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一语成谶
老马在东桥头上生气地责骂着村里的另一个人:“聋颏子(聋子)!听不见人说话吧,废话还忒多,害得我这么倒霉。真尼玛龌龊死了!等我好了,以后看怎么收拾你个鳖孙!”
他口中的“聋颏子”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光棍。儿时因为在河里洗澡,耳朵灌了脏水没及时倒出来,得了中耳炎,我们那叫“害耳根底儿”。
家里大人没当回事儿,又因为穷得叮当响,没钱医治,只能拖着,直至拖得他听力尽失。
不熟悉他的人,根本想不到他是个聋子。他的两只耳朵是人们常说的“招风耳”,切切能有两碟子。大大的,饱满圆润地支棱在脑袋两边,堂而皇之地掩盖了内部已然衰败了的真相。
而且他又是个爱扯闲篇儿的人,不管是谁,从他的面前走过,他都会主动与人搭讪。即便别人仅仅用一个浅笑敷衍了事,他也毫不在意。下一次还是会热情洋溢地扯起喉咙,复读机似的,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简简单单却能伤到人骨髓里的废话。
他有正式的名字。但村里没有一个人正儿巴经地喊他的名字,当面背后都以“聋颏子”呼之。似乎某个人一旦有了无法弥补的、众人皆知的缺陷,那这个光辉夺目的缺陷就会笼罩住他,甚至取代了本人,成为了他一生亮闪闪的标志。
我老家有句俗语“聋子爱打岔,哑巴爱说话”。到他这儿,截掉后半句,倒是可以改成“聋子爱说话”。看来“十聋九哑”这话似乎并不准确。
老马心里的疙瘩,源于今年正月初一早上聋颏子的几句即兴发挥。
老马去村外的麦地里,割了一筐套种的新鲜的雪里蕻菜,就在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时,饶舌的聋颏子捧着一只黢黑的茶杯突然出现了。
他一见到老马筐中的雪里蕻,立刻一惊一乍起来:唉呀妈呀!马大伯,大过年的你吃什么菜,菜哪有肉和鱼有营养,光吃菜你还能有力气吗?你要生病的哦!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老马大概也不会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老马家养了一头通体红色的小公牛,这是一头有故事的小牛。当初他的内弟家养牛,内弟欠钱不还,老马就去牵走内弟一头正怀孕的母牛逼债。一个月后母牛产下一头小牛,内弟也还清了欠账,老马却死也不肯还内弟的小牛了,为此两家没少生气。
老马说当初牵的时候就是一头牛,现在仍旧还你一头牛,况且还搭进去不少功夫和草料,自己吃了大亏。内弟说要不是母牛怀孕哪里来的小牛,自己账款还清了,理应把小牛也一起牵走。但最终老马还是把小牛给留下了。
正月初三的上午,牛鼻子里拴着的尼龙绳不知怎的散掉了。小公牛一天天长大,没有鼻绳的控制,极容易闯祸。于是,老马请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牛把式帮忙重新穿牛绳。
十五六个月大的小公牛好比十五六岁的小年轻,怎么会乖乖由陌生人摆布。
穿绳子的几分钟里,老马只顾死死地抱住不停挣扎的牛头,一不留神,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绳子头上。
鼻子被人抠着做“无麻手术”,小牛当然不乐意,遂又叫又扭地挣扎起来。它这一挣扎,被老马无意间张紧了的牛绳立刻狠狠地扯裂了它的创口,牛鼻血呀,放肆横流。
公牛发脾气,后果很严重。
它可不管你是不是亲主人,岩石一样坚硬的大脑袋毫不客气地撞上了老马的腹部。所幸它还没长出尖尖的犄角,不然的话,老马怕是要当场撞飞,血溅五步了。
老马说,开头的个把星期,我躺在床上根本不能翻身,哪怕是最简单的呼吸气都得悠着,稍微用点力气,肋骨和肚皮就疼得跟刀子刮似的。
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弯腰转身还是个问题。下地干活上街赶集是想也别想了,只能勉强支撑干点轻便的活儿,胃口差得一碗饭也吃不下。真是让死聋颏子说中了,我这样和生病有什么区别?是大病还是大灾,反正都已扑面而来了。
聋颏子趴在小桥的栏杆上,笑微微地看着桥头上蹲着吸烟的几个人。
耳朵听不见有听不见的好处,至少,近在咫尺的冒犯对他毫无杀伤力,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开心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老马更生气了:“哼!死聋颏子,我这么倒霉,都是你个鳖孙的缘故。正月初一啊,说点什么不行?非要咒我生病。乌鸦嘴,好话虽不灵,坏话却一说一个准,可是正月初一啊!”
他这么骂,聋颏子依然笑眯眯的。说话使劲大了,肋叉子疼,老马开始蹲下了,轻轻揉着羽绒服下面的肚子。
老天爷公平啊,好像把一语成谶的特权给了最没用的好人,却把该为自己罪过买单的惩罚给了全须全尾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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