出钱了。”医生淡淡道。

“是你儿子带来的人,怎么,你不知道吗?”

今天早上,他带着儿子正打算坐公交车的时候,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他确实不知道是谁替他出的钱。

“医生,我孩子呢,孩子去哪了?”张父这才意识到儿子并没有在病房里,不知去了哪里。在城里他们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儿子能去哪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了,你在上面签字,然后去取药窗口取药就可以走了。”医生递过来一张出院通知单让他签字。

张父签完字,取了药,步履蹒跚地走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堂里,盲目地寻找儿子的踪影,却一无所获。

“张庆!”

隔着老远,张父就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一个穿着休闲Polo衫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有些面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朝他走来,满脸堆笑,然后停在他身旁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安静的地儿谈谈吧!”

谈谈?谈什么?张父一脸茫然。

“关于张圣的未来!”男人犹豫片刻后说道。

(六)

“张大哥,你虚长我一岁,我称呼你大哥,可以吧?”

咖啡厅内,张父小心翼翼地坐下,他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正是之前《变形》栏目邀请的另一个家庭的男主人,也就在他家里住了两个月的孩子父亲。

两人只见过几面,谈不上熟悉,所以一时间没有认出来。男人的举止和做派随和,穿着讲究,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和煦的笑容。

张父微微点头,算是默许。

“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张父弯着腰,尽量坐直了身体,尽管这样会让他异常难受。

“张大哥,这个没关系的,我这次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是关于张圣的未来。”

“张圣,我的儿子,他在哪里?”张父的表情有些急切,此刻他迫切地想见到儿子,不仅是昨晚的梦,更多的是眼前男人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暂时还不想见你!”男人思索片刻,有些无奈,有些尴尬,也有些坚决,他的内心似乎也在挣扎,也在为某件事情犹豫着。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不想见我,他以为他是谁,我是他的老子,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张父目光灼灼地望着男人,仿佛在说,我的儿子,你凭什么说不让见就不见,你把他拐到哪里去了?

“张大哥,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什么都不听,今天要是见不到他,我就报警,有人绑架了我的儿子,我相信警察一定会替我主持公道。”张父猛拍了一下桌子,平时的谦卑荡然无存,此刻他挺直了身板,脸色胀红,一滴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这边的动静把路过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手上的托盘差点就飞了出去,店里的客人也吧目光投向这边。

“你先不要激动,这一切都是张圣的意思。这里有份协议,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支付手术的费用,还有术后恢复的营养费。”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小声说道。

“什么协议?”张父冷声问道。

“关于张圣的抚养监护委托协议。”

男人说完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张父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冷,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份文件,手指捏得嘎嘣作响,就好像那几张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仇人,是他最大的笑话,然后他就笑了,觉得很可笑。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自己不是有孩子吗?”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的眼里露出一片苦涩,满脸悲伤,刚才的从容荡然无存。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

“孩子没了。”

“没了?好好的孩子怎么没了?”张父满脸惊讶,怒意渐渐消退,他能感觉到男人的失落和痛苦。同样身为父亲,如果哪天他失去了张圣,或许他的整个世界都将支离破碎。

“警方还在调查中,大概率是找不回来了。”男人叹了口气,眼里失去了光彩,整个人突然显得很颓废,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

“人贩子?”

男人点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七)

那天下午,两位父亲聊了许久,男人说出了实情。

张圣凭着记忆四处打听,找到了男人的家,这里也曾是他生活过两个月的地方,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刻,他大声地哭了起来,祈求男人救救他的父亲。

再一次见到张圣的那一刻,男人的妻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下落不明,她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对孩子的思念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生活。

张圣的出现让她的眼里重新亮起了一抹光,她很喜欢张圣这个孩子,在节目录制的两个月里,她甚至一度将张圣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两人相处也没有隔阂感,在节目录制完成那天,她没有过来送别,在家里伤心了好久。

眼看妻子抱着张圣欣喜的样子,男人紧揪着的一颗心也松开了半分,这段日子他从没见妻子笑过,每日以泪洗面。失去了孩子,家里空落落的,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张圣希望他们能救自己的父亲,天价的手术费是张父所承担不起的,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层关系,在看到往日里即便再沉重的压力也不曾倒下的父亲突然昏迷的时候,张圣感觉自己的天塌了下来。他从未想过那个坚实的臂膀有一天也会倒下,原来父亲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的一切。

鬼使神差地,男人问张圣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孩子。或许是张圣的乖巧懂事确实让他们喜爱,也或许是妻子萎靡的状态恢复了许多,他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是之前,张圣肯定一口答应,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见识过城市的繁华之后,他心里早就对这样的生活极为向往。

可此刻他已然明白自己的父亲在他心中死无可替代的,他只想让父亲尽快手术,恢复健康,这比什么都重要。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不过他也明白父亲的性子。父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这么大,到最后却成了别人的孩子,这样的落差或许会将他彻底摧毁。但又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他在这个年纪唯一能想到的办法。30万的手术费,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他不敢亲自去劝说父亲,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这一幕。男人带着协议过来,说明来意,却遭到了强烈的抗议。

他们聊到了张圣的未来,张父的情况不容乐观,稍有不慎有可能下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作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失去了经济来源,上有老,下有小,以后张圣又该如何生活?

对此张父沉默了良久,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地叹息,他感到惆怅,感到无力,身体的疼痛又开始向他袭来,却始终无法盖过内心的阴影,他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丝松动,或许张圣在男人的家里对他的前途和未来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想带着张圣回家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会联系你,大家一起坐下来,完全凭他自己的意愿,何去何从,让他自己决定!”

张父最后神色黯然地说道。

或许自己真的有些自私了吧,他想到这里,微垂的头埋得更低了。

(八)

父子四目相对,张父的手高高抬起,张圣闭起眼睛站着不动,打算承受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可那双粗糙的手落下之后只是轻轻地抚摸在了他的脸上,感受着父亲手掌上传递过来的温暖,张圣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

“这些年,爸爸没有好好陪你,咱们回家吧!”张父的脸上罕有地带着慈祥的笑,这和他一贯严厉的形象完全不同。

“可是你的病!”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操心,不管怎么样,爸爸都会想办法解决的,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咱们家虽然穷,但不能丢了骨气,走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张父弯着腰,整个人形成了一个弓形的弧度,脸色发白,走路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

张圣见状赶紧走上去,用瘦弱的胳膊将父亲搀扶着,却被父亲一把推开,张父笑骂道:“臭小子,不用你帮忙,你爸爸我还没有到不能走路的程度。”

“好,那爸爸自己走!”张圣担忧地看着父亲,一边走,一边准备着随时上前搀扶。

不过好在这里距离车站不远,没过多久两人就已经快要看到车站的大门。

“是她?”突然张圣看到前方的人群中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那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车站空地上一个落单的小女孩。

“谁?”张父问道。

“就是她,上一次差点把我掳走的阿姨。”张圣指着那个女人,有些后怕,别过脸去,生怕对方看到自己。

眼见那个女人靠近小女孩,依旧是假模假样地上前搭讪,她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哄得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女人的脸很温柔,很有欺骗性,就像是领居家的阿姨,让人不由生出一丝亲近感。

女人四处张望,看到没人注意自己,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即将得逞的狡猾。她抓住女孩的手,即将带她离开这里。

张圣想叫,可又不敢叫,毕竟他只是个孩子,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干什么?”

突然,车站里传来一声怒喝,即将的手的女人吓了个激灵,朝着声音的方向看来,在看到张圣的时候,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凶狠,她恶狠狠地盯着这边,仿佛是无言的威胁,又像是对他们不自量力的嘲讽。

人群中有几双眼睛蠢蠢欲动,几个彪形大汉的目光同一时间向这边看了过来。

“儿子,一会你拿着我的手机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报警。”张父掏出怀里的手机递了过来,面不改色,一直盯着那个女人,她已经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即将脱离人群。

“爸爸,你想干什么?”张圣接过手机,尽量压低了声音,他就算是再傻,也注意到了车站里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壮汉,他们肯定是一伙的。他抓住了父亲的手,不让他过去。

“记住,快点去报警,爸爸一会就回来。”张父挣脱开他的手,脸上带着一股决然,他咬着牙,感到有些愤怒,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人贩子,他们是世界上最无耻,最肮脏的人,他们没有任何底线,不知悔改,破坏了一个又一个家庭,他们不可饶恕,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突然间,张父一个箭步,猛地飞奔了出去,就像是一只猎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冲到了女人离开的方向。

“爸爸,不要!”张圣想要喊他,却已然来不及,父亲追着那个女人进入了车站旁的胡同,后面还跟着几个身材壮硕的男人。

他们就这样消失在了张圣的视野里,不去去向。

(九)

“近期在一好心人帮助下,林城市公安局抓获了一个贩卖儿童团伙,逮捕犯罪嫌疑人八人,成功解救了十名被拐卖的儿童。案件还在追查中,林城市公安局局长表态,一定会追究到底,不放过任何线索,一定将犯罪团伙经手的案件追根溯源,无论多远,都要找回来,打破林城地下的黑网,还市民一片光明!”

“在此本台呼吁广大市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出门在外看好孩子,不给歹徒任何机会,并在平时做好孩子防范意识方面的教育,杜绝此类悲剧再次发生。林城晚报特此报道!”

医院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一则新闻。

“爸爸,你成为英雄了。”一个男孩坐在病床前,两眼放光地看着报道,露出开心的笑容。可回过头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爸爸,安安也找回来了,江叔叔说很感谢你,会尽快安排手术的,你很快会好起来的。”男孩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好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哪怕是骂我,打我!我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求求你快醒过来吧!呜呜呜!”

男孩抓住床上男人的手,趴在床边大声地哭了起来。

此时,医院另一个房间内,几名男人围着医生,询问病人的情况。

“患者脊椎严重变形,已经压迫了神经,再加上身上的外伤,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苏醒。”

“那如果进行手术呢?”一个男人问道。

“手术也不是不行,但成功率不高,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成功率。即便是手术成功,患者也不一定能醒过来。脊椎骨压迫了神经,手术矫正后可以恢复正常。但患者脑神经已经受损,脑中的积液导致了昏迷,我们也没有把握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或许几分钟,几小时,几天,也可能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也醒不过来,这个就要看患者自身的意志力了。”医生叹了口气,缓缓道。

“医生,您一定要将他救回来,他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就找不回自己的孩子。您尽管治疗,费用方面,我们会全权负责,直到恩人醒来。”另一个男人说道。

“好,我们马上安排手术。但是,这个手术有极大的风险,需要患者家属签字,你们谁是他的家属?”

“我是他的朋友,我叫江黎,患者家属是他的儿子,现在就在医院里,如果需要签字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代签?”这时站在最后面的男人突然说道。

“按道理来说是不行的,我们需要一位有独立意识的大人家属签字,并告知手术存在的风险,取得同意后我们才能手术。”

“可是他现在情况危急,如果不尽快手术的话,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希望医生通融一下。”江黎说道。

“是啊医生,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求你救救他吧。”江黎旁边的一个男孩突然站出来哭泣道。

医生思索了一会,拿起座机前后打了好几个电话像上级汇报情况。最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挂掉电话,点点头道:“那这样,你们让那个孩子过来,江先生陪着一起,将术前协议念给他听,如果他同意的话,签字之后就可以手术。”

“圣哥,圣哥,张爸爸有救了,张爸爸有救了!”男孩听完之后面露喜色,不等众人反应便一溜烟跑了出去,边跑,嘴里边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十)

“爸爸,我上初中了,叔叔们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上了城里的学校,还我和奶奶租了个房子,不过你放心,用了多少钱我都记着,以后肯定会好好报答他们的。”

“爸爸,我初中毕业了,考上了全年级第一,被林城第一中学录取,安安也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我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爸爸,我考上大学了,是首都的名牌大学。可我不想去读,那样我会离你很远很远,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了。可是叔叔们一定要我去,我也应该去,只有那样我才能有出息,才能找到好工作,然后报答他们多年来的照顾。你教育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一直都记得,今天我就要走了,你一定要早点醒过来,儿子想你了!”

时间飞速流逝,病床边张圣对着床上一直昏迷的父亲诉说着近况,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医生说他虽然醒不过来,但能听到他说的话,知道他的存在,他想着,或许在下一刻,父亲就会醒来。

一晃七年过去了,当初的手术很成功,父亲的脊椎矫正完成,压迫神经的积液也清理干净,可父亲还是无法醒来。他只能坐在床前,当一个倾诉者。这么多年他始终坚信父亲一定会醒过来。

而这次去外省上大学,他即将远离,一时间没有控制住情绪在病床前大哭了起来。

“爸爸,我好想你!”张圣眼眶红肿,转着父亲的手,用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然后整理好他身上的衣服,拿着行李箱,准备离开,回过头,是久久的凝视。

突然,他看到父亲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他擦了擦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紧接着父亲的整个手都开始动了起来,久未活动的手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微弱的动作在他的眼里是那样剧烈,犹如一颗陨石撞进他的心脏。

“医生,医生!我爸爸好像动了,他醒了,他是不是醒了?”张圣激动地咆哮着,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医院。医生闻讯赶来,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一个昏迷七年的人突然醒了过来,这不得不说是个医学奇迹。

四年后,张圣从大学毕业,在江叔叔的投资下和安安一起开了一个公司,两人共同创业,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业务,两人一起将公司操办得有声有色。

张圣穿好西装,摆正领带,开着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村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张圣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一旁的安安不由打趣,说他回自己家还穿得这么正式,有点显摆的嫌疑。

“那是当然,爸爸辛苦了一辈子,可不就盼着我能够有出息吗,现在我有了点小小的成就,当然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张圣将车子停在了村子外的空地上,提着父亲最喜欢的酒,走在回家的路上。

远远的他就看到有一个人站在田野上四处张望,像是在迎接什么人。

待到张圣两人走近,张父却板着脸。

“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带个女朋友回家!”张父嘴里嘀咕着,有些不满,但儿子回来看他,眼里的喜悦也是掩藏不住。

“走,回家吧,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父爱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爸,您慢点!”

“我还没变成老骨头,走个路都要被你说道,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

“他不是翅膀硬了,他是怕您走不稳咯!”

“要你多嘴!”

“哈哈哈,你们父子俩怎么搞得这么生份!”

随着一阵欢声笑语,一行三人消失在田野中,惊起了一排排麻雀四散开来,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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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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