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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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暖风拂面,吹散了一冬的寒气。
这一日是秦丞相五十大寿,相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秦丞相圣眷正隆,前来祝寿的官员比肩接踵、络绎不绝,礼品堆成了一座小山。
宾主分席落座,正房夫人秦王氏带着几位姬妾向秦丞相敬酒。秦丞相素爱炫耀姬妾美色,常令她们抛头露面。众宾客顾着艳羡,亦不觉有何不妥。只见几位如夫人披红挂绿,浓妆艳抹,或标致或妩媚,让一众宾客看直了眼。
走在最后的是秦丞相新娶的小娘,穿着一身淡蓝衫子,略施粉黛,在这般热闹场合,神情却极淡漠。似是玉体有恙,眼睑低垂,恹恹欲睡。
那小娘拿出一条丝帕擦拭了酒盅边沿,斟了一杯酒,缓步走到秦相身前,举杯祝颂:“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语声轻柔,有气无力,如诵书念经一般,不带丝毫感情。秦丞相满面喜色,竟不介意,接过酒盅饮下那杯绿酒。扯着她的纤手,在自己身旁坐下。
秦丞相正自和宾客说着话,嘴角突然沁出一缕血丝。他以为是涎水,顺手一抹,却见袖口一丝鲜红。秦丞相大惊失色,不停地抹着,嘴角的血丝却越来越多,先是细流,慢慢地竟是喷涌而出。秦王氏早已觉察到丈夫的异样,扯着嗓子喊道:“叫大夫、赶紧叫大夫!”
小娘扶着秦丞相,用丝帕替他擦着血渍,樱唇凑近他的耳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秦丞相死死地攥着小娘的手,浑身颤抖,嘴唇嗫喏着,却发不出声音。末了,身子一歪,栽倒在桌面上,鼓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直至断气也不曾阖上。
当朝丞相在寿宴上中毒身亡,震惊朝野。皇上龙颜大怒,召令素有能吏之称的大理寺卿沈昭主理此案,限期审结。
寿宴当日,沈昭因公务繁忙未曾赴宴,只差人送了寿礼。接旨后,他翻阅案卷,提审了秦王氏、相府管家一干人等,将怀疑对象锁定为最后敬酒的小娘。他派人查了小娘的底细,得知她原本是相府丫鬟,不知怎的被秦丞相看中,升了如夫人。前不久,小娘在长生库典当了一包金银首饰,价值不菲。
谋财害命、携款潜逃?沈昭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立刻否定了。凭着多年办案经验,他隐隐觉得,这桩案子别有隐情。
沈昭心中疑惑甚多,故而没有公开提审嫌犯,只差人将她带到内堂问话,命书吏在旁记录。
那位小娘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难忘的美人。她身形瘦削,面相柔美中不失刚毅,神色从容,完全没有杀人后的惶恐。身处衙门,接受审讯,却像是赴宴做客一般。这是一个经历过风霜的女子,沈昭没来由地想起雪中红梅,雨后芙蕖。这样的女子,本不该给人做妾。
“秦谢氏,你可知本官为何提审你?”沈昭厉声问道。
“大人,奴家姓谢名贞娘,不叫秦谢氏。”淡蓝衣衫的女子直直地望着沈昭,眼中有几许骄傲、几许嘲讽。言下之意,压根就不承认秦丞相是她的丈夫。
沈昭一怔,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佩服来。一旁的小吏看不过眼,喝道:“大胆,休得无礼!”
“无妨!”沈昭语气温和了些许,“谢贞娘,你可知本官为何提审你?”
“因为,我毒死了秦桂那个老贼。”谢贞娘冷笑道。
沈昭又是一怔,他审过无数犯人,大部分都是矢口否认、百般抵赖,有些犯人在如山铁证面前都喊冤喊得哭天抢地。审讯刚开始就昂首认罪的,她是第一个。
旁侧负责记录的书吏也僵住了,墨汁滴在白纸上,竟忘了落笔。
沈昭想起秦王氏描述过秦丞相死不瞑目的情形,问道:“秦丞相临终前,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对老贼说,腹中的贱种已经被我打掉了,我要他断子绝孙。”谢贞娘答话时,语气说不出的怨毒。那怨毒之中,隐隐又有几分凄凉。
沈昭再次震惊。这种以自损来报复别人的法子,若不是对那人恨极了,怎会使出来?“你和秦丞相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般处心积虑地报复他?”
“我与他有何深仇大恨?”谢贞娘喃喃道,清亮的眼睛突然盈满了悲伤。“大人可愿意听奴家讲一个故事?”
沈昭微微颔首。他既已猜出此案别有隐情,自然要挖出背后缘由。
谢贞娘目光中尽是缅怀之意,沉默片刻,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奴家是旧都人氏,祖上世代从医。一家人的生计,全靠医馆维持。爹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为了让我将来顺利接手医馆,自懂事起我就在医馆帮忙。原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着安定的日子。直到五年前,京都大乱。周围的人纷纷传说,敌国军队快要打过来了,赶紧逃命。爹爹关闭了医馆,收拾细软带着我和娘往南方逃去。”
身为官吏,沈昭对那场动乱有着更深刻的印象。敌国军队长驱直入、逼近京都,皇室和百官落荒而逃。那时沈昭在南方为官,听闻此事,悲愤不已。朝廷任由北方大好河山沦落敌手,一路南迁。北边的百姓却遭殃了,背井离乡、家破人亡,苦不堪言。贞娘一家,不过是当时的一个缩影。
“我们逃了几个月,盘缠快用光了。还未找到落脚之地,就遇上了强盗。我眼睁睁地看着爹娘被强盗杀害,看着他们狞笑着向我走过来,便拔出了爹爹为我准备的匕首。若是不能和这帮强盗拼命,我便是自己抹了脖子,也不受他们的凌辱!”谢贞娘说着,唇边忽就有了一抹温柔的浅笑,“这时,一个将军骑马路过,将军在马背上挥舞着长枪,杀了离我最近的强盗,其余几个吓得落荒而逃。”
说起将军,沈昭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当今之世,带兵之人不少,当得上“将军”二字的,在沈昭心里却没几个。沈昭与那位将军同朝为官,并无私交。但他素来佩服那位将军的为人。只可惜……沈昭收敛思绪,听谢贞娘讲下去。
“将军帮我安葬了爹娘,又给了我一些银两,指引我去安全的地方。我当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他。好像天下之大,我已无处可去,只有跟着他,才是安全的。”谢贞娘回忆着少女情怀,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他自然是不同意,说他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军营里也不能带女人。我听他这么说,便去买了一身男人衣裳,速发改装,把自己扮成一个男子。我问他,这样总可以了吧?他虽然哈哈大笑,却还是不同意。最后,我只能以死相逼,说什么也要留在他身边。”
谢贞娘笑了笑,望着沈昭,“大人是否觉得,我太过任性了?”
“带着女人行军,的确不方便。那位将军同意了么?”沈昭明知不合适,却也知道面对这样执拗决绝的女子,怕是很难拒绝她的要求。而且,那人若是拒绝了,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不,他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谢贞娘道,“可我既然知道他的名号,又岂会由着他在我眼前消失?我穿着男装去他的军营报名参军,那招募官见我身形瘦弱,打发我去了伙房。那时我虽见不着他,可只要想着他每天都在吃我做的饭菜,心里也是欢喜的。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伙房师傅让我给将官们送饭。我端着饭菜走进帅帐,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沈昭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时隔一年,改了装扮,对方还记得她,对一个少女而言,已是莫大的欣慰。
“他终是不忍心,没过多久,就把我调为亲兵。每当我值守时,就能见到他。他怕我暴露身份,从不与我讲话。可他每次经过我身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我都能看出,他心里有我!”谢贞娘脸上挂满柔情蜜意,像一朵怒放的丁香花。“那几年行军条件极为艰苦,他率领将士们屡战屡胜,收复许多失地。他治军严格,与百姓秋毫无犯。即便遇到粮草不济,宁愿与士兵们一起吃草根啃树皮,也绝不允许部下侵扰百姓。那时我总是想,我是有多幸运才能认识他、追随他。”
“军队逼近了旧都,眼见恢复有望,我心里的激动无以言表。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乡看看,却不知爹爹的医馆还在不在。”谢贞娘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显然事情不尽如人意。
沈昭面色沉重,笼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微微颤抖。谢贞娘所描述的将军,与他心中敬重的那个人渐渐合二为一。他隐隐猜到了那位将军的身份,在心里叹息着,若真是那个人,那么谢贞娘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就情有可原。
“那一日,大雪纷飞,将军带着我和几个亲兵去附近山上勘察地形。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返程时我的腿脚都麻木了。他见我跟不上,便下令原地休息,和士兵们一起抓了干净的雪充饥止渴。”
“我一坐下,眼皮便开始打架,怎么也睁不开。他悄悄绕到我身后,往我衣领里塞了一个雪球。我一下子就被冰醒了,看见他在一旁开怀大笑,几个亲兵也在旁边跟着笑。我恼羞成怒,抓起雪球往他身上招呼,他笑着跑开了。我追着他跑下山,不知不觉就回了营地。”谢贞娘沉浸在那段美好回忆中,眼中泛发着绝美的光彩。“这么一闹,那几个亲兵都看出来了。他们什么都不说,却总是找我调班,把帐前值守的机会让给我。那阵子,将军心情极好,偶尔叫我到帅帐里叙话。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不再掩饰他的感情,对我诉说他的心意。”
沈昭却不知那人还有如此细腻和柔情的一面。印象中那人温文儒雅、沉着冷静,既能与一众文豪吟诗作对,又能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这样的男人,寻常女子是配不上的。此刻沈昭看着谢贞娘,却有种郎才女貌的感觉。谢贞娘身上有种果敢勇决的气质,正好配得上那人的刚毅挺拔。英雄美人,本该是一段人间佳话。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该多好!
“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欢喜、他的兴奋。可是,营帐里突然来了朝廷的使者,不止一个,而是一连十几个。这个方走,那个又来了。将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懑与忧伤。”谢贞娘缓缓说着,情绪低落下来。
“有天夜里,我到帅帐前换岗,发现他不在帐内。我顾不上纪律,发疯似的到处找他。找了半宿,终于在营地五里外的湖边找到了他。他一个人在清冷的月色下踱着步子,吟咏着,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
“我听到后面一句,突然就落下泪来。原来他心里那么寂寞,连一个知音都没有。那我算什么呢?这几年,我陪在他身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却始终没能走进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就想回去。却听他喊道,贞娘,别走!”
“以往,他总是和别人一样,叫我小谢。可这次,他喊的是贞娘。我回过头,看见他在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笑的时候,也可以这么悲伤落寞。我心都碎了,暗自决定,再也不离开他身边。就算他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他对我说,贞娘,明天我就要班师回朝,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我愣了一下,问道,将军不是一直在打胜仗吗?眼看就要收回旧都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撤兵?他背转身子说,朝廷不想打了,皇上不想打了,我又能如何?”
朝廷不想打了,皇上不想打了。沈昭明白,短短的一句话,背后却是一场艰难的博弈。南渡之后,朝堂上关于主战和主和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沈昭倾向于战,半壁江山沦落敌手,那些达官贵人们却只顾着醉生梦死,还恬不知耻地指责北伐劳民伤财。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江南的温风细雨把那些人的骨头都浸得发酥了,歌舞升平淹没了他们心中最后的豪气和廉耻。
却有一个人,凭着一份赤胆忠心,一身清名令誉,独立支撑大局。沈昭虽是文官,却着实佩服那人的胸襟气度。可惜,他那样硬气的人太少,身居高位的软骨头太多。他在前方浴血征战,无力顾忌背后的冷箭。他是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最终,却败给了自己的同僚。沈昭静静地听着谢贞娘的讲述,感受着那人心里的无奈与悲伤,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那晚,我陪他在湖边站了一夜,听他说了许多话。我终于明白了,朝廷是什么样的朝廷,皇上是什么样的皇上……”
“放肆!”沈昭忍不住喝道,并非为她言语中对皇上不敬,却是顾忌这些言辞一旦传出去可能造成的后果。他看了书吏一眼,书吏停了笔,并未记录这句。沈昭稍感心安,扭头看见谢贞娘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中一痛——她分明已不在乎任何罪名。
沈昭压住心头的种种思绪,低声道:“后来如何?”
“后来?”谢贞娘神色恍惚,像是梦呓一般,“后来,他对我说,贞娘,我已经决定了,回京之后便辞去神武将军一职。倘若你愿意,我便娶你过门,带你离开京城,找一处乡下过男耕女织的日子。听到这些话,我本该高兴才是,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可是,我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当她说到“神武将军”四个字时,书吏停了笔,怔怔地望着她。一旁的小吏也是目瞪口呆。沈昭却早已猜到,她所说的,正是当朝名将薛鹏飞。
薛鹏飞出身贫寒,参军后凭武艺与智谋屡立奇功,被破格提拔为将军。朝廷南渡时节节败退,军队溃散。薛鹏飞高举义旗勤王,收拢十万散军,力阻敌军于江北。皇上大喜,升他为神武将军,授虎符、命节制三军。薛鹏飞不负圣望,带领将士一路反击,打到了旧都郊外。不料,朝廷竟在此时与敌国达成和议,勒令班师。
众人都知道神武将军回朝后的变故,一时静默无言。谢贞娘也停止了讲述,内堂死一般的宁静。
许久,沈昭打破沉默,“接着讲。”
“回京之后,将军进宫面圣。因我尚未与他成亲,不宜住进将军府,他便将我安置在一个普通百姓家,嘱咐我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我等不及了,就去将军府找他。谁知,将军府大门贴了封条,两个士兵在那值守。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薛将军被抓,下了诏狱。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将军府。”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不是入宫辞官的吗,怎么会被关进诏狱?我跟了他几年,最明白他的为人。他既不贪渎,也不跋扈,克己奉公,一心为国,没有丝毫劣迹。朝廷为什么抓他?他会不会被判罪?还能不能出来?”
“我找了他的几个亲兵,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好等啊,等啊,幻想着他还能出来。谁知,我连他的尸骨都没等到……”谢贞娘的眼泪决堤而出,在她双颊上形成两道溪流。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被判谋逆罪,不知在何处被处死,我连个收尸的地方都没有!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谋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还是被害死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沈昭叹了口气。什么叫天理?上头那位就是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位动了杀机,薛将军有没有罪,又有什么关系呢?沈昭当时在大理寺坐冷板凳,对秦丞相一手炮制的神武将军谋逆案再清楚不过。当时丞相主持议和,敌方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神武将军的人头。秦丞相授意原来的大理寺卿炮制冤案,说薛鹏飞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定了他的罪名。事情一出,朝野哗然,多少大臣上奏,多少士子请愿。可结果呢,贬谪一批、流放一批、杖死一批,朝堂静默了,愤怒悲凉的情绪在民间蔓延。
邦无道则隐,沈昭也曾想过离开那片肮脏的沼泽。可他一旦离开,就等于是给奸佞小人腾位置。他沉默着,隐忍着,等待着。薛将军被害后,构陷他的几个秦党官员相继被刺杀,包括原来的大理寺卿。大理寺乱成一锅粥,案卷堆积了几尺高。秦丞相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手这个烂摊子。沈昭就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一步一步地被提升为新任大理寺卿。
沈昭看着谢贞娘,她看上去那么柔弱,那么无助。可他知道,她比谁都坚强。沈昭在审问行刺案的凶犯时,得知他们有一个组织,专门刺杀秦桂的爪牙。组织首领是一个女子,无论沈昭如何审问——实际上他并没有费心去审,不过是做样子给秦桂看——也没有人招供那名女子的身份。沈昭曾无数次设想,那位女首领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与秦党过不去。今天,他终于有了答案,可随之而来的结果,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谢贞娘却不知已被沈昭识破身份。薛鹏飞被害后,她费了很大周折弄清楚前因后果。然后,她以薛将军未亡人的身份,联合他的一些旧部和几名江湖侠客组成义士盟。陷害薛将军的人,一个一个地被那些义士斩杀。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设计,始终无法接近秦桂这个首恶。而那些义士,也在一场又一场的刺杀中,折损殆尽……
这些事情,谢贞娘自然不会说出来,沈昭也没有问。二人各怀心事,内堂一片静默。良久,小吏轻声提醒沈昭,案子尚未审完。沈昭定了定神,问道:“你是如何进入相府,做了……接近秦丞相的?”
谢贞娘理了理鬓角的散发,缓缓道:“我查清楚陷害将军的主谋就是当朝丞相秦桂,决意替他报仇。可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又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报仇,谈何容易?好在我曾帮爹爹打理医馆,医者,莫不精通各类毒物。我调配了一些无色无味的毒药,然后,大费周章混进了相府做丫鬟。”
“秦桂素来警觉,我等了好几个月才等到一个机会,悄悄把毒药洒在了他最爱吃的糕点上。谁知,秦桂的孙子秦喜到他书房玩耍,秦桂把那碟糕点拿给秦喜吃,阴差阳错把秦喜给毒死了。秦桂大怒,在相府严刑逼供,杖死了膳房主管。我并不想牵连无辜,但将军的仇还未报,秦桂还活着,我也不能站出来承认是我下的毒。”
沈昭几乎忍不住告诉她,秦喜被毒杀的案子是他接手的,他以膳房主管被杖毙、无从追查为由,将案卷压在了大理寺。为此,秦桂对他非常不满,几度想将他撤职查办。沈昭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实则是如履薄冰。
“那次失手后,我一直静默,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有一天,我给夫人端茶倒水时,秦桂看到我了。”谢贞娘面色突然发白,语声微微颤抖,“当晚,我便被送到了秦桂的卧房……”
接下来的事,她不说,沈昭也能想到。沈昭强压住心头怒火,“既然你有机会接近秦丞相,又会使毒,为何……”
沈昭突然怔住,自己竟是遗憾贞娘当时未对秦桂下手么?如此,贞娘便不会受辱。这层心思却不能明说,故而打住话头。何况,他也知道,事出突然,也许贞娘根本来不及筹备。
“自打秦喜中毒身亡后,秦府上下戒备森严,等闲人根本近不了秦桂身边。那晚,我是被秦府的嬷嬷扒光了,捆在棉被里送进秦桂的卧房……莫说毒药,连一条帕子都带不进去。”谢贞娘语声哽咽,双肩不停地耸动,胸口剧烈起伏。尽管已过去数月,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仍旧是她心头的噩梦。她跌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流淌,留下一片水渍。
这是她被提审后第二次失控,沈昭明知那件事对她造成了伤害,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说了又如何呢,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书吏默默地记录着,连字迹都显得有几分沉重。
“大仇未报,自己反被那个老贼凌辱,我便是自尽,亦无颜面去见将军。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孽种不能留!可我冷静下来,却发现这是接近老贼的良机。”
沈昭一听便知所谓的“良机”是何意。秦桂原有两个儿子,长子死于南渡途中、次子病死京都,唯一的孙子也被毒死了,已有绝后之虞。倘若秦桂知道谢贞娘怀孕,贞娘的地位自然不同,往后想要接近他就容易多了。他暗赞贞娘的聪慧,却也可怜她付出的代价。
“我故意露出口风,让府里的嬷嬷知道我怀孕了。果然,当天便有大夫为我诊脉。确定是喜脉后,秦桂高兴极了。没几天,他便纳我为妾,又赏了我许多金银首饰。秦桂对我说,只要我调养好身子,生个大胖小子为秦家后续香火,他还有源源不断的赏赐。”
“我恨秦桂入骨,岂会让他如愿呢,那时我心里已有了计划。确定名分后,我设法为自己配了一副药,把那个孽种打掉了。服侍我的丫鬟怕被牵连,在我的威胁下不敢声张。我一面在秦桂面前演戏,假装妊娠,一面筹划报仇之事。我终于有机会下手了,但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让他静悄悄地死去,我要让他在所有攀附他的人面前,死不瞑目!”
“相府大张旗鼓筹备寿宴时,我就知道,秦桂的死期快到了。我以去寺庙上香祈福为名,出府把秦桂赏给我的金银首饰典当了,换来的银两送给了被杖毙的膳房主管的遗孀。做完这件事,我再无牵挂,静静等待寿宴的到来。”谢贞娘昂起头,粲然一笑,“后来的事,大人都知道了。”
沈昭听完谢贞娘的自述,内心五味杂陈。这个女子果敢、刚烈、有勇有谋。她所做的,是许多人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虽身为女子,却是万千男子所不及。沈昭忽然觉得无地自容,自己身居高位,自以为行事无愧于心。论及大义,却不如一个柔弱女子。
可是这个女子却成了自己的阶下囚,等待着自己的判决。谢贞娘自认毒杀当朝丞相,书吏已记录在案。无论他想用何种办法替她开解,都难逃死罪。沈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相府盘查极严,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有机会向秦丞相投毒?”他这话有几分暗示的意味,希望就此贞娘否认投毒一事,此案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谢贞娘拿出一块丝帕,轻轻拭了眼角的泪,“求大人赐一壶酒。”
沈昭心凉了一截,注视她片刻,向身旁的小吏微微颔首。小吏很快将一壶酒、两个酒盅送至贞娘面前。
谢贞娘用丝帕擦拭了一个酒盅,斟了两盅酒,望着宁静的虚空,眼中盈满柔情。“将军英灵在上!妾与将军今生无缘,愿来世再续旧约。彼时,妾有三愿。”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中流露出无限凄凉、无限憧憬,“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语罢,将一盅酒洒在地上,举起丝帕擦拭过的那一盅,一饮而尽。
沈昭见她眼角沁出血丝,已然明白丝帕上染了毒。眼见她饮下毒酒,来不及阻止,失声喊道:“贞娘!”心痛之下,竟未意识到,自己喊的是她的名字。
谢贞娘双目渐渐模糊,倦极似的软倒在地上。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又见一个清瘦男子走过来,唇角一弯,“将军,你来接我了么?”
逝者如斯,十载匆匆而过。
高宗将皇位传与义子,做了太上皇。登基大典过后,已入馆阁的沈昭上了一道折子,请求新帝下旨重审神武将军谋逆案。这道折子被留中,沈昭又上了两道奏折,言辞更加恳切。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御笔朱批。
几日后的早朝,沈昭在大殿面请新帝重审旧案。随着秦桂身亡,秦党逐渐被分化瓦解,不复当年只手遮天之势。那些被召回的旧臣、新晋的官员、和缄默数载的老臣,纷纷附议。新帝眼见众意难违,遂命沈昭为主审官,召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协理,重查当年的案由。
月余,沈昭与三司长官联名上书,列举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证明神武将军谋逆一事确系诬陷。新帝下诏为薛鹏飞沉冤昭雪。
京郊小孤山,两座坟茔并列伫立在山间绿树下,坟面干净整洁,却不曾立碑。一身便衣的沈昭站在坟前,烧了一大叠纸钱,又将一封书信投进火纸中。
不远处是一片湖泊,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见底。山明水秀之中,碧色掩映着的两座坟茔,格外静谧安宁。
注:
一,文中“三愿”祝酒辞出自五代冯延巳所作《长命女•春日宴》;
二,薛将军吟咏的“欲将心事付瑶琴”句,出自宋代名将岳飞的词作《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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