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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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先生您好,我是之前与您联系过的记者,我姓孙,您叫我小孙就行了。这次找到您是希望代表《西北艺术》杂志社了解一下您制作烟花的一些流程和心得。”
“小孙你好,就烟花的制作而言,我个人推荐你可以去湖南的浏阳、醴陵这些地方寻访,这样可能会有更多的收获。不过既然你愿意来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子,找到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也真是辛苦你了,我一定把我自己所知所想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你。”
“先生言重了,我幼年有幸在西安看到过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那时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前几年经过一番打听才好不容易知道烟花主要是先生您设计并制作的,所以找到您和您聊聊也算是满足我个人的一点心愿。”
“听到你这样说,我这把老骨头都感觉精神多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我想想,对,朽木逢春。之前你打电话说要来,我还特地和村里人练了练普通话,怕地方方言你听不懂。我现在说的话你能听懂吧。”
“完全能听懂,先生您的普通话很标准。”
“你从兰州远道而来,我没什么能招待你的,请先进屋吧,我也不好让你站着说话。小心点门槛,我这房门也比较矮,别碰到头了。屋子修完也有好些年份了,这种土质和木质的混合结构不是很耐久,住几十年也摇摇欲坠了,也辛苦这间房子陪着我、给我遮风挡雨这么多年。”
“我见村子里其他人都住砖房,先生您没考虑过换个房子吗?”
“以前倒也有人跟我说起过,但我也没多少闲钱去买材料雇人修一间砖房。况且我年事已高,没什么必要去搬家。这间小屋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我对它也有感情了,舍不得换。不说这个了,你要喝些茶吗?一个之前一起做烟花的老朋友送我的,味道很好。”
“不麻烦了,先生您说有个做烟花的朋友,也在这个村子吗?我之前打听过,据说这个村子只有您在做烟花。”
“对,他也在这个村子,算是我的师弟,我们都是跟着孙少鸿师傅学烟花的。你没打听到他也很正常,他早就不做烟花了。这么一说才发现你和我师傅是同姓呢。虽然你可能没听过师傅,但他以前是我们村手艺最好的烟花师傅。以前这个村叫烟花村,顾名思义,这个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做烟花。而孙家就是烟花做的最好的一家。我师傅的手艺,放眼全国那也是一流的。现在的烟花基本是烟花厂在生产,都是流水化生产线,很多工艺都是机器在做,效率比我们高得多,做烟花的手工艺者挣不到钱,所以现在也慢慢就没什么人做了。我的这个师弟在二十年前转了行,开了家火柴厂,现在是镇上最大的厂子。只有我和师哥一直在做烟花,师哥去年去世后村子里就只剩我在做这行了。茶叶就是师哥的葬礼上我那个师弟送给我的。”
“先生您现在还在这个行业坚持,真是了不起。”
“也没啥了不起的,我高中就辍学了,没什么文化,也不会其他的技能,所以就只能做烟花。确实手工做烟花也挣不到什么钱,不过我一个人也没多少用得到钱的地方。我的师弟不是开火柴厂嘛,他不差钱,所以也时常给我出钱补贴烟花的原料,我的生活过得下去,也没什么转行的必要。其实我觉得师弟也是挂念着他的手艺的,不然他转行为什么要转去生产火柴,你说是吧?他做烟花的很多手艺都可以用到火柴上嘛。他每次开车回到村子来都在车里拉很多原料,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做烟花。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烟花,我认为他一直都想做烟花。不然他一个大老板那么忙,为什么还要来和我一起做烟花。烟花是我们村子的根,是我们这些村民的魂呐。其他的那些村民虽然可能不做烟花,但他们的祖辈都赖烟花生存呐。现在手工做烟花的人确实是少了,但是这门手艺还没有失传没错吧。这是我们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宝贝,老祖宗的东西可不能丢的。如果哪天烟花人消亡了,那么做剪纸的、做灯笼的、做衣服的、做茶叶的那些人也没道理会一直存在着是吧,这显然不可能嘛。我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国人,那么中国人用的、中国人学的东西就不可能会丢掉。现在每家每户都在用电灯,火柴按理说早该消失了,我的师弟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吗?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村子里没人做烟花了,我相信在我不知道的哪个村子,也一定有人还在做烟花。即使全中国都没人用硬纸板、黑火药、发光剂做烟花了,也一定存在有文化、有良知的人,这些人会事无巨细地将烟花制作的每一步用永远不会消亡的文字去记录下来,无论什么时候有人想亲手做烟花,都可以循着这些文字去复现我们做的烟花。”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先生可以将所有的细节都告知我,我之后会再去寻访其他的烟花师傅,最后整理成一本书。”
“是吗?你愿意做这件事真的是太好了。瞧我,兴奋得舌头都打结了。对啊,你们记者都是有文化的人,对文化的传播而言你们是最大的功臣。对,我们的生命太短了,我的大限也马上就到了。我没什么文化,如果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留下些什么东西,那这辈子也算是过得有价值了。这么说来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师弟要开火柴厂了,他常常把一个词挂在嘴边,按他的话说就是‘最美丽的词’,这个词是‘光明’。无论是烟花还是火柴,都是最原始的光明。我们都知道火,这个东西比电灯出现得早多了,在人类的历史中,火一直以来都是带来光明的事物。无论在多么漆黑的夜晚,烟花炸开能照亮一整片黑夜,火把亮起能照清脚下的路。我曾经在收音机上听主持人说过哪个地方的博物馆有个标语是‘文化在,则国家存’。”
“是阿富汗吧?”
“对,就是阿富汗。诶,可能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动,然后鼻子就酸了。文字的传承就是漫漫长夜里一直延续的火种,只要那火种不熄灭,人们就能随时引来一大片光明。真是没想到跟记者坐在一起,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都能说出这样的大道理。我说这么多闲话你会不会觉得烦?”
“袁先生没关系,听您说的话我感觉受益匪浅。”
“你这样说真让人感动。我看你仿佛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可真是抱歉。家里都是些矮凳子、小凳子,时间久了就容易晃,楔子都突出来了,很扎屁股对吧?这些家具都是我自己做的,也没什么能让你坐得舒服些的。对了,瞧我这个笨蛋,我们去床上坐着聊吧。”
“确实床上坐着舒服些。先生您的床上没铺褥子吗?”
“铺了,只是褥子比较薄所以可能有些硬。我习惯睡硬床,虽然睡着硌一点,但对身体好。我记得之前听收音机,好像有专家说过睡硬床不容易产生关节病。到底能不能防止关节病我不敢说,毕竟现在专家不值钱,啥人都能自称专家。上次有个专门研究烟花的专家来我们村,我和他一聊才发现他自己就根本不懂烟花,到处引经据典,却连烟花的结构和制作流程都说不出。我虽然不是为了防关节病才睡硬床的,但我总觉得自己睡习惯了硬床板,腰杆比别人挺得更直些,骨头好像也要比别人硬。我之所以把凳子做得那么小,也是为了做烟花方便。我把各种材料铺在地上,坐着矮板凳,拿各种材料就感觉触手可及,而且有件事没什么科学依据,我总觉得这样做出来的烟花质量更高,我猜可能是因为接了地气吧。抱歉对你说着些迷信的话,你是一个记者,这样的话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师弟每次回来和我一起做烟花,速度总是没我快,而且做半个小时就嚷嚷着腰背困,虽然肯定有我手熟的功劳,但我猜跟我睡硬床板也有些关系吧。我是不是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我们回归正题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之前跟先生说过,想了解一下先生您做烟花的流程。”
“好的,流程是吧?在说流程之前,我先说点题外话吧,虽说不是做烟花的步骤,但也是跟这个息息相关的,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先生请讲,不如说,先生想讲什么都行,您的每句话我都觉得很有价值。”
“好的,我整理一下思路。嗯……你知道烟花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我倒不太了解,自从孙思邈偶然发明了火药以来,在各类书上好像跟火药的发展史紧密相关的就是火药兵器的发展,对烟花的发展倒是提及甚少。”
“对,就是这个孙思邈,他不是发明了黑火药吗,有个跟他学炼丹的弟子,名字我忘了叫什么了,好像叫李畋还是李攸,他是烟花的创始人。烟花的诞生按理说比火药兵器的发展早多了。这个弟子模仿土铳的原理,把黑火药放在了竹筒里引爆,这就是烟花的原型。甚至之后火药武器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借鉴了这个弟子的思路。其实说起来这个应该算爆竹才是,距离我们所谓的烟花还有一大截距离。但这样看来烟花的历史其实是十分久远了,之后升空的烟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是在唐宋时就有了,因为在宋朝就有关于皇帝看烟花的记载了。那时烟花还不叫这个名字,叫烟炮。南宋朝的第一位皇帝时发明了火炮,我应该没记错吧?之后过了一两年第二位皇帝继位时就有了烟炮的记载,我猜这时候的烟花应该是用火炮打上去。我常常惊叹古人的超凡智慧,竟然在宋朝时就有这样的人想到将地面上的东西带到天上去,这可真是太天才了。甚至在我的猜想中,那时候打上去的可能不仅仅是爆竹,如果有工匠将花瓣设计好装进爆竹,那么一定可以做出真正的‘烟花’。古人是很浪漫的啊,想到‘烟花’这个名字的人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因为在此之前,‘烟花’是说雾霭中的花朵,只有这样美丽的名称才配得上这个美丽的事物。”
“那在师傅您看来李白诗‘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的烟花是什么意思呢?”
“李白的这句诗吗?说实话我没多少文化,辍学比较早,之前也有人问过我这句诗才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我不知道专家们是怎么解释的,在我看来之前我说的‘雾霭中的花朵’这个解释就很合适嘛。你想想,李白他说是去扬州,扬州这地方在江南,如果是早上乘船去,或许河面上会有水汽,三月又是很多花开放的时节,像什么桃花、樱花之类的,我对花没什么研究,但是无锡那边的樱花不是很出名吗?李白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有水汽的早上乘船路过了一片樱花林。这样想想也很美是吧,不愧是唐朝的大诗人。在我看来我们在晚上放的烟花,和这种烟花是完全不一样的,诗里边烟花是朦胧的、含蓄的,而我们做的烟花,是极致的绚丽多彩,在黑夜中炸起一声惊雷,吸引所有的目光。”
“师傅您完全不像是辍学的人,我和许多在大学中任教的学者交谈都不曾听过如此博学深刻的话。”
“小孙你过誉了。以前我是和师哥一起工作的,师哥虽然也辍了学,但是他一直热衷于中国的古代文化,他常常在作业时跟我聊起。就像你说的,我感到师哥的才华比起很多专门的学者也毫不逊色。师哥也是个天才,他设计出的烟花常常让我感到震惊,他甚至还改良了烟花的制作工艺,连我的师弟也不知道这个方法。只可惜天妒英才,师哥有着根本不逊色于古人的智慧,却在手艺臻于大成时死了。师哥他设计出来了一套新工艺,自己却根本都没有实践过,如果我不在他身边的话,这样的工艺在诞生后就死了啊。师哥生前和我共同设计了一个绝妙的牡丹烟花,可惜他没能做出来。咳咳,抱歉我情绪有些激动了,瞧我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说这么多也有些口渴了,我去倒杯水吧。”
“袁师傅,不用给我放茶叶,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刚才有些跑题了,现在就正式开始。我们去院子里说吧,里面有些烟花原料和成品,也方便我说明。我就只跟你说些传统的工艺吧,师哥改良后的工艺我想等哪天我能实现了再告诉你,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了。顾名思义,关于烟花最重要的我认为有两部分内容,‘烟’是如何让它升空然后爆炸,‘花’是如何展现出美丽的形状与色彩。烟花的设计思路来源于土铳,所以我们使用双层结构,就像火箭一样,底层是火药燃料,起推进的作用。我们把火药点燃,它就像是我的这双手一样,把其他的部分送上天。有个年轻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刚刚想到的,我觉得说的非常好。‘用自己的全部承载起光芒’,这就是外筒推进器。外筒与内筒是两条引线,所以内筒升天时引线还在燃烧。烟花飞多高,引线做多长这都是有讲究的,最好的烟花一定是尽力地向天空延伸,在到达最高点处爆炸,我们师兄弟在这一点上丝毫不敢懈怠,一定要让每个烟花充分地升空、充分地绽放。内筒装光珠和炸药,炸药在最高点爆炸,引燃光珠,同时把所有光珠推出去。光珠根据设计好的形状发光燃烧,消耗尽一个烟花的生命。至于形状和颜色,烟花要在天上变成什么形状,我们就要提前设计好光珠怎么排列。光珠中掺了各种各样的金属,然后就展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你是有文化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像我们这种一直做烟花的老手艺人,还能用不同的金属粉末掺杂出不同的色彩,就像画家用不同的颜料调出各种颜色一样。我们做烟花的手艺人啊,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画家,普通的画家在纸上或者布上作画,然后把画作永远留存。而我们不同,我们在无比宽敞的天空上作画,只要我们想,这幅画可以做的无限大,而且每幅画都是不同的,因为每幅画都要重新开始,我们要重新配材料、搓光珠……。并不是说我们可以用画布映在画上然后摹写,我们的每幅画都是送给世界的礼物,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就绽放那么片刻,之后便回归自然。我曾经在收音机上听过一个故事,一位收藏家买回了世界上仅有两件的艺术品,然后他毁坏了其中的一件,这样的话剩下的那间艺术品就是孤品,这时这件艺术品的价值是真正无可估量的。我们的每个烟花都是艺术品,而且都是孤品,都只存在于片刻,这才真正是神赐的礼物。我们的烟花,由手艺好的师傅来做,可以做出两层,三层,甚至更多层,我听说还有厉害的人能做到七八层的,这就是说,每件作品甚至同时是几个艺术品。虽然烟花可以做出多层,但往往层数越多,图案越单一,层层之间很难有太大的差异,很难做出每一层是一幅独立的画,所以你见到的多层烟花都是最简单的球形没错吧?我的师哥设计的方法不一样,我们可以在每一层做出一幅独立的图案,这个图案甚至可以非常复杂,这个技艺是无与伦比的。现在的烟花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常常用很多个烟花组合在一起然后实现,这样的做法做出来的图案我是不满意的。此外还有……”
“袁师傅您说的可真多,我这一趟可真是不虚此行。我想要问一下袁先生您在做烟花之余有做其他事情的打算吗?”
“呼……其他打算吗?我倒是也想过,不过我还是只想做烟花。话说回来了,我每天做烟花,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能做其他事情嘛,哈哈。虽然日子过得紧了点,不过我还有个好师弟时常接济帮扶,我只靠着做烟花也能养活住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必要去做其他的。现在村子里确实是没什么年轻人会做这一行的,老人们也都不做了,我也理解,毕竟我算是做得比较好的,至少村子里的老家伙们都比我逊色些,即使是我这样的手艺,日子过得都这样紧张,其他人要赖以谋生太难了。何况现在国家提倡环保,很多地方都开始限制起烟花燃放,整个行业也都不太景气,大家都是在挣扎着生存。烟花的时代已经落幕,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地奔跑,都赶不上时代的脚步,我们这一批人终归是被时代遗弃了。不过也有些烟花大师可以靠着手艺过得很好,比如说有个叫蔡国强的烟花师傅,他在社会上知名度很高,小孙你应该也听过,特别是他的‘天梯’,确实是个不错的作品。我也曾想过要放弃。我以前有个老婆,和我们一起做烟花,但是有一次出了事故,那是在西安的表演之后,火药发生了爆炸,我的老婆被炸死了,我的腿也被炸伤了,所幸师哥和师弟安然无恙。自那之后我就出不了门了,每天只能从这个院子进到屋内,再从屋子里走到院子。抱歉,我平复一下情绪。呼……好了,继续说吧。我没有孩子,那时候心灰意冷,连师哥和师弟也不想见到。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年,他们轮流照顾了我一年。后来我还是耐不住寂寞,又开始做烟花。我想通了,我热爱烟花,深深地爱着烟花,比起爱我自己,我更想让自己的作品被别人看见。一个人一辈子能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我觉得自己真是无上幸运。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其他我爱的事物,但是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了烟花,也没什么必要再去花大功夫找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事物了。烟花于我而言,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事物,无论它带给了我多少伤痛,每次去想,我都只能记得起自己努力工作的时刻。我很感谢师父教给我这样一个手艺,让我和它能够相遇,然后创造那么多无可替代的记忆。”
“袁师傅您说您的师哥独创了一门手艺只有您和他两个人会,您有想过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吗?”
“哈哈,这还得靠你了,我一定要成为第一个实现这门手艺的人,所以我希望能在我真正做到的时候告诉你,然后由你来记录传承下去。我已经老了,半条腿已经埋在土里了,也不想带徒弟了,可能现在也招不到什么徒弟,所以烟花的传承,全靠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了。师哥和我一起设计的牡丹,我现在就在做,这一年里我又对这个烟花的设计做了完善,希望在我生前能够做出这个烟花。虽然中国很多地方在限制烟花,但是日本没有,他们每年夏天要开烟花大会。我不认识什么日本人,但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希望让我为他们设计一些烟花。我答应了下来,我要让自己的烟花再一次展现在世人的面前,我要让自己的烟花走出中国,像那个蔡国强的‘天梯’一样响彻海外,我要让师哥和我的手艺惊艳全世界。向我订购烟花的是日本的神奈川县,到时候我的牡丹和其他的烟花做好之后会托师弟帮我寄过去。小孙,如果有时间的话,请你务必抽空去日本神奈川县参加烟花大会。正好日本那边还有很多工厂,很多手艺人在用原始的技艺亲手做烟花,你如果要写书可以把他们生产烟花的场景记录下来。神奈川的烟花大会可能是我设计的最后一次烟花展了,也应该是,不,一定是我最耗尽心力设计的最棒的烟花表演。我相信,我的五重彩色牡丹烟花一定能让所有人为之侧目,这是我献给世界的礼物。可能不会有人去打听这个烟花是谁做的,但我相信这个烟花会让每个人终身难忘。”
二
对袁师傅的采访是三月完成的,之后因为各种杂事,很快我就把此事忘了,只在电脑中留下了录音记录。整整一个四月我都太忙了,起因是在杂志社的一次会议上,我与主编就办刊宗旨产生了分歧。主编希望将办刊方向调整为专门记录红色的或是大众的文艺以迎合主流媒体,而我则不想改动办刊宗旨,仍然聚焦传统艺术,成为民俗艺术的一方净土。因为此事我与主编彻底决裂,在工作上受到了许多打压,许多同事也渐渐开始疏远我去讨好主编,因此那段时间在杂志社我过得非常艰难,每天都有数不完的杂务。
终于矛盾在五月份彻底爆发。我整理去年收集到的资料写了一篇名为《日本巫女文化的中国起源》的长文,在这篇文章中我写了日本巫女文化的起源和中国巫祝文化的消亡,尤其聚焦了古时楚地的巫文化和北方的鬼神习俗。主编修改了我的文章,使文章呈现出了赞扬日本文化而痛斥中国文化的讹意。之后他将改过的文章拿给了出版社的社长,添油加醋说了许多坏话,甚至将我的文章贬低为媚俗文字。我一怒之下提交了辞职信,带走了我全部的文章和资料,之后我就失业了。
对此我虽然感到揪心,但总归是无可奈何,因为在现在的环境中,写文章不能迎合主流的方向,无论立意有多好也始终无法站得住脚。不过或许正因我失去了我的工作,才总算是能静下心来整理自己收集到的资料。
再次听到这个名为“烟花”的录音,我才记起了袁师傅和他心爱的烟花。记起了袁师傅曾叫我去看日本的烟花大会。
我驾车去了“烟华村”,曾经的“烟花村”。再次走到那个破旧的房屋前,我才发现门是锁着的。照理说袁师傅无儿无女也没有资金,拖着一条伤腿,应该不会去其他的什么地方,除非他的师弟把他从这危房接走。但我相信袁师傅绝对不会走远,尤其不可能进城,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宽敞的院子让他制作烟花。
我没有放弃,找到村长向他打听袁师傅的情况,希望能再见这个老人一面。
“孙记者你好,真是好久不见。你跟我问袁大爷的下落,我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因为在一个月前袁大爷就不在了。他一个人生活,这一点你也知道,所以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半个月前火柴厂的老板去探望袁大爷,才发现袁大爷已经死在了院子里,尸体已经腐烂了。他趴在捣弄的那一片烟花样品旁边,可能是起身的时候摔倒然后就死了。”
昔日那个硬朗而健谈的大爷就这样平淡地离开了,让我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个大爷应该以一种更加轰轰烈烈的方式死去。他曾答应过我要告诉我创新的工艺,如果那个牡丹最终被他完成了,那么他也算是食言了。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在我看来袁老还能活好一阵子呢。”
村长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老爷子那么精神,谁会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死了。孙记者你知道吗,那个老板和他是什么关系?”
“是袁老的师弟。”
“难怪了,老爷子的葬礼是他一手包办的,他带走了老爷子的骨灰,说要让老爷子走得更壮烈些。”
“是吗,真是太感谢村长了,您知道那位先生的住处吗?我想去拜会一下他。”
村长拿出纸笔,给我写下了一个地址,字体非常隽秀。在这样的年代,村子里不仅有袁老这样的手艺人,在村长的办公室也没有见到手机和电脑,而是用纸笔给我传递信息,让我十分感动。
“正好这里有一封信,是从日本寄过来的。信是给袁大爷的,他已经不在了,麻烦你帮我带给火柴厂的老板吧,毕竟也就他和老爷子走得近了。”
跟村长道别后按照村长给的地址我找到了袁老的师弟。他是一个有些微胖的老人,年龄和袁老差不多大,知道我的身份后十分热情地将我迎进了屋内。
虽然他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老板,但他的住处十分普通。房间很小,客厅里的家具只有老式的布沙发、发旧的木质茶几和电视柜与电视柜上的彩电。彩电上方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彩色横版照片吸引了我,照片里有三个人站在西安的钟楼前,年龄都在六十岁上下,其中两个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是袁老和他的师弟,想必剩下那个人就是袁老的师哥吧。照片的画质不是很好,但在那个年代拍的照片也不能强求什么。照片下方写着“1990年7月于西安钟楼”,照片的远景中有巨大的烟花盛开,照亮了整片夜空。
虽然照片的质量很差,拍摄者的构图能力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我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照片上移开。
“很漂亮对吧?”
“是的,这真的是太美了,太让人感动了。那时我还小,但能亲眼见证过那场烟花表演真的是太幸运了。”
“是吗,那我们也算是很有缘啊,那次演出就是师哥设计的,也是他一辈子最骄傲的成果之一。”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演出,我才会找到袁老先生。”
老人坐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显得十分疲惫。
“是啊,真的是太美了。可惜在那之后我为了生计就放弃了烟花,师傅教了三个外姓弟子,只有我没有坚持下去,实在是让人惭愧。孙记者你也别站着了,请坐吧。”
“先生您也别太自责了,现在的时代,想要靠手工制作烟花谋生真的是太难了。对了先生,有封日本寄来的信,村长叫我拿给您。”
“是啊,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日本寄来的信吗?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师哥帮日本人设计烟花,也是西安那场演出的缘分。神奈川烟花大会的设计师比你大十来岁,也观看了西安的烟花演出,所以才会找到师哥设计压轴前的几个节目。”
他拿小刀拆开了信封,把信展开,往我坐的地方挪了挪,示意我一起读信。
信里有两张信纸和一张支票,信件分别是用中文和日文写了一份,内容都一样,除了表达对袁老的感谢与赞赏,还描述了当地收到了寄去的烟花,验收后所有人都非常满意。信的最后有神奈川当地政府的印章。我因为调研日本巫女文化曾只身前往日本,其中一站恰好就是神奈川县,因此我确实能辨别得出这封信出自神奈川政府官方。
“师哥的遗作就是烟花大会上的牡丹,他的遗体就躺在这个作品的旁边。还有其他的几个作品,都集中放在院子的角落。我在师哥的床上找到了烟花的设计图和效果图,就和烟花一起寄到了神奈川。”
“这也算是了却了袁老的一个心愿吧。”
“可不是嘛,之前几次我去看他,他还非拉着我给他帮忙呢。按他的话说,这是他献给全世界的礼物。对了,想必你也听说过,有人会将自己的东西装进烟花里然后让烟花带到天空,这样也算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我也照做了,往牡丹里装了些骨灰。不过我考虑到可能会有日本人反感,毕竟是死人的骨灰,可能有人觉得不吉利,所以我只捏了一捏骨灰装到牡丹最中间的光珠,希望他也能亲眼看到自己献给世界的礼物。”
“袁老也很期待这场演出,还叫我一定去看。”
“之前你走后,师哥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他很欣赏你,还说是你愿意把我们这些烟花人的手艺整理成书是吗?在此我也郑重地请求你,希望你能圆了师哥的期待,前往神奈川,看看师哥的遗作,我更加希望,你能将我们的烟花,能将师哥那些烟花人写进书里,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知道传统手工烟花的存在。”
老人站起身,在说话时弯下身,深深向我鞠了一躬。
我答应了他,之后和他聊了很多,又一起吃了饭,临走前他送给了我一个盒子。
“师哥应该教过你怎么做光珠吧?毕竟你可是要写书的大师,这点东西应该会的。盒子里是我闲暇时候做的一些烟花模版,都是些常见的烟花形状,你可以自己搓一些光珠,按模版放好,固定住,这样你自己也能做烟花。”
跟他道谢后我就回家了,并在当天买了七月去日本的机票。由于之前调查过日本巫女,我在这边结交了东京大学研究中国民俗的一个叫小田佑介的学者。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为我安排了住处。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一起在东京都参观了许多著名的景点,也参拜了除靖国神社以外的各个著名神社,那段时间的旅游生活或多或少驱散了我失业的烦闷,也让我重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
临近夏日祭时我邀请他与我一起逛祭典。
“不介意的话,佑介君愿意和我一起逛夏日祭和参加烟花大会吗?”
我懂一点日文,不会的地方也能靠翻译软件补全,虽然语法上可能会有错误,但是与他交流是毫无困难的。
“非常抱歉,您愿意邀请我,我感到十分高兴。夏日祭我愿意同您一起参观,但是烟花大会我恐怕不能陪您了。当天我定了酒店,约定和家人们共进晚餐,在酒店里欣赏烟花。”
就这样,在夏日祭当天,我入乡随俗,和他一样穿上了浴衣,脚踩着木屐体验日本的文化,直到晚上八点才和他分开。
虽然在中国的传统中也有类似于木屐的鞋子,甚至谢灵运还专门在此基础上改进了登山鞋,但我在中国从未穿过木屐这样的鞋,所以那天走那么多路让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好不容易才坚持到和他分开,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草地上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我的身边渐渐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人都是和对象或是家人一起参观的。所以烟花燃放前我的身边人们都叽叽喳喳的,虽然让我感到有些吵,但也很感慨夏日祭典的热闹氛围。
“嗖……轰!”
许多人注视着烟花划过天空留下的尾巴,脑袋随着第一颗烟花的升空而抬起。随着它到达最高点然后炸裂,人群的声音渐渐变小,烟花升空然后爆炸的声音响彻在神奈川。
这个晚上,由于是祭典,到处都亮着灯,所以是个无星之夜。我看到烟花炸裂的瞬间映亮了整片天空,也让人们的脸上蒙上了各种颜色的美丽光晕。草地在河边,烟花在天上炸裂,水面上也同步着有另一颗烟花绽放。这幅美景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又一次记起了袁师傅的话。因为是“雾霭中开放的花”,所以是“烟花”,那样飘渺朦胧,让我不由得想起《楚辞》中说的“要眇宜修”。这样美丽的事物,即使是真实存在的花,也仿佛要逊色一分。
很多人都拿出了手机或是相机拍照,我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烟花,天空与河面尽收我眼中。我不愿错过任何一幕,希望将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印在心里而非留在照片中。
一颗颗烟花升空然后绽放,一次次地将夜空照亮。烟花的生命很短,从苏醒到死亡只有刹那,却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了最美丽的时刻。这时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袁师傅可能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制造出了牡丹,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去,我并不需要为袁师傅的离去感到惋惜,而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的生命停留在了最有价值的一刻。
从某个烟花开始,呈现出了与之前所有烟花都截然不同的面貌,我知道,从现在开始绽放的,都是袁师傅的心血。
单层的、双层的、三层的……单色的、双色的、多色的……球形的、星型的……袁师傅的烟花一个个绽放,一个个死亡,神奈川群众的交谈声越来越小,他们也为眼前的景色而感到惊异。
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眼睛瞪得发酸,注视着一道黄色的光芒升空。在最高点时光芒熄灭了,我不敢呼吸,旁边的人也都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所有人都焦灼等待的时刻,天空中瞬间绽开了一朵无比巨大、无比艳丽的牡丹。一层、两层……我数着烟花的层次,努力让自己不要眼花,足足五层!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人用双手能做出的层数。每一层都是一个独立的图案,组合在一起就成为了那最繁华、最高贵的中国国花。烟花的主体是红色和黄色的,在下方边缘处点缀着一些绿色。这一刻没有日本人在意天上开放的是中国的象征,他们只知道这一刻的景色被深深映在了记忆深处。我想不只是我,这可能是在场的每个日本人看过最难忘的烟花大会。
注视着天上的牡丹,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心中除了感动唯有赞叹。草地上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也响起了无数的赞叹。我仿佛看到袁师傅就在牡丹的最中心处欣赏着自己的旷世杰作,得意地看着这片草地上、祭典街道上、神奈川所有能注视到天空的地方无数欣赏着自己杰作的人们。
烟花缓缓落下,牡丹的姿态也随之发生着变化,然后在花朵要解体凋零之际光芒缓缓淡去,这件最伟大的遗作也献给了世界。袁师傅的一生,只是短暂地存在于世界上,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这样一个无比平凡的人,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力、自己的全部,都浓缩寄托在了更加短暂的片刻,所有见证过这个片刻的人,一生都不会遗忘。他和师哥开创了一套崭新的精妙工艺,从中只诞生了一件伟大的作品,现在这套工艺死了,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套工艺存在过。他的生命,在牡丹烟花熄灭时,也真正地画上了句号。
蛇足
袁师傅的牡丹之后是烟花大会的压轴,也是夏日祭的闭幕。无数烟花腾空齐放,无比盛大,却丝毫不及之前的牡丹艳丽。
在我小的时候,在西安鼓楼前看到了袁师傅的烟花,我小小的心灵那时深受感动。而在烟花大会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识了太多的人间冷暖,心灵也慢慢被时光与生活打磨得失去了光泽,但袁师傅的烟花再一次让我沉寂许久的心灵激动地跳动。
跟小田佑介道别后我回到了中国,不再为自己的失业而感到苦恼。神奈川烟花大会的盛况在国外取得了很高的热度,但在国内却鲜有报道。我将刊登了烟花大会盛况的报纸带回了中国,交给了袁师傅的师弟。之后我又拜访过他两次,第二次时没有见到他,他也随袁师傅离开了。
我用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与两年岁月进一步学习了日语与日本文化,之后找到了一家出版社,凭着自己的技能与经验成为了专职的翻译者。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不仅被那一次的烟花大会感动,也同样很欣赏那些能和我一样注视袁师傅烟花的人们。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沟通中日文化的桥梁,将类似那场烟花大会的盛况让更多国人看到,也看到像袁师傅一样的手艺人在全世界绽放的英姿。
我在翻译之余,也在收集关于烟花的各种资料并逐步将这些资料整理成书。我相信人死后有灵,当那本书完成之后,袁师傅、他的师兄弟、他的师傅也一定能重新焕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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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ch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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