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读帕慕克《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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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某件物品偶然浮现于眼前,那些陈年往事倏地涌了上来,一个人、一段情、一个年代……尤其在暮色苍茫、青春渐行渐远时。奥尔汗·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用物件给自己度过的岁月赋予意义。这是一本一看书名就想让我读下去的书,一如《追忆似水年华》《静静的顿河》《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挪威的森林》……首段文字犹如读如杜拉斯的《情人》“我已经老了……”恍惚站在旷野之中、时间之外,看别人也是看自己,滚滚红尘中记忆里重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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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阳光穿过窗纱映在一对恋人身上,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有情人总难成眷属,帕慕克将之放进独一无二的博物馆里,穿越时间,追怀纯真爱情、追忆纯真年代。
帕慕克并非用一个悲情故事赚取读者的眼泪,也无意写成一个纯爱小说。全书屡次出现“幸福”这个词,通过有灵魂的物品显现出来。结尾处,主人公凯末尔道:“让所有的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呼应开篇。凯末尔一生真的幸福吗?这也是帕慕克引发读者去思考的问题,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
上流社会的富家少爷凯末尔爱上穷亲戚芙颂,却与门当户对的名媛茜贝尔有婚约。在与茜贝尔订婚前几个月里,三十岁的凯末尔与十八岁的芙颂如痴如狂相爱,订婚仪式仍如期举行。芙颂在凯末尔与茜贝尔订婚后悄然离开,凯末尔发疯般寻找,未果,只能用芙颂接触过的物品来缓解锥心的疼痛。一年后,凯末尔解除婚约,终于再见芙颂,芙颂却嫁他人。凯末尔用了八年时间一周四次前往芙颂家,感受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时光。他仿佛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又时常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处于夹缝中的状态让凯未尔找到了“时间之外”的时间,不断从这个家中“偷”去他认为有意义的物品:盐瓶、小狗摆设、发夹、纸牌、香水瓶……聊以不能见芙颂时的相思之苦。而芙颂一家人想利用凯末尔来完成芙颂成为电影演员的梦想。芙颂因丈夫外遇离婚。眼看有情人终成眷属,芙颂却死于车祸。凯末尔用余生走了一条从内心寻求芙颂的道路,抑或也是在自我救赎中寻求的幸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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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多次出现先知易卜拉欣献牲的故事,主人公凯末尔从中得到启示,就是可以用另外一样东西来代替我们所爱的人,这也正是凯末尔对自己多年收藏芙颂的物件如此依恋的原因。那些有灵魂的藏品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时间,时间不再是“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条把一个接一个的时刻连在一起的直线。”,而是凯末尔一生中一个一个的幸福时刻。帕慕克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已经在构思一座真实存在的博物馆,它就坐落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城区里面。那是芙颂一家人居住的地方,也是凯末尔一周要去四次与芙颂家人共进晚餐的地方,那也是他找到的“时间之外”的幸福时刻。读者倘若去伊斯坦布尔,凭此书可免费参观这座特殊的博物馆。睹物思人,彷佛这个故事是真的;这些藏品又恍惚把我们带到了时间之外,生命中那些美丽、纯真、哀愁而甜蜜的难忘时刻。
读到最后方知这是凯末尔委托作家帕慕克以第一人称讲述的一个爱情故事。全书几乎是凯末尔的内心独白。对芙颂的爱恋、相爱的幸福、失去爱人的痛苦、思念的苦闷,自责、矛盾、悔恨的心理通过物品呈现出的形状、声音、味道、色彩……追忆往昔。起初,把《纯真博物馆》当作纯爱小说来读,为凯末尔的痴情、苦恋打动。上流社会的富家少爷既想拥有门当户对、能给予他稳定家庭、光耀门楣的名媛茜贝尔,又想有一个能让他唯有爱情、疯狂爱恋的野丫头芙颂。在与茜贝尔订婚时,他还痴想着这两个女人能伴他一生,以为这才是幸福的生活!其实,书中通过凯末尔父亲与情人劳燕分飞的结局已暗示这场爱情的悲剧。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把男人的这种痴梦无情撕碎。恰如普鲁斯特所说:“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
凯末尔对芙颂的爱而不得才有了纯真博物馆,芙颂一个小小的耳坠可以让作者用大段大段的文字反反复复描绘给凯末尔心理带来的震动、依恋、悔恨。这个耳坠也贯穿全书,从凯未尔最初在热恋中“偷”取芙颂的耳坠,到失恋重逢后的归还,却在芙颂答应嫁给他特意戴上那对耳坠时,凯末尔竟未看见,芙颂因车祸去世时也戴着那对耳坠,到最后耳坠进了博物馆,凯末尔只能睹物思人。常人眼中的痴情、苦恋,于凯末尔却是幸福的,然而对于芙颂,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人就幸福吗?再读,淡去了对凯末尔痴恋的同情,多了对芙颂的悲悯。一个漂亮、聪明、善良、贫穷的女孩,因被阔少痴恋,改变了命运、失去了自我、甚至生命!芙颂最后几乎带着自杀的情绪死于车祸。当然,芙颂开始也是爱凯末尔的,明知他已同茜贝尔订婚,却依然把自己毫无保留交给凯末尔。在穆斯林国家,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童贞对女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倘若说芙颂爱凯末尔至深,勿宁说她在赌自己的命运。故而,芙颂在得知凯末尔与茜贝尔如期订婚后,伤心欲绝,凄然隐去,一年后得知凯末尔解出婚约自己也结婚后方与凯末尔重逢。八年里,凯末尔像客人一样出入芙颂与父母、丈夫同住的家庭,芙颂怀着实现电影演员的梦想让凯末尔接近自己。什么是纯真的爱情?与其说凯末尔爱芙颂,勿宁说他爱的是自己。凯末尔一点一点把芙颂变成笼中鸟,芙颂却一直想挣脱鸟笼。无疑,芙颂做不成演员,凯末尔不能忍受别的男人,那怕为工作、艺术多看芙颂一眼。芙颂对凯末尔既爱又恨,她只想做凯末尔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不是情妇,凯未尔在失去芙颂时才知道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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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颂死后,凯末尔为纪念芙颂欲创建“纯真博物馆”,在异国参观博物馆看见了伦勃朗的《先知易卜拉辛的献牲》的画,借此告诉我们爱就是不求任何回报地献出一样我们极为珍贵的东西。当我们失去了所爱的人可以用他(她)接触过的物品来代替。物件变成了有灵魂的东西,在我们的幻想力和记忆力下,更有沉积在其中的回忆。陈年往事彷佛又浮上来了,那些声音、味道、色彩、空气,甚至空中也漂浮着曾经熟悉的过往,不仅是一个人,还有那个年代,我们一生中最美的韶光。穿过窗户一缕金色的阳光映在那些物品上,时间好像静止了,让我们忘掉真实存在的时间,所有一切彷佛都达到了一种时间以外的平凡和美丽。
上世纪七十年代,西方文化正暗暗浸染伊斯坦布尔,环境、物品、人……也在悄悄发生变化,传统文化熏陶的芙颂与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努尔洁汗的身上皆隐含着两种文化的冲击。伊斯坦布尔长大的芙颂18岁之前参加过选美比赛,18岁后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心爱的凯末尔,但在与凯末尔分手又重逢的八年里,只与凯末尔像朋友般交往,坚守贞操;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努尔洁汗,在法国上学时与男友有过关系,但在回到伊斯坦布尔确定要嫁给麦赫麦特时却坚守婚前贞操的传统,她说:“在一个穆斯林国家国家,一段长久、真正、幸福和安宁的婚姻的首要条件不是富有,而是婚前坚守贞操。”芙颂短暂的人生就是一个悲剧,与生在穆斯林国家、与那个时代无不关系。努尔洁汗却过上了平淡而幸福的婚姻生活。倘若芙颂生在今天能获得幸福吗?
凯末尔在芙颂死后,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走完1743个博物馆,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纯真博物馆”,收藏着耳坠、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烟灰缸、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还有芙颂抽过的4213个烟头。不仅是纪念凯末尔对芙颂刻骨的情感,也是帕慕克对他年轻时代生活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的回忆。国产品牌,电影明星,街道,阶层间、传统与现代的冲击,西方文化刚开始袭入的伊斯坦布尔,青涩、纯真如十八岁的芙颂。几度夕阳红,物品依然在,发黄照片里、旧物品上有我们的青春。
当人生一点点走向死亡,当我们为生命的脆弱、衰老而悲哀时,倘若也像帕慕克一样找到时间之外的时间,或用物品,或用文字、图画、照片……来存储记忆中最美的时光,是否可走出直线的时间,让生命中惟有美妙的情感和幸福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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