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勾魂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01
我和母亲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
凌晨五点,我额头冒着虚汗,从床上爬起来,心砰砰直跳。想起昨晚那一场噩梦,心有余悸。
在那一场梦里,雾遮住我的视线。我听到远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这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好像在我耳边。我的脚步不受控制,继续往前走着,前面朦胧一片,我用手揉着眼睛,“咚咚咚”的声音似乎消失了,一只乌鸦朝我飞来,我连忙抬起手驱赶。它哀嚎一声,往天上飞去。月光洒在它身上 ,我清楚瞧见它嘴上沾着血 、脖子上还挂着一条肠子 ,肠子沾着血,滴落在我的衣服上。我穿着黑色卫衣,手微微颤抖着,没有抹掉那一滴血。我连忙跑起来,跑到公路旁,这条路有些熟悉,以往和父亲去市里就是经过这条路。我认出了路,往家的方向跑去。一道红光印在路边,我抬头望向红光的位置,月亮变成血红色,天边一片通红,像被血涂抹成一团。我吓得不敢冒出声来,轻抬起僵硬的脚。我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手心捏着一把汗。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没有过多理会,松动沉重的步伐,向前迈步,额头冒着汗水。我用手擦一下额头,手上沾着黏黏的液体,第一眼看上去是汗,第二眼却发现有些泛红,仔细一瞧才发现是血。
“有人吗?”我大喊一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顿时失去方向,愣在原地,脚下的土微微鼓起来。我连忙跑到一旁,一口红棺木破土而出,发出一声巨响。我瞧着有些熟悉,这外观与父亲下葬的红棺木有些相似。
棺木内侧发出“咚咚咚”几声,像是有人在敲打着棺木。我的心快要蹦出来,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一团黑影绕过我脚边,缠在我脚环上,一股很强的力在拽着我的脚。我拼尽全力挣扎着,棺木内侧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我看到棺木在摇摆着,生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但心里有些好奇,躺在棺木的是不是父亲?前天送走父亲时,请师傅看过,应该不会是父亲。可如果是别人的话,和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派这影子束缚着我?
“永胜,是你吗?”棺木盖子出现一条缝隙,里面冒出父亲的声音。
“爸,真是你?怎么会……”我喘着气,额头冒着汗水。
阴风阵阵,棺盖被掀开,一只手从棺木里伸出来,那只手很瘦,倒有几分像父亲。我瞧见那只手,汗水不断地流着,背后凉嗖嗖的,手也变得十分冰凉。
“永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棺木里又伸出另一只手。我拼命地跑着,那影子缠到我小腿上。我试着往反方向挪了一步,果然影子往下降了几分。看来,我是逃不掉了。我喊道:“爸,你还好吗?让我回去陪陪妈,好不好?”
棺木里的人站了起来,黑漆漆的一片,脸看得不是很仔细。他朝我这边走来,我才认出他是我父亲。他忽然蹲下来,不知道在捡什么东西。等他起身时,才发现他一只手拽着蛇头,另一只手拽着蛇身。手沾着蛇血,顺着手袖往下滑。父亲穿着我和母亲给他买的寿衣,但寿衣的颜色却暗淡一些。
父亲朝我这边走来,“永胜,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房子,你让我死了还这么无聊吗?”
“爸,你让我回去……”
“迟了,现在我只想让你陪着我。”父亲丢下蛇头和蛇身,移到我面前,紧紧地勒住我的脖子。
02
楼梯间传来的脚步声,我裹紧被子,划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不到六点。
母亲走到我房间门口,打开灯,说:“昨晚我做噩梦了。”
我没想到母亲也做噩梦,便问道:“什么梦?
“昨天晚上,我梦到一只猫在叫,我朝着猫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你父亲坟前。接着,我看到几个陌生人在挖着你父亲的坟,然后有一只猫从棺木旁走过,这时吹来一阵很大的风,吹得我眼睛睁不开,等我再睁开眼时,那挖着你父亲坟墓的人都倒在地上。我仔细瞧了一眼,他们脖子上都留着一排齿痕。”母亲咽了一口唾沫,看着一旁的我。
“妈,只是一个梦而已。”我安慰着她,并没有告诉她,我昨晚也做噩梦。
“不对。”母亲摇了摇头,“这一定是你父亲在托梦,你说会不会真有人想挖你父亲的坟?”
“前天我去墓地看了一眼,已经把干树叶盖好了,如果上面不一一排查,又没有同宗的亲戚泄露,应该不会被人发觉的。”
“可那只猫又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父亲要告诉我们什么,但他又不方便说。”
“父亲走的时候,估计也想不到自己会走这么快,所以很多事情没有交代,但如今他已入土,我们光想这些也不是办法。”
“有,有一个办法。”母亲似乎想到什么,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才六点左右,她估计还没醒。”
“她是?”我问。
“你文姨。”母亲说,“上一年你文姨去勾她儿媳妇的魂,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时她儿媳妇去海边挖生蚝,人不见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找到,可人已经断气了。”
“是呀,当时她裸着身子,有人传是被人害死的,所以你文姨去勾了她魂。不过这个点,你文姨估计没醒,晚一点我再给她电话。”
“那我们先去祠堂哀饭吧。”
“嗯,我下楼准备一下,你也快点下来。”母亲说道,便走出我的房间。
我深呼出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镜子面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有一角竖起来,我往下压了一下,顺着额头外下压,手像沾着一些油,不由地打了一个哈欠,眼眶下圈得有些黑,眼睛微眯着,太阳穴上的一颗痘痘有些肿,随着眼睛的转动有些疼。我轻轻摸了一下,疼得撅起高挺的鼻子,呼出一口气,薄嘴唇有些干,披上黑色外套,准备下楼洗漱。
刷完牙洗完脸之后,我便走进厨房。母亲拎着一个红色袋子,袋子里装着一碗米饭。
“我去骑车。”我看着母亲说。
“好。”母亲应道 。
我拿起电动车钥匙,走到院子里,坐在电动车上,扭动着车头对准大门。母亲走出来,坐在我身后的位置上。我骑着车往祠堂的方向行驶着,家离祠堂不远,只用十五分钟左右就到祠堂。
天还没完全亮,灰沉沉一片。我停好车,拿起那一大串的钥匙。母亲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给我照了一下。我认出祠堂上的钥匙有“固力”两个字,便把钥匙插进去,往开锁的方向扭动着。我把门推开,门涂抹着绿色的油漆,在上面隐隐约约瞧见一些爪痕。痕迹有些新,像是最近的。看着痕迹,倒有点像猫的爪子。我很难不去把这爪痕和母亲的梦结合,但我不想让母亲多想,便把这一想法咽下去。我把门完全推开,拿起一块砖头顶住门。接着便和母亲一同进了祠堂。祠堂里面的房间用木门关着,没上锁。我轻轻推开,看着放在架子上的一袋香和一旁的火机,便取出三支香点燃。母亲把那碗米饭递给我。我往米饭中插进三支香,跪在地上,喊道:“爸,回来吃饭。”连喊了三声,外面便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母亲听到声音,尖叫了一声,手开始颤抖着。我心跳加速,紧握拳头,挪动着脚。母亲跟在我后面,呼吸声有些沉重。我把头伸出去探了一下,瞧见一只灰色的猫抬起爪子敲着门,发出“咚咚”几声。母亲见我不说话,自己往前走了一步,瞧见那只猫,轻声在耳边说:“我想起来,这只猫和我在梦里梦见的一样。”我瞳孔放大,“当真吗?”母亲脖子不自觉地摆动了一下,再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跨过门口,那只猫用爪子在门上划了一下,发出尖锐声,声音虽不大,却有些刺耳。母亲拽着我的衣服,说:“会不会是你爸变的?它说不定回来吃饭了。”我深呼吸着,“应该不可能吧?”母亲说:“怎么不可能,老一辈人说人去世后会变回动物回来。你外公去世那段时间,我总遇到黑色的蝴蝶在我身旁晃,而且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一些怪事出生,比如你小时候摔断腿 这件事。”之前我也听母亲说起这事,但至今无法理解。我叹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那只猫,它抬起头看着我们,“喵喵”叫了三声,迅速跃到门外。我连忙追出去,天空亮起一道微光,等我走出门口时,那只猫消失了,一缕阳光照在我身上。母亲摇了摇头,“这事太不可思议了,你爸的魂一定回来过。”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了一句:“妈,要不我们先回家?”
“不,一定要勾魂。”母亲的手颤抖着。“妈,勾魂也得回去再说呀。”我朝母亲那边喊着。她才缓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先回家。”
我拿起挂在门上的锁,轻拉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扭动着钥匙把门锁上,再把钥匙拔出来握在手里,走到电动车旁,摇晃着那串大钥匙,找到电动车的钥匙,插在车上。车灯照耀在前面的路,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我关掉车灯,扭动着车头,瞧见母亲愣在原地,便朝她喊道:“妈,上车。”母亲眉头紧锁,抬起脚坐在车上。我骑着电动车往家里的方向赶去,过了一会便到了家门口。母亲下了车,走进院子里,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办后事的湛师傅。
电话通了之后,母亲一边手拿着手机,另一边手颤抖着,轻甩了一下手臂,深吸着一口气,说:“湛师傅,头七之前可以勾魂吗?”
“可以的,头七前和清明前都可以。”母亲开了免提,湛师傅的声音从手机里冒出来。
“好……好。”母亲应道,便挂断电话,再给文姨打了一个电话。我在一旁等待着。电话通了,母亲问:“少文,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前一年你儿媳妇是不是走了,然后去勾魂了?”
“对,那人说得挺准。”
“我家那个……,你可以带我去吗?”母亲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好,不过我下午才回到村里。”
“大概几点?”
“两点半左右。”
“那好,我等等你,你别回来太晚,不然天黑之前办不完。”
“不会,我准时到。”
“好,那你先忙。”母亲挂断电话,看了一下时间,才早上八点。
03
母亲推开父亲房间的门,原本几年前开的小卖部,随着父亲身体不舒服也关闭了,柜台上的货物都清空了,上面还沾着一些灰尘。母亲指着里面原本装钱的抽屉,说:“去看看你父亲还留下什么?”
我走近柜台,拔出那个抽屉,里面有很多照片,我被那一张全家福所吸引,我一眼就认出父亲怀里抱着的男孩是我。那时父亲还年轻,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可样子很瘦,下巴有些尖,正睁着眼睛盯着我。我那时五六岁,当时的场景有些模糊。母亲瞄了一眼,开始流泪。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但她看着照片里的大姐和二姐。等她平复了情绪,便说道:“你大姐和二姐虽不是你爸亲生的,却待她们如亲生女儿,还赚钱给她们读书……”母亲如鲠在喉,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滑落下来。我早听说过大姐和二姐不是父亲亲生的,当时我还小,约莫十岁左右,那时三姐跟我提过。有一天晚上,三姐和大姐吵架,原因记不清了,但吵得很厉害。吵完架之后,三姐跑来和我诉苦,说着说着便把大姐和二姐不是父亲亲生的事说出口。那会三姐才十八岁,脾气有些大。不过都是姐姐,我没有偏向谁。可关于大姐和二姐不是父亲亲生这件事,我还没有完全相信,直到初中上了生物课,学到“遗传”的章节,有一个很鲜明的例子:父亲有耳垂,子女也可能有耳垂。于是,我便借着这个例子询问大姐,当时我很直接,便问了一句:“姐,你那个爸爸有耳垂吗?”我没想到大姐回答了,但她不管回答什么结果,都会对我有影响。她语气很淡,说:“我那个爸爸,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姐的回答抹杀掉我最后的一丝希望,我不得不承认大姐和二姐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后来这件事也反复在母亲那里得到确认,母亲和父亲吵完架,总喜欢说着这么一句:“当初我不是带着两个女儿,也不会嫁给你这么老的。”父亲听了,没有生气,也没有和母亲争吵,而是静静地给母亲分析问题。母亲听着他的分析,有时候觉得对,口中却不承认,而是走进厨房炒菜,等母亲喊父亲吃饭时,那架就算吵完了。
母亲捂着脸,不敢直视父亲的过去,便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对我说了一句:“我去炒菜,你收拾一下。”
我蹲在地上,等母亲走进厨房,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想起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总捂着胸口朝我挥手。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蜷缩着身子,爬到床头,拿起床头柜上的“双喜”烟,用手取出一根烟,再拿起一旁的打火机点燃烟,把头伸出床边,埋在烟灰缸面前抽着,他维持着一个姿势,脚在一边,头在一边,他不动便不会痛。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拿起抽屉往柜台上走去。
04
吃完午饭收拾一会,差不多两点。
母亲想起今早没有刷牙,走到洗手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一头短发刚到颈部。母亲从不喜欢留长发,嫌洗得麻烦又浪费洗发露。母亲活了五十多年,很是节约,每一次刷牙时,都在水龙头下放着一个盆,这样就可以把盆里的水再次利用。她刷完牙便拿起毛巾洗脸,灰色的毛巾右下角处破了一个小洞,我前一个月给她买了一条新的,可她舍不得丢掉那条旧的,将旧毛巾沾着水,从额头上擦拭下来。眉毛有些淡,黑色都褪去了,留着泛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因近日哭得厉害有些浮肿,眼角下的黑眼圈印在眼眶下。毛巾擦到鼻子时,像挂在山间里的瀑布滑落而下。鼻子右边的脸,多了一个老人斑,我不得不承认母亲已经老了。当毛巾擦拭到她的嘴角时,她便把毛巾挂在洗手盆上面的架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三杯水,扭好盖子。再用袋子装了几个饼干,拎起来不算很重,放在凳子时声音很轻。她走出厨房的门,往外瞧了一眼,只有两只鸟从院子旁的龙眼树上飞下来,发出“叽叽”两声。母亲叹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时间,才两点十五分,距离文姨说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母亲把口罩和手机放在一块,再摸了摸裤袋里的钥匙,发现该备的东西都在,才放心坐在凳子上等待着 。十几分钟过后,门口处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连忙走过去开门,门开了一个缝隙,光溜进来,影子埋在地上。我把门敞开,瞧见是文姨,便打了一声招呼:“文姨。”
“嗯,都长这么大了。”文姨看着我,跨过门口,穿着蓝色的雨鞋走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着,雨鞋偶尔拖在地上,发出“咯咯”两声。
母亲瞧见她走路有些奇怪,关心道:“你脚怎么了?”
“不碍事,有点风湿而已。 ”文姨笑着,细小的眼睛快眯成缝。
文姨比母亲小两岁,身高和母亲差不多 ,都不算高,不到一米六。但文姨看起来胖一些,走起路来,肚子稍微鼓起。她性格比母亲乐观,以往笑起来,都会露出两个小酒窝,可她儿媳妇去世之后,便不见她笑过,而且眼神也有些涣散。村里人见她胖了许多 ,第一句问候语便是:你怎么胖了?她总是强挤着笑容,说:“熬胖的。”
母亲也曾这样问过她,她的回答依然不变。可这一次母亲没有过问太多,而是提起勾魂:“那个……勾魂真的灵吗?”
“灵,在临东村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个女人勾魂很灵,可以说出已故亲人想说的话,而且问什么都能答得准。”文姨说道。
“那麻烦你带我去一趟,不然天黑不好勾。”母亲有些担心,语气中带着一点恳求。
“好 ,我打个电话给老林,他对那熟,去一趟也没多少钱。”文姨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母亲看着文姨拨打着电话,从房间里拎出装好水杯和饼干的袋子。
电话通了之后,文姨说道:“老林,你有没有空送我们去临东村?”
“有的,你们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们在珠姐家,你记得吧?有没有来过?”
“记得,之前去过两次,都是村里人,怎敢不记得。”
“好,那你要多久到?”
“我现在就在家里,十分钟左右到 。”
“好,尽量快点,我们等着办事 。”文姨说完,挂断电话。
母亲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饼干,递给文姨说:“要不要吃个饼干?”
“不用,我刚吃完饭没多久。”文姨挥了挥手。
“对了,当初你儿媳妇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母亲问。
“去勾魂的时候,她说是涨潮时,被潮水卷走,还说潮水很急,把衣服都扯碎了。村里一些多嘴的人非说她被那啥,你说气不气人?”文姨说着,眼中泛起泪光。
“没事了,都过去了。”母亲说,“那去勾魂,要带什么?”
“带一些果和纸钱啥的 ,到那里再买,有人知道给你捡多少,这点你不用担心,就是勾魂稍微贵了点。”文姨说 。
“贵没关系,只要灵就好。”母亲说 。
“还挺灵的,说话姿势都一模一样。我之前去了是两百块钱一次,现在可能贵一点吧。”文姨说。
“那没事,灵就好。”母亲拎着袋子往门口走去,“我们去外面等老林吧。”
“好。”文姨朝着大门走去。
我们站在门外等候。母亲锁好门,望着远方,隐隐约约听到车开来的声音。文姨朝车的方向望去,瞧见司机便伸手往前招。
我瞧着司机有些陌生,不过好像在哪见过,但他的名字我想不起来,只记得父亲生前提起老林,而且还坐过他的车。我不知道怎么称呼老林,不过看着年纪大概四十左右,比父亲年轻,便唤他一声林叔。林叔留着八字胡,看上去右边的胡子还稍微长些。他戴着墨镜,发型有点像飞机头,上面那一坨头发往上翘,倒显得额头宽了许多。他停好车,按下开车门的键。文姨坐上副驾驶,绑好安全带。我和母亲则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文姨说:“去临东村,快点。”林叔拨动方向盘,看着远方问:“是去那勾……吗?”
“对。”文姨应道。
“好。”林叔踩下油门,已经知晓方向。
车行驶在村庄里,绕过一条电线杆之后,便从沙子路过渡到水泥路。车轮碾在沙子路上,冲上水泥路上时,一道坎稍微高了些,挡在车头前。车轮越过坎,车身抖动一下,嵌进车轮里的沙子溅出来,掉在水泥路上。
村里的一棵龙眼树下,总是聚着一些妇人,像是在议论着什么。文姨对她们不屑一顾,毕竟她儿媳妇那件事,说不准就是这群扎堆的人,其中一个造的谣。不过这些人谈论得多了,也不见得会顾及他人感受。母亲瞥了她们一眼,随着车的移动,穿过她们身边。
05
快到三点半时,车挤进临东市,两旁的电动车缩成一团堵在路上。林叔跟着前面的小车,两个手指拖着方向盘,轻踩油门让车慢慢移动着。这条路原本还算宽敞,大大小小的车搁置在路上,路便变窄了。文姨指着前面的学校,我看到校门口上刻着“临东小学”几个大字。文姨说:“好像从小学旁的路进去。林叔点了点头,看着电动车挤在两侧,生怕车怕刮花,所以显得格外小心,他脱下墨镜,死死盯着两侧,跟着前面的车挪着。前面的车按了一声喇叭 ,两侧骑着电动车的人停了下来,把车埋到一旁,腾出可以让小车过的距离来。喇叭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路上,分不清是小车的还是电动车的。林叔看着前面的车动了,便跟上去,到了小学那个路口,他连忙打转向灯,往右轻打着方向盘,朝着临东小学那条路驶进去。前面好像是个菜市场,人密密麻麻地连成线,时不时相交在一个点上,却很少平行过。林叔叹了一口气,“前面进不去了,你们先进去,我在这买点菜等你们。”
“好。”母亲应道,打开车门下车 。
文姨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在前面。我和母亲跟随在后,路过一个猪肉档,来到一个小卖部旁,一位中年妇女看着店。文姨上前问:“捡点勾魂需要的果子和纸钱。”那名中年妇女不觉得奇怪,走到里面拿出一袋苹果,“要不要挑几个?”
“不用挑了,把事办了就行。”母亲看着果子说。中年妇女捡了六个苹果和八沓纸银宝放在红色袋子里,说:“一共五十五。”
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币,有红色的、也有蓝色的,瞧着约莫有六百多。她取出几张,刚好够五十五块钱,递到中年妇女手里,顺手接过红色袋子。我见状连忙上前,“让我拿吧。”
母亲把袋子递给我,“小心点,别磕着。”
我点了点头,站在文姨身后。文姨看着前面,停下脚步问那名中年妇女:“勾魂是从哪个路口进?”
“前面第二个路口右转就是了 。”中年妇女说。
“好,多谢 。”文姨说完便上前走着 。街上的人还很多,下午的阳光稀疏地打在人群身上,许多影子埋在地上,系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影子。我们穿过人群,来到第二个路口右转,一座很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旁,屋顶由瓦片拼接而成:那一排排的瓦片密集排布着,嵌在屋顶上。院子往外敞开着,连接成路。我们往院子里边走去,院子连接着两个房子。一个高挑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出来,我瞧了婴儿一眼,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婴儿不哭不闹,睁着大眼睛看着高挑的女人。女人指着屋内说:“里面还有一批客人,仙姑这会在上厕所,你们可以先把果子放在里面。”
原来女人是迎接的,不过皮肤有些黝黑,还穿着一套睡衣。女人看向厕所那边。厕所刚好夹在两个房间中间,一条小路凸出去,走到尽头便是厕所。另一个女人从厕所走出来,她穿着黄色长袖,胸前绣着一个“仙”字:针线为红色,绣成一个圈,金黄色的“仙”字嵌在圆圈中间。她一头短发乱蓬蓬的,不知道叉出几个分支,像森林里的大树长出几个枝头。额头抹着洋红的香,脸看起来比较大,两旁的肉鼓鼓的,看起来倒像是一只青蛙。不过鼻子隆起,倒给那一张青蛙脸增添了少许别致。她总体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走路也垫着脚走,深灰色的胶鞋套在脚下,往地上一托,发出“沙沙”两声。她朝抱着小孩的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仙童已经睡下了,我看人也到齐了,不如就开始吧。”
抱着小孩的女人把孩子抱回房,瞥了我们一眼说:“这位就是仙姑。”
我没想到仙姑长得有点像“青蛙”,多少有点颠覆我以往对仙姑的想象,也让我对勾魂一事更加质疑。
“仙姑好,前面还有一组人吗?”文姨问。
“对,你们可以进屋观望,等会我先勾他们的。”仙姑说完,便朝那个房间走去,她推开木门,一个敞开的房间里冒出一些蜡烛味。我跟在文姨身后往里看去:一张桌子上摆着许多水果和纸钱,桌子两个角落插着两个大蜡烛。我听到坐在房间里的人在说着悄悄话,无意中听到“挖走”两个字,我开始猜想:可能是坟墓被人挖走,来这里勾魂的。我悄悄看了他们一眼,一共三个人,一位戴着褐色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一位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我看那个帽子男坐在小板凳上叹气,那宽阔的肩膀往一边挪动着。他正看着白衬衫女说:“准备开始了吗?”白衬衫女轻声说道,“快了吧。”小男孩坐在他们中间,不说话就盯着前面的笼子看。我往笼子里看了一眼,两只小白鼠关在笼子里,他们脚上都系着红绳。我想:不会是仙姑养的仙宠吧?但极少在电视里看到仙姑养小白鼠的。当然,这个仙姑有些不同,说不准这两只小白鼠还真是仙宠。
仙姑看着他们坐在原地,便坐在他们对面。她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盘腿坐在地上。屋里光线有些暗,往小窗里透进来的光很微弱,只印在墙边一角。蜡烛添了一些光,光影打在桌子上,巴掌大的苹果露在袋子外面,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红。
仙姑打开笼子,拿出一只小白鼠,放在手掌上,任由小白鼠爬着。我咽下一口唾沫,坐在母亲身旁,看着仙姑有些作呕,可说来也奇怪,那老鼠穿进她袖子里,又从袖子里爬出来,豆粒般的眼珠子盯着仙姑右手环上的红绳,像受到指令一样,用嘴咬着红绳。我总觉得很奇怪,只见小白鼠咬开红绳,便乖乖地回到笼子里躺下。而另一只小白鼠用爪子刨着笼子,看到叼着红绳的小白鼠静静躺着,便从它身上踩过去,可那只白鼠依然叼着红绳,像是失去知觉。
“你们往前坐些。”仙姑微闭双眼,两只手掌不停地在膝盖处来回摩擦,又朝逆时针来回打着圈。身体忽然抽搐一下,问:“想招谁回来?”
“我母亲。”帽子男说着 。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葬在什么地方?”仙姑问。
“明安镇人,叫李芳,葬在霞光村。”帽子男答。
“请土神勾李芳魂,明安镇人,葬在霞光村。”仙姑脑袋摇晃着,问:“多少岁过世?”
“91。”帽子男答。
“请土神勾李芳魂,91岁过世,葬在霞光村。”仙姑身体摇晃着,闭着眼睛勾着头说:“我回来了,你想问什么?”
这就是魂附身吗?我看着仙姑勾着头,倒和之前说话姿势不一样。
白衬衫女问:“妈,我和哥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女儿,你有话就说。”仙姑头直勾着,说话喘着气。
白衬衫女拉扯着帽子男的衣服说:“让哥问你。”
帽子男叹了一口气,“最近上面查得严,你刚下葬就被挖了,有没有怪我们这些子女没用,让你被上面的人挖走火葬了。”
仙姑挥了挥手,“这没关系,是命运安排,火葬就让他们火葬,怪不得你们。”
“不怪就好……不怪就好。”白衬衫女松了一口气,“可我最近老梦到你,我有点担心你在那边过不好?”
“不用担心,我在这边逍遥了,还遇到你爸,他说等我很久了。”仙姑说 。
“遇见咱们爸了,他有说什么吗?”帽子男问,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就说照顾好孙子,让他好好读书,我看到我孙子也来了,是吗?”仙姑问。
我看着他们这一问一答倒是像排练过的,莫不是找来了临时演员?可母亲在一旁神情很凝重,还时不时点着头,可能已经相信了。
帽子男拉扯着小男孩,说:“快叫奶奶。”
小男孩躲在帽子男后面,摇了摇头。
仙姑嘴角上扬,“这不怪孙子,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妈,你记得托好梦给我。”白衬衫女说。
“好好,我也要赶回去了,土神催我了 。”仙姑身体颤抖着,双手又在膝盖上来回摩擦。
帽子男丢下四张一百块纸币,便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出去。
母亲看着文姨说:“最近太多人被挖了,我也担心我家那个被人挖走。”
文姨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不用怕,村里人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去的。”
母亲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已经快五点了,她连忙问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不用急,在天黑之前可以完成,你也不用怕。”仙姑像瞧出母亲的心思,打开笼子拿出那一只没有叼着红绳的小白鼠,换左手拿着,手环上缠着一条红绳,那只小白鼠也穿进衣袖里,又穿出来,停在仙姑手掌上,咬着红绳。这一幕我虽然刚刚看过,但心里还是觉得奇怪。我看到小白鼠咬下红绳,爬进笼子里趴着。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可能每招一个人的魂,就要死一只小白鼠。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没有什么证据证实。
仙姑抖动着身子,又用双手在膝盖处摩擦着。
母亲举起凳子往前坐了一会,我跟着母亲也往前坐了一些。我有些紧张,手心直冒汗。我想和父亲多说几句话,但又担心这只是一场骗局。可按理说,仙姑应该没有查过我们家的资料,她一定不知道我父亲六十岁生了我,更不知道我大姐和二姐不是我父亲生的。可若是村里人传到她这里呢?所以还得问一些只有我们家才知道的事,比如父亲的私房钱,这个她绝对不知道,只有我和母亲才知道父亲的私房钱藏在衣柜底层。
仙姑脑袋晃动了一下,问:“哪里人,叫什么,多少岁过世,葬在哪里?”
“山龙村人,叫李培英,85岁过世,葬在村里,和他爸妈葬同一地 。”母亲说着,眼睛泛红,盯着仙姑看。
“请土神勾李培英的魂,85岁过世,山龙村人,和他爸妈葬一地。”仙姑说完,手又不断地摩擦着,比刚刚的速度还快了一些。
我深呼出一口气,只见仙姑身体抽搐一下,眼睛微闭着,捂住胸口喊我的名字:“永胜。”
“爸,真是你?胸口还疼吗?”我没想到仙姑竟然知道我爸胸口疼,而且姿势也模仿得好像。
“现在不疼了,吃了药好了。”仙姑的手在胸口处上下抚着。
母亲滴下一滴泪,问:“你认不认得我?”
“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认不得你?”仙姑眼皮下坠,嘴角勾起。
“那你说你有几个女儿?”母亲问了我想问的话。
“问这个干嘛,多少个不都是亲生的 。”仙姑说。
“那你生了几个?”母亲继续问着。
“两个,那两个也待亲生嘛,你问这些干什么?我要不是偏袒哪一个。”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私房钱藏在哪?”我看着母亲在擦着眼泪,便问了一个只有我和母亲才知道的事。
“全部被你妈拿了,就放在衣柜里,没多少,你没钱跟你妈说 。”仙姑说。
我听了,睁大着眼珠子,没想到勾魂竟然这么灵,连这个都知道。
“那你说你藏了多少?”母亲接着问。
“有多也有少,全被你拿去了,自己数一数就知道。”仙姑说。
“是,我都拿了。”母亲微笑着,顿了一下,说:“现在上面查土葬严,要不要……”
“不用担心,把事办了,清明再把墓搭起来就好了。”
“那我怎么最近老梦到你,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个事情?”母亲松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缓缓放下。
“疼你和孩子就去看看,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还疑神疑鬼。”
我的泪水滋润着眼眶,强挤出微笑,“爸,我们挺好的,你在那边好不好?”
“我坐上莲花跟着观音娘娘去了,你们不用担心我,是我对不住你们,走得太快了。”仙姑叹了一口,呼吸声很沉重 。
“坐上莲花就好,你过世前几天我也让你认准观音娘娘,好让你去往往生路。”母亲轻咬着下唇,慢慢咧开嘴笑着。
“永胜,照顾好你妈和自己,我得回去了。”仙姑的声音有些哽咽。
“爸,你也要好好的。”
一滴泪从我脸颊上滑落。母亲拍了拍我肩膀,“你爸挺灵的,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
我点了点头,静默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
仙姑用双手在膝盖处摩擦着,睁开眼睛,她的脸比刚才红了一些,额头还冒着汗,看了看外面的天空,神情凝重地说:“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天黑就不好走了。”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纸币,丢在地上,推着我走出门口。
文姨走在前面问:“给了多少钱?”
“跟上一批人一样,给四百。”母亲看着天空灰沉沉的,迈开脚步,说“天快黑了,快走。”
我和母亲走在前面,那灰沉沉的天空看不见一道光,后面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文姨喊了一句,“别回头 。”
母亲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才六点半,心里有些疑惑,“这会才六点半怎么可能……”
文姨说:“不要不相信,也不要回头,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我和母亲点了点头,走在路上。天边泛起浓浓的雾,夕阳的光消失了,“咚咚咚”的声音在后面不断地响着。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母亲呼吸声很沉重,说:“不会是你爸舍不得我们吧?”
“别多想,出了这条路就好,记得顺原路返回。我听老一辈的人说,天黑时会出现红白两条分叉路,白的那一条是鬼魂走的,据说他们会舍不得亲人,所以停留在人间。红的那一条是我们走的路,我担心他舍不得你们,把你们带进白路,所以你们要跟在我身后。”文姨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
几只老鼠从我身边窜过去,我听到仙姑屋里传来唢呐的声音,但我不敢回头,避开老鼠,继续走着。走到路中间,听到一头牛叫了一声,好像在不远处传来。先前听说牛可以瞧见鬼魂,但一样很难证实。我抬起脚,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勾着头,背有些驼,双手合十,时不时鞠着躬。
快到这条路尽头时,我好像看到一道光,父亲在前面向我招手,他坐在莲花上面,双手合十,带领着我和母亲走出那条路。
“快到了,永胜。”母亲喊着,跨到公路上,月亮还没升起,但雾消散了许多 。
我看到林叔在向我们招手,便朝他那边走去。从那一刻我才发现:招魂真的很神奇,已经超出科学解释的范畴。
林叔看着天黑了,便说道:“回家吧。”
天黑得有些早,我们坐在林叔的车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但从她神情中可以看出,她此时此刻是放松的。
我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月亮挂在半空中,开始相信这世上一定有神,而父亲是去往天堂 。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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