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红楼梦》（九）

宝玉的怜惜

我在写小说时，对笔下人物的性格描写总感到费力。我不想直接用语言去描述，我觉得这样的写法太硬了，就像春节晚宴的大菜那样，偶尔来一次还行，吃多了可就太油腻了。

我目前在读的两本经典作品《围城》与《红楼梦》，两位作者同时都写到了主角对他人的怜惜之情。

钱先生运用的是对话形式。方和赵在轮船夹板上聊天说，我们太无礼了，吃饭时自顾自地说话，现在又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却把方对孙小姐的怜意写得极生动，从侧面写出了他的善良和柔软。

再看宝玉这里，曹公的写法就更有画面感了。大家看今日小标题，想必猜测我写得是宝玉对黛玉的疼爱。然而，并不是。

一个好的作者在塑造人物时，不仅有正面描写，包括和女主互动的场景等。同时，也需要用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来烘托主角。我们读书时，不能只看情节，又或者只看大事件。有时候一些小细节的描写更体现作者功力，只字片语反而更有力量、更打动人。

今日要说的是《红楼梦》第十九回的内容，上一回是贵妃省亲，我们可以想到众人好不容易把这件大事完成了，就像我们现在辛苦准备了一场年会结束了，是不是又累又倦，只想休息？贾府也是如此，大家都想偷会儿懒。因为元宵未到，还在年里，贾珍就请大家去听戏看花灯，放松放松。

于是宝玉就过去了。到了那里，宝玉和他们是玩不到一起的，戏台上是热热闹闹的打斗戏，贾琏、薛蟠又在赌钱喝酒。他遂一人在府里逛了起来，走至小书房处，记得有幅美女图，他想去看下。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宝玉说得非常清楚，如果贾珍知道这事，必然把他们活活打死。茗烟见是宝玉，自然知道主子的性格，连忙跪下哀求。

宝玉再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之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按说写到这里，已经把宝玉对下人，包括对这陌生女孩的善意写得很清晰了。但是，后面宝玉的这句话，才是真正令人佩服。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

宝玉为什么要追出去说这句话，因为这个丫头只知道宝玉是主子，她并不知道宝玉的性格。他怕这个丫头吓坏了，跑出去寻死，连忙又追出来关照这句话。如果不仔细去品读这本书，这样的句子和片段很容易就滑过去了。只有一字一句地去读，你才能体会到这处有多么的动人。

这段把宝玉的个性完完全全地写出来了，这就是他对人的原谅、宽恕和担待。他不但没有责怪她，没有得理不饶人，相反他怕这个女孩子害怕，怕她受伤，怕她感到耻辱后想不开，他还要追出去关照这句话。

这事按当时的礼教来说，他们活活被打死都没有人敢求情，因为这是他们做错了。但是令人感动的是，宝玉懂得没有人是不犯错的，知道人性中的欲望和难以把持。所以他追出来说的这句话，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绝对写不出来。

同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遇到必须指出对方不足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能像宝玉一样，带着怜惜、心怀善意地多说这么一句话。让对方感觉不那么难堪，不会令人那么受伤。

我说话的风格一直是犀利的，也并不懂这些。直到现在，我才慢慢地明白这多一句话的重要性。虽然这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但是这是必要的涵养。就是这么一句普通的话，让我明白什么叫做宽厚与宽恕、担待与包容。

而这一句话，也让我们看到了宝玉的真性情，以及他对人间的深情，这才是对宝玉所谓的“多情”最正确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