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一苇(四)

高先生获得相对自游以后,想画些有意思的画,就是他小时候为了躲避日本人举家隐身游子山那几年里,在稻场上所做的那种恣纵烂漫的画作。但无论怎样努力,在大学学得的精确物象描摹法总会不失时机站出来,强力褫夺他的自油绘画精神。他画出的每一幅作品,都像是机械制作完成。他不得不慨叹,严格的写实技术训练,久而久之不仅改变了他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且不可逆转。那是一种灵魂的改铸,那种限制意识字游的规则一旦形成,其统治力之强大可以渗入地下,并传递给人类的继嗣。就像经历过一场大脑的洗劫,能够重回属于自己的固有思路和思域者,万不挂一。

然而,高尔泰先生或许对那种千人一面的写实描摹绘画技术恨不起来。因为正是那种技术,使他躲过了荒漠的死亡,获得在异国他乡的生存资本。诚如其母所总结的,儿子只要画画,就能走好运,只要写作,就走厄运。为纪念节日大庆,他被接回省城,因为只有高尔泰能画那种篮球场一样大的巨幅画作。大概只有那么大的画才能表达人们近乎疯癫的喜悦。多年之后,当高尔泰夫妇准备离开香江,各方特意为先生夫妇安排了一场画展。那些广受专家和媒体赞誉的用心之作却一幅也没卖出。卖出去的全都是依靠他在学校里学来的那一套技法创作出的消费产品。世界的另一端,先生有幸遇到生命中另一位贵人星云法师。为了解决先生夫妇的生计,法师请他们为西来寺绘制一百幅禅画,寺院按每幅一千美金支付润格。为了对得起星云上人垂爱,先生费尽周折,花重金购得生宣,以水墨渲淡的国画技巧绘制了一批大写意佛像。但众僧并不买账,他们纷纷摇头,说不知道画的什么。无奈之下,高先生只好又改回工笔重彩,尽管神采尽失,却偏得众僧好评。之后还出版了精美画册,星云上人亲自作序,销量可观,收益亦丰。但高先生和妻子蒲小雨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就像他写作《寻找家园》是为了寻找意义,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艺术就不是艺术。

很多时候,真正的艺术,包括文学,无论在何地,也只限于孤芳自赏。赚钱养生,还得依靠那些世俗的低级趣味的作品。生活需要美,但更多的人需要的是整齐划一、千人一面、千年不变的作品去装点他们所理解的美。他们的审美一旦被定格于某一层面,则终身受用不改。似乎他们需要的正是那些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所谓艺术。高先生能活下来,就因为他没有拒绝他们对庸俗、浅薄、僵死、空虚的需求,就像维摩诘现身说法那样,混迹红尘。他在审美的异化时空里获得生存的机会,又无可回避地用异化的审美来消耗自己的生命。就像他最终来到博塞之都,他的本意是要寻找一个远离尘嚣,能让自游精神栖息滋养的清净之地,但他却选择了充满金钱、脂粉和雪茄气味的城市安身立命。先生说,“我这辈子,和沙漠有缘。青年夹边沟,中年敦煌,晚年拉城。拉城是沙漠中的华都,万紫千红相幻,纸醉金迷。就精神生活而言,单一唯物,一如城外风景。是一个双重沙漠。”他在属于他的晚年再度选择步入异化空间。他在烟花万重、炫丽缤纷的博塞拉城之万家灯火所映衬的深邃夜空,看到无尽的荒凉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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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hang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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