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观天下
距离上一次登泰山,已经十二年了,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此山一步之遥却绝少登临,可见其对我吸引力并不大。
我总结了几条原因。
一是“近处没有风景”思想。人人想要“诗和远方”,岱顶天天横在眼前,夏秋季苍翠,冬春季“岩岩”,如逢下雪,山巅“一髻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而已,熟视无睹,没有欲罢不能的诱惑。即使非要去一观,大多是走马观花,敷衍了事。
二是“看景不如听景”使然。人一旦对某一处了如指掌,再去的话即兴致寡淡。多数人有探秘求新的愿望,没有得到之前总是充满渴望,得到后也不过如此,所以大多不愿意再去,很多景点绝少回头客,除非不得不来。
三是害怕节假日的“滚滚红尘”。若常与孤独握手言欢,当然不肯混同一般。见识了中国人之多,自然要回避每逢节假日集中的人潮涌动。我很怀疑,为什么总会有人去年刚刚因经受了景点拥挤而骂娘,今年仍要继续投入这场混乱不堪的自寻烦恼。
妹妹一家人早早预约了泰山门票,并声色俱厉地提出方案,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风餐露宿,春节必须要登一登泰山。说实话,我内心是高度拒绝的。
犹记十年前的国庆节去武当山看金顶,预定了山下的宾馆,计划晚上入住,次日一早登山。当武十高速武当山出口指示牌映入眼帘的时候,下面几个红字却令人崩溃。原来景区因人满为患,高速出口已经禁止通行了,我们不得不到下一个出口十堰再做打算。
十堰因没有预定,只能住进一间小旅馆,几个人挤在一起,好在天不够冷,还能将就。
第二天早去武当山,从景区入口停车到排队购票、乘车、等待索道,真是人声鼎沸。等待上山索道排队时,发生了有人越队插队现象,有人争执不下,发生了肢体冲突,但似乎并没改变拥挤的状况。当我挪到跟前,看到地上碎落的单反相机镜头玻璃,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惜了一架好相机。
距离金顶还有最后一处台阶时,我刻意环顾了一下登山的壮观场景,往下看全是头顶,往上看全是鞋底。谁敢设想如果有一人脚下踩滑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金顶四周纵横不过几十平的面积,前方的人不忍离去,后方的人推着往前走,一刻也停不得。为防止游人触摸金顶,到处浇的都是香油。脚下的石板溜光水滑,每挪一步均要小心翼翼。
这一路,最深的印象就是肢体冲突那件事,成果就是单反镜头的舍身取义。
十年来,每逢法定长假,都有战战兢兢的后怕,心说最好的方案就是家里蹲。
所以当妹妹提议春节登泰山时,心底深处是极不赞成的。
今年泰山免门票的消息一出,惊动了方圆至少一千公里的游客,妹夫从网上一查,初三那天还有一万张,于是赶紧搜罗家庭成员身份证预约。上至八十二岁老爹,下至六岁小外甥。我问妹夫:“我们要占领岱顶吗?”他郑重其事:“偶尔占领一次,但不是永远。”
初二晚上赶过来汇合,我出门接他们时,怎么就感觉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变得怕冷了。扑面而来的不是冷,而是敷在脸上的一块冰。后背已经变得通透,冲锋衣平时会有汗,今天来不及出汗就进入了霜冻模式。传统寒衣,不足以抵挡亲吻我的晚风了。我打着“嘚嘚”而去,一溜小跑而归。
明日泰山之行,我开始打退堂鼓。不是怕那座山,而是觉得零下22°的山巅,只有雪乡才能有,我哪里配?面对八十岁的老汉和六岁的小儿女,我底气着实不足。自由主义泛滥,只敢想,不敢说,怕违了一众人的兴致。
泰安西高速口取消了,导航绕行泰安南,从泰安南下高速,沿迎胜高架路向北纵穿泰安城,右拐到迎胜东路,可以到天外村进山口,主要是这里方便乘车登山,35元一位,到中天门,然后转乘索道,到达南天门。这条线一路几乎没有风景,勉强可称之为“到此一游”,对老幼妇孺极其友好,不用纠结攀登“紧十八慢十八”的亦步亦趋了。
泰安官方对游客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迎胜东路两侧允许临时停车,龙潭路口摆着一块牌子:市政中心可提供免费停车。
临近天外村售票处附近已无停车位,我沿龙潭路往下,右转至擂鼓石大街一路寻找,路北一个巷子里允许停车,一阵欣喜。赶紧定位让另一个车过来,没想到此处居民过来收费,每车30元谢绝还价,前面一位车主与收费人员吵起来,像是纠结停车安全的权责和收费规定的问题。天气晴冷,骄阳之下寒流横扫一切,顾不得许多了,停就停下吧!待我拿出手机准备扫码支付时,却不见了收款人,有钱花不出去了。回来取车再支付吧。
天外村大巴车司机手法娴熟技术过硬,不管多么曲折的道路,只管加油,转弯抹角全不放在眼里,但并未感到不适,上车时他只提醒一句“系好安全带”而已。我很想拥有这门高超的技艺。
雪后的山路已被扫雪车打扫得干干净净,乌黑的柏油路平坦宽阔。山坡上的雪被风裹进树林,均匀满铺,几只喜鹊一边觅食,一边警惕地注视着三三两两经过的行人,见车辆驶过,倏地飞上枝丫。然后回头打招呼:“咯咯喳,咯咯喳……”
中天门一点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上次行至此处是在雨中,而这次换了白雪。
人们裹着厚厚的各式冬衣,穿戴整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这种美妙的声音令人愉悦。似乎人有一种倾向,容不得世间有纯洁的事物存在,但凡有,必定毁坏才能称意,所以有个词叫“煞风景”。
冬雪之后的泰山中天门,触目所及都是画,没有林海雪原皑皑的白,也没有平原丘陵落雪后的一望无垠,倒更像是身披白纱裙的美丽女子。林间的雪若隐若现,峭壁不能落雪,像夏秋季节露着肩的北方壮汉。
如果夏秋天气步行登山至此,多半是汗流浃背,或者吹着风,风里带着雨雾,雾丝被山风裹着,在山间漫无目的,肆意妄为,头发和睫毛尖上沾满细小的水珠,挥之不去。感觉眼前的雨雾又懒洋洋的,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参加完激情四射的派对,踱到街巷去吃夜宵。
远山林间生出一团团白雾,顷刻升腾为云,袅袅娜娜,聚至半空,自由自在。行处亦然,难怪古人说荡胸生层云。中天门往上台阶高大,坡度亦变得陡峭,登山的人已是精疲力尽,多半会问一问下山的人还有多远,古人恰到好处地树一通石刻,“但去莫复问,云深不知处”。妙!
可是冬季登山,荡胸没有层云,唯有艳阳下的一缕山风。比起夏天,冬季的干爽似乎就是为了让北方的四季呈现得更加多彩多姿的。“尽忠报国”摩崖石刻已经不再滴水,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别致和有风骨了。
登泰山有两条传统道路,一条是从红门步行上山,两侧石刻众多,一步一景,著名的“虫二”就在这条道上。另一条是从天外村乘车,快速直达,最终都汇聚到中天门,然后选择爬台阶或者乘索道前往南天门。
妹夫跑去索道售票处买票,回来后斩钉截铁地说,“体力好的跟我爬台阶吧!这会儿排队买票,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轮上。爬山也就一个半小时。”
于是大家达成一致,他自带一队,大点的孩子跟他爬上去体验最真实的十八盘,考验自己体力和意志力。我带另一队,主要负责老年人和小点的孩子,还有许多背包。
我心中窃喜:哼哼!极寒天气里,看谁笑到最后!
排队购票的队伍看不到头,我已经预感到无非是时间换空间,和爬山预计遭受到的累和寒冷相比,还是亦步亦趋排队更好些。
排上队,遥望缆车上车处,预计三百米。我心说,最多一小时,又何惧哉!
这条道却寸步难行。左侧是从红门上山的通道,右侧是乘索道下山人群的通道,中间排成两队是购买索道票的通道,一去两回,看两侧的人们逆行,两侧的人们看我们逆行,摩肩接踵的人群,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捱到一处告示牌处,醒目大字一行:此处距离乘索道处大约需要1.5个小时。艾玛,已经过去1.5个小时了呀,什么情况,刚才排队白等了啊!坐个索道难道要白白耗去我3个小时,我在跟太阳赛跑。
中天门上行索道,排队等起来比预想的磨人。好像越接近索道越显得慢。
正等得不耐烦,又发现前方一个转角处一块新的标示牌:此处排队到达乘索道处还有1.1个小时。咦,时间不对,这样计算,总时间会超过3个小时,难道时间倒流,越来越慢了么?
果然,开始有回环往复的铁栏杆,仅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猜一定是很多年前为了应付旅游旺季的特殊设计,没想到却被兔年春节更加火爆的旺季迎头赶上,摩肩接踵的滋润。
我开始畅想山顶美妙的雪景,以折抵这拥挤不堪的人间盛况。南天门以上的天街,在这晴空里,应该有不化的积雪,虽不至于“与人膝齐”,至少也“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了吧!不知还能不能上得去。
排队等待的寂寞,无聊得让人怀疑人生。想拿出手机来玩玩,又带着手套,玩触摸屏大不宜。若与同行的亲友聊天,嗓门得提高八度音量,尤嫌听不见。身边的人们操着东西南北腔,呕哑嘲哳,淹没自然界所有的声音。
我仔细观察身边都是什么人。凭我的经验,应该有千余公里外的,还不止。有老人和孩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有学生模样的,有吊着大金链子的,或许胸口有刺青,但我看不到。有位年轻女士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回头呼叫她的达令,我瞥见她刚吃完肉包子满口的食物残渣。
这些人何必来凑这个热闹?走着上山去,锻炼和观景一举两得,岂不美哉?忽然又一想,都什么年代了,人们有选择的自由,手里有钱了,底气就足,一百元一次,花得起。这叫幸福感。凭什么年轻人就不该享受?手机游戏不都是给年轻人量身定做的嘛!给老年人玩,你会玩吗?你愿意花那个钱吗?舍得吗?
孔子就不懂享受,登泰山而小天下,为什么不让驴驮着上去?还有秦始皇,封禅泰山,完全可以坐着羊车上去,为什么要走着上去呢?无法想象。
三点十五分,索道队伍终于排到跟前。每个吊篮额定载八人,我看速度挺快,可能前面那一篮乘客动作不熟练,只坐了五个大人一个孩子就关了门。
空中飞人的感觉还是与众不同。我努力寻找登山道上的妹夫一行,可是山谷中细弱飘带的登山石阶人影幢幢,哪里分辨得清?早已忘了刚才排队的腰酸腿麻,打电话问问,答曰:“我们已经到了天街啦!二十分钟的索道,你们竟然等了三个多小时,还没有我们爬山舒服,你们亏大啦!”
的确亏大了。但这是另一种体验。
乘索道也要汇到南天门,才能去到天街。这南天门建于元代,全部石砌。门两侧有副对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神话传说以南天门为人界和神界入口,门以西是佛界,以东是仙界,以北就复杂了,是不周山,是天柱,可惜被共工生气给撞坏了,天塌了,又引出女娲补天的故事。
有研究者说不周山远在帕米尔,跟泰山有何关系?有啊,你想,帕米尔不也在南天门以后面吗?
西天有佛祖故居,东土是神仙家乡,蓬莱嘛,当然是泰山以东。古人太有智慧了,分角色扮演,都到位了。
进去南天门,东侧是碧霞元君,西侧是送子娘娘。道家的路数,香火很盛,排队的人络绎不绝。泰山送子娘娘在民间地位很高,很灵验。传说孔府第七十六代孙孔令贻连娶两房无子,眼看垂垂老矣,不免心慌。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百治不灵,于是高人指点来拜泰山,说也奇怪,他跟大总统徐世昌和末代皇帝溥仪上书陈明情况,带着遗憾而去之后,二房产下遗腹子,是为孔门第七十七代孙。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天街是通往岱顶的必由之路。有三处胜景让人印象深刻:日观峰、舍身崖和孔子登临处。
日观峰在岱顶东南角,顾名思义,是观泰山日出最好的地方。且不说云海翻腾飘渺无定,也不说一轮东升霞光万道,只就天地之间毫无遮挡,万千景象一览无余,恍然若“置身霄汉”,就足以令人神往的了。无论春夏秋冬,观日出的游人络绎不绝,山顶设有宾馆,价格自然不菲,然而胜景奇观之于宿费而言,当然超值,谁能够隔三差五来看日出呢?
日观峰是泰山之巅,至此就是极顶了,峰北有一巨石伸向东侧,人称探海石,观日出的人们可以爬到巨石上,风光无限。
日观峰是古代认为最接近天的地方,因此唐宋皇帝多有在此处封禅的。后来附近掘出封禅金绳玉简。
舍身崖在瞻鲁台南侧,相传是古代为救危病父母,儿子从此处跳崖感动上神的地方。到了明代万历年间愈演愈烈,一些家庭一连好几个儿子跳崖,道德绑架似的,百姓苦不堪言。山东巡抚下令禁止,并于此处设立栏杆,却不能制止。清康熙年间,皇帝登泰山,闻听此事,大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这样愚顽不自爱,命泰安地方长官立牌警示,并于悬崖侧设围栏,令更夫巡逻,严令禁止舍身跳崖行为。
时代不同了,人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也该不同了吧。
据说孔子站在瞻鲁台能看见几十公里外的鲁国首都曲阜,未知真假,反正我是看不见的。估计孔子视力好,正好没有云雾,赶上万里无云。关于为什么叫瞻鲁台,有人说,诗经·鲁颂有云: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由此得名。并非因孔子登了泰山。
孔子登临处,有一块石碑,我看像是新碑。黑底红字甚是醒目。说是孔夫子登临此处,于是就“小天下”了。算是吧,鲁国就那么大,泰山是境内最高峰,怎么能不叫人相信。姚鼐《登泰山记》考证说泰山齐长城是齐鲁两国界,以北是齐国,以南就是鲁国了。山南汶水西流,是长江流域,山北是古济水,如今的黄河,属黄河流域。
紧挨孔子登临处是一块“果然”石刻,落款“甲午康熙”。大概康熙皇帝也是第一次登泰山,眼见为实,和他听到的传说中的无限风光大差不离儿,感慨之余,欣然命笔,为后人留下一段故事。
泰山石刻遍布,精华极多,一处一故事。
看景不如听景,而耳听为虚。目前泰山免门票,好客山东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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