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霞牺牲，门当户对作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平凡的世界》当然是一部广受欢迎的小说，然而，今天的人们，经过社会的毒打，面对“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的现实，自然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人，从心底默认了孙少平和田晓霞门不当户不对，恋爱以晓霞的牺牲、少平走向惠英嫂而告终结的小说结局：或许，这样是合理的，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更会有一小部分人，因为孙田恋，甚至攻击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纯粹YY。

孙田恋何去何从，的确是《平凡的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价值观导向型的最大话题，在此，我另有不同的见解，期望通过几个方面，阐述一下。

一 导师、作品与养成

路遥的观点：田晓霞在很长的时间里，扮演的是孙少平导师的角色，这个好理解，小说中就是直接这么写的，第一部第52章“每一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于孙少平来说，目前田晓霞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在一个人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也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

在平凡的世界里，田晓霞一点都不平凡，她是一个思想活跃，极富冒险、闯荡的精神，情感火热的异类女孩子（第二部第38章“她天性中有一种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呢！”），是什么原因，使她和孙少平谈上了恋爱呢？

我的观点是路遥观点的延伸，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因为：孙少平很长时间里，是田晓霞的一幅作品，而且是一幅中间几次搁下笔，最终完成的完美作品。你见过哪个艺术家，不是视自己的作品为生命？又有哪个艺术家，不是像熟悉自己的爱人情人一样，熟悉自己的作品呢？

你没看错，孙少平和田晓霞的人格是平等的，但孙少平很长时间里，非常依赖，来自外界的田晓霞的指导，帮助他思想成长。恰恰是这种特殊的关系，是两个人能够跨越巨大的阶层区隔，感情萌芽的最重要的基础。

并且，这种基础具有强大的免疫力，能够对抗世俗的眼光，也能够在惊掉别人的下巴时，实现高级的、心灵上的极致快感。

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恋人关系，而是“革命伴侣”，在革命伴侣的眼中，只要我认定他（她），其它一切都不是事儿，极其注重感觉和精神世界的心灵契合。

我们稍微离开一下小说，走到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现实例子，来看一看这种感情关系。例如，1927年的五大，是在四一二的阴霾之下于武汉召开的，我们喜爱的陈赓同志，就是在严肃的会场上，突然对王根英来了感觉，三次递纸条，三次被贴在墙上，依然面不改色，最终通过总理牵线搭桥，抱得美人归。

另一个更接近的例子，是任总和晚舟妈。任总曾公开说过，他不清楚孟军怎么会看上他：他既不是阶层类似的子弟，也不像晚舟妈是运动中的红人...但是，我们今天都明白了，晚舟妈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锐利！

而路遥本人，起码还曾经作过一阵子运动中的红人，心智非常早熟和成熟，又和任总一样，既有着百折不挠的韧劲，又有洞察世事的智慧。

在此，我写任总这个例子，有非常重要的两个作用：第一是门当户对，在当事人的眼里，根本不是事儿；第二，可以作横向参考，观察出日后的现实婚姻之中，另有别的暗滩，是时代带给他（她）们的，不是他（她）们自己主动找上的，而这种险滩将会导致任总的婚变，也将导致路遥本人的婚变。

我接着说，孙少平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思想上独立了呢，小说中，在第二部的第52章用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场景，“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接着是孙少平的内心思考，给出了明确答案：“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至此，孙少平不再是一个“养成类游戏”的男主，而终于炼成为一个真正的、成熟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二 革命、误解与混合气质

《平凡的世界》读起来很容易，但要真正读懂，需要读者主动的，去除一些偏见才行。这些偏见包括但不仅限于以下两个偏见：

偏见之一：《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左翼色彩，将人物格式化的小说。因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在孙少平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很多文学功底很深的作家或文化圈里的人，心中就天然带有一丝不悦，不喜欢自己走马观花看到的《平凡的世界》的这种气质。

我举一反一正两个例子：写小说的宋钊，很看不上《平凡的世界》，比较能概括看衰者心中的真实想法。我猜测，这类评论，其实只是不喜欢类似苏俄文学的那个味道而已，至于小说是《平凡的世界》，还是《静静的顿河》，是陕北的小米饭，还是俄罗斯的大列巴，并不重要，有那个味，他就不喜欢。

华东师范大学的黄平老师，是文学评论家中，一个高度肯定《平凡的世界》的专家，他从“走向共同体”的角度，阐述了《平凡的世界》的社会意义和价值走向。

沿着黄平老师的观点，咱们继续思考，《平凡的世界》，实际上是一种混合气质的作品，他当然不是欧风美雨的范儿，而实际上，他也不是苏俄文学蕴含的痛苦与斗争味道。

那《平凡的世界》是什么味道呢？他是一种刚开始时，混合了苏俄加了一点欧美风的笨拙味道，而后来，思考并在中国大地上走出了自己道路的作品。

《平凡的世界》里，有三处巨大的，却很容易被人忽视的痕迹，这就是《白轮船》、《老人河》和《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这三处联系在一起，体现了路遥完整的、对“文以载道”的思考。

先说中篇小说《白轮船》，作者是前苏联吉尔吉斯斯坦的作家艾特玛托夫，通过一个七岁孩子的悲剧故事，把富有寓意的神话、孩子五色斑斓的幻想与严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揭示了人与自然、善与恶的重大社会问题，实际上，这也是一部有关信仰幻灭的作品，所以这本内部发行的书，只能是田晓霞从田福军的书架上偷出来自己读，然后让孙少平也一起读。

再说《老人河》，这是一首美国黑人民歌，又名《密西西比》，来自二十年代美国的音乐剧《游览船》。我们可以想一下，美国的二十年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喧嚣的二十年代”，经济飞速发展，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享乐主义盛行，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的菲茨杰拉德，也说二十年代的美国，是处于“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

有意思的是，当孙少平、田晓霞、顾养民和金波，四个高中时，曾经一起演过戏的同学，再次相逢在黄原师专的顾养民家里，喝酒聊天唱歌，气质最洋气的田晓霞，唱的却是《冰山上的来客》，金波唱的当然是他最动情的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而路遥却意外的安排孙少平和顾养民一起合唱，就是这首深沉的美国民歌《老人河》（第二部第39章）。

为什么会这样写呢？我猜测答案是在第三部第6章里，路遥的一段思考：“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政Zhi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这当然是后话了。”

所以，路遥一定要把孙少平导向一个跟《红与黑》当中的于连完全不一样的结局：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斗。因此，在小说的结尾，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道具出现了：毁容之后的孙少平，在回煤矿之前，在省城的新华书店，买的书中，有一本是他最喜欢的：《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

这个书名非常有深度，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黄平老师的小说评论视频《平凡的世界：走出个人，走向共同体》，比我写要精彩得多。

偏见之二：《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歌颂农村凤凰男奋斗的作品。论据是路遥和妻子林达结婚以后，有些矛盾丛生的生活。

这个矛盾，我是承认的。不过，与众不同的，我认为这种矛盾并不是主要来自原生家庭的巨大落差，而是认为，来自于整体快速变迁的社会，带给像原子一样的普通家庭的撕裂。

再次打岔到任总和晚舟妈的婚姻上，晚舟是72年出生的，当父母转业到深圳南油时，晚舟的年龄差不多和1992年路遥去世时，路茗茗（路远，1979年出生）的年龄很接近，而路遥也正是在临死之前，同意在林达的离婚协议上签字。

两对革命伴侣！当初正是像战争年代，陈赓充满了浪漫色彩的走向婚恋一样，如今，却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在找不到“精神原味”和精神方向的时候，两对婚姻都这样解体了！！！随后，任总开始了他父母在阳台上给他做饭的艰苦创业，而路遥英年早逝，撒手人寰，留下了30年销售两千万册的《平凡的世界》，和轴人心曲《早晨从中午开始》。

结论：他们两对人的婚姻，不是输给门当户对的传统挑战，而是输给了多元化的社会思想环境之下，革命伴侣之间，越发觉得《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渐行渐远的孙悟空...他好像一条狗耶”，透漏出的光怪陆离的人生，和一言难尽的当初，对比现在的心酸与无奈。

三 不是尾声的尾声

我曾经无数次想挽救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恋情，想让田晓霞不死于1983年陕西安康的那场洪水，但她终究死了，因为路遥早已预知了如果走向婚姻，那么可能将在何处断裂的结局。

并且，我们也没有月光宝盒，可以时空穿梭。

——直到最近几年，发生在我们中国的变化，我才发觉，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让孙少平和田晓霞的恋情，在避开小说中，那场刻意安排的洪水之后，又避开一些可能的雷，走向真实的婚姻。

以下是我无拘无束的自由想象，仅供参考：

因为两伊战争的持久化，和中国与沙特相互需要而走近，田晓霞在报社，遇到了一个机会，新华社招考常驻中东总分社埃及开罗的战地记者，她成功被录取了。

当她把消息和孙少平商量的时候，孙少平也告诉她，铜城煤矿被国家安排，选拔一部分骨干，到埃及建设支援项目。

好啦，我不能再剧透了，因为我不是写小说的人，我只是一个喜欢从各个不同角度看小说的小人物，跟孙悟空一样，好像一条狗耶。

四 《平凡的世界》里，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

第二部第44章：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