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一个从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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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有许多性格迥异的人物，贾环可以说是其中我颇为不喜的人物。不仅我不喜欢他，贾府上下也没有什么人喜欢他，为什么呢？

01 讨人嫌的原因

首先，贾环长相不讨喜。

用他爹的话来说，“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简单来说，就是人长得畏畏缩缩，并且言行举止不像大家出来的样子。与之相比，他的哥哥宝玉却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不仅宝玉如此，他亲姐姐探春亦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至于那进宫为妃的贾元春更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显然这一家子里，贾环外貌气质妥妥垫底。不仅比不过宝玉，和姐姐也如王熙凤所说，“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天悬地隔的两个人物。”

其次，贾环心肠歹毒。

大凡看过《红楼梦》的人，无不对贾环的“坏”记忆深刻。

他的“坏”第一次出现在二十五回，“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金刚经咒》捧诵。”

以王夫人的身份，要一个孩子去抄《金刚咒》，当然是看得起他，因为抄佛经是非常郑重的事，相当于做功德。那贾环突然受到了重视，有点穷人乍富的嘚瑟。“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钟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

贾环活脱脱一副小人的嘴脸，太令人讨厌了。那些丫头本来就看不上他，现在更嫌弃他了。唯有和他素日交好的彩霞偷偷劝他，“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结果贾环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来了。”

贾环的嫉妒心在此暴露无遗，明明彩霞为他好，他偏偏扯上宝玉。发现没有，他一直在和宝玉比较。他永远的敌人就是宝玉，在宝玉面前，他既不漂亮，也不聪明，还得不到别人的爱，他永远活在宝玉的影子下面。

所以，当宝玉进门，“将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贾环更嫉妒了，他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抚，也不曾被人如此充满爱意地温柔对待过。

于是，当宝玉和彩霞说话玩闹时，贾环的那种愤恨之心就燃烧了起来，“素日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哎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

你们想想，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儿子的脸上被热油烫了，该多心疼啊。正当她焦心的时候，王熙凤适时出场了，只见她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

意思是说平常大家不待见你是对的，好不容易让你抄回经，就惹了这么大的祸。这种话其实很伤孩子的心，她一下子戳中了贾环的心事，让他感到大家始终都看不起他。

同时，这句话又提醒了王夫人，把赵姨娘叫过来大骂一顿。王夫人平日吃斋念佛，谈吐颇有修养。但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赵姨娘和自己的丈夫不仅生了贾环，居然还来害她的心肝宝玉。

于是，往日的愤恨化作刀子，一句句地飞向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这真是恨到骨头里说出的话。

那宝玉到底烫成什么样子了？他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他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宝玉怕贾母追究责任，赵姨娘和贾环再次被骂。

宝玉的个性就是这样，他永远在安慰别人，这是他身上最令人温暖的地方。这也是他和贾环最大的区别，并不因为他是贵公子，大家才喜欢他，贾府的人都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可是，在卑微的人心中，只会觉得这样的“好”是上位者的施舍，根本看不到其中的温暖。不仅赵姨娘后续请马道婆施法诅咒宝玉，连贾环也依然怀恨在心，在贾政面前编排宝玉，险些让他丧命。

第三十三回中，贾政大发雷霆，把宝玉绑在凳子上，狠狠打了几十板。王夫人闻讯来劝，他竟要拿绳勒死宝玉，可见是气得糊涂了。

究竟原因，先是忠顺王府的长史来与贾政要人，说宝玉藏了老王爷心爱的戏子琪官。这件事让贾政很是气恼，不仅没有面子，更是因为宝玉和戏子交往，让他觉得儿子不务正业，难以光大家业。接着，他看到贾环在外乱跑，便喝住他，贾环趁机告了宝玉一状。贾环一直伺机要整宝玉，这下终于逮到机会了，便“小动唇舌”，说哥哥强奸妈妈的丫头未遂，导致那个丫头自杀，这明显是要置宝玉于死地。贾政当即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

这次贾政是下了死手的，宝玉被打到什么程度，“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大家看看，宝玉基本上下半身都被打烂了，都是贾环挑唆的，他的心肠多坏啊。

如果说，贾环对宝玉是嫉妒，那么他对于贾府唯一对他表达善意的彩霞又是怎么样的呢？

第七十二回中写彩霞到了岁数，不能继续当丫鬟，要被送出去配小厮。彩霞希望贾环能说情，将自己留在贾府，可贾环是怎么想的呢？

“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自然还有好的──遂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

一个人的心坏了，就感知不了世界的温暖，当然也谈不上珍惜二字。连一贯小心眼的赵姨娘都觉得彩霞是真的好，想留下她，平日里也有个帮手。贾环却只把彩霞当做一个物件，毫不在意彩霞的去留。

最后彩霞的结果是被迫嫁给了来旺儿的儿子，此人容貌丑陋，不务正业，每日喝酒赌博，无所不作。就连贾琏都为彩霞嫁给他而叹息，可知贾环却如石头般冰冷，一无所觉。

这就是贾环，一桩桩事情叠起来，很难让人对他再有一丝好感。但是，为什么贾环会变成这样呢，如果追究原因，就会发现，贾环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02 坏孩子的始作俑者

贾环的悲剧从何而来呢？来自于他从小缺少家庭的关爱。

我们先从贾环的相貌谈起，曹先生采用了侧面描写，通过贾政的眼中看去，他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什么是委琐？“委琐”并不是“猥琐”，后者有邪恶的味道，前者更多的是蜷缩，不舒展的意思。

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几乎都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他们对世界始终处于防御状态，他们不敢放开怀抱去拥抱世界，去与人做眼神的交流。他们的眼神更多的是躲避、斜睨，可这又增加了他的委琐之态。

如果说贾政对于宝玉是怒其不争，将家族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那么他对于贾环基本上可以说是疏忽和漠视。纵观全书，几乎鲜有贾政与贾环交流的场面，这个儿子对贾政来说，算是可有可无的。

在孩子的成长期，尤其在一个父权的社会，父亲几乎是一个神般的存在。而贾政的不在意，不仅让贾环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同样也让他失去了在贾府的尊严。试想，一个父亲都不在意的庶子，那些势利的下人又怎么会真正把他当主子呢？

父亲不闻不问，那么和亲生母亲一起生活，她总该对贾环好一些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赵姨娘对他非打即骂，几近侮辱。

在正月里，贾环和莺儿玩牌输了后，宝玉不过是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教导了几句，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贾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回到赵姨娘房中，被赵姨娘劈头盖脸一阵乱骂：“没脸的下流东西！哪里不好玩，非要找他们玩，活该你玩得没意思！”

一位称职的母亲，率先应该帮助贾环反省，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不愉快，能不能从中吸取教训，帮助孩子成长。如果没有这样的智慧，那么给伤心的孩子一个拥抱也是个很好的选择。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让孩子知道，无论如何，家总是温暖的，是他避风的港湾。可是，赵姨娘只会骂贾环没出息，而且是习惯性地这样辱骂。

书中还写到过，因为贾环从芳官那里受了欺骗，误把茉莉粉当成蔷薇硝送给彩霞时，赵姨娘非要把这件事闹出来，就骂了贾环：

“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就只能受这些毛崽子们的气。被他们耍弄，你还算了。也没点本事……”其实，她完全可以一笑了之，又或者干脆花钱买一些蔷薇硝给彩霞。

大家可能都觉得赵姨娘和贾环生活很拮据，其实他们收入并不算低。赵姨娘和贾环月例分别有二两银子，一共是四两银子，贾环上学每年还有八两银子。按照刘姥姥的说法，他们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二十两。所以，赵姨娘手中有钱，只不过她出身丫头，往日里小气刻薄惯了，抠抠索索地只想占人便宜，显得她特别穷酸。

不仅如此，她的这种行事作风也影响了贾环，所以贾环才会“人物委琐”，为了一二百钱和丫头吵架，行为举止丝毫没有贵族子弟的气度。一个样貌不行，读书不行，人又上不了台面的庶子，谁会喜欢他呢？

宝玉在大观园中有一席之地可以和姑娘们玩耍，贾环就不行；宝玉被邢夫人拉着坐着身旁还留下来吃饭，贾环也不行；贾母分别给众人赏了好吃的，唯独贾环没有……这样的种种不公平对待对于贾环一个孩子来说是内心莫大的伤害。加之赵姨娘一直在他耳边灌输他不如宝玉的思想，嫡庶的区别，让这个从小就缺失爱的孩子，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不管是无缘无故被辱骂，还是做错了事被骂，加上缺乏正确的教导和家庭的关爱，这就决定了贾环这个孩子，一直活着阴暗中。也正是他的亲生父母糊涂的所作所为，亲手毁掉了这个孩子的未来。

03 改变的契机

其实，贾环是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只是他没有抓住机会，没有跟对人而已。那他应该找谁呢？

第一个给贾环指路的人，竟然是王熙凤，没想到吧。还记得贾环和丫环吵架，回家后被赵姨娘大骂时，凤姐正好从他们房外经过的那回吗？

王熙凤把赵姨娘批了一顿，又说：“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一向怕凤姐，比怕王夫人还要厉害，“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啧声。”你们看，那么厉害和强势的凤姐其实心并不坏，她还邀请贾环和同她一处去玩。

刚才他们母子的话，王熙凤自然全听到了，于是她又跟贾环说：“你也是个没气性的！”她觉得贾环完全不像个贵族公子，没有个性，被个姨娘骂成这样，竟然也受了。

“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这话很明显，她是讲给赵姨娘听的。

王熙凤的话虽然不怎么好听，但她说到了关键，那就是赵姨娘是歪门邪道，不能听她的。而且她还指了一条路给贾环，让他去和家里的姐妹哥哥们玩耍，不要留在家里。

随后，她又开始指点贾环应该怎么为人处世。我一直觉得王熙凤是个很厉害的上位者，她永远那么冷静，一眼就看出这件事情的实质，她教育贾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这倒是真话。贾环作为一个主子，和丫头赌钱还赖账，是很没有尊严的。

“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凤姐是真看不起他，觉得贾环太小家子气了，为这么点钱，搞得场面这么难看。

她回头向丫环丰儿说：“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王熙凤的惯用手段就是恩威并施，先把钱给了贾环，让他好好去玩。再告诫他，如果不学好，告诉老师。

不仅如此，她还补上一句，“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抓出来呢。”贾府的规矩历来就是弟弟怕兄长，她怕老师的力度不够，又添上了贾琏。单凭这句话，我可以肯定王熙凤对于贾环是没有成见的，她做得这些都是希望他能有所长进。

按照世俗的活法，如果贾环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搭上王熙凤这条线，日子肯定好过很多。如贾芸贾芹之流，他们不就是依靠王熙凤活得风生水起吗。但怯懦的贾环就像是一头被绳子拴住的小象，根本挣脱不了自卑这条绳索。而王熙凤素来事务繁忙，也的确没有时间一直指点他。

其实，在贾府中有个人才是最适合贾环的，那自然是贾环的亲姐姐探春了。探春是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人物，不仅长得好，“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气质更是一流，“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不仅如此，探春的能力也是大家公认的，在她管家时展现出的才识胆魄，都令人敬佩。如果把贾府的人放到现代来，能够开公司当老总的，除了王熙凤，当属探春了。

那么对于这个亲姐姐，贾环是怎么表现的呢？依然是一个字“怕”。

他对那个众人夸赞的好姐姐，并没什么亲切感。她虽是他的姐姐，但他们玩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他宁肯去宝钗那里玩，去找迎春玩，也不会主动找探春。在他们之间，没有亲人的感觉。探春和贾环虽然同出一母，却像是两条从定点开启的射线，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对于贾环，探春基本是面子情，做个挂名姐姐而已。贾环性情顽劣，又爱惹事，连丫环都看不起他的种种作派，更不要说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探春了。她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也包括赵姨娘，但又没得选择，所以对于他们，她始终保持着距离。

其实，贾环如果愿意离开赵姨娘，多和姐姐亲近，聆听探春的教诲，他一定不会成为缺爱的小孩。因为探春是一个温暖善良的女子，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的。其次，探春不似赵姨娘，她识文断字，有见识有智慧，眼界开阔，有政治眼光。她一个能当王妃的人，难道还不会教自己亲弟弟读书做人？

但贾环已经被赵姨娘养废了。他自小缺少爱，总是不自信，怀疑和恐惧这个世界。他始终纠缠在自己是庶子的身份中，不敢走出去。所以，他错失了许多改变自己及成长的机会。越是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就没人会告诉他，比出身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作为。自然也没人会告诉他，修养和见识才是一个人的成功的秘密。

贾环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故事是一个悲剧，也是贾府的一个悲剧。然而，经典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写出了历史惊人的重复和人类的共性，这样的悲剧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时时上演着。

我希望家长们不妨深思一下，然后认真地问问自己，是不是在某个时段自己会成为贾政，又或者成为赵姨娘。而我更希望所有的孩子长大以后都能如宝玉那般包容和宽厚，而不是成为一个又一个的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