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五年制”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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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读了五年,在上世纪80年代,那是普遍现象,为能跳出农门,甚至还有读六、七年以上的,那个年代的高校录取率是史上最低的,考大学被喻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五年的苦读改变了我的命运,点亮了我的人生之路,五年间的各种学习、生活场景至今还萦绕在我的梦里……
【壹】
1986年春夏之交,中考前夕。
当时,在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我上省重点县中应该问题不大,但命运却在此时和我开了个玩笑,我突患血小板降低症,每天流鼻血,且难以止住,只好在家休养。我原以为无法参加今年的中考了,班主任来到我家,说我这么好的成绩今年不考可惜了。在家休养一个月后,我又回到学校带病继续复习备考。
中考几天期间,我依然间歇性流鼻血,甚至将鼻血滴到了考卷上。父亲说,那是好兆头,考卷上染红,必中“状元”。结果,我还是以4分之差无缘省重点县中,被一所乡镇高中录取,算是县重点高中吧。
这所高中地处镇中心,已建校多年,占地100多亩,校舍全都是老式平房,鸟瞰呈飞机型布局,据说是仿苏联建筑风格。校园道路旁种有许多法国梧桐和桂树等,整整齐齐、郁郁葱葱。
学校的师资力量还算不错,老师数量充足,而且都是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公办教师,不像初中时还有不少民办代课教师。
但学校的伙食和住宿条件实在不尽人意。
全校只有一个不大的食堂,只能做饭烧菜用,没有饭桌和座位。我们每8人“一桌”,开饭时,由两名值日生提着木桶和瓷盆去食堂排队打饭菜。饭菜打回来后,我们就站在教室前后的空地上吃饭,下雨下雪天就挪到教室或走廊里。
早饭是稀饭加两个馒头,稀饭有时会被烧糊,馒头也经常硬邦邦的,校园里有拎着竹篮卖油条的,我们便买油条改善一下,一毛钱三根。搭稀饭的小菜一般都是家里带来的萝卜干或咸菜,偶尔我们会端着饭碗走到校门外的一家小店,看店的老头会用筷子给我们夹一份酱菜,3分钱。
中、晚饭是干饭,一菜一汤。蒸饭的铝制饭盒上经常覆盖着一层未淘尽的米糠,偶尔还夹杂着一两粒老鼠屎,我们会把米饭的上面一层剔掉再吃。菜是咸菜肉丝、茨菇肉片之类的,一周内每天轮着换,过节时会有一顿萝卜烧肉,每人可分到两三块肥肉,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汤基本是青菜汤或包菜汤,漂着几根菜叶,菜汤里经常吃到青虫,同学们笑称那是高蛋白,有营养。
宿舍区是两排平房。男生住前排,女生住后排。一间30平米左右的宿舍里摆满了木质的上下床,可住30多人。过道上、床头边摆着每人的小木箱,里面放着衣物、食品和一些值钱的东西。屋顶上吊着一盏白灼灯泡,发着昏黄的光。宿舍水泥地坑坑洼洼的,也很潮湿。下晚自习后,宿舍里很是吵闹:洗脚的,聊天的,打闹的,点着煤油灯看书的,吃焦面的(一种炒熟的干面粉,可开水泡着吃)……12点过后,则是一片呼噜声。
我第一次离家过集体生活,难以适应这么艰苦的生活条件,再加上我患有慢性中耳炎、血小板降低症和慢性肠胃炎,这让我无法跟上紧张的学习节奏,恍恍惚惚中一年下来,全班60名同学,我的成绩竟落到了最后5名。
当时,我是多么想家、想父母啊!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母亲烧的饭菜可让我顿顿吃饱,在学校里,肚子饿了,有时只好吃萝卜干、喝白开水!生病了,在家里父母可以照顾我,在学校里,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挨着。家里,是温馨的家庭氛围和亲情关爱,而在学校里,由于成绩差,我一直生活在自卑和焦虑中。
记得高二上学期,一个周六的傍晚,刚吃完晚饭,原本准备到教室自习的我,忽然情绪低迷、想家心切,便立马和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一路狂奔,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我终于到了我们村的大溪河边。夜幕下的大溪河宁静而安详,渔舟上闪着点点灯火,故乡熟悉的荷香和水腥味只钻鼻孔,家就在眼前,我的心情也逐渐恢复平静、变得爽朗起来。
推开院门,我一眼看见父母正凭着微弱的灯光,蹲在地上收拾晒好的豆角,他们头发凌乱、满脸疲惫,浑身沾满草屑,我鼻子一酸,迅速架好自行车,帮他们收拾豆角。
收拾好豆角后,父母才吃晚饭,我瞅了一下闹钟,已是8点多。母亲见我头发蓬乱,丢下碗筷,拿来梳子帮我梳头,嘴里念叨着:“哎呀,这么大人了,头也不知道梳,不知道你在学校怎么过的……”
父亲抽着烟和我聊天:“儿啊,我知道你在学校生活条件艰苦,学习压力大,身体也不太好,但你一定要咬紧牙关、拼命搏一搏!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好不容易出你一个高中生,你是全家的希望,你得铆足劲往前冲,一年不行,再来一年,我们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直到你考上大学……”
父亲坚毅的目光好似一针强心剂,让我下定决心要奋发努力,绝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也为弟妹们做好表率!
第二天上午,父母带着我去了乡卫生院,找了做医生的亲戚,详细检查我的血小板降低症和中耳炎,配了不少药。医生亲戚告诉我,我的血小板已基本恢复正常,再巩固治疗一下就好了,我的中耳炎也基本处于平稳期,发作时吃些药也能缓解,让我放下思想包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回校后,我按时服用医生配的药,调整好心态,制定自己详细的学习计划和奋斗目标,高二上学期结束时,我的成绩排名竟由原来的55名提升到40名。
【贰】
高二下学期,全校举办论文大赛,没成想我一举夺魁,也成了我学习成绩 “咸鱼翻身”的转折点。
当时,我给村长写了一封信,调查了解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后的变化情况。村长收到我的来信后根据我的调查提纲,回了一封长达10页的信,提供了大量详实的数据和事例。我把村长的回信“加工”成了一篇调查论文,悄悄地塞进了投稿箱。
一个月后的下午,班主任兴冲冲地来到教室,异常激动地宣布:我们班的胡定斌同学在这次全校论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
整整3秒钟的沉寂后,全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心跳加速,眼泪已在打转!因为这突然到来的幸福!因为长期的“默默无闻”突然竟“引人瞩目”!
紧接着,这篇获奖论文给我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校长亲自给我颁奖,任课老师纷纷在课堂上主动点名让我解答问题,语文老师还让我当了课代表……
我的自信心和学习动力迅速高涨,各科成绩扶摇直上,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总分已名列文科班第15名。
按照当时我们学校的录取水平,一般班级前15名才有考取大学的可能,要想稳操胜券,必须力保前10名。学习成绩短期内突飞猛进,我担心存在偶然性,基础不扎实,加上不少同学说高二最好留一级,巩固一下基础,成绩才能最终稳定。我把想法告诉父亲,父亲看到我进步很快,非常支持我的想法。
暑期补课期间,父亲特意从老家坐船赶到学校,和我一起找到班主任老师,向他表明我们的想法。老师十分理解我们的心情,同意了我高二留级的请求。
果然,留级后,我轻车熟路,成绩又上新台阶,总分始终保持文科班第一名,老师重视我,同学们羡慕我,我也变得有些飘飘然。
然而就在此时,又来了一段插曲。一位女生有意接近我,向我请教各种问题。有时,她会当全班同学的面,叫我到教室外讨论一些问题或交流心得。我们过于亲密的行为经常招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甚至哄堂大笑。
那时我年龄还小,对恋爱似懂非懂,对该女生也没什么特殊感情,但不可否认存在好奇的心理。就这样,我们保持着一种非爱情却又超同学情的关系,这毫无疑问地让我分了神,影响了我的学习。班主任老师也找我谈了话,尽管我并没承认谈恋爱,但此后一看见班主任犀利的眼光,我从心底里感到畏惧,唯恐避之不及。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数学成绩退步明显,因为数学课由班主任任教。
高二升高三时,尽管我的期末总分依然是全班第一,但我和前十名其他同学之间的差距在缩小,我知道后面的“追兵”快追上我了。
升入高三,班上又多了10几位同学,那是上一届高考落榜、考分接近分数线的复读同学,他们的插班直接挤占了我在班上的成绩排名,期中考试,我成绩位列10名左右,这对我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我玩了命似的奋力追赶,但仍无济于事。我的短腿主要是数学,特别是数学中的“平面解析几何”每次考试只能及格,而其高考占数学总分40分,在高考前1个月,我放弃“平面解析几何”的复习,以力保其它学科。
1989年7月7日至9日,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差不多7月底,考分出来了,我总分474分,当时大中专录取分数线是472分。尽管我认为自己并未发挥正常水平,但毕竟达线了,我还算基本满意。
我大中专第一志愿填报的是一所司法学校。村里人都在传我考上了司法学校,将来可是要当法官的,我也在地图上搜寻学校所在城市的交通路线,我们全家都在等那张司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当邮递员经过我家的巷口,我都问他有没有我的挂号信,可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未到。
直至9月20日左右,我的录取通知书仍无半点音讯。
我和父亲在别人的建议下,坐了3个小时的船来到县城招生办,工作人员查询后告诉我:你已经退档了,也就是落榜了。我说:我已经超过分数线2分了呀。工作人员说:录取分数线是按招生人数1:1.2划定的,所以刚达线也有落榜的可能。哎,你怎么不报考省师大呢?你外语79分,已远超师大70分的专业分数线,总分也够了!(当年,师范录取分数线稍低)我嘀咕道:同学们基本都没报师范,我也没报!工作人员叹了口气:唉,这孩子,能转户口就是王道!你们就是不体谅父母哦!
我看了下父亲,他无奈又心痛的眼神让我万分懊悔和心痛。
【叁】
“复读,继续复读!”父亲坚定如初。
我打电话给班主任,告之详情。他也觉得我非常可惜!并告诉我赶紧回校复读,都开学快一个月了,复读生报名也早截止了,但我属于意外落榜的特殊情况,特批进校复读。
这已是我上高中的第五个年头了,家境因我多年在外读书而日益窘迫。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见父母一脸轻松的表情,我问他们有什么开心的事吗?父亲告诉我:就知道这个礼拜你要回家拿生活费了,前几天家里只剩几元钱,就一直担心!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昨天去地里干活时,竟然逮到一只甲鱼,被贩子收了去,卖了90元!
“喏,给你!”父亲从抽屉里的一本《毛选》中翻出一叠“大团结”,点了几遍,一共九张,给了我8张,仅留下1张。
我无比心酸地接过钱,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爸爸妈妈,真的难为你们了,儿子今年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复读的一年间,我针对上次高考各科考试的重点和失分点进行了强化和补差,并对各科进行了多轮筛查复习,几乎翻烂了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乡间的土路上、烈士陵园的树丛中、学校院墙的角落处都是我专心复习的好去处。
1990年7月7-9日,我参加了第二次高考。
今年高考各科试卷都比去年难很多,考完后我脑子一片空白,每天我都要仔细估分一次,但估分忽高忽低,况且也不知道今年的录取分数线,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只能为自己默默地祈祷。
7月底,听说考分和分数线都出来了,但学校还没收到通知。父亲便托在县城当局长的亲戚到招生办查询。
那天下午,我早早来到乡邮电所,惴惴不安地等亲戚的电话。电话响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亲戚激动地告诉我考取了,450分,比省大专分数线高2分,至少录取中专学校没有问题了。
我一路狂奔,在自家地里找到了正在耕作的母亲,远远地大喊:姆妈,我考上了!
母亲愣在那里,待我走进,不相信地问:你说考上了?真的考上了?我疯狂地点头:姆妈,我考上了,省大专分数线超2分!母亲看似平静,但我已看到她的双眼已经发红……
8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大雨骤歇,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邮递员的雨衣还没脱下,就兴冲冲地把一封财经大专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手里。
全村沸腾了!连夜晚散步时,都能时不时听见路边乘凉的村民在谈论:老胡家的儿子考上财经大学了!真不容易哦,读了五年,终于熬出头了……
至此,我的“五年制”高中终于圆满地划上了句号,我从一名普通的农民子弟“蜕变”为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我的命运就此改变,我们全家也过上越来越幸福、越来越富足的美好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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