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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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雾蒸腾,朦朦胧胧,几乎不可视物。

花洒下,一道道笔直的水线均匀地下落,它们中的一部分在离地一米左右受到阻碍,钻入了密密麻麻的发丝之间,在不断地分散又聚拢之后,汇聚成数条水流顺着躯体弯弯曲曲地流向地板。

浴室内除了水线拍打地面的声音,只有一阵阵低沉的叹息,这声音似乎也被水流所碍,透着股潮湿、倦怠的气息。

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蜷缩着坐在墙角已经有两个小时又四十七分钟左右了,时间是他根据自己的心跳算的,所以不是特别准确。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心跳很快,所以他把两次跳动算作一秒,心跳逐渐慢下来,他开始把三次跳动算作两秒,直到现在每次跳动他都会在脑海中那个幻想而出的计数器上按动一下。他记得非常认真,想要靠这种简单重复的机械式劳动将自己从某种负面情绪中剥离。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他确实将自己暂时从悲伤中拯救,但一股庞大到让人无法升起反抗欲望的无意义感很快又将他包围。虚幻的时间没有意义,这浴室内现实存在的名牌卫浴没有意义,围绕着自己的11块地砖和327块墙砖全都没有意义。自己与世界之间被这样的无意义所阻隔开,一切像是和自己断了联系,这个世界对于自己也变得无意义。那么,处在这片无意义海洋中心的自己,又当如何自处呢?

他想起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一个小品。

一个女孩玩笑般的跳上男孩的背,男孩的腿忽然一弯,并且踉跄了几步,回头责怪女孩不该这么跳上来。女孩嗔怪地说,你现在是不是嫌我重!男孩突然深情地回答,怎么能不重呢,现在背着的是我的全世界啊!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他觉得做作,觉得肉麻,简直油腻到极致了。

可当她和自己提出分开的时候,他却感觉像是全世界在一瞬间崩塌。

现在想起来,那天下午阳光和煦,风照样懒懒地吹,倒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切都像寻常的那样,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半分预兆。

他是带着喜讯来见她的,从下车的公交站台走向餐厅的时候,他以从未有过的轻盈步调欢快地走着。他在不断构思着,如何将这个喜讯告诉她,他的稿子已经被一个业内颇有名气的编剧看中,对方也表达了合作的意愿,打算约一个日子见一面详谈。

想到她近几年来对自己的照拂与鼓励,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遇见她,自己很可能早就向现实妥协,放弃这份文字梦;他又想到自己在长久的困顿中的坚持,终于有了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丝希望,他不由得嘴角上扬,也开始对两个人的未来有了更多期许。

走到餐厅的门外,他朝着两个人常坐的窗口方向扫了一眼,空的。低头看了眼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一刻钟,看来她还没有到,这样想着,他推门走了进去。

坐在熟悉的位置上,他嘴角的笑容仍然没有收敛。他感觉到今天的座椅格外柔软舒适,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柔软当中,挥手拒绝了上前的服务生,他又一次沉浸在记忆之中。

是他曾经多次回忆过的两个人首次相遇的时候。

是在一个书店来着,正在举行一个小规模的文学沙龙,他因为在本地的报刊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诗篇而受邀参加,其实他本人对这样的沙龙并无一点兴趣,可他的胃却很需要沙龙上的免费餐品。

餐饮饱腹之后,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不远处有两位女士正在谈论大冰老师的最新作品《乖,摸摸头》,她们一个表示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洗礼,另外一个也说想去丽江定居;他缓缓转动眼睛,在书架前面有人正在展示自己手机里和本地一个大作家的合影,并接着展示了该作家在合影当天挥笔而作的墨宝,尽显得意之色。

他不由得摇摇头,当大家不再谈论文学与理想,当炫耀已经大过分享,若不是自己最近着实困顿,这样的文学沙龙又哪里还有参加的必要。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交谈的起点是她说到在报纸上看到他的一句诗,黑色的天空浸染我的眼眸,悲伤就此被遮蔽,就像黄昏笼罩了大地。

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自己的诗句就这样从别人的口中念出让他产生了一种被窥探的感觉,感觉自己正置身于阳光的炙烤之下。如果不是为了换几顿餐食,他又何至于表露自己内心世界的诗句拿去发表。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她察觉到了这种窘迫,于是再次挑起话头。从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到普雷维尔的“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他渐渐被触动,在这样陌生的城市里,能够找到一个同样热爱诗歌的知音是如此的难得。

直到她谈到博尔赫斯,他的心防被彻底打开。正在交谈的她不会知道,在无数个忍饥挨饿的漫漫长夜里,博尔赫斯的诗句是怎样地给面前这个困顿的写作者带来安慰。

他们两相谈甚欢,直到参加沙龙的人们全都散去,服务生也开始收拾起东西,这才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告别。

他们开始频繁地联系。

在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便捷的通信方式只被他们用来日常闲谈,而真正蕴含着内心世界的话语,被他藏在诗句里,再诉诸笔端。

他谈到巴尔蒙特,为了看看阳光 我来到世上 为了成为阳光 我祈祷于世上。

谈到顾城,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再后来的谈论中,他的心迹再也无法掩藏。

他谈到海子,我来人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和我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她笑着提醒他记错了,不是“我”是“你”,他也笑了笑,没有回应。

他谈到威斯坦·休·奥登,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他最后谈到茨维塔耶娃,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情感已然表露无疑,他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回应并且很快得到了这份幸福。

回应是她借着分享的理由给出的: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

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那年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巨大的幸福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记得当时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第一次感受到两个人如此交融。他内心又涌现出博尔赫斯的诗句: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他幸福得简直就要死掉了,他觉得自己和她就像两滴水交融在一起,无法分离。

他们走在了一起。

他拿给她看自己从不示人的文字,他展示给她自己仅几个平方的地下室,告诉她地下室里他最珍视的夜晚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几缕月光,如今好像也因着她更加皎洁。他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她。

而她给的回应也同样珍贵。他接受了她物质上的资助--她本身就财富惊人--虽然他仅仅接受了足以维持生活的一部分;她尝试给他更好的居住条件,同样被他拒绝了,她也没有坚持;最为重要的,是她毫不避讳地和他挽手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般--虽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

同样的阻力来自于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几次到她公司来闹,也数次找到他那里出言不善,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没能改变她的心扉。

他开始尝试着改变,他不再自卑,也开始广泛地投稿(包括以前他万万看不上的一些,因为有些编剧会把他的文字改得面目全非),只为能够尽快地闯出名头,更加堂堂正正地和她走在一起。

想到长久以来的坚持终于要得到满意的反馈,他从记忆中抽身出来的时候,仍旧带着知足的笑容。

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了,她依然没有出现。这让他心中略有不安,要知道,她从来没有在这种事情上迟到过。

所以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时候,他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当她坐在对面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脸色苍白,面色沉重,整个人无比的低落。

还没等到他开口关心,就被一道闪电狠狠击中,因为她开口了:我们分开吧。

分开,没有其他的解释,只能是就此别过,不再联系。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思绪脱离了躯壳,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一般,他疯狂地想要开口,想要质问,但却控制不了哪怕是舌头那么小的一部分,整个人像是被电焦了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逐渐恢复了感觉,像是夺回了自己的身体控制权。可此时他却已经失去了质问的欲望,只是缓缓开口:为什么

她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切,面不改色地开口:我喜欢上别人了,他也很喜欢我。

苦涩的泪像是从眼珠流进了心里,他再次开口,声音像是两块枯树摩擦一般的嘶哑:这么说,他已经取代了我。他到底好在哪里?

她的神色依旧镇定,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很安静,很活泼,很善解人意,也很爱我,够了吗?

每个字他都听到了,可每个字他都没有听进去,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再次被剥离出躯壳,他无法做出回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就像她当时回应的那首博尔赫斯的诗,里面有9个“我给你”,而实际上远远不止,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是她给与的,现在她要拿走这一切,他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他记不得她是何时离开的,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蜗居,当夜晚的月光投进地下室的时候,却没有迎来他注视的目光。

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半年里,他先是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简直不知道要如何生存下去。好在之前联系过他的编辑老马找到了他。他任由老马照顾他的起居,毫不在意地交由老马出版他的文字,出版后获得了热烈的反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可他不在乎这一切。

老马也跟着他的走红赚了一笔,并且正在整理他的第二篇稿子。于是替他找好了住处,帮他搬了进来。关于他的处境以及状态,老马也从来没有过问,只是偶尔过来照顾他的生活。

水雾蒸腾,朦朦胧胧,几乎不可视物。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他再次嘟囔起这句诗,但内心的感触早已是天翻地覆。

这半年内获得的巨大成功足以让任何一个高傲的写作者欣喜若狂,但他仍旧不在乎这一切。一切的成功像是空中楼阁一般,飘在空中,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他开始考虑这句话的现实意义,不如就在这弥漫的水中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永远地坠入虚无之中。

“叮咚”是门铃响起,他没有在意,没有回应。门铃再次响了两次之后,他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

是老马,这个住处就是他帮着张罗的,也时常过来照顾他,所以留了把房门的钥匙。

老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他带出了浴室,扔在沙发上,然后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屋内。

室内的风在吹干他身上水渍的同时,也带来一丝寒意。他的眼神开始聚焦起来,首先看到了老马放在桌子上的一封书信。

是有人放在门口的,我帮你带进来了,我可没拆开看。老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信封上熟悉的笔迹第一时间抓住了他的眼神,再也无法挪开。他颤颤巍巍地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依旧是熟悉的笔迹:

展信佳。

我希望你已经走出了悲伤,如果还没有,那你可得走快点。

我们曾经多少次吐槽过狗血编剧以及套路韩剧,谁能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你我身上呢?

我不想你看着我一天天掉光头发,一天天憔悴,直到形如枯槁。我宁愿留在你心目中的永远是那副年轻美好的形象。

我很幸运,我看到了你的书出版,我也算是分享了你的喜悦。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让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论我们最爱的那两句: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以及:

人死了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没有食言,我将永远是爱你更多的那一个。还有,从你我情定终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如水一般交融在一起,生死也不能使我们分离。

你不必为我哀恸,在你深夜伏案的时候,照在你肩头的那束月光,就是我来看你了。

另,随信附上我的新欢,望你多加照顾。

字数不多,他看得很快。但思绪却再次像脱离了躯壳一般,久久没有动作,任由泪水缓缓地流下去。

过了不久,他突然回过神来,问老马:随信还有什么东西吗?

老马的声音从卧室传来:还有一条关在笼子里的小贵宾犬,我怕它吵到你,没有带进来。

他突然笑了笑,小声道:不用担心,她很安静,很活泼,很善解人意,也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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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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