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屋檐下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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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家庭,本来无恙,偏遇心恙之人,奈何……

(一)

年近九旬的王奶,好些日子不再出家门了,总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家屋檐下一把竹椅上,不时抬起头,拿昏花的眼睛瞄瞄屋檐下那只挂着些许白粪的泥巢。手边斜靠着一根长竹杆,杆端包着花花绿绿的破袖子。

“王奶,还天天捅鸟窝啊?”门外一个小伙子路过时,从开着的大门里看过来,大声地打趣道。

老太太耳朵背了,没听清楚对方说什么,抬眼望望年轻的路人,胡乱地“啊”了一声。

“调皮!”小伙子话一出口,自己先笑了。

正说着,一只麻雀“突”地飞进鸟巢,不声不响地在巢里蹲了下去,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褐色头顶。

小伙子站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太太,间或抬眼确认一下巢中麻雀的动静。

“你闲了,进来坐。”老太太热情地向门外的人打招呼,浑然不觉已经有鸟“暗渡陈仓”。小伙子挂着一脸狡黠的笑,走近门口。

这时,树上一只麻雀连叫了好几声,巢里麻雀赶紧大声回应。老太太听到这信号,条件反射似的缓缓立起身,摸起竹杆,仰起头,举起花袖子就往巢上招呼,小麻雀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站在树梢上一阵抗议。

“王奶,你和麻雀有仇呀?你看它都骂你了。”小伙子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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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它骂,听不懂,骂的啥都算它的。”老太太从容不迫地回答着,手扶椅背重新坐下。

小伙子早已笑得弯下腰去。

“咳咳……”

背后两声轻咳响起,小伙子侧脸一看,赶紧把门让出来,其间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二)

走进来的人一脸阴郁。她冷冷地瞥了一眼门边不知所措的小伙儿,也不搭腔,径自朝门里走去。

“玉莹,你咋这会儿回来了?”老太太视力不佳,但是根据身形很快判断出是孙女儿回来了。此时,她挎着红色的提包,怏怏不悦地走近奶奶,背后,小伙子正侧身从门洞中溜走。

“他来干嘛?”孙女朝着门口偏了一下脸,问奶奶。

“二流子,还能干吗?看我赶麻雀呗!”老太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表示鄙视。

“就是呀!奶奶,为什么要跟那几个麻雀过不去呢?”孙女抬头看了看豁口的燕窝,疑惑地问。

“哼哼,咋叫我跟它们过不去呢?谁让它们占了燕窝……”奶奶忿忿不平地说。

自玉莹记事儿起,奶奶用她一张巧嘴和一肚子道理,一直致力于调解民事纠纷——没人发工资,凭经验凭口碑赢得了村邻的信任,威望也高。随着她年龄越来越大,耳朵越来越背,脑子反应也没有那么快了,找她做说客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想不到无事可干的老太太,竟然和鸟杠上了……

玉莹的衣袖被扯了扯,她回过头来。奶奶正一脸担忧地仰脸望着她:“玉莹,咋了?跟奶说说!”

玉莹顺从地低下腰身,挨着奶奶蹲下。

“奶奶,”她轻轻叫了一声,把头放在奶奶身上,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闹矛盾后,就是这样靠在奶奶身上,听奶奶引导着把满腹委屈一点点倒出来,如果是别人欺负她,奶奶也一定会为她主持公道。可是现在,奶奶老了,自己也已经进入了柴米油盐的生活,这次的是非对错能说得明了吗?一来家丑不可外扬,奶奶要想听得清楚,必须靠“嚷”才行!二来对错的界限在哪里。更何况,她不愿让奶奶为自己担心。

“出啥事儿了,啊?”自己耳聋的人,总怕别人听不见,心里一急,就更大声了,直震得玉莹耳朵嗡嗡响。

“奶奶,你别问了。”玉莹竖起手掌揉揉耳朵,烦恼地想,奶奶虽然耐心明白有同理心,可她这听觉,怎么跟她说得成呢?还是等母亲回来跟她诉苦吧。

“不跟我说呀?行。我跟你说说。”奶奶看她不吭声,也不逼问,直接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

玉莹本来就心烦,一想到奶奶可能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更苦恼了,刚想扯由头离开 一会儿,忽听奶奶说,“以前有些事没给你说,是怕你不懂,现在可以跟你聊聊了。”

“什么?”玉莹大声问。

“是我在原来那家的事儿。”

这些事儿奶奶以前只是说个大概,从来没有细讲过。玉莹一听来了兴致,当即放弃了逃离的念头,拉了把木椅在老人面前坐下。

(三)

奶奶18岁的时候嫁给了前爷爷,前爷爷是位私塾先生。虽说是媒灼之言,父母之命,但爷爷对这位大眼睛且有几分个性的媳妇儿还是打心眼里喜爱的。一般情况下,作为新媳妇儿的奶奶对婆家人是谦恭的,偶尔遇到有争议的事儿却并不盲目顺从,这是奶奶的个性使然,并非刻意为之,婆婆虽然心有不满,但总想着调教要有个过程。

不知什么时侯,前爷爷的婶子,和婆婆的关系热络起来。她是一位能说会道性格刁钻的女人,总能在奶奶正常的说话做事间挑出许多毛病,背地里再灌输给她嫂子,并讥讽道:“你们家这日子怎么过的,婆婆没个婆婆样儿,媳妇儿没个媳妇儿样儿,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规怕是要坏在你手里。这话别人不会说,咱是亲妯娌的,我才来提醒你的。”

路过门口的奶奶 没听清她嘀咕什么,望了她一眼,她马上挤出笑说:“忙你的,不关你的事儿!”奶奶也没在意,端起一家人的衣服就去了河边。

洗完衣服回家,奶奶满头大汗地刚想坐下喘口气,就被婆婆叫住一通训话:“媳妇儿呀,你也进家快一年了,有些规矩没要求你,是因为才进门儿,想让你有个熟悉的过程。”婆婆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家的规矩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咱不能丢……”

奶奶垂手立着,觉得婆婆今天的态度语气与以往有了很大不同,把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得如此郑重。她一边听一边寻思这蹊跷背后的原因,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坐在桌子后的婶子,婶子正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奶奶心里一阵窝火,但碍于长辈的面子,不能忤逆,就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婶子的常来常往,婆婆变得越来越执拗苛刻,要求奶奶什么都要按她要求的做,稍有不满就搬出家法,不是责骂,就是体罚。

有一次,前爷爷看到奶奶手臂上的淤青,就去找母亲询问,反被扣了“不孝”的帽子,搬出她一人养大儿子的不易,又哭又闹以死相逼,前爷爷虽心疼媳妇儿,但面对“百善孝先”的教条和从苦水里熬出来的母亲,也只好做罢。

深冬的一天,怀孕的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摔了一跤,孩子没了,到家后不但没有得到安慰,还被一顿责骂,说什么心存怨气,刻意害了她的长孙,说什么谁家媳妇儿怎样怎样,以此羞辱奶奶……

隐忍了许久的奶奶,一回屋就哭闹着要寻短见,硬逼着前爷爷写了休书。前爷爷本着息事宁人的权宜之计,果真写下了休书,并于第二天一早将奶奶送回来了娘家,临走留下一些碎银,希望奶奶能吃点儿好的养养身体。

他终究还是没有十分了解奶奶。半月后去接奶奶时,奶奶有休书为证,铁了心不跟他走。

前爷爷伤透了心,从此一蹶不振,染上了醺酒,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冬夜,迷迷糊糊地跨入了荷塘。奶奶的前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久就撒手人寰。

而那块儿据说是风水宝地的老宅,也顺理成章变成了婶子家的。

“唉一一”奶奶叹着长气,抹了抹泪湿的眼眶。

这时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扑楞一声飞进檐下,奶奶将竹杆递进孙女手里,果断地说“赶走它!”

(四)

玉莹手摸到竹竿的那一刻,心头一动。她会意地瞧了奶奶一眼,举起了手中的竹竿。

去年夏天,她接侄子去家小住,孩子向她讲起过,两只麻雀天天来燕巢附近捣乱,趁燕子夫妇不在的时候将卵衔出窝,扔在地上打碎了……

那一对年年回来的小燕子,是因此弃巢的吗?还记得小时候,她常常搬一张凳子,坐在檐下,看叽叽喳喳的小燕子进进出出衔泥筑巢,接着是几个燕宝趴在半圆形的巢沿上,张开黄嫩的嘴角召唤带食物回来的父母……总之,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副多么和谐有爱的画面。

她终于明白,奶奶为何对这两只麻雀如此深恶痛绝。

“又想啥呢?”奶奶拍拍发呆的她,喊道。

“哦!”她回过神儿来。

“你知道刚才那个二流子为什么那么闲吗?”奶奶问。

“为什么?”玉莹疑惑地问。

“媳妇儿和她闹离婚,回家好几个月了。”奶奶的声音仍然很大,自己当初对他有点儿动心的情形,在玉莹脑海中一闪而过。

说别人的家事,得把门关好!玉莹想着走过去锁了门。

“你说婆媳关系出问题,也是常有的事儿,一个不是亲妈,一个不是亲闺女,谁服谁哩,又不是旧社会,要相处好,就得以人心换人心,做儿子的更得会来事儿。虽说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它就得有个理儿!”玉莹在奶奶的注视中点了点头,“偏偏这个二杆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妈和媳妇儿一有点儿事,他就怪媳妇儿,有几回还打了呢!这不,媳妇儿娘家妈来把人接走了,”

奶奶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玉莹问,“记得那年看你们有苗头时,我故意找人向他妈传你坏话的事儿吧!还狠我吗?”

“没有。”玉莹嘴里应着,心里却在别别扭扭地想,现在的也好不了多少!

奶奶好像看懂了玉莹的心事,说:“小飞这块儿就好很多,虽说独生子从小和妈妈亲近,但这孩子能讲通道理,你要和他妈闹什么矛盾了,你得把事儿跟他实打实讲,收着脾气讲。再不行,奶奶找他讲。退一万步说,如果实在讲不通,咱也不过分将就。”

“奶奶?”玉莹瞪大的眼睛望着奶奶,奶奶当了一辈子“家事调解员”,挂在嘴上的也常常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吗?她今天怎么了?

吃中午饭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在饭桌上讲起,邻近小区某家的儿子在母亲的煽风点火下,砍死了媳妇儿的事。

玉莹一口饭哽在嗓子眼儿里,她抬起头时,奶奶正慈爱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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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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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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