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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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馨不是一个普通人。
表面上她只是个平常的女孩,穿着校服混迹在学生堆里,就像是一只小土豆那样毫不起眼。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黑邃的大眼睛,想要透露出什么密码。只是这个怯生生的女生,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表现过自己,就像火锅里的配料,似有若无,总是轻易被人忽略。
只有童馨自己心里知道,她的身体里潜伏着一头恶魔。恶魔总是不经意间地出现,比如现在。明明是在上体育课,前面的女生们正围在一起跳橡皮筋,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只只可爱的小蝴蝶飞上飞下。
童馨也会跳橡皮筋,她偷偷练过。下午放学后,她回到家,把橡皮筋围在路边的两个灯柱上,按照同学们的跳法练了好几次。她弹跳力很好,没几次就能上下翻飞。现在,她多么想上前去和她们一起笑一起跳啊。
可是,不行。
因为身上的小恶魔苏醒了,它牢牢地抓住了童馨,低声在她的耳边说道:“不,你一定会搞砸的。”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童馨,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的心,狠狠地绞了起来,一阵阵的刺痛。恶魔的声音反复在耳边重复,“不,你不行。”
童馨的大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所袭击,一阵巨浪过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从这惊涛巨浪中逃离,可是她又无力挣扎。她害怕自己失控,变得惊慌失措,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忍住再忍住。
远远看去,只不过是一个小女生倚在墙角,脸色略有苍白,并没有人知道她正受着怎样的折磨。所幸的事,小恶魔能量有限,等巨浪过后,余波缓缓散去,童馨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她出了一股冷汗,早已失去了玩耍的气力,只能遗憾地看了眼那群女生,找了个角落静坐等待下课。
童馨不知道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她害怕地谁都不敢说。再说,她能找去谁说呢?
自从爸妈离婚后,妈妈一个人打两份工,每天早出晚归。看着妈妈憔悴的容颜,带着睡不醒的疲倦,几次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和老师吗?童馨想到原来那个严厉的老班主任,镜片后的目光里总是带着审视,她更沉默了。
身边的同学们,那么开朗欢乐,她们是一道道阳光,她不过是一道孤独的影子。影子融不进阳光里,影子只能靠着阳光的几丝光芒苟延残喘地活着。她,到底该怎么办?
此时,在校园的绿化带边,有一个穿着白T恤,水蓝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看着脚下的小猫,也在愁眉苦脸地问自己,该怎么办?
无论她怎么走,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总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她。她忍无可忍,蹲下来与它对视,怒道:“我跟你说了几遍了,别跟着我。”
那只小猫无辜地看着陈欣欣,歪着头卖萌地“喵~”了一声。
“陈老师,喂猫呢?”
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经过,熟门熟路地蹲下来撸了撸小猫仔的头。
“别说,你这猫还挺漂亮的。”
小猫一听有人夸它,立马躺倒在地上,撒娇地露出了白白的小肚子求撸。
“哎呦呦,这讨人喜欢的小模样。”那名男子还真的非常赏脸地揉揉小猫仔的肚子,才起身而去。
临走时还关照着,“陈老师,好好养猫啊。”
“吴校长,这不是……”陈欣欣剩下的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吴校长已经走远了。只剩下那只猫嘚瑟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看吧看吧,校长让你养我的哦。
陈欣欣恼火地炸了毛,高高束起的马尾翘起了一根根头发。
“你这家伙,是不是碰瓷成习惯了。”她咄咄逼人地用食指指着猫,来明确她在跟谁说话。
小猫假装没听见,又喵地叫了一声,还非常自然地往她腿边蹭。
“你无耻的样子真讨厌。”陈欣欣抖了抖腿,把它轻轻甩开,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转身回食堂。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盆猫饭,重重地往小猫身前一放,“吃!”
小猫毫无芥蒂地大口吃了起来,只留下一边守着的陈欣欣生着闷气。
真是造了什么孽。前几天她经过校门口的草丛边,隐隐听到几声微弱的猫叫。她翻开草丛,见到一只小奶猫躺在那里。明明虚弱不堪极了,听到响动,突然睁开眼睛,眼神定定地望着她。她并不喜欢猫,确切地说她不喜欢任何小动物,她觉得它们和男人一样都不值得信任。
或许是小猫眼中流露出的期盼打动了她,反正她就是中了邪,居然把它抱回校医室请好友赵思救治。
赵思看着这只半死不活的小猫,吐槽陈欣欣,“我是保健医生,不是兽医,哪里会给猫治病?”
两个人对着一只猫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小猫呼吸越来越微弱。赵思果断地决定,先喂点羊奶试试,死猫当活猫医呗。
喝了羊奶,小猫显而易见地精神起了来,不一会儿居然已经能活蹦乱跳地在一边抓纸团玩了。
赵思犹豫了半天,忍不住开口问陈欣欣,“你该不是,被这只猫碰瓷了吧?”
一语成谶,这只小猫果真赖上了她。每天都在饭点时分蹲在食堂门口等她,搞得全校无人不知,陈老师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猫。
这只小猫狐假虎威,天天顶着陈欣欣名头大刺刺地出入在校园里。连保安大叔看到它,都会打招呼,“哟,巧克力,早上好啊。”
它抬起那高傲的头颅,略向大叔颔首致意,才悠然地迈着猫步走入校园。
他们说它身上图案白得像牛奶,黑得像可可,混合在一起不就是巧克力吗,大家一致决定就叫它巧克力。它似乎还挺喜欢这个洋气的名字,每叫必喵喵喵地回应,确实是一只善于交际的小猫。
陈欣欣的目光落在眼前这只猫身上,它优雅又迅速地把猫食吃个精光,还喵了几声,示意她可以撤席了。
“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陈欣欣把碗刷干净送回食堂的角落边,抬腕一看,快上课了,便匆匆地往教学楼方向走去。
只留下一只奶萌的小猫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懒懒地躺倒在草丛,准备午睡……
踏着清脆的铃声,陈欣欣神清气爽地走入了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那精气神堪比泰国大象苏打水,她迈动着节奏的步伐就像是汽水在冒泡“嘭~嘭~嘭”地充满力量。
她利落地用电脑打开了课件,教室的电子屏上立马显示出了授课内容。
“下面我想请一位同学来朗读今天的课文-《信》。”她从讲台上环视着下方的学生,好几个活泼的孩子跃跃欲试,把手举得老高,生怕她看不见。
陈欣欣略略一扫,视线被墙角那个女孩吸引住了,她并没有举手。但是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底那渴望的枝蔓伸展出来,密密地缠绕住了陈欣欣的眼神。
“童馨,请你朗读课文。”
童馨看着前方浅笑的陈欣欣,她没想到老师会直接点名,有些仓皇地站了起来,心里隐隐不安。果然一股熟悉的劲头袭了上来,耳边的小恶魔又阴恻恻地说,“你做不到的。”
童馨大脑一片空白,张口结舌地看着那堆文字,突然一个都不认识了。耳旁仿佛响起了同学细碎的嘲笑声,她全身紧绷、僵硬,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陈欣欣只看到童馨直愣愣地瞅着她,不发一言。
她有些意外,把目光转向童馨紧握的双拳,心里了然了几分。她转而用眼神警告那些骚动的学生,再安抚地对她说:“那么请童馨跟着老师一起朗读好吗?”
她温柔的嗓音在教室响起,仿佛像一阵清风吹来,吹散了童馨心里的恐惧。这次她没有顺从小恶魔的声音,而是磕磕绊绊地跟上了老师朗读的节奏。
教室里清脆的童音和轻柔的女声交织在一起,有种无法言说的和谐。同学们静悄悄地聆听朗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这美好的一刻。
当童馨把课文读完后,她都不敢相信,她居然能够摆脱小恶魔的掌控,不由地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在新班主任面前丢脸。
童馨喜欢陈老师,虽然这个才工作两年多的老师,总是嫌弃他们,“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老师是可以信任的。一个爱猫的老师,能凶到哪里去?
但是,她绝对想不到,这个爱猫的老师现在可正在抓狂。陈欣欣拿出一摞作文本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忍不住吐槽:“你们这些写作鬼才,写出的鬼画符,快把我的老命都看没了。”接着她列出一长串的名字,打算让他们全部午休时来改作文!
到了中午,陈欣欣的办公桌旁人头济济,都是那些鬼才们在修改作文呢。其中最大的捣蛋鬼陈维亦正装疯卖傻地在和她撒娇。
“老师,都怪我爸妈没文化,生出来的我也没文化。我写不出啊啊啊……”这小家伙居然还挤出了几粒眼泪,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凄惨。
陈欣欣托腮欣赏地看着陈维亦表演,等他说完还拍手鼓励,“你哭得很好看,下次班会表演,记得报名哦。”
陈维亦见老师不上当,小眼珠子溜溜一转,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恶心老师一把。他拖着老长的鼻涕就往陈欣欣怀里扑,“老师,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陈欣欣坐在转轮办公椅上,迅速一转笃定地闪到了旁边,小鬼头扑了空。然后她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写不出来是吗?我这里有封信,可以帮助你找找灵感。”
她清了清嗓子,包含深情地朗读起来:“亲爱的李晓朵,你好。你在我的心中就像是一朵春天的花儿那般美好,我……”
旁边的那些调皮鬼们,虽然还坐地毕恭毕正的,可那耳朵像是初荷的尖角,支得老长了。
陈维亦一听,坏了,这不是前几天他偷偷塞在班花李晓朵课桌里的情书吗?这女间谍,招呼也不打居然就直接交给了陈老师。
陈欣欣还在那里声情并茂地朗诵,他慌忙站直身子,急切地打断她,“老师,我突然有了喷涌而出的灵感,现在就写作文,午休前一定完成。”
陈欣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真?”
小鬼头恨不得给她跪下,“比珍珠还真。”
陈欣欣把信纸往抽屉一塞,只听旁边的小家伙们齐齐地一声长叹,“唉!”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这种情书你们都喜欢,品味太差了,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
陈维亦“唰”地从旁冒出,好奇地问:“老师,那情书应该怎么写呢?”
陈欣欣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你们把作文按照我的要求写好,我给你们专题讲一下。”
大家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却又不敢直说,期期艾艾地。
“放心,老师从不骗人。”陈欣欣像是知道他们的心思,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下小鬼头们都干劲十足,埋头写起来,在午休结束前果真全部优质高效地完成了任务。
结果下午放学后,陈欣欣给他们上了鲁迅先生的《致许广平书信集》。
谁要听鲁迅,陈欣欣这个骗子!!!
这呐喊的声音,可比先生的《呐喊》更响亮,哈哈哈……
陈欣欣带着恶作剧后的满足感,打开了学生们的作业本,翻到了其中一篇,不由得一怔。
《影子》
活在黑暗里
活在疲惫里
这是影子
注定的命运
这是童馨的回家作业。她刚接手这个班级才两个多月,班上孩子的情况也略知一二。这个孩子家庭环境不太好,看来需要多多关注,陈欣欣暗自琢磨,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她聊聊。
窗外的风吹来,案头那厚厚地两摞语文练习册被吹得沙沙响,陈欣欣揉揉酸胀的眼睛,苦闷地叹了口气,埋头继续苦干。等到把这堆支离破碎的作业批改完,天色已经渐黑了,陈欣欣走出门外,习惯性地往二班方向抬头看去,咦,怎么灯没关?
走到了二班的教室,她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低头写着作业。
她缓缓走近,轻声地问:“童馨,你怎么没有回家?”
小女孩见到陈欣欣过来,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过一会儿才低头喃喃道:“对不起,老师。我妈妈还没有下班,没人来接我放学……”
陈欣欣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瘦弱的身躯,有些心疼:“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童馨家离陈欣欣家很近,她给童馨妈妈致电关照了一声,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秋天开始,是太阳的早班,它早已不负责地跑去,只留下深沉的黑夜,耷拉着脸让这夜色显得更加厚重。路边的灯光影影绰绰地亮起,像黑夜脸上那不规则的青春痘一样散落在暮色里,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陈欣欣心中一动,低声地问童馨:“童馨,你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身边的女孩沉默了许久,久到几乎让陈欣欣以为她没有听见,才听到她弱弱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陈欣欣微微一皱眉,这孩子的心事可不是一般的沉啊。
秋天的夜晚,格外的安静,只有几只残存的蟋蟀此起彼伏地鸣叫着,让两个相对无言的人显得不那么尴尬。
童馨突然蹦出一句话,“老师,您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不开心?陈欣欣自嘲地一笑,岂止是不开心啊……
前几天的中午,陈欣欣正在食堂门口喂巧克力吃饭。突然收到了王明发来的微信,没头没尾的短短一句话,“对不起,欣欣,我真的等不动你了,抱歉!”
陈欣欣接到这条微信时,并不是那么意外,早在王明日益冷淡的话语里,她就知道分手不过是时间问题。大学毕业的她选择留在上海任教,而王明在家乡当公务员。早在那时,分手的结果已然埋下了种子。
知道,但是就是放不下,陈欣欣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场,一想到下午还有两节语文课,眼泪在最后一刻自己就刹了车。
她倚在在花坛边,数着自己的呼吸,随着一“呼”一“吸”,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她感到手臂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是猫咪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了她的掌心里。
这个世界,猫都比男人靠谱。
下班回到家,陈欣欣反锁了门,又把所有的窗关上,拿出厚厚一叠餐巾纸,摆足了阵势想狠狠地哭一场。可惜无论她怎么酝酿都哭不出来,泪腺就像撒哈拉大沙漠,沙沙地没有一滴水。
中午的那股劲比草原上的羚羊跑得更快,她一个人呆坐了半天,心里愈加烦躁,干脆起身给自己煮了个麻辣小火锅,开了几听啤酒,一个人闷头吃了起来。
在美食和酒精的抚慰下,她无处可逃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阳光依然灿烂,卧室里的沙发书桌,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她的失恋和痛苦与这个世界并不相通。
明明在一个空间里,她却硬生生地把自己分离出来,宛如与活人隔绝的孤鬼,瞧着阳间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间的太阳,自己晒不到。她木木地独活在自己的世界,渐渐失去了生气……
童馨敏感地发现老师的气场一下子低落下来,原本身上的光也突然暗淡了。她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让老师伤心了。
“老师?”她忍不住用柔软的小手碰了下陈欣欣的手臂。
陈欣欣回过神,才发现童馨正睁着漆黑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她轻轻捋过童馨被风吹散发丝,温柔地回应:“没事。”
她凝视着前方路灯的光晕,停顿了会儿,缓缓说道:“每个人都会有伤心的时候,只要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馨馨。”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后方驶来,猛得一下子停在了她们面前,急急地抬起手臂擦着头上的薄汗。
她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在夜风中,一头短发被吹得乱乱的。她见陈欣欣看来,连忙用手把头发抓了几下,又拉扯了几下还带着面粉的食堂工作服,堆起一个拘谨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招呼道:“是陈老师吧,童馨这个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陈欣欣看着这个眉眼间与童馨相似的女子,客气地说:“童馨妈妈是吗?您好。童馨很乖的,我很喜欢她。我们住的也近,顺路而已,不用客气。”
听到陈欣欣的话,童馨妈妈那紧绷的脸色一下子松弛下来,有些惊喜地说道:“那么巧啊,那真的太麻烦老师了。”
她转身就从自行车筐里拿出一袋雪白饱满的肉包子,双手捧到陈欣欣面前,“陈老师,这是我们食堂自己做的肉包,您尝尝,可好吃了。”
没有扎紧的食品袋里溢出一股肉包的香味,陈欣欣鼻子耸了几下,肚子不争气地暗暗呼噜了一声。她爽快地接过来,“谢谢童馨妈妈,这包子可真香。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童馨妈妈见陈欣欣收了她的肉包,眉眼俱笑,“哎,老师您尽管吃。吃完,我再给您送。”
陈欣欣看着对面那个满身倦意的母亲,见她收下了肉包,精神明显抖擞了几分,心中不由地一软,“好的,谢谢您啊。”
童馨妈妈把孩子放在后座,告别了老师,骑着自行车渐渐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陈欣欣提着一袋沉甸甸的肉包,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嘴角不自觉微微地有些上扬,回家吃包子去喽!
失恋是天大的事情,只是再大也大不过吃饭二字。在中国人的字典里,没有什么是一顿饭搞不定的,如果不行,那就是两顿饭。
第二天早晨,陈欣欣一个人端坐在办公室,捧着大肉包,浅浅地咬开了口子,又轻柔地往里吹了好几口气,一股酱肉的香味幽幽传来。包子里的大肉,比武媚娘的眼神更勾人魂魄,她蓄势待发,正准备大口咬上去……
“陈老师!”教务处的小王老师猛得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教务主任叫你去一次。”
长大的嘴巴顿时卡在半空中,陈欣欣遗憾地放下了肉包,不死心地问,“现在吗?”
小王老师有点同情地看着她,“就现在,还有你班的学生都在教务处等你。”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还有教自然的李老师。”
陈欣欣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那群坏小子给她惹事了,这下是真没有心情吃包子了,先去捞人吧。
陈欣欣进门时,李老师拿着个脏兮兮的旧脸盆,正痛斥陈维亦:“你们太过分了啊!”
难道是倒了李老师的洗脸水吗,不能吧? 李老师见到了陈欣欣,把旧脸盆往她门前一扔,“陈老师,你评评理。你这群学生,不像话!”
“李老师,您好。这是?”她拼命挤出一个笑脸来。
“我最近在教植物生长的课程,特地从家里拿了几个红薯水培。好不容易长出了红薯叶,这几天正带着学生写观察日记呢。你班的小家伙,趁我吃饭时,把我的红薯偷偷烤了。”
李老师一把揪住陈维亦,指着他嘴角那块黄色痕迹,“你看看,还新鲜着呢!”
陈欣欣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尴尬过,这时候她也顾不上其他,脑子飞快地打转,瞎话张口就来,“李老师,这几天我让他们写烤红薯的小作文,估计他们没素材,这才动了您的红薯。”
教务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头,绰号“银狐”,银白的头发下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笑眯眯地看陈欣欣编故事。
李老师将信将疑地看着貌似诚恳的陈欣欣,口气有些松动,但是又不甘心,“陈老师,那现在你看怎么处理?”
陈欣欣一听李老师信了她的鬼话,赶紧抓住机会,“陈老师,我明天就给你捎几个红薯来。再让他们写检讨书给您道歉。”
李老师傲气地甩了甩头发,“红薯就不用,我家地里有的是,那检讨书写好就直接放我桌上好了。”扫了陈维亦他们一眼,鼻子里弹出一个“哼!”字,就施施然地走了。
“银狐”洞悉一切的眼神飘来,“陈老师,辛苦了。”
“给主任添麻烦啦。”陈欣欣打了个招呼,带着几个小鬼头麻溜地逃离现场。
到了走廊上,他们几个齐齐长呼了一口气,总算过了这一关。
“你们这帮家伙,没吃过烤红薯吗?”陈欣欣揪着陈维亦的耳朵,表情极其不屑。
“哎呦呦,陈老大,轻点轻点。”陈维亦夸张地大叫。
“我还没有用力,你叫什么?”陈欣欣脸色一沉,“还有,你们叫我什么?”
几个孩子被她一吓,有点慌,推搡着陈维亦说话。他偷偷看了陈欣欣的脸色,期期艾艾地说:“陈老师,我们觉得你特像我们的大姐大!”
陈欣欣皱起了眉头,瞥了他一眼,“是那种偷红薯的大姐大吗?”
小家伙们齐齐捂脸,“哎呀,陈老师别提了,太丢脸了。”
“当你们老大也不是不可以。”
小家伙们刷得抬起了头,眼睛里冒出许多小星星。
“只要你们每人写800字的检讨书,再写一篇500字烤红薯的作文就好了。”陈欣欣悠悠地甩出一句话。
“天,那么多啊!”
“出来混,是要还的!你们懂吗?”
校园的长廊里,响起了一阵阵的惨叫……
回到办公室的陈欣欣,就着大肉包批改起语文考卷。
2+4+2+6,一共扣了14分,童馨这次语文测验得分86。
陈欣欣皱了下眉头,接手这个班级已经有段时间了,学生的水平她大致有数。童馨在语文方面很有天赋,想到她平日认真优秀的作业,眼前的86分就有些刺眼了。她调出了童馨往日的成绩,果然也是平平,她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往桌面上扣了几下。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呢?
她不自觉地走到操场上,跑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泛黄了。风一吹,飘落的树叶像一只只黄蝴蝶翩翩起舞在空中,又落在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肩膀上,欢腾的场面冲散了深秋的萧瑟。
陈欣欣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二班的学生们,今天的体育课是跳高练习,只见一个个小家伙们矫健地越过栏杆,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在了垫子上。
咦,那个僵僵站在一旁的童花头不是童馨吗?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过去,马上要轮到童馨。她站在那里。脑子发胀,感觉有一股大力撕扯着脑仁,小恶魔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你不行的,肯定跳不过。”
她浑身紧绷,心砰砰直跳,手脚冰冷。
“童馨,准备。”体育老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一阵刺痛从大脑传来,童馨几乎要站不住了,脑子里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涨潮时那翻滚的浪花拍打着海岸。她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夺回一小部分身体,助跑、冲刺、起跳,身体重重地撞上了栏杆,又“砰”地落在垫子上。
“哈哈哈,怎么那么笨啊!”一旁的陈维亦和男生们看着她出丑,捧腹大笑。
童馨沮丧地坐在那里,头疼欲裂,小恶魔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脑海,“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做不好的,放弃吧。”
陈欣欣看到童馨瘫坐在垫子上,瘦弱的肩膀微微的抽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她忍不住走上前去,拨开她散乱的刘海,一双无助的眼睛低垂着。
她扶起童馨,温柔地说:“跟我来。”
她点头向体育李老师致意,又狠狠了那群坏小子几眼。他们立马鸦雀无声,像关了火的水壶,一个泡都冒不出来了。
她把童馨带到无人的办公室里,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馨馨,你怎么了?”
童馨正受着小恶魔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脑壳胀痛得话都说不出,她胡乱地摇着头。
陈欣欣只看到童馨脸色苍白,痛苦地闭着眼睛,胸口起起伏伏,挣扎着拼命摇头,像被什么摄住了一样。
“哭,馨馨,哭出来。老师陪着你。”她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
馨馨的脑子要爆炸了,在恍惚之间她听到陈老师在耳边鼓励她,“哭出来!”
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那压在心头的沉重和脑海里折磨她的力量突然轻了几分。
“没有关系的,这里没人笑话你。馨馨,好好哭一场。”耳边再次响起了陈老师亲切的话语。
童馨只想小小地哭一下,哭着哭着就不受控制起来。她第一次这样酣畅淋漓又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童馨像一个夜幕中迷路的孩子般哭泣。那一瞬间,陈欣欣仿佛听到了她那小小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她默默地走上前,把童馨搂在怀里,轻柔地安抚她的后背。
等到她哭声渐渐止住了,陈欣欣才问道:“馨馨,告诉老师,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事情?”
童馨看着老师亲切的眼神,一股暖意从心头涌起,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老师,我心里有个小恶魔,它总是说我不行。”
陈欣欣一愣,“小恶魔?”
童馨认真地点点头,“它还会施展魔力,让我心跳、让我脑子发胀,反正就是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那种。”
陈欣欣仔细体会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小恶魔,大概就是心魔吧。
她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对童馨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老师心里也有一个小恶魔。”
童馨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老师,“陈老师,你也有吗?”
陈欣欣理所当然地说,“当然啊。而且馨馨,不止你我有,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恶魔。”
童馨急切地说,“那老师,为什么我的小恶魔特别可怕?”
“因为你没有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老师以后会教你的,慢慢地它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真的吗?”童馨惊喜地很。
“那必须是真的啊。不然老师就是小狗。”陈欣欣发了一个相当幼稚的毒誓。
对面的童馨笑了,像是一阵春风化开了冰封已久的湖水,她信任地看着陈欣欣,“好的,我等老师来教我。”
学校的医务室里,赵思斩钉截铁地一拍桌子,“阴影小孩!”她激动地说:“这就是典型的阴影小孩啊。”
“什么是阴影小孩?”陈欣欣擦着脸上的唾沫星子,不解地问道。
赵思沉思了会儿,又背着手在室内踱了几步,反问道:“这个孩子的家庭是不是有些问题?”
“对啊,父母离异了。”陈欣欣诧异地说,“赵思,你怎么知道的。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啊!”
赵思从抽屉底层扒拉出一本书,粗粗地翻起来,突然定住了,又细细看了几遍,最后才肯定地递过去,“你仔细看这个章节。”
那是一张图,画着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孩,左边是对妈妈的描述:情绪多变、劳累的、紧张的。右边是对爸爸的描述,其中一条是经常不在家。
陈欣欣想到初见童馨妈妈时,她那拘谨的笑容和小心翼翼的话语,还有从未谋面的童馨爸爸,太准确了!
她连忙继续看下去,那个小孩的内心有好多词条,都是一个个的感叹号。
我不能这么做!
我是个负担!
我没有任何帮助!
我不能做自己!
我必须发挥作用!
我必须让你感到幸福!
不仅如此,在内心以外还有延伸,这些字词同样深深刺痛了陈欣欣。
左边的延伸写着:我尝试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完美。右边的延伸则是两个词:逃避和排斥。
陈欣欣深吸一口气,想起童馨那双带着密码的黑眼睛,终于找到了答案。
她仔细翻阅着书,一边记着笔记,赵思依偎在她身边,指着书中的内容,细细给她解释。最后,赵思说,“现在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陈欣欣还沉浸在书中的内容中,不由自主地点头说,“懂了。”
突然,门外有一道黑影闪过,“谁?”赵思一声大喝。
“嘭,啪嚓。”外面一阵兵荒马乱……
陈欣欣甩着大长腿,几步一跨就到了门外,看到一个小胖墩撅着小屁股往前跑,奈何人胖腿短。只看到他的小腿频率极快,那一阵眼花缭乱,都快把陈欣欣看晕了。再一看,他人还在原地打转,她手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陈维亦,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陈欣欣板着脸问。
那个小胖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老师,我就是来看看你。”
陈欣欣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气,“我有什么好看的?”
小胖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支支吾吾地说:“想看看老师气消了没有?”
赵思在一旁捧着打碎的花盆,扶着压坏的墨菊,心疼得脸色一抽抽地,她冲着陈欣欣抱怨:“喂,你这学生怎么回事,看看我这花。”
小胖子还是非常识相的,不等陈欣欣发话,连忙先鞠了一躬,向赵思赔礼道歉,“赵老师,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明天我再送几盆花给您。”
赵思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我这菊花品种好,外面买不到。”
“他爸就负责我们学校绿化保养,什么花没有啊?”陈欣欣插话。
赵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对面那目光太过熟悉,和妈妈双十一上直播间的眼神是一样一样的。于是,小胖子非常上道地说:“赵老师,您要什么列个清单。明天我就让爸爸给您送医务室门口。”
此时,陈欣欣已经扔下他们自顾自地走了,小胖子有些着急,和赵思打了个招呼就追过去。
“陈老师,你等~等~我。”才几步路,陈维亦就跑得气喘吁吁的。
陈欣欣根本不扫他一眼,双手插着牛仔裤,继续往前走。
“哎呦,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一个个的都那么不讲道理啊。”小胖子忍不住抱怨了。
“咦,什么叫不讲道理?还这些女人。”陈欣欣本来在装生气,这下子忍不住了,噗嗤一笑。
小胖子又有点怂了,搔搔头皮,“就和我妈一样,莫名其妙地就生气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陈欣欣啧啧两声,“笨蛋,跟我来。”
两人到了办公室,陈欣欣从抽屉里拿出几粒焦黑的香瓜子,递给小胖子,“只要你能把它种出向日葵,我就告诉你为什么生气。”
小胖子不屑一顾,“陈老师,你当我傻啊。这是坏的,坏了种子,怎么能开出花啊。”
陈欣欣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把瓜子往桌上一撒,提高了几分音量,“你也知道,坏了的种子,是开不出花的啊!”
陈维亦不解地看着她,呆萌地歪着脑袋,还是不明白。
陈欣欣把瓜子摊在手心里,放到他面前说,“坏了的种子,开不出花。坏了品德的人呢,将来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吗?”
小胖子理所当然地接话,“那不能啊。”
陈欣欣用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脑袋,“那你为什么要去嘲笑童馨呢?”
陈维亦有点莫名,有些不以为然,“就这啊,老师,我和她开玩笑呢。”
“我们的内心就是一片泥土,你种下什么种子,就会结什么样的果实。我问你,你这句玩笑话是善意的吗?”
陈维亦认真回想了下,脸渐渐红了,带着几分惭愧,老实地回答,“那倒没有,当时就是觉得好玩,没想那么多。”
“我的学生可以调皮捣蛋,甚至可以学习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希望我的学生是一个内心柔软,有温度,有风度的男子汉。你会是吗?”陈欣欣眸色温柔地凝视着他。
陈欣欣身上又散发出往日温暖的光芒,小胖子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他果断地点头,“是的,老师,我一定会的。”
深秋的傍晚,孩子们放学时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夕阳斜射下来,地面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玫瑰色的光晕之中。
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在校园外的马路上,那个小女孩正抬起头和身边的年轻女子说着话,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她的双颊,灵动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陈老师,有什么咒语能够挣脱小恶魔的控制?”童馨几乎不敢相信。
陈欣欣得意地说,“不相信吧,老师可是亲测有效哦。”
童馨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有些担忧地凝望着陈欣欣,“老师,你真的心里也有小恶魔?”
“我上次就和你说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恶魔。但是老师找到了和它相处的办法。”陈欣欣说到兴起,习惯性地像上课一样,把袖子往上一捋,把刘海往后耳后一别,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比如老师每次看到小情侣谈恋爱,就想到我的前男友。我那个小恶魔就会和我说,你看你,女人那么好强干什么,到最后都没人要。”
童馨有些生气了,“瞎说,老师明明你很好啊,不要你的人才是大傻瓜!”
“你看,你也说小恶魔是瞎说吧。这个就是小恶魔的本性,你仔细想想,它说的是不是都没有发生,都是胡说八道?”陈欣欣引导着童馨。
童馨闭上眼睛,回想过去。她脸上又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呼吸也有些凌乱,陈欣欣紧握住她的小手,把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她沉稳地开口,“馨馨,跟我说,呸、呸、呸,把小恶魔赶跑。”
“呸、呸、呸!”童馨跟着大声呸了出来。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恐怖的小恶魔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本来是黑暗严丝合缝地笼罩着童馨,在呸了三次以后,居然出现一缕空白。童馨抓住机会,迅速逃进了空白里。小恶魔并没有离开,它在空白的外围张牙舞爪地恐吓她。
童馨再次向它吐了吐舌头,“呸呸呸!”
小恶魔更生气了,发出里惊人的嘶吼。但是它进不来,童馨死死守住这块空白,僵持了一会儿,它居然慢慢地离开了。
童馨长舒一口气,按着还隐隐作痛的额头,特别激动,“老师,这个呸呸呸好有用。”
“这叫呸字决,如果你以后遇到小恶魔出现,你先用这个办法。”陈欣欣关照童馨。
“嗯嗯,我知道了。”她乖巧地点点头。
她不知道陈欣欣一直用余光不时地观察着她,见她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才暗暗舒了一口气。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陈欣欣又陷入了思索之中……
呸字诀看似儿戏,却是陈欣欣特地请教精通禅修老师得来的方法。老师说,在“呸”的一声,都会有一点气进入中脉,使光明有一段短暂的显发,只要抓住这一瞬间的光明,安住在光明之中,就能摆脱小恶魔的控制。
当然,这点光明不足以解决童馨的问题,如果要让她走出来,必须要从根本上解决,了解她痛苦的根源,用爱引领她往前走。那就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了,陈欣欣决定进行一次家访,真正地去了解童馨的家庭,去解开那双眼睛后面的密码。
几日后,陈欣欣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童馨家。她妈妈已经如约守在家门口了,见陈欣欣来了,紧张地有些结巴:“陈,陈老师,您来了啊。”
童馨的家如她意料的那样干净、整洁,家具虽有些老旧,但看得出保养得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到地板上,居然反射出陈欣欣的身影来。她脱下鞋,小心翼翼地穿着袜子进屋。
“老师,您穿鞋进来就是了。地上凉,您别动,等等我。”童馨妈妈连忙从鞋柜拿出一双柔软的长毛拖鞋,并蹲下来要给她换上。
“童馨妈妈,我自己来,自己来。”陈欣欣也赶紧蹲下来,去抢她手里的拖鞋。
童馨妈妈紧握拖鞋,抬起头刚想说话,不料与正往下蹲的陈欣欣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砰”地一声脆响,童馨妈妈一手捂着自己的头,一手扶起陈欣欣,嘴上不住地责怪自己,“哎呀呀,你看我这个人笨得连拿双拖鞋都不会。老师您疼不疼,我去找点红花油给您擦擦。”
虽然声响很大,其实不过是额头碰了下,过一会儿就不疼了。陈欣欣把刘海撩起来给她看,洁白饱满的额头连个红印都没有,“童馨妈妈,没事了。是我自己不好,撞到您了。您没事吧?”
童馨妈妈也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此时写满了惊惶和愧疚,“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老师,你看我这人,笨得撒都干不好。”
她紧张地坐下来,屁股刚挨上座,又呼得站起来,“不行,我得去拿红花油给老师您涂涂。”
陈欣欣眼明手快,一把按住她,“童馨妈妈,我真没事。我们先聊童馨的事,好吗?”
“馨馨,她怎么了,她是不是不听话啊?我就说,这个孩子就随了我,笨得撒都不会。唉,这个怎么办,怎么办啊?”
童馨妈妈的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嘴巴里像含着一颗橄榄,反反复复地嘀咕,“怎么办啊。”
“童馨妈妈,童馨在学校里的表现非常好!”陈欣欣略略提高了音量,打断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她。
“真的吗?馨馨,表现很好?”她欣喜地抬头,眼里出现了一道彩虹,“这可是第一次有老师夸这孩子呢。”
她带着明媚的笑容,凝望着陈欣欣,一股自心里透出的喜悦把这个房间塞得满满的。
陈欣欣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童馨妈妈,孩子特别好,非常听话。我这次来,一方面是想和您聊聊孩子放学的事情。”
童馨妈妈的笑容一下子又凝住了,自责和愧疚的神色浮上来,惴惴不安地说,“陈老师,我下班晚。馨馨,放学没地方去,我又不敢让她一个人回家。”她就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经不起外界的一丝波动。风一吹,她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陈欣欣一着急,一股脑儿地把话都说了出来,也来不及斟酌字眼,“不是这意思。童馨妈妈,我是想和您说。我们两家住得近,我下班后把馨馨带我家,您下班后再来接她吧。”
“那,会不会太麻烦老师您了。”童馨妈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些许期盼,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陈欣欣潇洒地挥挥手,“顺路的事情,我喜欢馨馨这个孩子,没关系的。”
童馨妈妈又激动了,噌地站起来在房间里绕圈圈,嘴巴里念叨,“那敢情好,好,好。”
陈欣欣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要被这只小白兔绕晕了,“童馨妈妈,另外还有一件事情。”
“哎,老师,您说,您说。”
陈欣欣沉吟了会儿,极其郑重地说,“童馨同学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我希望家长平时多关心孩子,不要给孩子太多的压力了。”
童馨妈妈迷茫地眨着眨眼,“我没给她压力啊,就是这孩子啊,我怕她随我。”
不知怎么地,她又焦躁起来,“她爸就是嫌我笨,所以才……”随后的声音越说越轻。
陈欣欣前后略一梳理,加上童馨妈妈今日的表现,心头一片敞亮,原来答案在这里。她温和地说:“童馨妈妈,现在可没有笨孩子。偶尔犯点错,是件好事情,这样孩子成长得快。”她顿了顿,非常肯定地说,“另外,您放心,馨馨很聪明。”
“那还真是随了她爸啊。”童馨妈妈松了一口气,喃喃道:“不像我就好。”
出了童馨家门,一阵舒爽的晚风吹来, 远处的路灯相继亮了起来,影影绰绰地显一条前方的路,陈欣欣迎着光往前走,步履坚定,渐渐消融在这朦胧的夜色里……
隔日中午,陈欣欣带着童馨去食堂。在几米外,就看到巧克力潜伏在门口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似乎和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了。
最近巧克力染上了一个恶趣味,它喜欢和陈欣欣捉迷藏。可是,你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啊。那么明显的一大坨在深绿色的草丛里,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见,好吗?
“馨馨,等下我们走到门口,假装没看到巧克力,直接进食堂。”陈欣欣暗示童馨。
巧克力眼睁睁地看着陈欣欣走到它面前,然后一拐弯居然进了食堂,似乎忘了它这只猫一样。不,就是忘了,哼!
它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来来去去好多人,就是没有陈欣欣。它泄气地往草丛一趴,喵了几声,才懒懒地起身,迈着猫步走进了食堂。
陈欣欣带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在后厨弄猫饭呢。巧克力开心地往她跟前窜去,“喵,喵~喵。”
童馨忽的看到一只毛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往陈老师脚下蹭,还撒娇地喵喵叫。
陈欣欣嫌弃地轻轻甩腿,“走走走,一边去。”
那只猫儿干脆躺下,露出肚皮耍赖求撸,雪白肚子上那毛茸茸的软毛好诱人啊。
童馨忍不住伸出了手,又悄悄缩了回来,把手插入了裤袋中。
陈欣欣敷衍地像擦手一样,往它肚子上来回两下就完事了。
“哎,我和你说,最近我很忙。以后猫饭让馨馨帮你准备,你认识一下。”
“陈欣欣不爱我了!”巧克力的耳朵一下子往后贴平,变成了飞机状,生气了。
“嗨,巧克力,你好。”一个纤瘦的女孩怯生生地向它摆摆手。
巧克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白净的小脸蛋,弯弯的柳叶眉下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毫不掩饰地诉说着对它的喜爱。
哼,人类!
巧克力磨磨叽叽地站起身,迈着扭捏的步子向她走去,带着几分勉强地往童馨脚下蹭了几下。
陈欣欣看巧克力那样,忍不住它头上撸了一把,“瞧你嘚瑟的,你个小破猫傲娇个撒?”
巧克力不耐烦地把头偏开,“喵。”好像在说,讨厌。
从此以后,中午的食堂门口,总能看到一只小猫咪惬意地用餐。身边有一个面带微笑的女孩正温柔地陪着它,时不时地还帮它撸撸身上的飞扬的猫毛。
每个经过的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不敢打扰他们,远远观望一会儿,带着油然而生的好心情轻轻地离开了……
傍晚,童馨正乖乖地坐在陈老师的客厅里做作业。明明一切安然无事,突然一股尖锐的疼痛刺向大脑,没有征兆地向童馨袭来。童馨再呸呸呸的时候,似乎也不管用了,心砰砰直跳,浑身僵硬地直直坐在那里。
厨房的冰糖雪梨水突突突地烧开了,散发着清甜的香味。陈欣欣细心地挑出梨片,把浅黄色的糖水倒入马克杯,走出厨房刚想叫童馨喝水,只见她痛苦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陈欣欣暗暗叹气,果然呸字诀只能暂时缓解,不是长久之计啊。
陈欣欣默默地坐在童馨身后,当滚烫的雪梨水变得温润起来,才听到童馨轻轻呼出一口气。
“馨馨,先喝口糖水。”
甘甜的雪梨水从喉间流过,一股暖意从童馨心间散开,“谢谢陈老师。”
“馨馨,是小恶魔又来了吗?”
“陈老师,不是小恶魔,就是突然头疼,心口慌慌的。”童馨沮丧地靠着椅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馨馨,这个现象其实是小恶魔的魔法。”陈欣欣斟酌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字眼来形容。
其实,她很清楚,从科学的角度说,馨馨的表现,不过是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临时症状,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大的疾病。但是对孩子说这些字眼,甚至对一些不了解心理学的大人来说,似乎都是很可怕的。
陈欣欣努力地搜索脑海里的字眼,结合心理学内容,终于想出了一个比喻。“馨馨,小恶魔的魔法,就像是气泡水里的汽,你打开以后猛喝一口,特别冲。但是再慢慢喝下去,或者等一会儿,这个汽就弱了一点了。不管这个汽多么冲,多么厉害,终究要消失的。是不是?” 陈欣欣把小恶魔的运作轨迹仔细描绘出来。
童馨双手托腮,微微皱着眉头回想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所以,馨馨,无论是小恶魔还是它的魔法,其实都不会永远存在的,你发现吗?哪怕你再难受,它终究要消失。”陈欣欣斩钉截铁道,“这就说明小恶魔并没什么大本事!”
童馨忍不住争辩,“但是老师,我很难受啊。”
“我知道小恶魔来的时候,你特别难受,老师看到了。小恶魔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你越怕它,它就越嚣张。只有你不怕它,它才会慢慢减弱,最后消失。”陈欣欣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顶,“老师会一直陪着你,陪你走过这段不开心的日子的。”
童馨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依稀又看到陈老师身上散发出那温暖的光。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烟火缭绕,锅碗瓢盆奏乐,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冬日的早晨,校园的操场格外的寂寥。
“馨馨,把腿抬高,动起来!”陈欣欣穿着一套米白色运动服,正带着童馨做跑前热身。
童馨神色紧张,慌乱地跟着她高抬腿,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脚,“哎呦。”白色的跑鞋上出现半个黑黑的脚印。
我怎么这么笨,童馨突然好沮丧。几分钟前还斗志满满地答应陈老师,会和她每天晨跑。不知道为什么,勇气就像小孩子放的气球,升上去不到几尺,就莫名消失了,只留下无边的焦躁。
黑色的脚印刺眼地杵在那里,提醒着她有多么愚蠢。“陈老师,我不想跑了。我想回教室背英语。”童馨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陈欣欣看着对面的小女孩,肩膀塌拉下来,用脚尖碾着跑道上的泥土,不敢抬头。她想起了赵思的提醒,焦虑和焦躁是一对表姐妹,焦虑的症状之一就是焦躁。要战胜焦虑及所有症状,只有不听从它,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陈欣欣有些犯愁地对童馨说,“可是馨馨,老师都换上了运动装,到操场做个热身不跑步很丢脸啊。”
童馨的脑子里一团乱,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陈老师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让她丢脸?另一个说,别管陈老师,你肯定不行。你看你高抬腿都能踩到自己,还想晨跑,算了吧。
正当在童馨苦苦挣扎时,有个嘹亮的声音夹杂着大喘气传来,“陈-老-师,你-们-等---等-我。”
她俩回头一看,是小胖子陈维亦奔哒着小短腿跑来,“陈老师,童馨,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晨跑。”小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
陈欣欣奇了怪了,“小胖子,你怎么想到要晨跑啊?”
小胖子挠挠头,有点扭捏,“嘿嘿,那个我想减肥。”
“你不是说你身材刚刚好,不胖不瘦正欢喜吗?”陈欣欣平时可没少听他吹嘘自己。
“嗯,但是李晓朵说我有点胖。”小胖子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的那个“胖”字几乎听不见。
陈欣欣颇为欣赏地扫了他一眼,“她可是运动健将啊,人美身材好。”
“嗯嗯。”小胖子拼命点头,“所以,陈老师。我打算每天和你们晨跑!”小胖子一边说,一边做着热身动作。
然后,他摆出了一个相当专业的起跑姿势,弯曲身体,双手撑在地上,一腿在前,后腿跪地。嘴里还催促着,“童馨,你快跑,不要拖我们队伍后腿啊。”
小恶魔也禁不起这么个胖胖的程咬金杀出,在脑子还没有反应时,童馨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陈维亦的脚步,而且只跑了几步就超过了他。
她发现居然那么轻松地就能跑起来,脑子里的那些声音消失了,心突然安静了下来。耳边的鸟儿鸣叫着,还伴随着小胖子撕心裂肺地低吼,“童馨,童馨你等等我啊。”
她回望小胖子用力原地跑步的样子,忍不住从心底想笑,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真的大声地笑了起来,欢畅淋漓的笑声回荡在校园里。
从此以后,每天清晨陈欣欣都会带着两个孩子晨跑。慢慢地,参加晨跑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二班的孩子都跟着陈欣欣跑了起来,迎着晨曦,开始他们美好的新一天……
自从晨跑以后,童馨觉得小恶魔骚扰自己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很多,而且每次跑步后觉得很开心,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闷闷的。莫名烦恼和烦躁的感觉虽然时常会出现,却再也不能影响她了,就像烤软红薯的皮,轻轻一剥就自然脱落了。
陈老师说,运动能分泌多爸安,让人快乐。童馨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多了就会快乐,她只有一个爸爸就够够的了。想到自己的爸爸,童馨不由地一默,快乐的心情像被海底的水草用力拽了下去,再也浮不上水面。她狠狠地甩几下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脑海中的不快驱走。
接着,她打开语文课本,开始背诵明天公开课预习的诗词。她记得陈老师反复强调说,不要去想过去和将来,抓住现在,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尽力去做就好了。嗯,那就背书吧。她低声地默诵起了课文……
周一的第二堂语文课是陈欣欣的公开课,教研组的老师们陆续坐进了教室后边。对于这个每天带队晨跑的年轻教师,她们心中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她的业务水平到底怎样?
随着铃声响起,陈欣欣神采奕奕地走进教室。今天她穿得颇为正式,上身一件荷叶边的白色衬衫,搭配着一条烟灰色的铅笔裤,显得既清爽又干练。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古诗三首。昨天我让大家回家预习时,了解三位作者的生平,有哪位同学愿意分享?”陈欣欣微笑着扫视着同学们。
这群小家伙知道这堂是公开课,各个坐得方方正正,把腰板得笔直,远远看去像是一棵棵小松树种在了座位上。现在他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像是树杈一样努力地往前长。其中最长的那树杈当属陈维亦了,他屁股高高抬起,大半个身子离开了桌面,手臂拼命地向陈欣欣挥舞。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不叫陈维亦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个小家伙这么积极,肯定回家做了准备。
“陈维亦!”
小胖子听到老师点名,兴奋地“噌”一下站起来,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苏轼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陈欣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还有吗?”
小胖子非常认真地补充道:“苏轼不仅学问好,他还是个美食家。我们喜欢吃的东坡肉就是他发明的。”
同学们一下子笑了起来,连坐在后排的老师们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孩子真可爱。
陈欣欣心里暗暗吐槽,那是你喜欢吃的东坡肉好吗?表面上她依然维持着优雅的风度,“说得非常详细,看来陈维亦同学预习工作做得很认真,请坐。”
“接下来,我想请一位同学把这首诗给我们朗读一遍,有哪位同学愿意?”虽然她在询问,但目光却落在了窗边的童馨身上。
童馨感到老师柔和地注视着她,想到昨晚挑灯夜读的预习,她举高了手。
“童馨,请你朗读苏轼的《赠刘景文》。”
童馨自信地把书往桌上一合,自然地起身,略微定神后开始背诵:“赠刘景文,苏轼。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清脆的童声响起。
前两句古诗背得很顺利,到第三句话时,毫无征兆的一阵刺痛袭来,大脑像是被恶魔之手在拼命挤压,太阳穴上部紧紧绷住,动弹不得。童馨听到心中的小恶魔猖狂地大喊,“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那熟悉的慌乱和恐惧再次袭来。无数个念头涌了上来,“怎么办,我背不出课文。背不出来,会让陈老师丢脸的。陈老师怎么办,万一给教研组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该怎么办?死了,死了,我不行,我做不到。”念头像浪花升起,一浪高过一浪,把童馨淹没在浪潮之中。眼看小恶魔就要得逞的时候,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从远处平静的海面升起,“不,我可以!”
当一个人沉沦到谷底,在最黑暗的时刻,新的力量就会升起,救赎的光明出现了,那是一个人本有的力量。这股力量让童馨的大脑瞬间清楚起来,刺痛依然存在,但心却不再慌乱。
虽说刚才思绪万千,所谓一念千年,在旁人眼里,童馨不过是稍稍停顿了会儿,又自然地接上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话音刚落,同学们齐刷刷地为她鼓起掌来,佩服她的勤奋好学。坐在后排的老师们也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童馨,这孩子真不错.
只有童馨自己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但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她以后再也不会害怕小恶魔了,无论它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了。哪怕它再掀风作浪让她难受都没有关系,因为她找到了内心平静的港湾,她知道这一切总会过去。
就从这一天开始,童馨得到了新生……
小恶魔并没有因为童馨的平静而远离,它依然频繁地骚扰着她,尤其当她想要做些什么时候,它总是毫无例外地出现。只是无论它怎么折磨她,让她头疼、让她心跳加速,都无法影响不了她。童馨的心只属于她自己,再也不会盲目地跟它走,陷入它制造的幻境中了。
童馨的心门悄然开启了,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天空多明亮,多么奇妙又迷人。所有的一切都谜一样充满异常的美丽,哪怕是一只傲娇的小猫咪也显得那么动人。
此时,巧克力正趴在童馨旁边晒太阳,眯眼享受着陈欣欣有一搭没一搭的爱抚,这种感觉太美好了!
“陈老师,为什么学会帮助别人,就能治愈自己的不开心呢?”童馨和陈欣欣坐在校园的长凳上聊天。
“因为帮助别人,心里就会变得快乐,忘记自己的烦恼。”
童馨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存在心底很久的问题,“陈老师,你现在还会不开心吗?”
一道关切的目光投来,陈欣欣被问得一愣,似乎真的好久没有再想起王明了。就像一幅还来不及完成的仕女图,只有着一副粗略的框架。陈欣欣现下的脑海里,王明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了。
原来在每天鸡飞狗跳,操心这群孩子的时候,那本以为刻骨铭心又无法救赎的情感就渐渐远离了。
爱,真是治愈世间一切痛苦的良药啊。
陈欣欣微微一笑,像阳光穿过云层,暖暖地洒向童馨和巧克力,“有你们在,我很开心。”
童馨也甜甜的笑了,“有陈老师在,我们也很开心。”
身边的小猫咪睁开眼,不服气地喵了一声,哼,我也是!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静静地躺在茶几上,语数外三门都在90分以上。童馨气定神闲地看着妈妈,眼里散发着自信的亮光。
妈妈有些不敢相信,从卧室拿出一副眼镜,拿着成绩单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紧握在她手里的成绩单微微地抖动着,“馨馨,这真是你考出来的?”
“那还有谁?”童馨抬着头,很神气的样子。
“哎,这真好,真好啊。”妈妈咧嘴笑了,露出了整齐的大白牙。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这个午饭的点,谁会来呢?
一个削瘦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即使是周末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白衬衫和西裤,衬衫纤毫不染,西裤的裤线笔直刷齐。
原来今天是25号,他送钱来了。童馨漠然地站在一边,路人般的看着爸爸。
他径直走进客厅,挑剔地扫视了几秒,坐上了一把略新的椅子。从包里拿出个信封往桌上一推,眼风都不往旁边扫,自顾自地说道:“喏,拿好。”
妈妈顺手把成绩单往桌上一放,接过信封,感觉比平日略厚了些。打开一看,比以前多了500元。她有些诧异地问:“馨她爸,怎么多了500元。”
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听见童馨妈妈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放在童馨的成绩单上。一眼望去主课都是90多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从嘴角略过。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一沉,“你这个年龄,才三年级,怎么数学和英语那么差?都考不到满分。你真是没有药救了!”
又来了,你不行,你怎么那么差,你真是没有药救了。童馨的脑子嗡嗡作响,儿时缠绕在她耳边那熟悉的指责再次响起。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里永远是爸爸的批评,记忆中的他,不是在挑剔自己就是在挑剔妈妈,到最后爸爸说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愚蠢的生活,和她们分开才总算彼此得到了解脱。
即使爸爸不在身边,那深深烙在生命里的痕迹却不曾磨灭,她总是特别小心地做事,生怕犯丁点小错。万一做错了什么,那心中的恼恨和愧疚便一阵阵地涌来,仿佛爸爸就在不远处不屑地看着她。这些年来,她苦苦挣扎在其中。幸好,她遇见了陈老师。
童馨第一次勇敢地看着爸爸的眼睛,响亮地说道:“爸爸,我这次成绩全班第三名,比上次高了二十多名。陈老师说我进步很大。”
“第三名,你前面还有两个人呢,你怎么不超过他们?”童平质问女儿。
“爸爸,老师说,只要努力了,尽力去完成,结果并不重要。”童馨平静地回答。
“结果不重要?哪个老师说的鬼话?”童平气愤地站起来,“中考不需要成绩吗,高考不需要成绩吗?没有结果,你拿什么上大学?”
童馨不服气地反驳,“爸爸,我已经尽力了,考不上第一名能怎么办?”
“你考不上,就是你没尽力!”童平气得挥起了手要往女儿脸上扇过去,却在半空中猛地停住,用力收回狠狠地插进了裤袋,转头看向吓傻了的童馨母亲。
“你怎么还是这副蠢样,那多的钱……”童平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说,“给她外面补课用。另外,多买点肉给她吃,瘦成这副鬼样子。”说完,谁都不看,傲然离去。
“哎呀呀,馨馨。你可吓死我了,你怎么敢和你爸顶嘴啊。万一他动手,妈可拉不住啊。”童馨妈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捂着胸口心脏处,“我的心现在还砰砰跳呢。”
童馨给妈妈端了一杯水,满不在乎地说,“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这个人,就是死鸭子嘴硬。小时候我考得不好,次次说要打死我。你看他哪次动过我一个手指?”
童馨妈妈用手指轻轻敲着她的脑袋,“那你也不能和他顶嘴,不管咋样他总是你爸。”
“那大人说错了,还不许小孩子说?我才不信呢,明天我告诉陈老师去。”
“行行行,我反正现在说不过你,你问陈老师,看她怎么说?”童馨妈妈欢喜地捧起童馨的成绩单,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童馨在老妈看不见的地方扯了一个鬼脸,回房做作业去了……
“陈老师,你说我爸是不是说错了?”
童馨抬着小脸蛋仰望着陈欣欣,旁边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肥猫同款姿势地仰望着,支棱着粉嫩的小耳朵。
陈欣欣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暖,像一阵春风拂过,“现在的家长大都是以结果论英雄。因为他们小时候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不过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样努力,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不会有现在的成就。”
童馨撇了撇嘴,小声地吐槽,“那我爸华政毕业的,怎么在法院办公室理资料来着?”
“你爸华政毕业的,怎么会这样?”
童馨有些迷茫,搔了搔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听我妈说,我爸好像搞错了一个案子,后来就从法官变成理资料的了。”
原来如此,陈欣欣心中默叹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提起自己父亲就满身抗拒的小女孩,不自觉地伸手按平她那炸毛的发型。
此时,远处有个中年胖子身姿轻盈地跑过来,手里端着一盆三文鱼色的小雏菊,殷勤地向她献宝,“陈老师,最新网红小雏菊,好看不?”
“哟,陈维亦爸爸啊,您好,您好。花真好看啊!”陈欣欣看着浅橘的花瓣配着淡绿色的花蕊,确实迷人。
“陈老师,我待会儿就给您送三班植物角去。这摆在教室里,老师们上课看着心情多好啊。”陈维亦爸爸喜滋滋摆弄着花儿,用一把剪刀把小雏菊修成了个大圆球,这下看着更美了。
“哎,陈爸爸,您太客气啦。”陈欣欣有些不好意思。
“陈老师,应该的,应该的。这周本来就轮到我家小子布置植物角嘛。”陈爸敏捷地端起花盆,轻快地消失在校园尽头。
“陈维亦爸爸有点像刘国梁嘛。”童馨捂嘴笑了。
陈欣欣想到那个“灵活的胖子”,再眺望远处的身影,也笑了。
“陈爸爸人可真好啊。听说他从来不骂陈维亦,特别宝贝他。”笑过以后,童馨幽幽地开口。
阳光照在童馨的脸颊上,给她白嫩的肌肤添上了一抹红晕,却无法抹去她那淡淡的惆怅。陈欣欣目光温柔地在她身上游移,“馨馨,你的爸爸和陈爸爸虽然不一样,但我觉得他也是爱你的。”
“他爱我什么啊,不就是每月给点钱嘛。”
“就每月给钱吗,没有其他的?”
童馨仔细回想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嗯,他还会买好吃的让快递送过来。那个牛排、海鲜还有水果撒的,我妈说挺贵的,都是她平时不舍得买的。”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你不能因为爸爸的方法不对,就说他不爱你。而且,爸爸心里有小恶魔,才会这样的,你明白吗?”陈欣欣循循善诱地开导着童馨。
“爸爸心里也有小恶魔?”童馨睁大眼睛,掩嘴惊呼。
“当然,我说过,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小恶魔。”陈欣欣肯定地回答,“你愿意帮助爸爸吗?”
童馨想起过往那些痛苦而黑暗的经历,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愿意的。”接着,她犹豫起来,“我又不和爸爸住一起,我还是个小孩,他那么凶,会听我的吗?”
“你只要做你应该做的,其他的交给时间就好了。”
“陈老师,我该怎么做呢?”童馨想不通自己能做什么。
陈欣欣似乎不经意地往巧克力那里扫过,悠悠地说道,“像某某某那样死皮赖脸就好了。”
“喵~~!”巧克力仿佛在说,陈欣欣你又内涵我,它不满地摆了摆尾巴,双腿一蹬,扑蝴蝶去了。
校园里,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童馨身上,小小的身影居然也有了光……
“爸,我这次语文小测验得了92分。”
“爸,我这周英语单词比赛,班级第一名。”
“爸,我当上语文课代表了。”
在学习中每进步一点点,童馨都会打电话向爸爸汇报。爸爸话极少,不是冷冷的“嗯”几声,就是惯常的指责,反正就是让人不舒服。但陈老师说,爸爸身上笼罩着小恶魔,如果把它赶走,她就会得到一个新的爸爸。不得不说,童馨的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了,就这爸爸还能变成撒样子?
每次给爸爸打电话前,她都要深呼吸,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小天使,他是老恶魔”。然后咬牙拨下那一串数字,听着话筒对方那极其冷淡的一声“喂”。
一般童馨总在周五放学后给爸爸打电话,把一周的学习情况和他尬聊一番。反正不管他什么反应,她就嘚吧嘚吧地硬说。凭心而论,童馨觉得陈老师这个主意,就像螺蛳粉里酸笋一样,又臭又酸。
坚持了一个多月,爸爸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她都想放弃了,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去受这份罪,何况这周的数学小测成绩确实一般,才90分。想到他那即将到来的长篇批评,她果断地决定,今天不打电话找骂了。
没有了思想负担,童馨一身轻松,摊开练习册哼着歌写作业。家里的电话突然滴铃铃地响了,打破了客厅的寂静,把她吓了一跳。
现在这社会,还有几个人打座机啊,童馨心里嘀咕着接了起来,“喂?”
“馨馨在吗?”一个小心翼翼的男声暗哑地传来。
咦,他怎么打过来了,“爸爸,是我,馨馨。”
只听电话里的男人长呼一口气,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声调,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今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童馨一愣,暗暗猜测,难道他是在等我电话?她的心微微一动,就像休眠的种子,经过漫长黑暗的等待,终于破土而出见到光明的那一刻。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小惊喜浮现在她心间,“爸爸,你是在等我电话吗?”
对面一下子沉默了,童馨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头,有些莫名的紧张。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才过了几秒,话筒里传来一个不太情愿的“嗯”,几乎弱不可闻。
哇,原来爸爸真的是喜欢我的,陈老师没有骗人!童馨高兴地想跳起来,想像人猿泰山那样拍着胸脯,呜啊呜啊地吼出来。
“最近学习怎么样?”爸爸平淡的声音打破了童馨的幻想。
好吧,爸爸恶魔又上身,唉!
“不怎么样,数学才考了90分。”童馨闷闷的。
“怎么搞的,前几次不是还挺好的吗?”爸爸居然没有骂她。
“最后那道题是以前奥数题库里的,我不会。”
“你妈没给你找老师补课啊?”爸爸一个大锅甩在妈妈头上。
“爸,现在减负,哪里有奥数课啊。”童馨小声提醒爸爸。
“这倒是一个问题,现在确实也没有补习班了。”爸爸沉吟了一会儿,“那从下周开始,每周五晚上,我来教你吧。你现在用什么教材,告诉我。”
童馨只知道爸爸是学法律的,脑筋不动地脱口而出,“你不是文科生吗,还会奥数?”
女儿的质疑让向来持重的童平失去往日的淡然,“你爸当年高考,要不是喜欢法律,考交大复旦都没问题,还教不了你个小学生?”
随后他又冷冷地说,“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学习有进步,脑子好用,难道是像你妈?”爸爸挂电话前,还重重地“哼”了一声。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每周五补课的事情被定了下来。童馨有些纠结,如果爸爸来的话,妈妈会生气吗,她是不是给妈妈惹麻烦了?
她晕乎乎地站在客厅,小脑瓜子好像又不好使了。唉,这时候的脑袋应该是像妈妈了。突然,她发现她的潜意识居然被爸爸带偏了。
这个爸爸,好魔性啊!
童馨并不知道,她在客厅打电话的时候,妈妈悄悄把厨房的门留了一条缝,父女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当听到童平会每周五来家时,她愣了愣,在大脑短暂的空白过后,她不禁笑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
所以当馨馨吞吞吐吐地说爸爸每周五要来补课时,她非常平静地回了一句,“好”。
妈妈居然可以那么淡定地和爸爸相处了吗?童馨不由地高看了妈妈一眼,我妈的内心很强大啊。
然而并没有,在随后的几天里,妈妈把家里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她把家里的窗帘和沙发套都洗了一遍,把破旧的椅子给处理了,又找了几支补漆笔把桌子掉漆的地方都修补好了。还不许童馨把书随便乱丢,让她必须把房间都整理干净。
“妈,我们现在这个规格,校长来也不过如此。不就是我爸给我补课吗,他根本就不会看家里,好吗?”童馨无奈地说。
“哎,你这孩子,净瞎说。什么为了你爸,家里不就应该弄干净嘛。你看你整天这邋遢的,我再不管你不像样!”妈妈刷着门缝里的灰尘批评童馨。
大人就是这样虚伪,童馨朝着妈妈的背影做了鬼脸,“对对对,妈妈永远是对的。”
周五的傍晚,童平如约而至。此时已是深秋,他随意地在白衬衫外套了一件薄薄的藏青夹克衫,身上背着个同色白色镶边的书包,时不时地习惯性推下金丝边眼镜,神色淡淡地站在门外等候着。
童馨第一次发现,爸爸还挺帅的,楼道的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居然有几分像郑少秋。
“爸。”童馨亲热上去想接过他背着的书包,没想到手一沉,差点没摔倒。
幸好爸爸一把扶住了她,“爸,你这书包里是什么好吃的?”童馨期盼地看着书包。
“你觉得是什么好吃的?”
“瑞士莲的软心巧克力球,上次小胖子给我吃过,好好吃啊。里面是流心的,一口咬下去,一股浓浓的巧克力味,丝滑又香醇。”童馨连广告词都用上了。
爸爸脸上有一丝很浅的笑意稍纵即逝,只见他慢悠悠地拉开了书包,拿出了一本教辅书,接着又拿出了一本,直到高高地摞起了一大堆。
“这些都是我的?”童馨不可置信。
“我特地请教了同事,他女儿考进上海最好的市重点,这些都是他推荐的。”童平从书包里抽出了笔记本,摊在桌上。
童馨远远看去,不仅密密麻麻的一大堆,还有各色荧光笔的标注,特别专业。
“一周的时间准备,比较仓促。我就根据你目前的学习情况稍微整理了点资料,今天我先帮你梳理下概念。”童平的笔记本上还有语、数、英的标贴做划分,他翻到语文这部分,已经准备开讲了。
“爸爸,你不是只帮我补数学吗?”童馨在做最后的挣扎。
“哦,我觉得你现在的语文和英语上重点初中还差了点,干脆一起补下。反正周五晚上我有空,没事。”童平摆摆手,很不在意的样子。
现在是我有事啊,童馨心里哀嚎,陈老师这个主意真破,我不想要这个爸爸了。谁说没有小恶魔的爸爸是个新爸爸,明明是大魔王好吗。
“笃笃笃”,爸爸轻叩桌面,“想什么呢,把语文书翻开。你这个第五单元,主要以寓言为主,寓言是用比喻性的故事来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这点老师上课应该讲过吧。”
“嗯嗯,陈老师说了,每个寓言都有自己的道理。”童馨跟上了爸爸的思路。
“那么这几篇寓言分别讲了些什么道理呢?”童平问道。
“第一篇《葡萄是酸的》讲的是……”童馨翻着课本,开始复述起来。
妈妈倒了两杯热牛奶悄悄放在桌上,就知趣地退到到厨房,坐在凳子上,神色温柔地看着灯光下,埋头苦学的父女俩……
第二天早晨,窗外的阳光斜打在餐桌上。童馨妈妈一边给女儿盛着热粥,一边说:“馨馨啊,你说你爸昨晚怎么饭都不肯吃,就这么回家了。”
“大概是被我气饱了吧,吃不下了,哈哈哈。”童馨想起爸爸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就好笑。
“你这孩子,不好好读书,就学会捣蛋。”童馨妈妈责怪女儿。
“妈,你讲不讲道理啊。明明是老爸没有耐心好吗,才教了一遍,我一不会就说我笨、没药救,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每次都是那老三样,谁还有心情好好读书啊。”童馨瘫坐在椅子上诉苦。
“那你陈老师不是教你撒来着,爸爸的话像撒的?”妈妈提醒女儿。
“是爸爸的好话当赞歌,爸爸的坏话当儿歌。”童馨更正了一下。
“那不就结了,你就按你老师说的办呗。你乖一点,让你爸少生气。你爸啊,他一个人也不容易,唉……”妈妈望着远处,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童馨小口轻尝着金黄诱人的小米南瓜粥,想到老爸那么冷的天,一个人回家孤零零地吃饭,确实挺凄凉的。她眼睛一转,凑到妈妈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最后还拍胸脯说,“相信我,没错的。”
妈妈将信将疑地望着她,迟疑了会儿,才勉强答应,“那就听你的,试试。”
周五的晚上,客厅里静悄悄的。童馨在冥思苦想爸爸布置的小作文,时不时地写上几句提纲。童平则默默坐在一旁,顺便整理女儿一周的错题,做好笔记。
厨房的门微微打开了条缝,一股子韭菜饺子的香味传了出来,“什么味?”童馨猛得抬起头,转向厨房方向,夸张地抽动着鼻子吸气,“是韭菜饺子!”
“啪啪啪。”童平用小尺拍打桌面,关照她,“作文没写好,不许吃饭。”
童馨回过神,朝爸爸看了一眼,也不多话,习惯性地用手揉揉鼻子后,提笔就写。童平只见她速度极快,行云流水般地一气呵成,几乎没有见她有什么停顿,一篇小作文就写完了。
写完以后,她用手指着自己的作文,一个个字看过去,看到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地方,就用橡皮擦了修改下。错处不多,她稍许修改下就完稿了,把作文本往爸爸那里一推,“爸,好了。”
童馨的字迹清晰工整,颇有笔风。童平不由微微点头,这字随我。再看文章首段,“我的校园是独一无二的。每当我想起它,心里就充满了欢乐。”开门见山,直接点题《我的校园》。童平心中又是一赞,这个开头不错。
接着文章中段,她从春夏秋冬描写了校园的风景,语言生动流畅,不错。最后结尾,“我的校园不仅有美丽的景色,还有关心爱护我们的老师,是她们的爱,让我的校园独一无二!”
“好!”童平不由自主地一拍桌子,喊了出来。
童馨正托腮仔细观察老爸的神情呢,突然被他一喊,吓了一跳,手没撑住,下巴磕桌子上了。
“哎呦,老爸,你干嘛呢!”童馨捂着下巴问他。
童平不自觉地摸摸耳垂,有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也不知道说什么。
童馨好奇地看着爸爸微红的耳垂,等着爸爸开口。
“那个……”童平好不容易酝酿了感情,话都到了嘴边,就要说出来的那一刻,厨房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吃饺子喽!”妈妈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韭菜饺子走进来。
童馨再看爸爸,他又迅速地切换到往日冷漠的表情,紧紧闭上了嘴巴。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埋怨,妈妈来的真不是时候。
但是,韭菜饺子真的好香啊。薄薄的皮子下能看到翠绿的韭菜、金黄色的鸡蛋和粉色的虾仁,还有汁水在流动,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只,咬了一口。
“啊,烫,唔,烫,烫。”饺子滚热的汁水流进嘴巴,烫的童馨话都说不清。想把饺子吐出来吧不舍得,咽又咽不下去,就张大嘴巴用手拼命往里扇。
“你着什么急!”童平连忙差使妈妈,“快去给她拿杯凉水啊,你帮忙扇什么。”
妈妈连忙端来一杯凉水,童馨迫不及待地吨吨吨喝下去,总算是不烫了,饺子也咽下去了,她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饺子烧好不能马上端上来,要放几分钟再给她吃。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教不会?”童平说完妈妈,转头又教训女儿,“你八辈子没吃过饺子啊,这么猴急!”
“我是好久没吃饺子了。”童馨委屈地把舌头伸出来,好像烫着了还有点痛,继续扇风降温。
童平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地看着前妻,“包个饺子能有多难?”
“不是的,妈妈说,一家人在一起吃饺子才香。所以,就……”童馨瞅着爸爸,小声地回答。
童平一默,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妈妈,她白皙的脸上显出几丝微红,轻轻拍了下女儿,“瞎说什么。赶紧吃了饺子,做作业。”
她望向半空,自顾自地说,“那个童馨爸爸,你也尝尝饺子吧。这是你喜欢的,嗯,韭菜馅。”说完便逃也似的往厨房走去。
童平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道依然窈窕的背影,再回到眼前那曾经熟悉的饺子,居然一时无语。
过了会儿,童馨忍不住扯扯爸爸的袖口,轻声催促,“爸爸,快吃啊,饺子要凉了。”
童平回过神来,优雅地挟起饺子,轻咬一口,韭菜的独有的香气溢满了房间。等饺子略凉了,他就着汁水把饺子分两口吃下。接着,不慌不忙地又伸向第二只饺子。童馨一直在观察爸爸的神情,“爸爸,饺子好吃吗?”
“食不言寝不语,别多话。好好吃饭。”童平已经开始吃第三个饺子了。
童馨觉得爸爸吃饺子的样子特别有范,于是她有模有样地学起来。她并没有注意,爸爸余光一直留意着她,刻意放慢了速度,等她吃完一个,他才夹向下一个饺子。
妈妈从厨房远远望去,只见大童平带着“小童平”吃饺子,两个人的动作都是这样的整齐同步。她觉得比中国队的双人跳水都精彩,不由地坐在那里,一时看痴了……
陈欣欣牵着童馨的手,漫步在校园里,“陈老师,你说得没错,我爸现在比以前好多啦。他居然会笑了,很帅哦。”童馨夸张地摆出一个发哥式笑容,看得陈欣欣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
“但是陈老师,我爸的小恶魔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刚才还好好的,突然他就会发脾气,骂人,好讨厌啊。”
“馨馨,每个人都有小恶魔,很多人的小恶魔没有发作,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而你爸爸的小恶魔不仅发作了,而他自己还不知道。”她耐心地解释。
“那有什么办法让他明白呢?”童馨有些烦躁地摆弄着耳边的碎发。
“选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陈欣欣语气坚定。
“我告诉我爸,他能信吗?”童馨睁大眼睛,忍不住脱口而出。
“用你自己的经历来证明。你就是最好的例子,最好的榜样呀。”陈欣欣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鼓励她。
“我能行吗,大人会听小孩的话吗?”童馨的双肩塌拉下来,脚步也有些凌乱了。
巧克力蓦然从草丛一角中钻出来,头上还挂着几根野草,冲着童馨在半空猛地用力划拉一爪子,“喵!”
童馨一怔,看着巧克力神气十足的样子,心头一暖,脸上露出了一个璀璨的笑容,豪气地拍了拍小胸脯,也冲着巧克力在空中重重一挥拳,“好!”
周五的晚上,妈妈依然在厨房忙活晚饭,把客厅让给父女俩温习功课。童馨这几天一直想着怎么和爸爸说小恶魔的事情,觉都没睡好,A计划B计划一大堆。
爸爸真在眼前了,她像是被堵住的下水道,一大堆话在心中嘟嘟冒泡,就是临门那一脚出不来。心底有事,难免开小差,她的眼角一直往爸爸那里瞟,寻思找机会和他聊聊。
按说往日里,她这松松垮垮的样子早被爸爸骂了,今日他居然没有发火。童馨发现他也在开小差,时不时地往书包外插袋看去。爸爸到底想干嘛?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眼珠子骨碌一转,蓦地指着书包大喝一声,“看,那里有只虫子!”
童平条件反射地连忙往书包口袋一摸,一盒瑞士莲软心巧克力球被掏了出来。“哇!”童馨一下子探了身子过去,半趴在爸爸身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巧克力。
“爸爸,你这是买给我的吧。”她又死死盯住童平,大有你敢说不,我就罢工的架势。
童平看到女儿虎视眈眈的样子,反而被她逗笑了,自然地把巧克力往她手里一递,“那必须给你啊。”
童馨兴奋地扑在爸爸身上,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嘴里喃喃道:“没有小恶魔的爸爸,真是最好的爸爸。”
“小恶魔,什么小恶魔?”童平耳边只捕捉到这几个字。
童馨刚想开口,大脑猛然被一股巨大的冲力袭击,耳边悠悠地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你说出来不会有人信的,他们只会把你当作精神有问题,别傻了!”
许久不见的刺痛再次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小恶魔反复在耳边说,“别说,他们会说你有病,你有病!”喧嚣声掩盖了内心的寂静,一阵兵荒马乱。
幸而,童馨不再是往日那叶单薄的小舟,她有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心。她静坐在那里看着波涛汹涌,小恶魔叫嚣着向她冲来,拼命地想要撕扯她,撕碎她。
她的内心一片宁静、安详和光明,心中的光照在小恶魔身上。它愤怒地狂吼,散发出无尽的黑色迷雾包围过来。在重重黑雾中,她不慌不乱,始终有一道微弱的光,生生不息地一寸寸向外扩张,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后把黑暗给吞噬了。最后,她睁开了眼睛,神色如常,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童平只看到女儿想要说什么时,一下子好似被什么摄住一样,僵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到透明。他忧心似火,又不敢随意惊动童馨,只能焦急地观察她的神色。眼见着她从脸色苍白到回复平常,呼吸悠长,似乎才几秒钟,而他却像度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馨馨。”此刻童平的心底亦如潮水般翻滚着,他压下了重重巨浪,反复思量,到最后只化做一句,“你刚才怎么了?”
童馨起身搬了把椅子,一本正经地坐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爸爸,我给你讲个小恶魔的故事吧。”
“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才一年级下,突然有一天我在回答老师问题时,头好疼。”她娓娓道来,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童平听着听着,腰背一点点直了起来,像一张弓似得挺在那里,神色渐渐凝重,又时不时略略点头,待到女儿一口气全部说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爸爸,陈老师说,我们每个身上都有小恶魔,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童馨意味深长地看向爸爸。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小恶魔?”
“是的。”
童平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脑子悄然出现了一个新的想法,“那么,我有没有呢?”
当这个想法攫住他时,时间仿佛定格了,他穿越到了过去,重新开始审视自己……
后来的日子,不知道爸爸做了什么。反正童馨知道,爸爸变了,变得耐心、细致又温柔。虽然偶尔也会脾气暴躁,脱口而出地骂人,但是他很快能意识到,立马止住。渐渐地,连偶尔的暴躁和骂人都不见了。
再后来,爸爸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岗位,也正式回归了家庭,三个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若干年后,童馨在华师大校园的大草坪上,她和心理系的同学们,欢笑着把博士帽扔向半空,留下了这难以忘怀的毕业一刻。
夏日的艳阳照耀在童馨身上,她永远不会忘记,生命中曾有个老师如太阳般驱走了她的黑暗。也永远不会忘记她的遵遵教诲,“每个人心中都有小恶魔,而我们的任务就是用爱去救赎他们,把爱传递出去。让爱,永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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