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永隔一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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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的一天中午,天气还算凉爽,我刚刚卸完一车货,看着堆满库房的纸尿裤,擦了一把汗,欣喜地笑了,那堆砌起来的纸箱毫秒之间变成了白花花的钞票,它们发散着诱人的粉红色,我甚至看到了侧面灿烂的金线发出耀眼的光辉。思想上的满足被身体上的不满足所侵扰,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抗议,那种让人无法描述的畅快感其实表达的并不是满足,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需求——没错,我饿了,需要找个地方喂饱贪婪的胃。
白小白发来信息的时候,我正在永兴堡饕餮一碗和着韭菜、腐竹、香菇的打卤面,面上浇了醋、撒了葱花香菜,吃得我大汗淋漓,突然“啾啾”两声,我的手机发出了橙翅亚马逊鹦鹉的叫声。橙翅亚马逊鹦鹉是亚马逊盆地体型最小的鹦鹉之一,它的羽毛呈渐变色排开,头顶黄色,脸颊橘黄色,翅膀橙色,由此而得名,橙翅亚马逊鹦鹉有着超强的语言能力,可以模仿很多人类的话语,艰涩的太原话居然也可以说得惟妙惟肖,但我选择将它的叫声作为短信提示音另有原因,那就是它经常会发出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声,这声音用以提醒重要的“灾难”降临。没错,我把白小白给我发信息称为“灾难”,这是因为白小白和我的生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结婚六年,白小白一直都用着一部诺基亚,而我早已用上了小米MIX的概念智能机,我一度在白小白面前炫耀手机的各项性能,尤其是一块完整玻璃的屏幕。白小白对此嗤之以鼻。白小白说她的脑子转得慢,性格也慢,一切慢的东西她都喜欢,她很喜欢木心诗里的那一句“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所以她不喜欢智能手机的高效流转,她甚至不喜欢打电话语音的随意消逝,她最喜欢发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发,她说信息可以留存的时间更久,可以见证的美好更多。所以,在我张着豁然大嘴将一海碗打卤面喂进脑袋的时候,她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进入了我的视线,每查看一条,我的嘴就张大一些,我的嘴张得越大,嘴里的面条流淌得更快,那些顺滑的面条像一条条鳗鱼游过了我的喉咙,游进了我的胃里。我感觉到胃部极具地肿胀起来,肺部迅速扩展,心脏剧烈跳动,血脉贲张,我的脑部出现了间歇性的头重脚轻,我本想走到街上去打车,还未站立,便摇头晃脑地栽倒在桌上。
毫无疑问,我的眩晕与她的信息有很大的关系:
第一条:张章你个混蛋,你做啥对不起人的事情了?你偷人不害臊吗你?
第二条:张章你不想活不要捎上我,我和你前世无缘,今世无仇。
第三条:张章限你十分钟滚回来,不然老娘不但死给你看,还要杀了你全家。
第四条:张章,你在哪里?我很害怕。
第五条:张章,产检报告出来了,HIV呈阳性,你他妈是个畜生。
第六条信息的“啾啾”声刚发出,我未及查看,便来到了黑暗世界。在我的眼前铺展着遥无边际的黑暗,在这可怖的黑暗之中,我听见呼啸的海水在翻滚奔腾,它们此起彼伏地撞击着坚硬的器物,我猜想那器物是礁石或者一艘潜行的航船,也或者是翻飞的海鸟,绝对不是浓密的云层,因为我的耳边响起了“噗通噗通”的巨响,巨响震耳欲聋,黑暗将碎欲碎,有丝丝缕缕的光明渗透进来。果然天边亮起了圆润的光斑,光斑溜滑瓷实,越来越清晰,我睁大了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一只画着海上生明月的粗瓷碗,碗中已然盛着少许的卤汁,汤水的浓稠让我回到了现实。我拿起手机,给白小白拨了电话,一阵伶俐的铃声之后,耳边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我挂断,再次按下了551三个数字,这是我们的家庭小号,551是白小白,552是我,553是我妈,554是我爸,至于说白小白的爸妈不在山西省,无法加入我们的家庭网,这就像一种隐秘的存在,家庭网连通着人和人的关系,短号让我们的生活缩短了距离,让美好节省了时间。电信营业员的这番解说词打动了我,也打动了白小白。但是办理是一回事,用不用是另一回事,551就是一个摆设,白小白从来没有在这个号码下和我进行过任何对话,哪怕是一句“吃了吗”“吃了”。此刻也不例外,在这样猛烈的事故下(我称这次HIV检测为事故),她果然还在坚持她的坚持,电话拨了几次,铃声一样,铃声之后的提示音也一样。电话联系不上白小白,那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回信息,我退出拨号,调出短信界面,打字:白小白,你不要黑白颠倒,诬陷好人。我又打:白小白,无凭无据,瞎说一气,你这样不好……我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说的话,思来想去,觉得一个孕妇挺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子不容易,不能让她生气,不然最后悔的人可能是我。于是我退回到初始界面,重新打下一行“哪个医生胡说八道,让他等着瞧”,按下发送键的同时,我终于跨上了蓝色的比亚迪的士,朝着天鹅堡公园大道疾驰而去。
刚进入火车站下穿通道便开始堵车,鸣笛声伴随着闪亮的红色尾灯为我的思绪提供了指引,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是爆裂的,白小白一定会剖开道路的本相看见砂石和水泥的实质,她一直以来都不是随便扯个谎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人。我调动记忆的中枢神经,打通每一个神经元之间的通路,并在肾上腺素的推动下,将之提升到百分之一百二的临界值,高速路保有的20%超速让我的脑细胞活跃了起来,我把开始设定在我和白小白的最后一次床事,结尾以此刻微垂的神器为止,这中间的每一个过往都成为了搜索定位的范畴。
正如大家所知的一样,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女人是用上半身思考的动物。我和白小白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总是将自己喜欢的事物尽数展露无遗,而白小白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一种坚定的执着,哪怕是卧室的窗帘颜色,哪怕是枕头和被子的摆放布局,哪怕是鱼水之欢的姿势,她都像是按下了复制键一般克隆着固定模式。我当初被白小白吸引与她的这种重复有很大的关系。你细想一下,如果你工作一天,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有一个人恒定地为你递鞋,为你擦脸,为你端上喜欢吃的饭菜,临睡时再为你倒了洗脚水,为你暖了被窝,即便她的生活毫无情趣,想必你也被这无微不至的关怀所深深折服,然后她的身影在你的心海里逐渐地荡漾起来,成为了一艘稳若磐石的航母,她可以为你保驾护航,让你后宫无忧,你说你还不彻底跪拜,你傻缺吗?
我当然不傻,于是在与白小白同居三个月之后,与之携手步入了神秘的婚姻殿堂,原以为温柔乡里,却不想做了个中困兽。困兽之斗用来形容我和白小白的关系并不恰当,因为多数时候是我在容忍和退让,为此我由一个诚实的孩子蜕变为虚伪的谎话大师。我口吐莲花,舌根生津,每讲出一个谎话就需要一百个谎话来圆满,每展现一次虚伪就需要一百个虚伪来掩盖,最终得到的就是白小白随意任性,将我像一只亚马逊小鸟捏在手里,任我只能发出“啾啾”两声。这是白小白的原话,她说我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然而此刻,关于HIV呈阳性,这他妈都是什么事情,别人不是捡到了馅饼,就是捡到了黄金,而我不但捡了一只死鸟,还被溅了满脸的鸟屎。
我恨得牙齿咯咯作响,手指也捏得嘎巴作响,的士司机吓得脸色发青,以为我要坐霸王车,还要行凶作祟,赶忙一脚踩了刹车,停在了天鹅堡公园大道宽敞的梧桐树荫下。我推开车门下车,站定以后,摸出钱包,掏出纸币,正欲付钱时,抬眼看到比亚迪蓝色的车身已在百米之外。我诧异地看着远方,思绪万千地转身走向了位于天鹅堡公园底商的那家社区医院。因为白小白发给我的第六条信息是:我在天鹅堡公园社区医院二楼,有胆你立马来。
站立在天鹅堡公园的底商台阶上,我抬头看了眼太阳,太阳炙热明亮,将每瓦特93流明的辐射通量打进我的瞳孔,果然我的汗水快速渗出,眼前出现了黑色的光晕,腿上出现了萎靡的情况,我猜想这应该是刚才下车太急,血液急速冲刺,血小板快速流转,脑细胞含氧量不足而引起的结果。我知道这完全是为自己在找理由和安慰,我需要一个台阶下,但是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上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推开社区医院的玻璃门,找到妇产科专用检查室,停下来,呼一口气,等待。我的眼睑分明已经看到白小白素白中夹带花纹的席地长裙,耳朵里听到钟医生说生活就是互相包容,没啥过不去的坎。她说完转身朝我走来,经过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朝我使着眼色,意思很明显,让我服软,多哄着点白小白。从我和白小白第一次踏进这家医院做产检的时候,钟医生就一直领受着我和白小白的各种战斗,战斗的起因一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一次钟医生都会说同样的话,生活需要互相包容,没有过不去的坎。确实,即便是万丈深渊,不是还可以临空飞翔;即便是刀山火海,不是还有高分子纳米技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只有你敢不敢去想,愿不愿意去想。
但是,这个该死的HIV呈阳性怎么过得去?这不是要命吗?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更不应该发生在白小白身上,但是今天这道坎,不好过。我暗暗叫着苦。
白小白抬起泛白的面容看了我一下,语气和缓地说:说说吧,都怎么回事?
既然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吵闹,肾上腺素没有飙升,杏仁核明显已经由活跃泛于平静,那我也不好做出过分的表现。我走到她身旁坐下来,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白皙且纤细,瞬间激出了我满身的鸡皮,我说,没怎么回事,是不是检测错误,出现了啥误差?
检测错误?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全太原的医生错了,她也错不了。白小白的声调明显提高了几分,她把手抽了出去,双手握在胸前,嘴里发出牙齿咬动的声响,瘦弱的手臂上青筋暴突,她在攥集力量。我慌神了,我想到了她下一步的动作,她暴戾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不敢往下想,再次拉住了她的手。我说,你想知道啥?
一切!白小白看都不看我说。我说,好吧,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第一个是我的初恋,我们是大学同学,好了七年。白小白说,耍我呢?你初恋人在哪里都不一定,你这编故事的水平有些拙劣吧?我说,我没编故事,我实话实说。白小白说,那你就来点实际的,别五迷三道,张章。白小白又说,别给脸不要脸,张章。我没有五迷三道,也没有不要脸,我……我本来想说跟我没关系,但是这话鬼都不信,更不用说白小白了。我思忖着如何应对白小白的穷追猛打。体内的血糖值浓度快速上升,脂肪酸充分释放,皮质释素开始释放,毫无疑问,我的身体陷入了困境,我需要找到出路,神经元再次被我调动起来,眼看着办法若隐若现即将浮出水面,我的手机却发出了一阵“嗡嗡”的震动,这震动很细微,高端机的马达果然非常精细,震感舒适,我抬眼看了下白小白,她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对我讲述的事情并不是十分上心。
我划开手机,看到陈子豪发来的微信:HIV检测呈阳性的误差情况有两种:一、检测人员操作不当或检测试剂质量存在问题;二、被检测者本人存在某些基础疾病,特别是免疫方面的疾病,如血液疾病、骨髓瘤、肝炎等,此时检测者体内可能产生多种和艾滋病病毒抗体交叉重叠的成分,从而导致HIV初筛出现假阳性的结果。
看完在省人民医院当主任的陈子豪给出的答复,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陈子豪知道我除了上班时在库房里搬运纸尿裤,业余时间尽费在了钻研各种冷知识上,我喜欢以“科学”的眼光去看待事物背后的本相,但凡和他交流什么问题时,他给到的答案都经过了严谨的思考和词句的斟酌。陈子豪说有两种可能会出现误差,那就一定有两种可能。这种事情,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亲信一次。有了陈子豪的兜底,我的信心倍增,肾上腺又开始活跃起来,缺氧的脑部也彻底放松下来,智商终于回到了正常状态。我灵光一闪,知道该如何回答白小白了。
我说,你答应我听了以后不生气,我就说。
白小白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说。
那我再讲一个。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迎泽公园,那天她穿着一身黑白灰混搭的运动装,头发挽了起来,很有精神,跑步的样子很优雅,纤瘦的身材从后面看很吸引人,我跟在她的身后跑,能闻到她身上特殊的气味,那种气味很迷人,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所以我加快了步子,没几下就到了她的身旁,我把她拦在身前,停下来了对着她笑,和她说话,表达自己的善意。刚开始她表现得很羞涩,好不意思看我,我们就那样站着。你知道的,跑步出了一身汗,停下就会冷,所以我们还得跑起来,于是我又和她往前跑,我们绕着公园的小道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分钟,最后终于跑累了,再次停下来以后,她喘得厉害,晕了过去,我赶忙把她抱在怀里,掐她的人中,把她放在地上做人工呼吸。白小白打断我说,这不要脸,张章。我说,你看,人家晕过去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吧?白小白没搭理我。我继续说,自那以后,我们时不时就会在公园碰上,慢慢地就熟识起来,后来成为了……朋友。她性格很好,做事慢条斯理,说话柔声细语,而且特别懂得理解人,她总是喜欢鼓励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一个眼神递过来,不是鼓励就是欣赏,你说谁能不心动,对吧?
白小白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但是,她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病,她那样冰清玉洁,守身如玉……
你不要放屁,还冰清玉洁,还守身如玉,你咋不说她不食人间烟火了?白小白再次愤怒地说,张章,你要是这么聊就没意思了,你是非要让我和你闹是吧?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恰巧钟医生走进了屋子,她拿着一张诊断报告,伸出手递给我,她说,你们不要着急,只是初筛阳性,还需要去疾控中心做进一步检测,这种事情摊在谁身上也不容易,我们要为自己负责,多查一次总没错,对孩子,对家庭,对……她看了眼白小白,改口道,总之,再去查一次就对了。
钟医生走后,我对白小白说,我们是成了朋友,但是没有上过床,我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说得斩钉截铁,没有证据的事情,我是不会承认的,更何况,我确实没有做,现在白小白要听故事,我就讲给她听,这是我们一贯解决矛盾的方法。每次和解的秘诀就是将秘密公开一些,越隐秘的事情,和解的速度越快。每个人都对秘密充满好奇,彼此之间愿意敞开心扉去坦诚相待,还会有什么矛盾。从哲学的角度讲,矛盾不是事物,也不是实体,它在本质上属于事物的属性关系,只不过这种关系不同于相爱、相亲的黏合,它们的关系是对立,解决对立的办法就是将它们粘合。所以,我此刻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与白小白充分分享我的秘密,让我们充分黏合,跨越对立关系,达到目标一致,用以解决HIV呈阳性这一真实存在的问题。
鉴于这种情况,我采取了迂回战术,如果我一上来就讲真话,白小白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需要先抛砖引玉,不对,是投石问路,我扔下一块石子到白小白的深海里,看看她会溅起何样的涟漪。结果和我想的一样,白小白对我的胡编乱造嗤之以鼻,她知道我在扯谎。所以,接下来我的讲述就非常重要了,稍有不慎,可能会导致一场无法挽回的战争,这战争关乎我即将出生的儿子(我一度认为我这么优良的弓箭手一定会百发百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分明射出了一支阿克琉斯之剑,就绝对不会收获一枚金苹果),也关乎我对美好的一切想象。
于是,我调整了身姿,将弓下去的腰背直了起来,吐了一口长气,让混着75%氮气、16%氧气、4%二氧化碳和水蒸气,以及不足1%稀有气体的口气呼出口腔,用以指引我的前行,大概是这些稀有气体中的氙和氪刺激了大脑内递质代谢产生了异常,让一个异常清晰的故事从我的脑海里诞生了。
当然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它像多数偶遇一样,也和多数偶遇不一样。一样的地方在于她的出现确实如佛家所说,大约经历了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不一样的是,这次擦肩而过并非偶然,而是我的主动出击,好像出击也不对,我的主动挑衅,让原本跟我生命几乎不可能产生交叠的火花燃起了耀眼的光。
这一次相遇的发生更具传奇性。
平常很少骑摩托车的我偏偏在那天驾驶着朋友的川崎H2r,爆裂的排气声浪像野兽一样让我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坐上了一匹烈马,它顺滑的肌肤和闪亮的躯壳在光的照耀下令人眩晕,我感觉到迅疾的弹射力将我推向了虚无。那种虚无瞬间被引爆,即便我集中了全部的精力,还是觉得眼前如丝线般模糊,我知道速度已经起来了,它快得让我怀疑处境的真实。我看到有一些车影从我的眼前掠过,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有高有矮,有大有小,我还看到一些绿的横线,一些灰的立柱,它们都从我的眼前掠过,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开出了三座大桥,从漪汾街出发,三座大桥之后,滨河路便畅通无阻。眼前人迹罕至,车辆稀少,一片旷野,我知道属于川崎H2r的世界真正来临。它果然不负所望,用烈马来形容已经不恰当,速度之快让我的注意力回到了自身,身体的各个器官敏感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强劲有力的蹦跳声。后来我居然听到了风的声音,听到了云的声音,听到了树根扎在泥土里的声音,我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超过了极限,这不是我能力能够控制的,欲望,我必须控制自己的欲望,我需要停下来,我必须停下来。果然,我开始松开油门,踩下刹车,慢慢地有一些东西回来了,它们包括绿色的树、鲜艳的花和飞翔鸣叫的鸟雀。我的手机发出了剧烈的震动,我猜想这一定是朋友打来的电话,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接,我依然行驶在滨河路的中央。我需要拐进辅道,找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深呼吸几口气来接听电话。电话里先是浓烈的风声,然后是一阵咳嗽,最后传来了声音,他说,你小子飘了吧,开那么快,不要命了?我的耳朵依然轰轰作响,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田野,在那片灰色的荒芜泥土之间,我看到了一点鲜艳的黄,那黄色十分奇特,呈渐变色一字排开,上面是艳丽的黄色,中间是温和的橙黄色,下面是柔顺的橙色,毫无意外,她穿着的这个裙子get到了我,让我欣喜若狂。不但如此,我还看到了玲珑的身材和俊俏的容颜以及漆黑柔顺的长发,长发呼一下被风吹起来,将我拖入迷惑的梦魇。我挂了电话,径直奔向了她的身旁,我说,你的车坏了吗?你在寻找什么?这真是再好不过搭讪的话题了,我不用刻意去制造话题,停在路边那台红色的雅马哈R1显然与她有关系,以此作为破冰再好不过,对于极致的兴趣,发烧友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更何况是摩托车这样奢侈的兴趣。果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追一只鸟,追到这里不见了,它的叫声很好听,我从未听过,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吗?我相信她也肯定看到我的摩托车了,不然她不会如此迅捷地亲近我,并且邀请我和她一起完成一件堪称浪漫的事情。我说好呀,我们一起来找找看。于是,在那片荒野,在高耸的北山之下,在云层覆盖的苍穹之下,我与她搜寻了目及所至的大部分地方,最后一无所获。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灰暗了下来,夕阳早已被群山遮挡,周身渐渐陷入了漆黑,不自主地我们走得近了,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她清幽的体香,能感觉到她莫名地悸动,终于我还是没忍住,拉起她的手朝着车子走去,我们在酥软的泥土上走得磕磕绊绊,身体几次踉跄,还好我抓得稳,终于跨过了梦魇的阻拦,来到车前,我们摘取了头盔,发动了机车,一前一后向着南方疾驰而去。快到胜利桥的时候,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我按下接听,蓝牙耳机里传来声音,你在哪?语气坚硬。我说快到胜利桥了。他说,下滨河路,拐到兴华街,金昌盛门口碰面。我说,好的。挂了电话,我推动了转向灯,车子倾斜75度缓缓滑出主路。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车也亮起了警示的黄色,她也倾斜着滑出主路。我和她一前一后跑在胜利桥上,再一路向西驶去。夜风吹拂着我们,从我的脸庞吹向她的脸庞,虽然我们相距几十米,但是我总感觉,她正坐在我的后座上,她的前胸正贴在我的后背上,她的双手正环在我的腰上,她的头正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长发正拂在我的脖颈上,那一刻,我的荷尔蒙飘飞起来,我也飞了起来。
我感觉口干舌燥,停止了讲述。
白小白低声地说,你那朋友叫啥名字?
我说,孟威行,老孟。
白小白继续低声地说,什么东西。
我说,你说什么?白小白说,什么都没说。
我站起身,推开门来到楼道,立在墙边的AQ史密斯饮水机正发出咕咕的声响,我走过去,从旁边的台子上取了一次性水杯和速溶咖啡,冲泡好以后,我端着水杯转身进了钟医生的办公室。我说,钟医生,你这事办得不美气。钟医生被我说得脸红脖子粗,哼哼哈哈不知如何回复。我又说,你至少应该先给我通个气,你也知道白小白的情况,怎么能直接告诉她,你这是不负责任,有没有职业道德和社会公德,《日内瓦医学宣言》里讲过医生不能将医学知识用于违反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你说白小白马上就要生了,她脾气那么暴躁,你这样直接给出结论,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再说,你这里检测权威吗,胡说八道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估计我那天的本相太过凶神恶煞,一副“杀富济贫”、“刚正不阿”的模样把钟医生吓得不轻,本来丰满的钟医生在我的一番训斥下,显得瘦弱矮小起来,她几乎把身体缩在了桌子后面,大气不敢吭一声。而我只是想要吓唬吓唬她,以达到我想要的目的。果然,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双腿在抖动,我继续说,你刚刚是说让我们再去疾控中心查一次对吧?钟医生说,是的。我说,我们不会主动去,谁弄出来的事谁负责到底,要去也是你带我们去。这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未给钟医生留下思考的余地,我的意思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怕路上和白小白再发生什么纠缠,真的出了事情,那我会后悔一辈子,不,后悔两辈子,所以我需要拉上一个人,成为我和她之间的分水岭,成为我和她之间的挡箭牌,成为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一江水。这样,最好不过。
搞定钟医生,我去楼道又接了两杯水,一左一右端着走进了房间,我看到白小白正愣怔着出神,我知道她又陷入了想象,白小白和我刚结婚那会,曾经有一段时间整宿整宿不睡觉,不是起来做家务,就是绕着客厅满地串游,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去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还是托人找了个老中医,那老中医仙风道骨,一号脉,随口说道,没什么大碍,也不算个病,植物性神经紊乱。植物性神经紊乱?我对着奇怪的名称十分好奇。老中医给出的解释是:神经系统的植物性功能出现了故障,换句话说,就是各个神经之间的通路堵塞了,不能完成上传下达,导致出现焦虑、失眠、紧张以及胸口疼痛的情况,现在人们生活压力大,想的事多,不是什么大事,多喝水,多出去散散心,慢慢就好了。
我后来仔细回想了病情的来由,猜想与白小白的童年成长经历有关,她的母亲早亡,父亲带着她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没过一天好日子,后来父亲熬不住,抛下她失踪了,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大,带着四五岁大的妹妹,两丫头相依为命,靠捡垃圾和乞讨艰难长大。这种惨痛的经历是她一次喝多酒讲给我听了个大概,至于细节早已随着酒精对中枢神经的刺激而流亡。
此刻,她萎靡的神情和飘忽的眼神让我十分担心,她的这种情况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十分不利,我必须要想办法扭转乾坤,拯救她就是拯救我自己。我轻轻走到她身边,把一只杯子放到桌上,拉起她的手说,小白,喝点水吧。她没有回应。我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我说,喝了水,我继续讲后面的事。她从我手里拿过杯子,大口地将水呛进了喉咙,“咚”地墩在桌上,她说,说。
后来我们就在金昌盛碰了面,老孟看到我们一起到达也不奇怪,他也大概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靓女,一个俊男,一个雅马哈R1,一个川崎H2r,天生绝配,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夜色阑珊,谁也不肯将这温柔如水的夜晚浪费,我们便一起去了岚Club,你知道的,那家夜店的音乐很正,酒也不错,灯光更是出奇的好,咱俩一起去的那次你惊喜到跳起来。当然,我们也惊喜到跳起来,我和她,老孟,还有一些其他车友,我们在昏暗的舞池里尽情地扭动着身躯,汗水挥洒,热情挥洒,像我这样的屌丝,能和她、他们在一起,让我彻底让燃放了自己,释放了自己。
我说到激情的地方,甚至手舞足蹈起来。钟医生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一板一眼地说,钟先生,我们可以走了,疾控中心十一点下班。
我把杯里的水一口喝光,站起来为白小白穿好外套,扶着她走出门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白小白机械般地被我牵扯着,我扶她上了车,我从另一边开门,上车,关门。然后钟医生发动车子,沃尔沃S60的卓越性能让这台车平稳滑出公园大道。它跑在路上,穿过一个个红绿灯,拐过一个个街角,最终停在了疾控中心的大厅门口。我扶着白小白下车,进入大厅,大厅里排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沉默寡言,他们扭曲的表情如同此刻我和白小白的表情,虽然我的内心已经做出了正向的判定,但是没有得到化验结果,心里总是不落忍,我需要一个权威的认定。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半天都不见动静,我一手扶着白小白的胳膊,一手摸出手机,拨通钟医生的号码,刚“喂”了一声,那边便挂断了电话。我看到钟医生小跑过来,厚实的眼镜后面放射出一束光,眯缝的小眼睛盯着长长的队伍看了一眼,拉着我和白小白走出了队伍,径直向采血窗口走去,他和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挥了挥手,指了指我和白小白,然后让我们加塞插了队。
事后,他引领我们来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坐下来,让我们耐心等待,结果很快就出来。说完,他挂上门走了出去。房间里的空气陷入凝固,我看到白小白的脸色刷白起来,我以为刚刚有钟医生在,她不好意思发作,此刻屋里只剩我和她,她终于要爆发了,看来我的故事还是没有讲好,我不知道她要对我下手,还是要对她自己下手,或者是对我们的孩子下手,我看到她的双拳紧紧地攥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脑路短缺,汗水顺着额头落下,我没有应对的办法,只好闭上眼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半天不见反应,我只好睁开眼查看情况,这下不得了,白小白脸色惨白得吓人,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昏迷状态,我赶忙抱住她的头,问她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说,老公,我要生了。
我看到她的裤子濡湿一片,羊水破了,我赶忙抱起她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医生,救命啊,我老婆要生了,白小白要生了。
钟医生闻讯赶来,护士闻讯赶来,其他医生闻讯赶来。白小白被我抱在怀里,在颠簸的奔跑中清醒了过来,她双手用力揪着我的衣襟,用尽全力地说道,她叫什么名字?
谁?谁叫什么名字?我连喊带叫地问道。
那个女人,你爱上的那个女人。
我说,她叫橙翅亚……
她费尽最后一口力气说道:程枝雅吗?名字真好听,张章。说完后,她的头耷拉在我的手臂上,整个人晕了过去。
我大声哭喊着,她不叫程枝雅,它叫橙翅亚马逊鹦鹉,它“啾啾”的叫声其实是一种幸福的预示。
2023年2月14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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