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天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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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南方本无隆冬积雪,何况严寒早已过去,冻土在春风吹拂下渐次融化,万物在春雨滋润下逐个萌发,偶有阳光穿越浅浅的雨雾,普照在黛青色的大地上,花草树木便悄悄拔节发芽,附和着溪谷里纯净的叮咚声,谱写出一曲动人的生命乐章。
但是倒春寒,仍使人忍不住颤栗。冬天的冷,虽然透心刺骨,却是已知的,人们用厚厚的棉衣抵御,便能隔断。而春寒啊,在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的时候,悄无声息、冷不丁戳你一下,像是穿着棉衣忽然坠入冷池,颤抖、哆嗦,甚至于恐惧、怀疑。
3月22日,阴雨绵绵。
这日,我千里奔袭回到广西老家大化县。是早春,也是清明,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时节。春雷和春雨过后,万物生长,是轮回之后的新生和希望。我穿过细细的雨雾来到村子的南山,在爷爷奶奶的坟墓前面,没有春暖花开的心情,有的是对生命无常的感慨,“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上海离故乡何止千里?去年冬月,奶奶驾鹤离去那会,好像也是匆忙赶回故乡送别的,当时并无一滴泪痕,而此次清明再来祭拜时,我却忍不住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人们对疼痛的反应,往往是延后的。
许多生死,许多悲切,刚刚发生那会儿,我们往往没有在意,仿佛事情本是如此,是人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何来疼痛?何来泪痕?昨岁冬月,伴随着疫情过去了的大好消息,那些抵挡不住“阳了”的老人们,在新春团圆之前纷纷倒下,冬日的晒场忽然空旷了许多。送别奶奶的时候,我觉得人世间的轮回,总是避免不了的,况且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也算是喜丧,我来不及用有限的奔丧时间去疼痛,去流泪,去思考。
但这次在奶奶的坟墓前面,空山无语,静下心来却想到什么是生死之别,什么叫天人永隔。在群山之中,我只想和奶奶说说话,聊一聊往岁的温情,却四下寂静,只有春风料峭,吹面微寒。我在冷风中一个颤栗,寂寞的山野更增添了孤坟的清冷,此刻我能来陪奶奶说说话,但其他时候呢,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啊,群山里的孤坟,多么冷清寂寞。就是在村庄里,也已经没有多少人记着奶奶了。昨日刚踏进村庄时,村里仅剩的老人跟我打招呼,说是某某的孙女。这某某是我的爷爷,老人没有提及我的奶奶。其实,爷爷去世十几年了,可能因为是文化人,主持过村里的不少大事,被记住了,而奶奶,去世才几个月,却已无人提及。
《寻梦环游记》电影里那些已故的亡灵,若被人们记着,生命仿佛还在延续,而一旦无人记起,那便真正的消亡了。这么说,奶奶才去世几个月,便已经是真正消亡,真是微若草芥啊。小人物的生命,就是活到九十多岁,又有多少存续的意义?死去元知万事空。便是爷爷那样被村民记住了的前辈,若干年后,等村里熟悉的老人都走了,便也是荡然无存的吧。生生死死的意义,被清明时节的雨水冲刷得泪眼模糊。
3月23日,依旧阴雨。
昨日草草记了下祭拜爷爷奶奶时的感想,后来因为和村子里的少年朋友叙旧而搁笔,所以并不完整,今日趁着夜色再补记一二。
祭拜时孤坟的意象引出了对生命的寂寞与伤痛,从而使我注意到爷爷奶奶坟墓边上的另一座孤坟。这座孤坟,好像很久以前就在的,那时奶奶还在世,每年清明去祭拜爷爷时我们都能看到,好像一直无人祭拜,经年风雨,荒草丛生。奶奶说这是一座孤坟,墓主好像是一位军人,但奇怪的是几十年来都无人祭拜。冷若玄铁的青石墓碑高耸着,孑然朝着东北方向,或许他的后代移居远方了,也或许他的后代都出事了——哎,也是可怜。但谁又不是可怜的呢,如今我尚能一年回来一次,以后渐渐都在上海了,还能每年回来一次吗?奶奶所感叹的孤坟,多年后她的坟墓是否也是如此,无人问津,没入荒草?
人们的悲伤往往能够相通,我怀着对奶奶的思念,以及对这座孤坟的疑惑,或是对无名军人的好奇,决定临时祭拜下这位被遗忘的军人。我趋近孤坟,斗胆拨开荒草,却见青石碑已被多年的尘土覆盖着,根本看不清字迹,于是就用随身带着的矿泉水泼在墓碑上,抓一把青草涂擦,将泥土略略冲洗掉一些,碑文就像春笋一般破出了历史的尘土。只是字迹很不明显,浅而模糊的刻痕,隐隐约约好像是“陆军第5军22师XX营军需官雷光远之墓”。雷光远,我心头一惊。作为山哈人,我对雷姓最熟悉不过了,和蓝姓一样,都是山哈人四大姓氏之一,虽然也有非山哈的雷姓人,但雷姓大部分是山哈人。在异乡,遇到同为山哈的军人之墓,我便怀对同族先人的敬重之心祭拜了他。但祭拜之后,我却更加疑惑,山哈人主要居住在浙南闽北,毕竟我祖上因历史原因迁居于此,才成为广西人,而雷光远为什么会远葬广西,他也是迁居于此吗?或者是在广西作战牺牲?还好,有部队番号,或许可以查一查。
3月25日,大雨倾盆。
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原以为有了部队番号,那找个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吗,其实我错了,先不要说人,就是找个部队番号,也是大海捞针一般,费时费力毫无所获。后来打听到一个在人武部上班的初中同学,本想问一问“陆军第5军”,结果同学说葬在那里的要么是烈士,要么是被遗忘的前军人,肯定不属于他所在单位的职责范围。不过,同学也指明了一条出路,现在有专门服务退役军人和烈士事宜的部门,叫做退役军人事务局,可以去试试。
今天,虽然大雨倾盆,我还是怀着希望去了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但工作人员老赵在系统里没有找到雷光远这个人,他既不是退役军人,也不是烈士。我说当然不是退役军人啊,他躺在孤坟几十年了,但是,会不会是烈士呢?老赵摇摇头,烈士名录里也没有这个名字。那孤坟,那青石碑,“陆军第5军22师XX营军需官”,不是烈士会写这样的碑文?老赵还是摇头,我们能记录的历史微乎其微,最多只能帮我查一查“陆军第5军”的情况。结果一查,发现这事更没谱了,第五军还真有,不过是新疆地方的部队,1950年1月列编,1954年10月撤编,短短的四年多时间,没有出过新疆,更不会来到广西。
但是,碑文怎么可能乱写呢?
3月27日,雨止转阴。
前两日一通操作,本以为十拿九稳,结果两个有关部门都找不到一丁点有用的信息。堂堂军人啊,我山哈族的先人,孤坟几十年无人祭拜,究竟有什么故事?又为何远葬在此?休整一天后我灵机一动,请一位抖音红人帮我发到网上,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第五军的其他的信息,或者其他的第五军信息。出乎意料,没过多久,就有浙江的蔡姓网友留言,“这第五军可能是国民革命军。”短短几个字的点评使人豁然开朗、怦然心动,难怪啊!之前曾怀疑是八十年代对越自卫战在后方非战斗减员的烈士,但广西离云南太远,后来又被“第五军在新疆”的信息误导了,想想也只有国民革命军这个可能了。
没过多久,蔡姓网友又留言了,“陆军第5军22师就是原国民革命军第五军22师,师长是浙江东嘉人邱清泉,人称邱疯子。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曾在昆仑关战役中惨败日军,击毙日军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一战成名。这支部队后来加入远征军,为开辟第二抗日战场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众多官兵也把生命留在了野人山,国人应当铭记。”这位老蔡的留言并没有提及雷光远,但找到了他的部队,我们离真相不远了。我连忙和他互动,从昆仑关到滇缅,又是第五军,而雷光远又葬在广西,大概率会是这支部队了。但是,若是牺牲在战场,那应该葬在昆仑关附近啊,雷光远怎么会葬在百公里之外的大化县呢?
3月30日,阴到多云。
每次去台湾,总要去台北员山忠烈祠,祭拜下那些在国家民族危亡时期,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抗争、献出宝贵生命的英烈们。此次清明节前来到忠烈祠,行程便更有意义。前几日的雨水稍稍停止,阳光出来后,暖风吹来春天的感觉,高耸的祠庙建筑和青色的琉璃瓦屋顶,在天空之下静谧、庄严。因前日广西蓝女士的抖音,便想顺便帮她找一找雷光远烈士。因为此处入祀的烈士多达40万之众,如果雷光远是第五军的烈士,那很可能也在英烈名录之中。经过查询,还真有雷光远!且与蓝女士提供的资料相符,是“陆军第5军22师工兵营军需官雷光远”!而牺牲时间是1941年,是在昆仑关战役之后,在22师入缅作战之前,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雷光远的墓会在大化县了,因为那时部队要从广西转移到昆明,准备入缅,雷光远应该是在途中牺牲了。那时没有大的战斗,估计是因病牺牲。根据忠烈祠资料记载,提供雷光远资料的人叫雷安远。光远,安远,应该是两兄弟吧。安远若还活着,应该是百岁以上了,但是茫茫人海,哪里去找雷安远呢。所幸的是,资料记载了雷光远的籍贯,浙江景宁。82年了,还能找到他老家吗?还有人会知道这个名字吗?且试试看吧。
3月31日,天气晴朗。
我爷爷去世十年了,今天居然有位小学同学问起我,佳佳,你爷爷叫雷定远吧?我说是的,感谢你还记得我爷爷,在农村,许多老人离去,并无多少人记起,加上又在清明时节,除了感动也使我更加想念爷爷了,周末得回景宁老家祭拜祭拜。小学同学继续说,你爷爷是不是有个兄弟叫雷光远?我沉思良久,记忆中好像爷爷并无兄弟,他是独身一人的,村里并无兄弟。小学同学抛出了蔡老师的微信朋友圈说,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他在找一位景宁的老兵——雷光远,我寻思,雷光远,雷定远,名字这么像,很可能有关系的,虽然我也没在村子里见到你爷爷有兄弟,但还是想问一问,怕万一疏漏了。
小学同学这么一说,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电话给阿爸,问爷爷的故事。阿爸在电话里声音明显颤抖,爷爷真有兄弟,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兄弟:雷安远、雷光远!阿爸接着说,爷爷是老大,安远是老二,光远是小弟,八十多年前,安远毕业于黄埔军校,后在22师当工兵营营长,小他几岁的光远参军后在他的营里当军需官,光远牺牲在广西了,而安远后来参加了内战,他所在的队伍打散了后,便逃往台湾了,到死也没有回来。哎。阿爸一声叹息,安远爷爷在台湾,回不来,也无可奈何,但光远爷爷,葬在广西啊,我们可以到达,却仍然找不到他的葬身之处,爷爷到死都觉得愧对他的父母。爷爷说,以后若能找到光远爷爷的坟墓,一定要把它迁回故乡,安葬在他父母的身边,光远至死未娶,孤身一人,在他父母边上,灵魂才会安宁。阿爸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啜泣,其实他从未见过这两位爷爷,他们只是活在爷爷对他的叙事之中,却也如此深刻。我联系了蔡老师,彼此的信息一对照,便确认了雷光远是我爷爷的弟弟,于是经由蔡老师联系了广西的蓝女士,问来光远爷爷坟墓的所在,再和阿爸商量选个吉日,请捡骨师前往广西。
4月2日,晴转小雨。
好消息来得太快,都让人觉得这不是真的,但事实就是如此,雷光远烈士的老家和亲人找到了,在全国唯一的山哈族自治县浙江景宁。而雷光远烈士的后人也已约好捡骨师,择日来广西捡骨,再归葬故山。
这日,阳光明媚,捡骨师来了,志愿者蔡老师和雷光远烈士的后人也来了,我们一起见证了烈士的捡骨归葬。大家移步雷光远烈士的墓碑旁,捡骨师撑起了一面黑色幕布,为整座坟墓挡住阳光,等到吉时一到,捡骨师开始第一道程序——拣骨。在坟墓前焚香三柱,然后引导着工人打开墓穴,本想移出木棺的,却见木棺已经腐朽,只好叫工人把整座坟墓耙开,尸体便在黑色幕布下出现,但衣物已被八十多年的历史磨碎、消融,肉身也早已化为灰烬,只有白骨啊,仍然硬生生地撑出一个人形,“青山处处埋忠骨”烈士死后多年,真的只剩白骨,而别无他物。接着,捡骨师开始了第二道程序——洗骨。捡骨师叫工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山泉水抬过来,第一轮用水冲洗骨头,一枚一枚地清洗,无有疏漏,第一轮清洗之后,再用干净的棉布再次清洗,然后再擦拭一遍。清洗好的骨头晾在一边的红布上,其实是第三道程序了——晾干,要在黑色幕布之下晾干,而不能在阳光下暴晒,就是春天的阳光都不行。当然,捡骨师没有说这些,他只是把骨头晾在黑色幕布之下,还特意叮嘱工人小心,就说明是这样的。晾干后,便是第四道程序了——入瓮。瓮,其实是一种陶器,用来盛放水或者食物,但山哈人有瓮葬的习俗,瓮用作棺材便是瓮棺,也叫金瓮。捡骨师把头骨先放入金翁,再渐次将其他骨头从下到上、由主到次逐个摆放,没多久,一副人形的骨架,便缩小藏纳于一个金翁里面了。就在捡骨师把金翁盖上哪一刻,阳光忽然退去,细雨飘洒起来。微风吹动黑色幕布,像是经幡一般。蔡老师说,英烈孤坟千里,老天爷也在为他感动落泪啊。捡骨师静默不语,冒着雨水撤去幕布,接下来要返回景宁,再选时辰安葬。而我请假已久,只好先回上海。
4月5日,万物清明。
清明那天,雨霁而日出,暖风和煦,花草芬芳,阴阳之间的大门打开,所有亡魂都得以祭拜,天地之间便不冷寂,生死轮回便有了意义。也在这天,雷光远烈士的遗骸在金瓮的保护下,归葬景宁故乡,安放在他父母的坟墓边上。雷佳佳告慰她的爷爷泉下有知可以瞑目,志愿者蔡老师带着师生前来祭拜,八十多年的寂寞和清冷瞬间化为暖风,如果亡灵只有被他人记住才能一直存在,那今日的师生便能铭记他一生!回头想想抗日战争,14年啊,多少战士用血肉守卫着国土,除了被祭奠的亡灵之外,还有多少英烈无名无姓,游离在他乡的荒野?想到这些,心不由得隐隐作痛。如今山河重整,盛世再现,借清明时节为英烈写下八个字:
山河无恙,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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