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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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没定闹钟,第一次醒来仍是六点。是生物钟把我吵醒的。看看天色,黑的。翻个身又睡。再次醒来,已经是八点半了。每天八点半起床,洗漱后去餐厅吃自助餐,然后到处乱逛,说不定什么时候吃午餐和晚餐。莫非,此刻的我还在溧阳天目山,在御水温泉度假酒店8806号房间,赖着不想起床。我不习惯陌生的床,四川话叫诧床,上床后半天培养不出睡意,一整夜朦朦胧胧睡不踏实。每回外出,无论什么档次的酒店,通常须两天时间适应,等跟床混熟了,不“诧”了,却去了别处,在另一家酒店“诧”另一张床。因诧床,该起床时反倒有了睡意。
睁开眼,披上外套坐着,迷糊了好一会儿,感觉环境很熟悉,这才意识到是坐在上海的床上。阳光灿烂,浅灰色的窗帘已是响亮的金黄。有一绺阳光通过窗帘缝隙熟门熟路地溜进来,径直去了书架的第二层。阳光喜欢停留在那儿,用看不见的手抚摸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以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说老实话,《追忆似水年华》与我无缘,只读了十来页就读不下去了,没想到最想阅读这本书的是阳光。
既然我赖在上海的床上,那么,腊月二十六出门,大年初二回家,从上海到溧阳,从溧阳到无锡,再从无锡回上海;天目山的南山竹海,隐藏在竹海中的天然温泉;人流如织的惠山古镇和拈花湾小镇,小镇上空由无人机布置出的大大的笑脸;静湖天目湖和濛濛细雨中烟波浩渺的太湖,便都是梦了。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此刻的我正躺在御水温泉度假酒店的床上,梦见另一个我在上海?再或者,有没有可能,身在另一个时空的我,梦见我出生在四川成都一个叫金堂的地方,开始了不算漫长的人生。在“他”的梦中,我所在的国家刚刚结束了三年大疫,人们如梦初醒,欢天喜地,纷纷奔向天宽地阔的世界。我也不例外,阳康之后,觉得可以横着走了,便兴致勃勃地去了江南。此行走马观花,步履匆匆,每天横行均在万步以上。一晃便是七天,一晃便回到了上海的床上。另一个“我”看着他梦中的这个我,一定在捂了嘴偷笑。
而梦中的这个我,却以为横行江南也是一场梦,而且开始追梦。
追忆“梦”里江南。
1
天目山脉是浙江西北部的一条山脉,而溧阳的天目山只是天目山脉的余脉,南山则是余脉中的山罢了。南山第一峰——写错了,“第”应该是“弟”,海拔400多米,为天目诸峰中的小弟。400多米,在丘陵中也只能算浅丘,在珠峰脚下便只是平地上鼓起的一个包,不过在一马平川的江南,没有比较,却也危乎高哉,上山须乘缆车才行。
第一个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群山怀抱中的静湖。静湖之静,如老僧入定,无息无声。又如镜,就那么澄澄澈澈地倒映着竹海和蓝天。那一刻我差点就地坐下,打盘腿,啥也不想,当和尚。
第二个让我感到惊讶——不是惊讶,是惊奇——的是竹海。为什么天目山全是竹,从浙江一路“竹”到江苏?2022年,也是1月,曾去过浙江湖州那边的竹海。冬天,下着大雪,眼里却是无边无际的绿。当下恍然大悟,怪不得竹与松与梅并称“岁寒三友”,原来都是不怕冷的植物。没听说 过松海梅海,若论声势浩大,竹超过了梅和松。南山有梅,路边,庭院,暗香浮动处,不时可见疏枝横斜,红梅,白梅和腊梅都有,但很少。松也有,是那种专门植于酒店门前迎客的罗汉松。在茫茫竹海中,松和梅太不起眼。梅就不说了,松在三友中排首位,一定是嫌这儿不够冷。在塞北,在大兴安岭,在长白山脉,在真正的“岁寒”之处,到处都是松树。北方,才是松的家园。
山路两旁皆竹,看得久了,便会视而不见。正觉无趣,眼前出现一个古香古色的村落,曰鸡鸣村。相传此村为明朝中叶逃避战乱者所建,麻雀虽小,倒也肝胆齐全,有各种店铺、住宅不说,还有私塾。可以想见,逃难者中当有落魄文人混在其中。鸡鸣村外有园,曰“竹文化园”。这个园,自然是改革开放后新建的博物馆了。
出门在外,除了自然风光,最感兴趣的便是博物馆。一进竹文化园便两眼放光,内容太丰富了!过去对竹的认知,可谓孤漏寡闻,见过的实用工具,无非竹蓝,竹筐,竹制的渔篓,簸箕,箢篼,背篓等等。乐器中只知道横吹的笛和竖吹的箫,殊不知凡带竹字头的笙,筝,筑,箜篌,筚篥,统统都是竹制的乐器。乐器中当然还包括南郭先生假装会吹的竽。竹笛居然是舜发明的,那可是原始部落时期哦!
倘若抛开实用价值,竹一旦沾上文化,便成了一个大写的“雅”字。文人喜欢写竹,画家喜欢画竹,士大夫的所居之处大抵有竹。最搞笑的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有一次借住在朋友家,立即命人来种竹,朋友问其故,王徽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你看这家伙,这是在别人家好不好,反客为主了不是!朋友家没竹,居然要现种,离开了竹,一天都活不下去!与小王有得一比的是我的四川老乡苏东坡,一个顿顿离不开肉的大吃货,说的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相当于肉与竹不可兼得,舍肉而选竹也。不吃肉,瘦了咋办?苏子曰:“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世俗不可医。”苏子的意思是,宁可瘦,不可俗。但他毕竟是吃货,没有把话说满,人瘦了怕什么,还可以长胖嘛。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苏东坡,再高雅都不好看。在我看来,衣食足而礼仪兴,首先还是得保证肚子里有硬菜,倘若苏东坡三天没有肉吃,说不定就砍了竹子去换肉。但不管怎么说,苏东坡是真爱竹。有趣的是,宋朝还有一个爱竹成癖的大画家文与可,正好是苏东坡的表兄。苏东坡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的“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被后人提炼出一个成语:胸有成竹。
上山下山,置身茫茫竹海,前竹后竹,左竹右竹,加之在竹文化园里熏陶了半天,一时得意忘形,也显得高雅起来,对主管后勤的女儿说:“今晚吃素。饭后不回酒店,就在山上搭帐篷。”老伴反对:“不行。要把你冷安逸!”
2
都是湖,但天目湖比静湖像湖,太湖又比天目湖更像湖。前面那两个,一个像池塘,一个像水库。
静湖的特点是静,天目湖的特点也是净。前者宁静,后者干净。刚刚进入景区便收到短信通知,原来这里是饮用水源保护区。
水干净,浅处清澈见底,深处色如翡翠。空气也干净,一个大屏幕提示,天目湖空气中的负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为2640,而城市里负离子含量才100到200。不看屏幕还好,看了鼻子便不够用了,忍不住张开了嘴。空气里好像有薄荷,从口腔鼻腔到肺,凉悠悠的,顿觉神清气爽,每一粒细胞都在欢呼。便想,假如空气中只有负离子没有正离子,岂不是要把人舒服死。又想,没有正,何来负?再想,有人喜欢抬杠,硬要把能量也分成正能量和负能量,会不会把负离子改成正离子?又或者,所有的旅游景区负离子含量都很高,那些人会不会拒绝旅游,抵制这种不正的离子。
胡思乱想时,已经置身于茶岛。
天目湖有两座岛,另一座叫龙兴岛,我不喜欢张牙舞爪的动物,遂选择了茶岛。
说来好笑,茶,也是有“文化”的。更巧的是,一上岛便看见了茶圣陆羽的塑像,塑像身后便是一座茶文化园。竹与茶,皆高雅。这个岛,来对了。
相传,茶叶源于神农尝百草,发现此物可以解毒,成为饮品则是后来的事。这方面的沿革不多说。不出所料,茶果然跟很多名人扯上了关系。佛家的说法,清福是一种极难得的福报,而鲁迅却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宋朝大诗人陆游爱死了喝茶,咏茶的诗就做了三百多首。另一个名人,是我在另一篇文章《不仅是说茶与梅》中提到的卢仝。卢仝,初唐四杰卢照邻的后人,好饮茶作诗,著有与茶圣陆羽的《茶经》齐名的《茶谱》,被世人尊称为茶仙和茶中亚圣。卢仝有一首吟茶的诗流传甚广,题为《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又叫《七碗茶诗》。七碗茶如我等俗人,喝了也就喝了,估计撑得厉害,卢仝却喝出了七个境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按他老先生的说法,喝下第七碗便会飞升成仙了。
接下来看十大名茶介绍,我乐了。十大之中,除了六安瓜片,我好像都喝过。虽不能常喝,虽仅仅是喝过,咱到底也是享过清福的人了。想起当年在西子湖畔,淋了雨去虎跑泉,喝排名第一的龙井茶,一块钱一杯,喝了半小时,足足享了半小时的清福耶!这辈子,值了。
拍了一大堆照片,带着满满的幸福感,昂首出园。
于是非常期待最后一天要游的太湖。
结果非常失望。
大年初二上午,先看太湖之滨的蠡园。
蠡园,就是越国相国、上将军,那个特别会做生意、别号陶朱公的范蠡的家。且看他的先进事迹介绍:为了灭掉吴国,他向勾践进言,把自己的相好西施献了给吴王。西施深明大义,施展浑身解数,使得吴王从此不理朝政,最终导致灭国。西施忍辱负重,忍了八年。这帮没出息的家伙,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女人。女人也是人,已经被人卖了,凭什么还要“深明大义”?给外孙女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来历。四大美女长得太美,动植物见了都不好意思:西施綄纱,鱼不好意思了,沉入水底;昭君出塞,雁不好意思了,落到地上;貂蝉拜月,月不好意思了,躲到云的后面;杨玉环赏花,花不好意思了,羞红了脸。四大美女命苦,西施被送给了吴王,昭君远嫁匈奴,貂蝉献给了董卓,杨玉环被勒死在马嵬坡。讲这些,刹风景。
出得蠡园,冒雨去太湖边转悠,烟雨濛濛,烟波浩渺,视野开阔,甚美。心情一畅,正预备作诗,却发现衣服湿了。
3
此行,人最多的地方是惠山古镇和拈花湾小镇。
惠山古镇是年三十下午去的。上午先是准备年夜饭的食材,然后去东林书院。东林书院没什么游客,非常清静。奇怪的是门口一大妈坚持要求入园者戴口罩。刚刚从盒马超市出来,那里边人山人海,没有要求戴口罩,书院这边没人,戴口罩防谁呢?便想,放开之后总有人不甘心,放不下曾经有过的权力。大过年的,人们本来就对书院没啥兴趣,入园还得戴口罩,这不是存心赶人吗?我们预约了书院茶楼的午茶(餐),餐后赶紧走人。
惠山古镇是国家五A级景区,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就有四处。时间有限,只去了两处:寄畅园和天下第二泉。
到底是古镇,店铺林立,人流如织。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我对此感到十分欣慰。大年三十,这么多人出来消费,至少说明经济在复苏。曾与酒店前台服务员交谈,她叹道,这三年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熬过来的!三年中,酒店员工基本上在轮休,每月拿保底工资。现在好了,放开后入住率一下就上去了,这几天更是天天爆满。酒店爆满,古镇爆满,手机上的视频显示,全国各地好玩的去处一律爆满。
无独有偶,初一那天,拈花湾小镇更是人满为患。打铁花,灯光秀,无人机表演......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游人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有着同样的心情。“天涯共此时”,整个春节大假,无疑都是“此时”。
拈花湾的命名,源于传说中灵山会上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典故。迦叶微笑之后,便有达摩西来,禅宗得以在华夏开枝散叶。小镇上感受不到佛门的清静,没有香火气息,倒是处处可见唐风宋韵。更可喜的是每一家店铺外面都有鲜花,似乎春天已经提前来到了这里。
“哇,快看——!”行进中,游人纷纷伫足,仰头,欢呼。
天幕上,无人机勾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是天的笑脸。
投资者打造拈花湾的本意,是让人们贴近自然,从而体验无处不在的禅意生活,然而我感受到的却是远离禅境的人间的欢乐。
笑,是会感染人的。我,以及我周围的众多游客,望着夜空中的笑脸,个个笑容满面。
每一张笑脸都很真实,很清晰。
......
“梦”醒。
我微微一笑,下床。
为期七天的江南行,所见所闻,尤其是那张代表了芸芸众生共同心愿的笑脸,不可能是梦。
2023年1月2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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