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树下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壹)
鬼是没有记忆的,他们只有未了的心愿。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上弦月高挂在空中,为大地披上一层白色的清冷,才淋过雨的树木和泥土,散发出来的潮湿气味如发霉的枯木令人止不住作呕,在这片压抑的空旷中,一小团蓝色影子在一棵松柏树下隐隐晃动。
我向着那团小小的身影走近,她大大的眼睛也同样看着我。
“小孩,你还在等吗?”她听到我的话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三次看见这个小孩,准确地说是一只小小的鬼魂,约莫五岁的样子。
“小孩,你再不去投胎,会魂飞魄散的。”她依旧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坐在她的身旁,将她冰凉的小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传说中的阴阳师,行阳路,制阴事,凭生断死,驱策鬼神。作为一个自小可以看见鬼魂却无法超度鬼魂的通灵人,我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是可以作为一道桥梁,通过和他们的肢体接触,感知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同时将他们生前的记忆在传送给他们罢了。
小孩叫梦璃,一个很美的名字,只是这个很美的名字如今成了尚存人世的梦里。
“小孩,如果等不到她,你在人间留的时间太长,是会魂飞魄散的。”我再一次强调了“魂飞魄散”这个词,她终于肯转过头看向我,同时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姐姐,其实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但我就是觉得,我应该在这里等一个人。”小孩好看的眼睛里露出茫然的雾气,没有流泪。
人间渺渺栖百鬼,天地四处皆为家,鬼是没有记忆的,他们只有未了的心愿。但我清楚,她要等的人是她的妈妈,她身旁这棵小小的松柏树,是她妈妈在她去世后亲自为她而种,如今成了她尚未完成心愿留下来的最后一处栖身地。
“小孩,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你要等的人。”
“真的吗,姐姐?”
“真的。”在五年前,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可怜的女人时,就有一种想法,我要为她们做点什么,只可惜时光蹉跎,分分合合,五年前的一次偶然相遇,之后再也没了交集,直到三年前再次遇见,那个念头又重新升起,而我,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小孩的灵,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她。鬼魂只有了了心愿,才会放下执念,不在人间漂泊,去她该去的地方。尽管身为一个普通的通灵者,我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她重现一次生前的事,帮她圆一个梦。
“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也是和我一样不知道去哪里吗?”隔了一会儿,小孩又问我一个问题。
“是啊,姐姐也是和你一样,没地方可去。”
“姐姐,你也好可怜,那姐姐知道我生前是什么样子吗,我想看一看。”
“小孩,闭上眼睛。”轻轻拉过小孩冰凉的手,有些不忍地放在我的掌心。
(贰)
在这个世界,新生和死亡从不冲突。
洁白的病房里,一个女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从她满是血丝的眼眶中很明显看出女人才刚刚哭过,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脸憔悴地坐在女人身旁满眼心疼。随后又将视线落在隔壁病床上:那是极其幸福的一家人,他们刚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婴儿时不时的哭声、笑声,都无比清晰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回荡。
男人看着那温馨的画面忍不住红了眼眶,吸溜了下鼻子随即将脸别到一旁站了起来,轻轻拉上了隔在两床之间的帘子。
“325床,这是你们孩子的照片。”一个护士走进来,递给男人一个手机,男人连忙接过,因为动作太快让他转身时候不小心被床前的板凳绊倒,头重重地磕在了病床前的护栏上,但他似感觉不到疼,而是连忙将手机递到床上的女人面前,和女人一起看起来。
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个看上去实在可怜的婴儿,她的嘴里插着一蓝一白的呼吸管和一根细长的胃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因瘦弱的身体扛不住药物和机器治疗的刺激,婴儿的身体明显有些浮肿,屏幕里的她闭着眼睛看上去毫无生气,但眼角的泪清晰可见。
“梦梦,梦~~”看到的第一眼,泪水就汹涌而出盖满了女人整张脸,她用力抓着男人的衣袖才不至于自己晕厥过去,刚做完手术的身体因为痛哭扯得腹部伤口又重新裂开,血迹很快打湿无菌贴并隐隐渗出收腹带,双重疼痛让女人额头的冷汗止不住顺着眼泪一同流出,但她还是咬着牙用那双早就模糊的双眼拼命地盯着屏幕里的女儿。
“岚岚,这就是,我们的梦梦,她……”饶是男人再坚强,看到屏幕里女儿这副模样,也哽咽到说不出话,拿手机的双手早就颤抖得不像样子,但他仍苦苦撑着,握着女人同样颤抖的双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屏幕里的婴儿是这对夫妻的孩子,实际上他们本来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因为突然早产和抢救不及时,导致在送去医院的路上腹中一个就已经胎停,而另外一个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女儿也因为肺发育不全患有严重的呼吸窘迫综合症,让她自出生那一刻就在与死神赛跑,日夜只能呆在重症监护室里,陪伴身旁的只有呼吸机和制氧机这两台冰凉的仪器。
隔壁床逗孩子的笑声仍在继续,并不厚重的帘子仿佛隔出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悲痛欲绝。
“姐姐,床上那个小孩就是我吗?”一直静静感知着的小孩,突然睁开眼问我这么一句话。
“是的,小孩,床上那个人就是你,正在哭的,是你的爸爸妈妈——赵飞和夏岚。”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出来不是那么悲伤。
“姐姐,为什么我看着他们,这个地方会很不舒服。”小孩说话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鬼脱离了肉体作为一种灵的存在,是感受不到痛苦的,他们只能感受到生前死亡带来的窒息感,但小孩却能察觉到亲人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
“因为爱,小孩。”沉思了一会儿,我选择用这三个字作为答案。
“爱,因为爱。”小孩喃喃地重复着,认真琢磨着这个对她来说很难理解的字。
“姐姐,他们是不是很爱我?”
“是,很爱很爱你。”我抬起手覆盖住了小孩的眼睛,然后将她的手再次放在我的手心,继续感知生前。
(叁)
如果下跪可以挽救孩子生命,病房里一定跪满了永远不肯站起的父母身影。
“求你救救她,林医生,求你们救救她。”
充斥着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男人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拽着主治医生的衣服。他们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大战。一直监测着的心电监护仪和血氧饱和仪突然疯狂地发出“滴~滴~滴~”的危险提示,饶是病房里站着几个经验丰富的医生,面对一个因为缺氧出现窒息困难的婴儿,也只能是手忙脚乱地调整吸氧机的浓度,做着心肺复苏来努力让床上已经面色发紫、四肢屈曲的婴儿恢复正常,好在一番折腾下来,床上的人面色终于有所好转,监护仪上的数字也慢慢恢复正常。
“不是我们不救,是你女儿这种情况,我们县城的医疗水平不够,救不了,还是把她转去市里医院吧。”主治医生颇为无奈地说话的同时,想拉起跪着的男人。
“林医生,求求你们了,求你们救救她,先让她在这儿治疗,稳定下来后我们就走,我们立刻就走,求求你们了,医生。”男人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连续多日的操劳早就让他体力不支、心身疲惫,还有意识跪在这里全都是靠着一股让女儿活下去的念头在支撑。
“这……好吧……,不过你们需要签一份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叹了口气,伸出手拉起男人,同时扶起了那个一遍遍亲吻着孩子额头跪在孩子床前的可怜女人。他心里明白这对夫妻的不容易,也知道在孩子极不稳定的情况下,没有呼吸机只凭氧气袋送去市里医院,根本就是开玩笑,氧气袋里不够稳定的氧气浓度一旦超出婴儿接受范围,就会出现像今天一样的休克,甚至更严重的后果。林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婴儿,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让他们留下来治疗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病危通知单上,夏岚和赵飞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会是如此沉重,那张“病危通知单”就像一张催命符,让他们疼得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被狠狠扯出。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你们女儿的情况,她随时都可能会……不过,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林医生望着面前一脸憔悴的夫妻,他比普通人更能体会到照顾这个脆弱生命的不易,那是需要不眠不休、一刻不敢懈怠的守护,无论是吸氧机的浓度、心电图的指数,血氧饱和仪上的数字,以及每次用胃管引流时的喂奶,都不能出现丝毫差错,这对于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普通父母来说是巨大的挑战,但是这对夫妻不仅没有放弃,他们甚至坚持了一个月,让一个出生三斤不到的婴儿涨到了五斤的体重。
“林医生,你糊涂啊,市里医院让他们回家治疗,明显就是已经放弃了,你为什么不态度坚决点让他们去别的医院,那孩子万一真的在我们医院……难保家属不闹事。”一个看上去比林医生年长几岁的人,看到那对夫妻前脚离开办公室,他后脚就连忙推门进来坐在林医生面前,说话的同时手里翻看着厚厚的一沓病历。
“高主任,我也知道像这种情况,孩子存活几率很小,但是今天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让他们走,才是真正地害了他们。”
“那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如果那孩子在咱们医院出了事,家属来闹事怎么解决?林医生,咱们在这医院见证这种生离死别场面还少吗?你好好想想吧,就这两天赶紧让那孩子转走。”
高主任说完这番话就关上门离开了,林医生拿起高主任撂下的病历再一次仔细地看起来,赵梦璃,小孩的名字很好听,只是他的目光落在诊断证明那一栏时,黯淡了几分:房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肺动脉狭窄,先天性喉喘鸣,贫血,呼吸窘迫综合症……
“姐姐,我为什么躺在那里,不哭,也不笑?”一直静静感知着的小孩再一次睁开了眼,眼里的雾气比刚才更浓。
“因为你身体没发育好,你还不会哭和笑。”
“姐姐,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三个月的时候。”
“他们坚持了这么久吗?”
“是的,你的爸爸妈妈为了你,坚持了很久。”小孩听到我的话,轻轻地抽出了一直被我握在手心里的手,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姐姐,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这个地方更疼了。”她指的,依旧是胸口位置。我看了一眼小孩,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钟,尽管很难过,但我不得不离开了,和鬼在一起的时间只能有一刻钟,一旦超出这个时间,不仅会影响我的运势也会影响到我通灵的准确性。
“小孩,我要走了。”
“姐姐,你还来吗?”
“来。”我不光要来,我还要帮她完成一个心愿。
(肆)
阴阳分两路,人鬼皆殊途,人知鬼恐怖,鬼晓人心毒。
我见过小鬼三次,也见过女人三次。
没有开灯的楼道一片漆黑,堆放在角落里连续多日不曾倒的垃圾,恶臭正一阵阵从空气中四散开来,正当我习以为常迈着不轻不重的步伐上楼梯时,一声很轻、很痛苦的干呕,清晰地在身后响起。若不是惨白的月色顺着窗户爬进来微微渗了一丝光,我很难确定,那个披着一头长发半跪在地上拼命抠着自己喉咙的女人,是一个人,不是鬼。
“你,还好吗?”我拍了拍女人的背,递给她一张纸。
“谢谢。”女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又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和溅落在身上的呕吐物。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凉薄和轻柔。我下意识地摇头,随即想到这么暗的环境她应该看不见,于是便开口道:
“没有吓到我,你,是身体不舒服吗?”这次,女人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微微道了声谢,随后便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关门声。我也拧开房门回到了自己屋子,换鞋的那一刻突然想到:女人应该是光着脚的。
女人叫夏岚,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第二天照旧很早起床出门,经过她家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清晰的责怪:都五年了,还不准备怀孕给我们赵家留个后,你是想让我们这一辈子抬不起头,出去被别人笑话吗?以前那是个丫头,没了就没了,你还年轻,赶紧给我们老赵家再怀个孙子。
我认识这声音的主人,是夏岚的婆婆,也拜她所赐,我能见到鬼这件说出去并不怎么好听的事,在整个小区成了不算秘密的秘密。责骂仍在断断续续传来,正当我没了想听的兴趣准备离开时,夏岚突然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的眼眶红红的,见到我的瞬间表情有微微的错愕和尴尬,随即很快又别过脸。
“夏岚,能聊几句吗?”在她准备下楼离开时我叫住了她,她点了点头,瘦弱的身影在随着一阶一阶楼梯下去的时候,因为抽泣明显抖得更加厉害。我跟在她的身后,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地上楼梯某处:那是一堆模糊不堪的呕吐物,呕吐物的旁边有一粒明晃晃的白色椭圆形药物,上面有凸起的薄膜包衣片,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和我多年来吃的一样的药:抗抑郁的帕罗西汀。
“你,真的能看见鬼?你能不能让我再见一次梦梦?”当我们在一处僻静的公园里坐下来时,她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是她第二次问我,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问过这个问题。
那一天,她的孩子离世,那一天,也是我那应该被称作父亲的人,过世的日子。我至今都还记得,抢救室外女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反观我,站在一个同样宣告抢救无效的死人面前,一脸平静。
“你终于死了。”抢救室外除了孤零零的我和他们一家,就是几个医生。我望着面前男人的鬼魂,毫不在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神经病吧这人,真是没心没肺,亲人都死了一点都不难过。”夏岚的婆婆,两手插在兜里,干干的脸上没有一滴泪,以为我对空气说话,声音并不低地咒骂了这么一句。
“医生,你说这人,会不会亲人的死亡对她打击太大了,可是她怎么一点都看不出难过,……”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我一眼,小声问了她面前医生那么一句。
别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冷淡,就像我也无法理解,一个亲生父亲怎么会嫌弃自己的女儿能见到鬼,因此便瞒着妻子想丢掉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我恨那个男人,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这么多年一个人长大,如果不是他,母亲不会在去寻找我的路上出了车祸,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没有亲人,不知什么是家。
“你死了都还在厌恶我是吗?”看着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如今只是一个鬼魂,却仍旧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让我忍不住再次质问出声。
“她是在和死人对话吗?”护士有点看不下去,对医生使了眼色便离开了,夏岚的婆婆也是骂骂咧咧说着“神经病”之类的话,一个人径直先走了出去。
我别过脸,无视这个鬼魂会漂去哪,静静地看着夏岚和赵飞死死拉着床上已没有生命体征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不肯放手,同样是为人父母,他们对一个接触只有三个月的孩子就已经有了无比深的感情,而一个和我相处了六年的父亲,却是舍得将我说扔下就扔下,想帮助他们的念头,就在那个时候强烈的萌生出。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八岁,一个真正成熟的通灵人,只有过了18岁的成人礼,才能通过与鬼的接触让那些已失去记忆的鬼魂感知生前,才能为活人编织一场梦。
然而,医院的匆匆一遇又一别,我们都消散于茫茫人海,直到三年前我再次遇见她。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做一个梦,梦梦,梦梦她,好久都没有来过我的梦里,她一定恨着我,责怪是我害死了她……”在我还想着遥远的事情时,夏岚开口带着哭腔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我没有办法帮你,不过,我可以让你见到她,在极阴之日。”
“真的吗,我能见到梦梦?”夏岚显然不敢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不知道,其实五年前我就想过要帮她,甚至在三年前,我还见过她一次。
(伍)
在我还不会爱的年纪,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
我第二次遇见夏岚,是在三年前,依旧是在医院,她看的心理医生也正是多年来一直治疗我的心理医生—罗复生。可怜的女人面色憔悴,回答医生问题时也是提不起精神。她一直低着头,未曾注意到刚拿完药从她身边离开的我。我在走廊坐了很久,直到她出来。
“罗医生,刚进来的患者,她怎么了?”
“她也是抑郁症,不过这位患者跟你情况不同,她的心里一直有种强烈的‘自我暗示’,那种自我暗示不断提醒着她:孩子是因为她而死,这种‘自我暗示’很可怕,一旦她在心底彻底认定,那么这种暗示就会转化为强大的负罪感,从而让患者想不开。另外,她的家人对此毫不知情,每天还在给她施加压力,让她生孩子。这下,我是真的遇到一个并不太好医治的患者了。”
那是我认识罗复生的第四年,四年里,他不仅是我的医生,更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他会关心我的境况,会告诉我怎么释放内心的压力,他不拿我当神经病,也不觉得我是怪人,他说过很多次可以领养我,都被我拒绝,我始终觉得像我这样一个能看见不干净东西的人,本身就是个不干净的人。
“我不该对你透露患者隐私的,犯忌了,孩子,回去吧,她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他说话的同时笑了笑,连同脸上已经有些年岁的褶子都跟着在笑。我不知道父亲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但他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世界上所有善良的父亲,就应该是他那个样子。
“我见过这个女人,也许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孩子,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没有说话,转身准备离去。
“孩子,你再考虑考虑做我女儿吧,我和爱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女儿,我希望你能答应,孩子……。”他的话还在身后清晰地传来,心里的某个角落再次微颤了下,我关上门,将他还想说的话隔在了厚厚的玻璃门后。
我要怎么去接受一份亲人的爱,在我还不懂爱的年纪,我只学会了恨。
但帮助夏岚的心,在那一刻更加坚定,我决定要试着去找一找她孩子的灵。这对于我来说并不难。于是我找到了在松柏树下的小孩。
第一次找到小孩时,她的灵很微弱,一小团蓝色的火焰随时快要熄灭,我明白她太小,不能沾染太多阳气,只有等时机。第二次见到小孩时,夏岚的精神状态却很不好,抑郁症不仅折磨人的精神也摧残着人的肉体,被她家人整天当成神经病一样关在房子里,哪都不让去。
但小孩的执念很深,纵使没有记忆,她依旧在松柏树下一直固执地等着。
(陆)
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安心离去,让活下来的人继续活着,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
极阴之日的月亮,散发着比平日里更惨白的光,无人守护的森林里,树木丛生,在一众高大笔直的白桦林里,那一棵小小的松柏树显然不怎么醒目。借着明晃晃的月色,夏岚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并扑了上去,五年的自责、思念、麻醉、让她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梦梦,梦梦~~,妈妈来看你了……”
“小孩,她就是你的妈妈,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我对着一直静静地站在我身旁的小孩说了这么一句,他正认真地看着那个趴在一抔黄土面前痛哭的女人。
“你是在和梦梦说话吗,梦梦,梦梦你在哪里?”
“夏岚,我会将自己的身体借给梦璃,你和她说说话吧。”然后,我牵引着小孩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梦梦,对不起,插在吸氧机上的线掉了,妈妈竟然都没有发现,那是你的命啊,是我害死了你,所以你才不愿意来梦里看我,你一定觉得是我不想要你了………”。夏岚早就将我疯狂拥进怀里,她知道,这一刻,我是梦璃。
“这么多年,我和爸爸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我们一直都在想你,梦梦……”夏岚脸上眼泪掉得厉害,我从没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那么多的眼泪,我总觉得眼泪是一颗颗流出而不是从整个眼眶涌出。
“梦梦,妈妈最初的时候还梦见过你,梦见那棵松柏树越长越大,松柏树下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我知道那就是你,但隔着朦胧的雾气却让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你的面容,很多次我想上前去抱抱你,让你别走,但每次我一靠近,你就跑了,后来,你再也不肯来我的梦了,梦梦,你一定很恨我没有照顾好你。”
“梦梦,你太疼了,一定是太疼了,才想离开我们,才带着一身病痛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妈妈,我不怪你们,我没有怪过你们。”小孩尽管不记得那些病魔带来的疼,她眼里的雾气因为夏岚的话变得更加浓。
“妈妈,我一直在松柏树这里等你,等你来看我,妈妈,我如果去投胎了,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小孩借助我的身体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夏岚抱得更紧了,冰冷的泪滴在脸上,胸口疼得厉害。
但时间总有个尽头。
“夏岚,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从夏岚的怀抱里抽出,小孩也从我的身体离开。夏岚依旧满脸是泪用不舍的眼神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心里会放下,那些深夜里偷偷吃的抑郁药,那些一直藏在心里的愧疚,那些过不去的坎,我知道,她都会挺过去。
我们在松柏树下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
半年后,夏岚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我看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一旁的赵飞看向她时满脸宠溺,甚至那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婆婆也扭头在看她满脸关切。
我会心地露出了笑容,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会好起来。
其实在那之后不久,我又去了一次松柏树下,那棵小小的松柏树下再也没有了一团蓝色人影。我想小孩应该是去了属于她的地方,和小孩最后一次对话,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姐姐,我以后会去哪里?”
“你会投胎,会轮回,然后找到归宿。”
“那我还能继续当他们的孩子吗?”
“会的,小孩。”
“叮叮~~”
手机上又传来一条消息,我点开看了一眼,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忍不住扬起唇角回复道:
“好的,爸爸,我中午回来吃饭。”回复完消息,我走近书桌旁,拿起一瓶被遗忘在书桌角落许久未开封并且落了灰的帕罗西汀,丟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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