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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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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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梦到在凄凉的荒野里,突然闪现出一颗颗头颅,龇牙咧嘴,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血水顺着空洞的眼眶流出,一点点弥漫到整个世界,她无处可逃,被血水淹没,也化为了森森白骨,骨头一节一节破碎,再拼不起来。梦里到处都是血红血红的。
她最近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做着荒诞无稽的梦,血腥而悲凉,她想逃离,她不愿再做这样的梦,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接着做下去,她非做不可,就像她非要生生把他从身体里剥离,痛却无可奈何。她一夜醒来好几次,一睁眼,触目便只有红色,天花板在往下滴着血,墙布盛开着大片大片血红的彼岸花,婴儿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睁大着眼睛,死命盯着前方,直到红色彻底消失,房间恢复如初,可哭声却不曾停歇,哪怕她紧捂着耳朵,哪怕身旁男人鼾声震天,那哭声也清晰可闻,似乎是深刻在大脑深处的声音。
她叫醒身旁的男人,鼾声止住了,婴儿的哭声却更清晰了。她跟男人说有婴儿在哭,男人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丢下两个字“有病”便转过身去,不一会儿鼾声又响了起来。她于是整夜整夜被哭声折磨着,睡不好吃不好,刚动完手术的身体很快消瘦下去。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想着,她就陪着那孩子一起去了吧,在阴曹地府兴许还能再做母子。生了这样的心思,身体也就越发弱下去,男人只以为她太过悲伤,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也没放在心上。婆婆每天对她冷言冷语,责怪她没有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确定了的孙子。只5岁的女儿茉茉,不时来给她端水送食,脆生生地喊着“妈妈,妈妈”。
她用力睁开双眼,看到茉茉披散着头发,用黑乎乎的小手端着一盘饺子,望着她甜甜地笑着。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接过饺子,里面放了很多大蒜,她吃了一点便猛烈咳嗽起来,直咳得五脏六腑要破碎再奔涌而出,茉茉贴心地一直拍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缓了过来,可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用手将茉茉的头发抚顺,让她去把小手洗干净,尽量用着轻快的语气说,要唱两遍洗手儿歌哦。茉茉走后,她呆呆地望着窗外,那里有一棵不知名的树,五六层楼高,茂盛的树冠正好挡在窗前。她很喜欢,每天开窗就能见到满眼的绿,可是他不喜欢,嫌弃树挡住了光线,遮挡了视野,一心想把它除掉。这个夏天,百年难遇的高温加干旱,让这棵树枯萎了,许是它的根还扎得不深,许是连续的晴天让它难以坚持。夏天过去,一场场秋雨之后,树干靠下的地方,竟有几枝细小的树枝挂着新绿,也许来年春天,在春雨的滋润下,这棵树还有重现勃勃生机的时候。她呢?这残破的躯体是否还有再振作的可能?她不知道。
晚上,男人回到家,脸色很难看,可能工作有些不顺心,走到客厅发现乱糟糟的,于是破口大骂,不停摔打着东西,倔强的茉茉宝贝似的护着自己的玩具,哭得撕心裂肺,婆婆在一旁看着,有些委屈地说:“我收了一遍又一遍,茉茉就喜欢把东西乱放,我还要买菜做饭,实在没办法一直收拾啊。”她走过去想劝,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她身上:“你一天天在家能干什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作给谁看?孩子孩子不管,家务家务不做!你看看你现在这一无是处的样子!还每天晚上惊叫,还说有抑郁症,我说你就是闲的,闲出精神病了!”
她愣在那里,努力张嘴想要反驳,她想要说自己身体的病痛,她想要说婆婆整天约着人打麻将不着家,她想要说她心底的难受,却说不出一个字,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断裂,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去哪?她不知道,只无知无觉地往卧室走,她要到被子里去,她要把自己包裹起来。男人却不想让她得逞,把她拉着往床上一扔,恶狠狠地说:“你继续装,装着有抑郁症,装着病得要死!” 男人接着细数了她的种种罪状,从恋爱时发的小脾气到不工作还带不好娃。男人骂完畅快了,自顾离开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响起了水拍打地面的哗哗声。她躺在床上,感到身子一阵阵发冷,这冷从心底向外蔓延,一直侵蚀到五脏六腑,又继续向上向下流转到四肢百骸。她想,死了也许会更好,这黑暗得不见一丝温暖的世界,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周围都安静了下来,窗外似乎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还有雨滴落下的刷刷声,而男人在一旁打着鼾。她缓缓起身,光着脚走到孩子的卧室,看到茉茉紧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熊,紧闭着眼睛,皱着眉抽噎着。她亲吻着茉茉的额头,她确实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茉茉也不需要这样的妈妈吧。想到此,她转身走到客厅阳台,踩着堆放的纸箱,一只脚踏上了窗沿,只需要将另一只脚踏上去,再松开握着窗棱的手,就解脱了。她低头往下看,路灯照耀下,小区里的绿植正生机盎然,那好像是一种矮丛桂花,只不过,桂花已谢。楼层并不高,从这跳下去也许死不掉,只能落得个残疾或是半身不遂。如果头朝地呢?那肯定没得救,这样的死法倒是有些难看。难看吗?她不记得自己这样不修边幅有多久了,怀孕之后还是没有怀孕时?她一向不注重自己的外表,不会化妆,不会打扮,不爱逛街买衣服,所以,无所谓难看不难看了。说起来,还要感谢他,一直没有给窗户加装防盗网,他嫌装上以后会遮挡光线,让本来就光线不好的家里显得更黑暗。最黑暗的难道不是人心吗?她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了另一只脚,调整好头朝下的姿势,她微微一笑,就这样结束吧!
有哭声响起,她凄然一笑,又在清醒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声了。跳吧,跳下去就可以解脱了,就再也听不见这样凄厉的哭声了。不对,这哭声好像是茉茉的,是茉茉哭了!她回转身,作为母亲的条件反射,要去安慰孩子。不,不是茉茉在哭,幻觉,一定是我的幻觉,刚刚去看过她睡得好好的,不会这么快就醒来的。她这样想着,松开了一只手,只需松开另一只手就完成了。更嘹亮的哭声响起来了,是茉茉,她确定,这个哭声只能是茉茉的,不是幻觉。茉茉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哪里不舒服吗?她得去看看。她以极快的速度从窗户上下来,跑到屋子里,看到茉茉正闭着眼睛大哭着。她出声安慰道:茉茉乖,不哭啊,妈妈在这里,妈妈一直在这里的。茉茉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止住了哭泣,睁开眼看了一下,确定是妈妈,咧着嘴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伸出手要妈妈抱抱,随后在她的怀抱里睡着了,喃喃地说:妈妈不走,妈妈不走。
她听着茉茉的呢喃,心里一阵阵绞痛,忍了又忍的眼泪奔涌而出。难道茉茉感应到她的轻生?这是在唤回她呢,茉茉不想她走。是啊,不管怎样,还有茉茉是需要自己的,我对于茉茉来说是极重要的。她默默流着泪,把茉茉抱得更紧了,反复说着:妈妈还有你,妈妈只有你。那一刻,她决定,为了茉茉也要更坚强一些,她燃起了重新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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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不时被风吹起,洒进来一些昏暗的灯光,照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有泪在脸庞闪闪发光。她抱着茉茉,静静地坐着,那些过往随着飘荡的窗帘一幕幕闯进她的脑海。
她想起知道怀了茉茉时,和男人刚大学毕业工作,四年恋爱,终修成正果,只是没料到孩子来得这样早。彼时,他们和另外的同事合租着三室一厅的房子,两人除去日常开支剩不了多少钱,要再养一个孩子,难上加难。他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想等几年经济宽裕买了房再说,可是她舍不得,这可能是作为女人的柔软,作为天生的母性的慈悲。只是,这慈悲和柔软,终会化为利刺,向内刺穿自己,暗暗流着血泪。
她悄悄把怀孕的消息告知了男人父母,她知道他们肯定会支持她生下来。男人以经济压力为借口,公公承诺会尽最大努力支持他们,婆婆也斩钉截铁地说孩子生下来她带,男人拗不过也只得答应了。男人家境并不好,父母在农村待了一辈子也没什么积蓄,能给的支持并不多。她知道他的一贫如洗,也选择不顾一切跟了他,她想这个孩子也是这样不顾一切要来到这个家,这是孩子和父母的缘分,再苦再难都要保全这个孩子。
刚工作的她,怀孕生小孩是最不利的决定,虽然有规定不能辞退她,但公司有千百种方法让她主动离职,期间经历了多少不堪她已经忘记了,为了微薄的收入她忍了又忍,还是在快到预产期时,她被主动离职了,公司松了口气,终于不用花钱养着一个休产假的闲人。男人知道她离职后,不顾她怀着身孕,气急败坏地骂着:“你就不能再坚持坚持?现在走了带薪产假也没了,你不知道生了孩子要花很多钱吗?”她想着那些没有向他说过的委屈,第一次崩溃大哭,他没有来安慰,而是摔门离去,她在那个时候就应该看明白这个男人的绝情,可她却为他找了借口,是经济压力太大了,而这个借口,她以后要无数次用来安慰自己,劝解自己。
她想起刚生下茉茉的那个夜晚,痛了十几个小时的她,被推出产房时,感受到门口的气氛诡异而压抑。男人手足无措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急得满头是汗,婆婆在一旁冷着脸不说话,也不帮忙也不离开。她突然就懂了,婆婆是想要孙子。她望着一靠近她就安静下来的孩子,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有很多的艰难。果然,婆婆没有留下来照顾月子,之前承诺的帮忙带孩子也不可能了,公公说的支持也没有了下文,而她的父母,在她未婚先孕还决定嫁给男人不要彩礼时,便和她断绝了关系。她不得不全职带娃,过着手心向上的生活。她一点点学着照顾孩子,一点点节省着开支,而男人只忙着工作,回家后也嫌孩子吵情愿睡沙发。他们开始吵架,每次争吵最根本的原因都是钱,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变成了一地鸡毛。
她想起第一次送茉茉上幼儿园,看着奔跑进校门口的小小的背影,她笑了,终于可以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了。可是,她没有等来面试通知,却等来了婆婆。婆婆劝着他们,茉茉大了,国家也有政策,抓紧时间再生一个。为了表示她能帮忙带娃,直接住下不走了。男人说,没有买房,再生一个没地方住。婆婆早有准备,拿出存折,里面有小十万,加上男人这几年的积蓄,又借了一点,总算在房价还未大涨之前贷款买了一套小三室。男人也开始劝她,他果然也是想要一个儿子的,她拒绝,生茉茉的时候两人就达成了一致,只要这一个孩子,而且万一怀上的又是女儿怎么办。男人信誓旦旦地说,不管男孩女孩都生下来,给茉茉作伴。她还在犹豫,婆婆竟说服了茉茉,茉茉也加入了劝说队伍,每天都追着她要弟弟。她想,再生一个也好,让茉茉不那么孤单,以后他们老了,茉茉还会有一个最亲近的人,于是答应了。而说好了生男生女都可以的男人,软磨硬泡地带着怀胎四月的她去查了性别,她看着男人和婆婆欣喜的样子,苦涩一笑,还好是个男孩。
只是,这个孩子注定和这个家无缘,也或许,他本是为美好奔赴而来,却最终选择失望离开。医生解释胎停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胚胎本身的原因,比如染色体异常,也可能是父母或者环境因素,还有超过一半的胎停育是找不到确切原因的。
她记得把他从身体里剥离的那种痛,比生茉茉还要痛上百倍,生茉茉时,她能够感受到孩子在和她一起努力,她知道会是迎接新的生命,再痛她都能忍,可是,这一次,在药物作用下的分娩,注定没有希望的结果,心理上的疼痛将她一次次摧毁,她自责着,把过错都归咎于自身,是她没有保护好他。当没有啼哭声响起的孩子滑落出来时,身心的折磨让她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大出血,子宫摘除,这也是婆婆对她不待见的原因,她再不能生出婆婆要的大孙子了。
她知道,婆婆在暗暗劝着男人跟她离婚,男人在犹豫着,他是好面子的人,不想背负抛妻弃女的罪名,所以他用冷漠用嘲讽用辱骂用这些极端的行为想逼她自己离开。她望着熟睡的茉茉,差一点她就中了男人的圈套,如果她离开了,男人很快再找一个,难以想象茉茉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她不能被打倒,她要坚强起来,她要守护茉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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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独自去医院复查,同时挂了心理科的号,在年轻的男医生面前哭得声嘶力竭,哭过之后,擦干眼泪,她接过医生开的药单,暗暗告诉自己要按时吃药,快点走出阴霾。
她仍然做着凄凉的梦,总是梦到在走长长的黑暗的地底走廊,尽头石室里满是牢笼,吊挂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凄厉的哭声喊声充斥耳膜,她如被定在那里,再不能前进,只生生看着听着这些凄惨。每次醒来她都是一身的冷汗,好在,她再不会在清醒的时候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她沿着街道走着,想用烟火气让冰冷的心暖一暖。她在早晨去菜市场,看小贩红着脸跟大爷大妈讨价还价,她在放学时分去校门口,看欢呼雀跃着的孩子们呼朋引伴说说笑笑。她用心去拥抱大自然,俯下身观察一只蜜蜂的忙碌,一朵野花的悄然绽放,一颗露珠映照着的大千世界。她终于又会笑了。
她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据说美食可以让人心情愉悦,特别是甜的。她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梨子,拿水果刀削着皮。她其实很会削水果皮,可以从头削到尾不断,削好的皮拿起就像一个弹簧,这个技能她在茉茉面前展示过,茉茉可佩服她了。可是,她这次却削不完整,削一下,断,削一下,再断。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底,她皱着眉,继续削,断。削完了,破碎的皮洒了满桌,她也不管,只拿起削好的白白嫩嫩的梨大口啃着,很甜,果汁很多,她没有感受到快乐,只是更想流泪,但她忍住了。她已学会要适时遏制住悲观的情绪。
她忽视婆婆和男人对她的冷暴力,对于男人的谩骂充耳不闻,她在暗暗积蓄力量,积蓄可以带着茉茉离开男人的力量。
她必须要重回职场。她拿出专业书看了起来,看得很吃力,注意力似乎很难集中,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那些曾经助她拿国奖的知识点变得晦涩难懂。她在网上搜索着专业相关的职位,那些需求她根本达不到,一些新名词她从没听过,投了上百份简历,只收到零星两三次面试通知,面试之后都没有了下文,她知道,五年全职妈妈,很难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
又一次面试后,面试官丢给她一句“回家等消息”让她离开。她走出大楼,外面正下着小雨,她没有带伞,站在玻璃门旁看着雨中形色匆匆的人等雨停,寒冬的风雨穿透她为面试而穿的正装,她有些瑟瑟发抖。悲观的情绪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她是那么的弱小无助,她缓缓蹲下去,用力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眼泪止不住地流,一如这场一直不曾停歇的雨,没有人来过问她,路人甚至连眼神也不曾落在她身上。她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晃着站起身,发现身旁有一把小花伞,粉色的小花点缀在灰色的背景上。她环顾四周,送伞的人早已离开,她想,这把伞的主人肯定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放伞的时候也轻手轻脚怕惊着她。
她撑着伞走到公交车站,雨天的公交车总是来得太慢又太过于拥挤。她跟随着人群上上下下,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沉浸在一种无知无觉的虚无中,直到夜幕降临,初上的华灯照耀着车窗玻璃,有一束强光射进了她的眼眸,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看到座椅后背的广告纸上是一片向日葵地,开得异常鲜艳的向日葵铺满整个画面,下面有几行字,她反复读着最后一句话,“告诉自己:我是一股独立向上的力量”。她受到了鼓舞,她又有了勇气。她想起了茉茉,她说好要坚强的,她不能被这一点点困难打倒。
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发现婆婆和男人黑着脸坐在沙发上,不等她换好鞋,婆婆就开口要她离婚。她冷着脸,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临近春节,男人正好可以去相亲,找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因为急着离婚的人不是她,她要为茉茉多争取一些权益,她知道他们肯定会把茉茉给她的。她并没有要房子,房子是男人再娶的资本,他肯定不会让,除此之外的要求男人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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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茉茉一起贴春联,剪窗花,编中国结,一点点布置着小小的出租屋。包饺子时,茉茉也来帮忙,弄花了俩人的脸,她们四目相对,都哈哈大笑起来。
临近午夜,茉茉已经熟睡,不知梦到什么美好,甜甜地笑着,她也露出了笑容。远处,有烟花绽放,新的一年到了。她轻声对着茉茉说,新年快乐,随后拥着茉茉,很快就睡着了,这是这一两个月来,她第一次不需要吃药也能睡着。她又梦到在走凄凉的荒野,只是破碎的骨头一点点拼了起来,她缓慢地站了起来,步履摇晃却目标坚定地继续前行,在她身后的荒野里,一点点开满了绚丽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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