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吃海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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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农村,没有电饭锅也没有煤气灶,庄户人家,户户都盘着灶火大灶,开水猪食和一家人的三餐都在灶上置办。每一户人家都要贮备比屋还大的几堆禾秸柴草作为燃料。
每顿煮饭前都要做许多的准备工作:打水,洗菜,抱草。打水费力洗菜跑腿,抱草更不容易,要从垛得严实紧密的草垛上用专门的草钩子一把一把扯下来,扯一抱草常常要出一身大汗。吃的米和菜都是自种的。米里会有砂粒虫子,拣米择菜费功夫得很,拣择好后还得用篮子提下河淘洗。准备工作做好后还要有人烧火有人站灶地协作才能置办出餐略微像样些的饭食来。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在我爷爷奶奶还有力气能种自留田能养鸡鸭鹅能侍弄菜园能自己开伙办三餐单独过活不管我们家时,我妈对古人的感触深有体会。每天置备一家人的三餐让她十分劳碌,无比厌倦,总想敷衍。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过荒年吃怕了野菜当主食的煮法,估计我妈会天天给我们吃菜汤咸粥。
到了阴雨天,引火草都会潮得点不着火时,她便会让我们过上饥荒年,烧点菜汤就着烀了喂猪的红薯便打发掉一顿午饭。到了晚上就更不象样了,烤两只红薯或是蒸点南瓜也算顿晚饭。有时更懈怠,炒一瓢玉米或是黄豆给我们嚼吃。
我们挺高兴咯崩咯崩地嚼着炒玉米或是炒豆儿。可因为我吃了过多的炒玉米又没有喝水而得了肠梗肚子疼得鬼哭狼嚎上医院吃药打针灌肠花光了姐几个一学期的学费后。我妈再不给我们炒玉米炒黄豆吃了。
到了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晚上,我爸出去打牌或是上别人家吃饭,我妈便连敷衍也懒得敷衍早早地上了床,由我们姊妹饥鼠一样在小小的家里钻来钻去,寻找可以搪饥的食物。当我们翻遍能够翻找的角落也翻不到一点儿果腹的食物我们便站在她的床头问她:晚饭煮什么吃?我妈说:吃海货。
吃海货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那儿形容没有或消失都叫海货。就是掉进海里捞不起寻不着了。吃海货就是什么也吃不着也就是吃个空。
我妈说了吃海货就吃海货。虽然我们姐弟几个不同意不赞成却无法让我妈改变决定。
灶后一把干草也没有,泥路被雨水泡软,脚一踏下去便没了鞋帮,想烧点热水都很难。天上还在直冲直倒地下着,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我妈中午披着化肥袋出去剁菜抱草湿了浑身衣裳,出了屋一走一个脚窝坑,鞋赖在脚窝里不起来,她索性光着脚去园里剁回两大棵白菜。
雨天的麦秸潮滞难扯,扯好一抱草再抱回来已经全部淋湿了。费了半盒火柴小半盅煤油和一个写满字的作业本才把灶火引着燃旺,烧了顿白菜汤让我们就红薯吃不至于噎住。
刷了中饭锅后,她只能坐在被窝里摊开衣服阴晾,空气潮得攥出水来越晾越不干。
晚上,我妈实在懒怠再做饭了。她说少吃一顿饿不伤,还省了不少事儿。夜里不用喊我们起床小便了。晚上灌多了稀粥夜里尿多得很,尿了床又没天晒。
我妈说快闭上眼睛睡吧,睡着了做梦,梦里都是好吃的。弟弟蒙头盖脸躲被窝里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一定没睡着,躲在被窝里吃糖。看看他的猪屎牙就知道,都是躲在被窝吃糖吃坏的。
这时候正是秋末冬初,霜已下过两场,树上也没果可采,园里也没瓜可摘,只有白菜萝卜被雨一浇,绿得透亮显得精神抖擞的。
我们只好陆续钻进被窝里熬觉。被窝里一点儿也不比外面舒坦,薄褥硬被全都像掺了水一样又潮又冷,根本暖不了身子。
姐姐一直是个乖孩子,让她干活她就干活,让她睡觉她就睡觉,蜷起身子默不出声。我把冰块一样的脚搁她身上暖,她不吭声只一味地向床角落瑟缩。我向床中间钻,向她身上贴,贴得她避无可避了,她便狠狠地揪我的腿肚子。我只得退回自己的地盘去。也蜷起身子,把脚板贴在屁股上自己给自己焐暖。我若向我妈告她状,从来告不赢的。
睡不着咋办,数鸭子吧: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呱呱叫唤二五六七八......要是能拣到几只鸭蛋就好了,拣到鸭蛋我也不拿回家,拿回家我妈也只会煮给弟弟吃,我连一块鸭蛋白都捞不着。拣了鸭蛋我就上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换瓜子吃。
那时候我最实际的愿望是天天有瓜子嗑。最好是小店里卖的那种又甜又咸的五香瓜子,一颗瓜子可以含在嘴里咂巴一堂课的时间,那滋味儿可比冰糖丰富多了。
最好是不要上学,揣着满兜瓜子,躺在草垛堆旁晒着太阳嗑。吐瓜子壳特别方便,下巴略偏偏张嘴随意吐,一点顾忌也不用。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觉得胃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瘪缩得四壁都粘在一块儿了。
家里唯一的手表被父亲戴去了,外面墨黑没星没月也不知道钟点儿,这样眼睁睁地饿着,真是夜长如年,好难捱啊。
我想熬过一个长夜之后,我妈会煮什么早饭给我们吃呢?那时侯咱家还没有插秧种水稻,米金贵得很,除了炖给弟弟吃的小壶和逢年过节时或家里来重要亲戚了才能想法儿吃上一顿。
面瓮里还有点儿白面,我妈断不会给我们擀面条包饺子吃。她只会煮玉米糁子红薯粥,和点白菜面须汤她也要算做一顿中午正餐。想到玉米糁子红薯粥我的胃里就开始泛起酸泔脚的味道,像是喝了放三天的涮锅水。今天早上的红薯稖面粥我就没有认真吃。我早上起床后先去爷爷奶奶屋遛一圈,正碰上奶奶在烙葱花饼吃,两面抹了油闻着香喷喷的。
奶奶给了我巴掌大的一块儿,我拔脚边走边吃,她一把拉住我,叫我站她旁边吃完抹了嘴上油再回去。
我经常背着姐姐妹妹去奶奶家寻摸点儿好吃的。这让我越吃越馋,总是嫌我妈做的饭不好吃,总是边吃边嫌弃,敷衍了事吃个三成饱。
我妈煮的早饭我没好好吃,中午更是难以下口,喝白菜汤吃馒头或是煎饼我不反对,可就着红薯吃就无法下咽了。并且不是现蒸红薯是昨天烀了的喂猪红薯又回了锅的。我只喝了半碗撇光菜叶子的汤便丢下了。
现在我的肠胃在肚腹里造反,搅扰得我根本无法静静地躺会儿。姐姐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悄悄地掀开被爬起身来,外面雨还在不歇气儿地下着。我穿上姐姐的雨靴悄悄开了门出去,溜着屋檐贴墙走。大雨不会淋湿我的头脸。
雨靴是三十六码,妈妈的。妈妈穿了嫌小,到了下雨天我和姐姐轮流穿。
雨靴太大,我穿得趿拉趿拉的走不动路,我便不和姐姐抢着穿了。所以雨靴是姐姐的。我发现姐姐在雨靴里垫了许多棉花,踩进去又软乎又合脚。我想明儿还得早早起床,抢在姐姐之前穿上雨靴。
我去爷爷奶奶的小屋遛一圈。屋门没拴,我伸手一推就开了,挟风带雨冲进屋里,一盏灯焰豆粒大的煤油灯点着在灶台上,灶台和床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贴墙大半放只木头箱子,小半空下做饭桌。
我看到爷爷奶奶都还没有躺下,一人一头坐在床上讲话。爷爷乐呵呵说:雨一下,就活了。我连忙问:喝什么?奶奶没好气:喝糖茶!还有麦乳精哩!这泼风泼雨地下还冒过来充军哩!
爷爷笑说:和小孩儿讲话别不上思路。这雨下起来门口移栽的两棵柿子树可都活棵儿了。
奶奶也笑起来:姐妹几个就数她最馋,若全像她一样,我们可就揭不开锅了。
虽然奶奶带了笑容说,我也不爱听,便忍住寻吃的欲望不再张嘴讨吃的了。心里想怪道伯母婶娘总说她抠索小气,一点儿也不冤枉。
我便没话找话问爷爷:爷爷,我一本作业写完了,你要不要?爷爷拿钱买我的废纸本卷烟,一个废纸本可以卖出新纸本的价儿。
平日里上他这小屋来聊天讲古讨经商量事儿的邻居很多,他用旱烟叶子招待邻居们,很费作业本,一星期要用两个。爷爷叫我回去睡觉,明儿天亮拿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本子。
我眼神复杂地望着奶奶屋梁上挂的猫叹气篮子。那篮子吊得很矮,站在桌子上就可以摸到篮子㡳儿。想要吃到篮里的东西却很费事儿,要把篮子取下来,摘下嵌进篮子口的盖子才能拿到篮里的东西。猫对着这样的篮子只能叹气。所以我们不叫篮子叫猫叹气。
我压伏住想要取下猫叹气打开它看看的冲动。
我迈步向屋外挪。奶奶悄悄伸手扯扯我衣角,塞给我一大块冰糖,足有我的橡皮大。我攥了冰糖心里立刻和奶奶和解,欢欣雀跃回了自家屋,躺在床上悄悄咂摸着那甜蜜的滋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咂光了冰糖,并且将沾上糖味儿的手指也舔得干干净净。可肚子却一点也不知足,仿佛在舔糖的过程里它出了大力似的,变得更空洞更饥饿了。像是有一百条小虫在腹里啮咬拱动,拱得我浑身每个细胞都蠢蠢欲动,蓄势待发。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我完全没有力气控制它,被姐姐捂暖的被窝一点儿也盛不下它。
我在脑海里紧张而缜密地思考,却实在寻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要压伏住造反的身体只有喂饱它,要喂饱它只有去偷花生吃。
虽然花生是自家的,可大人不让吃只能偷偷拿了吃便叫偷了。
要偷花生吃其实挺不容易的。我家连房带灶的两间屋摆了两张床,还有夏秋两季的劳动果实,一囤子小麦十几口袋玉米。花生原本是放在外屋的粮囤上的。我常常借助桌凳爬到粮囤上边伏在口袋旁边用手指在口袋上抠出洞来,将花生一个个掏出来,然后用指甲划拉几下将洞口抿好,不仔细,完全看不出来。我将花生带到学校里慢慢吃。
这样天长日久地操作,花生肉眼可见地少了起来。母亲曾一再叮嘱我们这一袋子里有过大年除夕夜的炒元宝还有五分地的花生种,种留得越多,明年的收成就越多。如果把花生种吃了,那下年就没花生吃了。
我妈将花生口袋挪了位,放在他们床尾的玉米口袋垛上。要拿到花生得爬上床,再从床上爬上口袋垛上。难度系数上升了一百倍。自从花生口袋挪了位,我便不敢打花生的主意了。
我要在我妈那屋趁她躺床上时偷花生吃无异于去虎口拔牙,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我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盼望,盼望有奇迹发生。要么花生口袋挪位儿要么我妈挪位儿。口袋挪位儿是不可能的。让我妈挪位儿也不是我能办得到的,除非老天爷发慈悲显神迹暗中助力让她自己甘心乐意挪位儿。我就这样躺在床上翻烙饼煎熬一夜已成定局。
我感觉一夜已经被我熬过去了大半。真的发生了奇迹,我妈推开了屋门来到我们床边。她在穿靴子,她还披了化肥口袋内胆,她出屋后掩上了门。她这个点儿出去肯定是找我爸去。我爸到现在还没回来,是很反常的事儿。我爸回不回来可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我只操心我的肚子,它叽哩咕噜叫唤着向我抗议。
我妈走进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去了,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钻出被窝,摸进了里屋,爬上我爸妈的床。姐姐睡觉真死,我一点儿也没惊动到她。
我爸妈带着我弟我妹一起睡。我弟跟我妈一头睡我妹跟我爸一头睡。我爬上床后,摸索着蹴向我妹这一头,贴着我妹的头向粮垛上爬。我妹在黑暗中拽住我脚:哎哟,踩我耳.....嘘......我捂住了她的嘴巴贴着她耳朵警告她:别叫,把人都吵醒了,可就没法儿拿东西吃了......
听到可以拿东西吃,我妹一下子来了劲儿,她一把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拿什么东西吃?她的声音毫无睡意。她也像我一样被饥饿折磨着。
我不能和她一起分享她枕头边粮垛上的花生。她靠得这样儿近,偷吃起来太就边儿了。我得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不让她知道。我凑近妹妹的耳朵说:想吃馓子不?妹妹两手抓住我的肩膀急切点头:想!当然想!我感觉到有微温的水渍滴到我的手背上,应该有黄豆粒大一点儿,我知道那是妹妹的口水淌下来了,她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馋痨。
我悄悄说:你去奶奶家猫叹气里拿去。爷爷奶奶眼花耳聋,外面风大雨大地闹吵,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想吃多少拿多少。我刚才拿了一大把吃了。我把嘴巴凑近妹妹的脸打了个饱嗝。
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支开妹妹。我知道妹妹很难拿到猫叹气里的馓子。爷爷奶奶睡觉多警醒啊。妹妹定然没办法在他们眼皮底下取下挂在他们头顶上的猫叹气再取出里面的馓子来的。
我得乘我妈没来家之前爬上床头边的粮垛上偷到花生。我不能在妹妹的眼皮底下偷花生。我只能骗她去奶奶那屋偷馓子吃。
我妹这个胆大无脑的馋妞当即便爬起来趿了鞋出去了。
我没工夫去想她蹚着泥泞淋着雨一步一个脚窝地走去爷爷奶奶屋,怎样悄悄地摸进屋,在桌上架凳子去取梁头挂钩上的猫叹气,怎样弄出了声响惊醒了爷爷奶奶,气得爷爷奶奶浑身发抖拿棍子捣着地骂她大半夜里火烧心翻墙越户地做贼,连扯着骂我爸一天到晚瞎混不顾家不教子不像当父亲的样子........
我站在床头架上向粮垛上探寻摸索,圆滚滚的玉米口袋像一头头肌肉结实的肥猪,在我的手臂底下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那紧致结实的触感告诉我,想拿到花生必须攀上高峰。
我揣着咚咚蹦哒的小心脏顺着粮袋叠成的梯子向顶峰攀爬。每上行一寸地儿都小心翼翼,将全身的重量均摊在四肢上,推挤着粮袋向上爬。这样不至于把粮袋踩出垛堆滚落地下。
装花生的口袋就是粮垛的峰顶。我揣着小心用了一分钟的时间便爬了上去。坐在玉米袋垛上将花生口袋抱在怀里仔细摸索了一遍,可以感受到小葫芦一样的花生在袋里挨挨挤挤,当我拥抱口袋时它们发出沙沙的低语。
我紧紧抱住口袋,将脸贴在口袋上摩娑着。让那份久违的收获了累累硕果的喜悦充盈心房。
我和花生口袋亲昵够了,这才开始实施我的行动计划。
伸出食指在蛇皮口袋上钻洞对我来说轻车熟路。先用指甲刮蹭蛇皮袋上的经纬,再伸直了食指,化指为锥钻个小洞,然后手指上挑下压拨开经线左推右挤抻开纬线,终于把洞钻到足够大了,最后中指也扒住洞口钻进去,哥两个协调合作起来,像双筷子将花生拨拉到洞口挟住再递给在洞外候着的拇指和无名指。左手再过来帮忙接过去,接了满把准备揣兜里。
我发现我身上没兜了。我的外套脱了,身上只穿着夹衣,一个兜也没有。我急出了一身汗来。我可不能爬下粮垛穿了带兜的衣服再爬上来,那不但白耽误功夫还会惊动姐姐。
我急中生智顺拳将套头夹衣的下摆掖进裤腰里,将花生从脖领塞进去。冰冰凉的麻壳儿花生剐过我的肚皮落在腰眼里麻酥酥地给我按摩肚脐。我激灵灵打个冷颤浑身爆出鸡皮疙瘩来。
内心的火热驱除了花生按摩仪带来的寒冷和不适。我四根手指飞快地配合递送着花生。这让我感觉不到时间的飞快流逝。想要将我肉身衬里的口袋装满是需要时间的。我专注着手里的动作竟然忘记了我的行动是要秘密进行,得密切关注环境安全得要争分夺秒地抓紧时间。
我妈什么时候推门进屋的,我竟然不知道,我是听到我妈的惊呼声:二丫怎么不在床上?二鬼丫哪儿去了?才令我从亢奋迷醉的行动中回过魂儿来的。
我像只蝙蝠蜷起四肢伏在袋垛上想尽量和粮袋子融为一体。我的力度用得偏颇了点儿,蹬落了脚下的玉米袋儿。那粮垛口袋是一个压一个码好的,滑落了一只,接下去便有几只重心不稳也随势滑落下地。我也随着那巨大的声势滑落跌倒在粮袋上。峰顶的花生口袋随着我一起滑下紧紧地压着我。黑夜里那响声格外巨大,像塌天了像地震了。
弟弟被响声惊醒,在床上懵然嚎叫:妈妈,妈妈!妈妈啊.....
一束手电光刺破黑暗笼在我身上晃来晃去。我妈冲进屋拍哄安慰弟弟:宝儿,不怕,莫哭,妈在哩......
爸爸定然回来迟了一脚,我又听到门响,他一定是在酒桌上或牌桌上被我妈吆回来了,因为没有尽兴闹着情绪所以落在后面了。
姐姐在外屋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向我爸告状:小二上里屋半天没出来,肯定去偷花生了。姐姐蛰在床上一动不动装睡,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眶儿。
我惊怒惶急之下仍不忘迁怒于姐姐。咬牙切齿地想,都是她使坏才让爸妈抓我现形,我可饶不了她。.
我翻身坐起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不适,百十多斤重的几袋玉米没将我整出丁点儿伤损。父亲端了油灯进里屋来,在剔亮的肥大灯焰下看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口袋和坐在口袋上的我,冲过去一把将我提起来,抻抻胳膊捏捏腿让我立正稍息举胳膊踢腿:你这丫头真长本事了,把粮袋扒满地,压到哪儿了?嗯?.....这儿疼吗,这儿哪?.......母亲将弟弟哄好后又过来在我屁股上扑撸了两下子:小翻尸的,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处瞎扒.......
我妈不待见我,我更不待见她。她重男轻女偏心溺爱弟弟更让我反感。我得向我爸告她状。我昂着头迎着我妈的目光响响地说:我饿!一下雨你就不煮饭,叫我们吃海货!
我妈气恼交加:你饿你还有精神头翻尸倒骨抄家?我看该多饿你几顿......
我爸问我妈:你又没煮晚饭呢?
我妈当即暴发了情绪,扬嗓子冲我爸嚷:你管我煮没煮晚饭干啥?你就管你自个胀饱灌足就行了!一早就死冒出去一天不见鬼影子,扔下一摊小讨债鬼让我一个人淘.......
我妈边嚷嚷边将身上的雨衣脱下来,穿在雨衣里头的湿衣湿裤也脱下来使劲地掼在床脚边地上,头上水滴滴的也不擦一下顾自上床掀被子准备挨着弟弟躺下。
我妈掀被子时撩了一眼床尾当即惊慌失措:小三子呢,死小三又钻哪儿去了!......
我爸的声音也惊慌起来:三儿,小三儿!三儿快出来!三儿.......我爸边叫边去扒拉乱躺在地上的粮袋儿。我想妹妹若真被压在玉米口袋底下,怕已经被压没气儿了。
我怕碍我爸事儿,佝偻起身子贴着墙边溜出里屋。
这时候大门被推开,爷爷一手提着猫叹气篮子一手推着妹妹进来了。
妹妹低着头被爷爷推一把向前挪一步。爷爷气势汹汹说:人呢!小二牛子人呢?黑天没日的,你们都睡死了?一点不晓得照管孩娃!......小三丫饿得上树了。她都敢爬高上房到我床头箱子上去扒猫叹气了!把猫叹气扒得掉下来了,差点砸老奶奶头上......爷爷当真急了,一口气说下去不停歇。
我爸小名二牛,因为大伯属牛,底下兄弟几个小名都是序号加上牛。
我爸一听我爷爷说话立即从里屋冲出来。他惊魂甫定被爷爷一说便又羞恼起来,扯过妹妹要动手:死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一个比一个犯嫌......
爷爷将猫叹气塞向我爸手上,阻了我爸抡向我妹的巴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生了一趟娃仔了,还没个当老子的样,不晓得调理孩娃,早不立点规矩出来,非要等闯出祸来才发狠打骂,着三不着两的东西.....
我爸身上湿淋淋地当着我们面被爷爷训斥,感觉灰溜溜的没脸。他想扳回点儿面子便大声冲爷爷叫:我今儿不是有事出去吗?
爷爷不以为然从鼻孔里哧出声来:大雨哗哗的,有什么牢事儿,还不就是吃酒赌钱,喝得醉醺醺的送点钱给别人。不把家照管好了,成天出去瞎混。小三丫今儿要摔出好歹来再或让猫叹气砸你妈脑袋上,可够你悔一阵子的......猫叹气里还有把馓子,分给娃儿吃去吧。一点牢事没有,一口饭忙不到嘴,让娃都饿着,哪有一点做父母的样子......
爷爷拽着沉重的脚步数落着迈出屋去。
爷爷奶奶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便是伯爷伯奶早早去世后他们愣把堂伯堂姑姐弟五个养活扯大,没在饥荒年饿死一个。
我爸羞赧地耷拉下脑袋,揭开猫叹气盖子,从里面掏出用塑料薄膜包着的一把馓子来。我想那把馓子不会超过半斤重。
躺在床上的姐姐也坐了起来,我们三姐妹六道目光紧张灼灼地盯住我爸手上的馓子。我知道用塑料膜包住的馓子焦香酥脆,吃到末了都不会回软变味儿。
我爸带了温乎乎的笑容说:你们都饿啦,这点儿馓子也不够哇,我给你们整点好吃的,要不要啊?
我心中浮起了失望,我爸舍不得分馓子给我们吃了,这黑更半夜的他能整啥子好吃的呀?我犹犹豫豫地跟在姐姐妹妹响亮的声音后面有气无力地拖腔:要......啊......
我爸将挂在门后的草钩子摘下来说:想吃不能光出个嘴啊,得帮我打下手,和我一起抱草去。
我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仍贴墙站着,佝偻起身子抱着肚子,显出副很怕冷的样子。我裤腰上面塞满了花生,一动起来硌得肉疼,鼓鼓囊囊的像腰上暴长了圈肥肉似的。如果我动作幅度大了把上衣拽出裤腰还会把花生漏下地。我怕我爸我姐看到会揪住我偷花生种的小辫子不放要和我算总账,让我吃种屙苗。
姐姐飞快爬起来穿上衣服又去里屋穿上雨靴准备帮我爸打下手了。
我爸对我姐说:去草垛堆上扯草,你给我撑着雨衣挡着,别把草淋湿了。
姐姐一指猫叹气问:那,馓子咋办?她怕我们偷吃。
我爸威严地说:那是你爷爷奶奶家的吃食,谁也不许动!小三儿,将猫叹气看好!我妹得令便倚着桌子两眼盯住猫叹气不转珠儿地当起了守卫。
我趁机爬上床躺进被窝里,将掖在裤腰边上的花生倒腾出来,把枕头拖进被窝里将花生揣进枕头夹层里藏起来。
当我藏好了花生我爸扯好了一大抱草用雨衣裹着抱进屋来了。
我赶紧爬下床穿上衣服搳拳撸袖子说:要我帮忙做啥事儿,快说!
我爸将我上下打量一遍说:没啥事儿了,等下你帮忙吃饭就行了。
我怀疑我爸已经晓得我偷藏花生的事儿了,我心虚得很,便老老实实倚着桌边和妹妹并排站着,看我爸怎样做饭。
我爸将屋外接雨水的大铅桶提进屋。这鬼天也有讨喜的地方,省了压井打水了。揭开大锅盖,倾了半桶水进大锅里。
我爸掏出他揣在怀里一直焐着的火柴没费劲儿便将灶膛火给引着燃旺。
姐姐赶紧抢了坐镇灶后向灶膛里续草的美差。
我爸掀开面瓮用勺左一下右一下地挖,挖出小半瓷盆子白面来。他趴在面瓮上将脸贴在面瓮口上将胳臂伸进面瓮里扑楞,定是将面瓮打扫干净了。
我想我爸是要给我们擀面条吃了。和面醒面再擀皮切面,等面条吃到嘴怕是要当早饭了。
我爸也真是的,这大半夜的让我们又冻又饿地等着,多难捱啊!难怪我爷爷总说他着三不着两的。还不如搅点面糊给我们摊张面饼,哪儿用得着烧大半锅水。那样儿又省草又省时,要不了十分钟便可忙到嘴了。
当年我虽然只有十来岁,却人小鬼大,是个主意罐子。可惜没有当家作主的权力,只能在心里拧巴着腹诽我爸的行为。
我爸抄起水瓢猛冲着向面盆里哗哗倒了半瓢水。然后用筷子搅起来。水倒得太猛,面越和越稀,根本没法子下手去揉了。我悟然大悟:这是要给我们拨疙瘩吃了。
拨疙瘩也是我们那儿的家常吃食。将面和成稠厚的面糊,装在碗里,用根筷子沿着碗口转圈儿拨进滚汤里,拨功好的人可以拨得筷子粗细像根绳子似的不断溜儿。没功底的拨得粗细不匀疙里疙瘩的名副其实拨疙瘩。拨疙瘩比擀面条省事儿,比和面须儿适口好吃。无论拨功好丑,只要汤兑得好,吃起来同样美味。
我爸曾嘲笑我妈的拨疙瘩做得粗壮短促,像吆牛的犁鞭杆子。这话打击了我妈的积极性,她后来便懒怠做拨疙瘩给我们吃了。
我爸扬嗓叫:丫她妈,起来吃饭了。我妈不声不响不动弹。我弟却一骨碌爬起来说:啊!吃饭啦...声未落人已冲出里屋。
我爸再喊:你吃不吃啊,吃就出来帮忙啊!我妈不耐烦的声音:不吃!我爸笑嘻嘻望了望里屋门口说:真不吃啊,不吃我就少做碗把了。
我爸蹑足悄悄溜进里屋去,在我妈眼皮底下把床底下放鸡蛋的纸箱端出来。弟弟妹妹欢腾起来:鸡......嘘......我爸右手食指掩唇左手食指指点里屋。六岁的弟弟八岁的妹妹全都一点就透地噤了声。
我妈说鸡蛋是不可以随便吃的,要攒起来卖钱给我们交学费。当然,还没上学的弟弟不用交学费可以每天吃一个。
我爸左一个右一个眼不眨地地向面盆里磕鸡蛋,他一共磕了8个鸡蛋在盆里。磕得我的心里一揪一揪地疼。那可是我们的学费呀。我虽然十分向往百般垂涎鸡蛋的美味,可我更渴望早点儿从交不上学费每天早上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名的羞耻中,喊去办公室当着许多老师的面谈话的难堪中,被从课堂上撵回家要学费,老师勒令要不到不许回来上学而爸妈说挑菜喂猪去等圈里刚捉的猪娃长成肥猪卖钱后再交学费的刑罚中解脱出来。
我妈要晓得我爸这样糟践鸡蛋定然要从床上蹦起来心疼得扭曲了面孔叫:拼过了,拼过了!有今天没明天了!为了那张馋嘴你什么都不顾了......
其实鸡蛋并不容易攒,我妈亲姊妹兄弟八个,余外还有表姊妹堂姊妹几十个。每家一年偶尔来我家三两次,也划到一星期来两次亲戚。没有别的东西吃,我爸只能拿鸡蛋招待我妈娘家人。用鸡蛋招待娘家人我妈是没话说的。
我这一想便叉得旁逸斜出的有点远,还是来看我爸做拨疙瘩吧。只见我爸用筷子将盆里的鸡蛋和面糊顺圈儿猛搅,搅到面糊倾盆欲流又牵丝不断,便将面糊倒进大碗,我爸将面碗高高捧起,侧碗旋转,用一根筷子贴着碗口边向锅里拨拉面糊。我爸刚开始拨的面疙瘩像细细的单股麻绳做的梨鞭梢子,虽然我爸玩杂耍一样快速地旋转着碗边儿,一碗面糊还是拨了好几分钟还没完,被热蒸汽熏得受不了,我爸放下碗筷将手伸冷水里浸了浸才又开始拨面。他拨出的面绳从单股变成了双股,又变成了三股,当两碗面糊拨完,我爸的拨面也从犁鞭梢子变成了犁鞭杆子,不过,我爸拨出的比较长,可以截成好些个犁鞭杆子。拨完了四碗面糊,滚汤里飘起了满锅的犁鞭杆子。
灶后的草已一根不剩。得又要抱草了。我爸看我们床肚,用脚勾出好几双断底穿帮前露蒜瓣儿后露鸭蛋儿补了又破破了又补的的旧鞋。他将一家大小好几双旧鞋一股脑踢进灶后叫姐姐当柴禾烧。姐姐还有点儿犹豫怕我妈明儿寻不着鞋会叨叨不休怪责她。
我爸像发了大财一样豪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儿集上买去。
中午烧菜汤剩下的一棵白菜被切进锅里。
我爸发痴病一样又向大碗里磕了六个鸡蛋,用筷搅散浇进锅里。让我在一旁忧心忡忡怕明儿我妈又会生了气让我们连吃一星期烀红薯更怕攒不下鸡蛋交不起学费会一遍遍受刑。
他还翻找出灶后碗柜里的一小碗带渣猪油,一铲子挖出三分之二搁进锅里。那碗带渣猪油是用来炖鸡蛋治秋咳的药引子,弟弟受凉感冒发咳时,我妈会挖出眼眵大一小坨儿炖鸡蛋给弟弟吃,搁了点带渣猪油后的炖蛋奇香无比。
我爸当过几年铁道兵,他当兵时没有去背石头修铁路,却在铁道兵部队炊事班煅炼了几年,铁道兵干苦力活儿,伙食不赖,将我爸煅炼得三斤加四斤成了个七斤(吃精)。
我们人小饭量大,我爸曾经也学他在部队里给战士们减饭量的做法,用猪排骨炖大米干饭给我们吃说吃个三五顿饭量就下来了。刚做过一回猪骨头炖饭,我妈就和我爸打了两架说我爸再不认日子过她就回外婆家去躲债不回来了。
我爸挠着头皮说外面亏个千千万也不能误了家里穿衣和吃饭,你闹个什么劲呢?
旧鞋涅磐后的熊熊烈焰将拨疙瘩汤烘得沸滚,热腾腾的香气弥漫满屋。我们的馋虫也被撩得蠢动起来,全都眼巴巴盯住我爸舀汤尝味的侧脸,咕嘟咕嘟咽着口水。我爸尝口汤咂咂嘴说:挺鲜的,要是搁点大蒜芫荽调调味儿就更美了。
听了我爸的话,我想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找到用武之地了,毫不犹豫地说:我去拔!随即推开门跑进了泥泞中。
我爸叫:你回来!别湿了衣裳鞋!我装作没听见我爸的话儿,一腔热情我行我素。我想我总得在这顿夜餐中出点儿力,才好意思敞开肚皮往撑了吃。
姐姐一直坐在灶后烘暖,听了我爸的话说:我穿着靴子,我去拔。她披了雨衣,拿了手电筒出来了。
出屋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我的鞋和脚在泥泞里打架。脚向上提,鞋向下赖。我嫌我自己鞋潮了,趿了我妈的鞋。等我走到菜园边儿,姐姐已经拔好了青蒜芫荽返程了。我只能暗叹,雨靴强大啊,若是让我穿了,定然和姐姐一样能干。
等我跋涉到家,姐姐已择好洗好蒜苗芫妾.。让爸爸切碎下锅了。
我爸笑嘻嘻说我:二姑娘,拔的蒜苗呢,快拿过来。
我瘪嘴委屈地说:你还笑,我差点陷进泥潭里去了,你不去救我你还笑得出.....
我听姐姐讲过红军过草地掉进泥潭里的故事。
我爸幸灾乐祸:说得跟真的一样,手不能嘴能,也不错哈!
我爸话锋一转:超级好吃的疙瘩汤出锅啦!
妹妹一直忠于职守地看着猫叹气寸步未离。这时候说了一句老于世故的话:放点馓子还好吃哩。
我爸双手一拍:对!还有馓子哩!放点馓子更好吃哩。他将一把馓子全部扔进锅里,用勺敲打搅拌散开,又舀汤尝味儿,我们姊妹全来到灶边,围绕在我爸身边。我爸嘴对着勺子吸溜着烫嘴的热汤,眯眼睛扬下巴咂舌头一脸陶醉地自夸:不错不错!咸淡正好,和放了味精一样鲜,不逊于酒店大厨的水平......
我在心里叫:您就别卖弄手艺了,快点盛给我们吃呀!我这浑身衣服湿了都没工夫脱下来,就等着这口食哩。
我爸叫:各就各位,桌边坐好,大姑娘端碗。二姑娘拿筷,开饭啰!
我爸先盛出一大汤钵子,放在锅边说:这是爷爷和奶奶的,有点烫,大丫儿你能不能端过去?
一大汤钵子应该有三碗,我们家统一用那种八寸的粗瓷蓝边碗。只有弟弟有一个炖蛋的不锈钢小碗。可他嫌用小碗太吃亏,闹了几次便和我们统一用大碗了。
姐姐退后一步,将手向后背了背。我知道姐姐不是不能而是不乐意端饭给爷爷奶奶吃。她讨厌爷爷奶奶对我好,背后给我好吃的还有零花钱。
是用得着我的时侯了。我赶紧踮脚取下一把筷子数也没数拍在桌上。义不容辞地伸手去端汤钵子:我端给爷爷奶奶去。
我爸赶紧扔下勺将汤钵子向灶台里边移:二能人,你可别给我添乱了,砸了钵子事儿小,烫了你可就有得遭罪了。快给我桌边儿坐着吃饭去。
哼,我知道我爸是想把巧宗儿留给自己献勤儿。我有什么不能端的,别说是端一钵子饭,就是一大盆水我也端得动。
我将五双筷子摆好。姐姐也将四碗拨疙瘩端上桌。我将四碗饭都扫瞄一遍,觉得我爸表面上还行,没有偏心眼儿,将四碗饭盛成四胞胎。
我爸将油灯端放在桌子中央,将灯芯挑大剔亮,说:照着点儿,别吃到鼻子眼里去。
在明亮的油灯下,拨疙瘩的色彩非常的艳丽动人,奶黄粗壮的犁鞭杆子,交缠着橙黄发红的细细的犁鞭梢子,连杆带梢还缀着嫩绿的叶,还绽出星星点点的翠绿的幼芽,那是蒜叶香菜末儿,还开出了嫩黄乳白的形状各异的花,鸡蛋搅出的花。多么丰富的视觉美餐啊!
我们姊妹全都迫不及待地拖过碗,大快朵颐起来。滚汤热疙瘩唏溜唏溜在舌头上打着滚儿,舌尖来不及将滋味儿传递给大脑便唏哩呼噜进了肚子。
一碗疙瘩汤下了肚子,额头鼻尖子上都沁出了细汗,浑身上下暖得直想扒衣服。
在经过一顿忙碌后,口腔和舌头终于摆脱了饥饿的控制,能够静下来悠然地品咂食物的美妙滋味。
原生态粗加工面粉里植物蛋白的甘芬和散养草鸡蛋的腥鲜完美融合高温固化后变成一股独特香气,是我妈坐月子里炖的母鸡汤的味道,是吃大席头一碗菜里蒸鸡糕的味道,是田鸡肉做的汤丸子的味道,是秋豆田里刨出的豆丹虫焯熟后的味道......这些味儿掺入油馓和猪油的焦香,再配上经霜后蒜叶和香菜未的异香,真是没法儿形容出那股子清鲜香美啊!
拨疙瘩的爽滑劲道和配料的软嫩柔腻更让齿舌在咀嚼中享尽艳福,乐此不疲。
蒜叶和香菜原本有股子冲鼻的怪味儿,不喜欢闻的人说是臭菜,我也很抗拒那味儿,可经过霜冻以后,那味儿却变成了一种奇妙的甘香,宜生宜熟,配荤搭素,增色添香,别有一番风味。
在我们埋头大干拨疙瘩时,我爸颠颠端了大汤钵去爷爷奶奶面前尽孝心献殷勤去了。我知道他想讨爷爷奶奶欢喜,以便奶奶在人面前夸耀说三个儿子里数他最孝顺虽是分锅分灶有点儿好吃的总先紧着爷娘,早茶晚水亲手捧着端到床前,让爷爷在我们面前少训他几句在外人面前附和奶奶话儿少拆他的台揭他的短儿给他留体面。
我们姊妹每人都又盛了第二碗拨疙瘩吃着。我爸自己也端上碗边吃边上里屋问我妈:做得太多了,你也起来吃呀,晚饭没吃,难道你不饿吗?
我妈说:不要我干活,我就不饿,别想诓我起来涮锅。
我爸盛了一碗饭端到里屋说:我们都饱了,锅里还有些,我盛了来,你坐床上吃,不要你涮锅。
我妈被我爸拖起来,倚着床头坐着半推半就地接了我爸递过来的饭碗吃了起来。
我爸像个服务员一样里外穿梭照应我们吃饭。我害怕自己吃得慢落在别人后面,所以开足了马力,让研磨和吞咽都处于高速状态,最先将第二碗饭倒下肚。当我挺着肚皮打着饱嗝想去盛第三碗时,我爸说:你看锅里快没了,你歇歇吧,好歹也得给你爹娘一人留一碗呢!
我爸这话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讪讪地放下了碗。
姐姐吃得慢条斯理的,到现在两碗还未吃完。
我妹这个吃货居然也吃光了第二碗,她举着碗一迭声地叫:我还要吃,我还要吃!我爸摸摸她的肚子说: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要把胃撑破了。这两大碗饭下肚,胃还不得撑得和篮球一样大。
我妈吃完了一碗,我爸又给她端了一碗说:这儿还有一碗,你也吃了吧,吃了让我好涮锅。我妈只得又端了碗吃起来。
等我妈吃完饭,我爸将空碗拿出来时和我们说:看你妈多能装,不饿不饿吃两碗。
等我爸洗好锅碗催我们上床去睡觉。我说天应该快要亮了吧,还用得着睡觉。我爸看看手腕上的中山表说:现在还不到九点钟,不睡觉你想做贼去。
妈哎,我以为一夜已经过去了,却只得九点,若是夏天里,可能天还没黑哩,人还在田里干活哩。才这辰光,底下还有八九个小时好觉睡哩。吃得饱饱的,可以躺得舒服睡得踏实了。
以后我妈再要给我们吃海货,我就用我爸的话膈应她:看你多能装,不饿不饿吃两碗。然后躺在被窝里回想我爸那晚上做的拨疙瘩。哎哟,后来再没吃过那样美味的拨疙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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