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可怜我嫁给了个太监,可我却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小娘出身青楼,入了经商的沈家为妾。

  她一直教导我,女子只要能讨郎君喜欢,为其生儿育女,这辈子就有了依靠。

  我谨记在心。

  没料到我十六岁那年,爹爹为巴结绸缎庄的赵老爷,给他重病的夫人冲喜,竟要把我嫁给赵家长子为妻。

  赵楚谡年二十七,性子孤僻,至今未娶,也无人想嫁。

  因为全璟州都知道,他年少时落马摔残了根儿,不能人道。

  与太监无异。

  1

  小娘病逝后,每当我犯错,都会哭诉自己年幼无知,若小娘还活着也不愿看到女儿受罚。

  爹爹听后叹气作罢,偶尔也会给我几两银子,去买喜欢的胭脂水粉。

  嫡姐对此十分厌恶:“沈囡囡,你除了装柔弱扮可怜,就不能学点别的?”

  学什么?

  反正小娘说男子都吃这一套,现在家里有爹爹撑腰,以后嫁人又有郎君宠着,这就够了。

  直到爹爹要把我嫁给赵楚谡。

  一个不能生育的残废。

  爹爹是商人,在利益面前根本不给我求饶的机会。

  出嫁那天,嫡姐亲自为我梳头描眉,还偷偷塞给我一沓银票,声音颤抖:“囡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你留着傍身,不许乱买胭脂水粉。”

  盖上喜帕的刹那,我看见素来高傲的嫡姐红了眼眶。

  新婚夜,赵楚谡掀开我的红盖头,我抬眸,不由得呼吸一滞。

  真是个如玉般清隽俊美的男子,他眸如黑潭,睫如羽鸦,只是神情过于淡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赵楚谡随手将喜帕放在一边,语气疏离:“沈姑娘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我不解:“那你呢?”

  赵楚谡垂下眼:“我睡书房。”

  我想起小娘的话,心道赵楚谡就算残了身子,可到底还是个男子,若能抓住他的心,日后在赵家也有人撑腰。

  于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相公这般贴心,我怎舍得让你睡书房?况且……我既然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人了。”

  赵楚谡微微蹙眉。

  我笑着看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一生,比什么都强,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赵楚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抽出袖子,脸色冷然:“沈姑娘不必担忧,只要你安分守己,即便不讨好我,赵家也无人刁难你。”

  我一噎,顿时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

  他说话怎么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何必戳破让我难堪呢!

  不过,赵家确实无人刁难我,长辈们更多的是同情。

  赵楚谡也整日待在书房中,几乎足不出户。

  我吃得好,穿得好,只是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有些孤单,短短半个月,我却感觉熬了半年。

  思来想去,我端了碗亲手做的甜羹,去找赵楚谡。

  他没料到我会来,微怔片刻,放下手中书卷,问道:“怎么了?”

  我笑道:“没事儿还不能来找你了?这几日跟张妈学了些手艺,你尝尝嘛。”

  赵楚谡垂眸,伸手将那碗甜羹往我面前一推,面无表情道:“多谢沈姑娘,但我不喜甜,更不喜欢被打扰,若没要紧事,你就先请回吧。”

  我心里窝火,什么玩意儿啊!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可毕竟有求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相公,听说南隐寺很灵,我想去给母亲祈福。”

  当然,最主要是想去那附近的园林园会逛逛。

  赵楚谡抬眼看我,忽地笑了:“真的?”

  不知为何,他这笑容令我脊背发凉。

  我愣愣地点头。

  赵楚谡笑意更甚,说道:“难得你有孝心,这样吧,你戒荤吃素一个月,心诚则灵,比去寺庙祈福更有意义。”

  我傻眼了,他怎么这样啊!

  可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我骑虎难下,极为痛苦地吃了五天素,第六天实在受不住,厚着脸皮问丫鬟能不能来点儿荤菜?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是。”

  我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当即摘下耳饰塞到她手里,小声道:“千万别跟大少爷说啊。”

  丫鬟又笑:“少奶奶,哪能真让您吃一个月的素啊!大少爷早就吩咐过,若您开口了,直接端上来便是。”

  我哑然,感觉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可偏又是我自讨苦吃,顿时一股气堵在胸腔里,憋屈极了。

  于是午饭过后,我直接去书房找他,又羞又恼:“相公,你若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直说便是,又何必兜圈子耍我?”

  闻言,赵楚谡头也不抬,反问:“沈姑娘,是你要为姜氏祈福,怎么坚持不下去就怪到我头上?”

  我拧着眉,张了张口又无言以对,僵在原地。

  赵楚谡微微叹气,抬眸看来:“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事吗?”

  我泄气,嗫嚅道:“我想去林园会逛逛,顺便再买两件新衣裳。”

  “好。”

  他倒是答应得痛快,随后吩咐小厮取来银袋。

  2

  这几日大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她把我叫到跟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欣喜道:“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啊,唉...只是为了我这个老婆子,委屈你了。”

  她并非赵楚谡生母,是赵老爷的续弦。

  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赵迎明,年十三,女儿叫赵迎黎,与我同龄。

  大夫人怕我无聊,时常找我过去聊天。

  没多久,赵楚谡就主动找上门,劝我少与她来往。

  他见我一脸迷茫,语气不善:“沈姑娘,我并非姜氏亲生,她这般拉拢你,你不觉得反常吗?”

  我回过神,如是道:“我当然明白,眼下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二小姐操持,可她早晚是要嫁人的。大夫人若真心待我,就会教我如何主内,如何查账,而不是闲聊空谈,听曲唱戏。”

  赵楚谡眼神微露讶异,眉心蹙起:“继续。”

  其实接下来的话我不敢说,但瞧他这架势是已猜到我心中所想,瞒也瞒不过。

  我低着头,小声道:“你无法生育,赵家的产业迟早要交给二公子,待他成婚,家里的事物也会交给二少奶奶。至于我,举无轻重,毫无威胁,大夫人不过是利用我博个好婆母的名声。”

  沉默片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行,不傻。”

  被他这么一笑,我紧绷的弦也舒缓,解释道:“可是相公,我这日子实在枯燥,若有人能陪着聊天总好过憋出病。”

  赵楚谡垂下眼:“你在沈家时都做什么?”

  啊...做什么?

  挑选好看的裙子,研究时兴的发髻,跟嫡姐拌嘴红脸,想办法哄爹爹开心。

  若日后嫁人了,也是一门心思拴在郎君身上,博他宠爱,以防被别的狐媚子拐跑了去。

  可现在,我毕生所学都废掉了,毫无用处。

  见我沉默,赵楚谡略微迟疑,说道:“你若无聊,可以来书房找我。”

  我茫然:“找你做什么?”

  “姜氏不教你的,我教你。”

  我连忙拒绝:“算了吧,这些知识是幼时就开始接触的,并非一朝一夕。况且两个月后我就十七岁了,等学会就是老姑娘了。”

  赵楚谡一脸平静道:“你即便不学,也会变成老姑娘,还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姑娘。”

  3

  翌日在书房,赵楚谡教我记账。

  他身量修长,微微俯下身,我闻到了幽冽冷然的淡香,在酷烈的灼日里带来一股清凉。

  “沈姑娘,你会记账就会查账,日后也不会被人骗。宅内不比庄铺,数额虽小,但种类繁多,比如衣食住行、看病吃药、仆人月银,各房月钱等等。”

  “除了总账,还有各个院子的小账,待你学会后,这个院子的账本就交给你。”

  我既惊喜这份信任,又怕搞砸给他丢脸,执笔认真听他细说。

  可刚写没几个字,赵楚谡就沉默了。

  我抬眸,不解道:“是不是我写错了?”

  他摇了摇头,半带轻笑:“都说字如其人,原来也有意外。”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嘲讽我字丑!

  转念一想,我又心情明朗,打趣道:“那你是承认我漂亮了?”

  赵楚谡抿着唇,眉宇间有几分不悦。

  “好啦好啦。”我败下阵来:“相公,我的出身你也知道,既不是世家千金,也不是大户嫡女,咱们慢慢来,记账练字两不耽误嘛。”

  赵楚谡这才脸色稍缓。

  他生性孤冷,脾气古怪,可教人时却极为宽和,有些点已经讲过两次,我依然没记住,他也不恼,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

  直到第四次,赵楚谡抽出一把戒尺,瞬间变脸,语气严肃:“事不过三,摊手。”

  我幼时曾被先生打过几次,印象深刻,见到尺子就怕得缩脖,求饶无果后,我壮着胆子商量:“相公,你打完我,我就没法写字了,要不先欠着,等今日课程结束,你再一并惩罚行吗?”

  赵楚谡沉吟片刻,点头,执笔在白纸上写了个“一”。

  两个时辰后,纸上写了一个“正”。

  我心里叫苦连天,赵楚谡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草纸上的署名,轻声念叨:“沈囡囡...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小娘。”

  “闺名呢?”

  “没有。”

  “囡,四方围墙,岂不是像座牢笼似的将你困住了。”

  我不禁替小娘感到委屈,反驳道:“这是小娘对我的爱意,她希望我能有个家。”

  赵楚谡愣了愣,哑然失笑:“嗯,我明白。”

  他思索一会儿,执起笔,在草纸上一笔一画,写着:鸢鸢。

  “以后就用这个当闺名吧,愿你有朝一日能像鸟儿般自由,不依附任何人。”

  我没理解他后半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听着还不错,笑着点头:“好。”

  随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日落西山,我正准备回去吃晚饭,忽地被赵楚谡叫住。

  我回头,目光不解。

  他晃了晃手中的戒尺。

  是夜,我掌心火辣辣的疼,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果然身子残缺的人心理也残缺,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4

  我毫无基础,学得吃力,一个多月了,连最简单的账都记不清楚,算盘也扒拉不明白。

  望着红肿的双手,我心里烦闷,内容枯燥不说还总挨打,愈发想放弃。

  踌躇过后,我闷声道:“相公,我不学了。”

  赵楚谡神色平静:“好。”

  我顿时松口气,正欲离开,却见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沓厚纸,递过来:“这都是你平日里写的,留着当念想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腹诽:谁稀罕啊?还不如绫罗绸缎来得实在!

  回到房内,我随手将那堆废纸塞到丫鬟手里,片刻,却听她说道:“少奶奶,您的字迹越来越清隽了,进步真快。”

  我愣住了,接过来一页页翻看着,还真是。

  心里有些激动,以往别人夸我都是模样漂亮,还从没有人夸我学有长进。

  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夕阳未敛,绿树成荫,枝叶晃动的影子映在赵楚谡身上,忽明忽暗。

  他站在桌前,挽着袖子研墨,头也不抬:“过来。”

  我眨了眨眼,知他没放弃我,顿时欢喜溢上眉梢,走过去坐下,又略微忐忑:“相公,我是不是太笨了?”

  赵楚谡神情一凛,垂眼看来,正色道:“你不笨。”

  经他鼓励,我再次有了信心。

  可今日结束后,赵楚谡竟多打了我一个板子,我猛地缩回手,疼得倒吸凉气。

  赵楚谡举着尺,肃声道:“不许躲。”

  我很不满道:“明明都惩罚完了,你还要打!”

  赵楚谡眉心微低,声音有力:“方才那一板,是罚你半途而废,做事不专;现在这一板,是罚你上课游神,心不在焉。”

  我呆住,立马求饶:“相公我错了,就是觉得窗外墙头的小猫很可爱,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楚谡不为所动。

  我撇嘴,瑟抖地伸出手,挨了那重重的一板。

  每晚入睡前,我都暗骂赵楚谡冷血无情,可每日醒来,又感激他肯耐心教我。

  某天我顺口说出了心里话,赵楚谡皱了皱眉:“你又不是为我学的。”

  我困惑:“那是为谁?”

  “你自己。”

  “那我学好了,相公会开心吗?”

  他默了默,道:“会。”

  我更加困惑:“对啊,我就是想让相公开心,所以还是为你学的。”

  赵楚谡一噎,盯着我看了半晌,被气笑了。

  5

  跟赵楚谡接触多了,我发现他性子也没那么古怪。

  赏罚分明,对事不对人,比过去沈家请的老学究强多了。那个老家伙瞧不上我小娘,连带着也瞧不上我,动不动就骂我愚不可及,俗不可耐,烂泥糊不上墙。

  相熟以后,我在赵楚谡面前愈发放松,藏不住话,想问什么便问什么,无论多幼稚的问题他都不恼,耐心解答。

  只是有一点我至今未懂,也不敢问。

  赵楚谡的病本是隐疾,为何会闹得满城皆知?让他连科考都参加不了,永绝后路。

  今日,外面忽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停笔顿住,余光瞥见桌上的戒尺,又紧忙练字。

  结束后,我好奇发生了何事,赵楚谡淡淡开口:“是四房院里在闹,小妾不听话,四婶婶教训罢了。”

  “是玉樱吗?”

  “嗯。”

  玉樱是新买来的丫鬟,因长相娇艳,被四叔纳入房中,对她宠爱得很。

  我皱了皱眉:“四婶婶真是自讨苦吃。”

  赵楚谡抬眼看过来:“此话怎么讲?”

  我知他不喜欢拐弯抹角,于是直白道:“四婶婶又老又丑,玉樱年轻漂亮,是个男子都会喜欢后者,四叔知道后不得更厌恶四婶婶啊。”

  听完,赵楚谡似笑非笑:“四婶婶已经找好了人牙子准备把玉樱发卖出去,四叔也没有反对。”

  我一愣。

  赵楚谡继续道:“假设你是本朝公主,驸马家世显赫,但相貌丑陋,十分不讨你喜欢,于是你找了三个模样出挑的男宠。偏偏有个男宠行事高调,处处与驸马作对,驸马气不过,想把这个男宠赶出去,你会如何?”

  “能如何,反正还...”

  我瞬间无话。

  赵楚谡了然一笑:“反正还有两个男宠呢,对不对?”

  我咬唇,有些不服气,又道:“可那是因为玉樱性子张扬,若她懂得服软也不会落此下场。”

  赵楚谡轻哂,有些自嘲:“你嫁过来前可曾求过你爹爹?有用吗?”

  我哑口无言。

  赵楚谡垂眼,语气淡漠:“无论是谁,在利益面前都是一样的。”

  我好像懂了一点,试探道:“相公,你是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对吗?”

  他似是很满意我的回答,浅浅一笑,点头。

  尽管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可我还是不太能接受,这跟小娘教我的完全不同。

  顿了顿,我又问道:“也...也包括公爹?”

  赵楚谡面露阴郁,垂下眼:“是。”

  如此我便懂了。

  赵楚谡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这般不待见大夫人,定是对其恨之入骨,仇深似海。

  想必,她就是把隐疾散播出去的罪魁祸首。

  曾经我以为的宅斗,不过是妻妾争宠,拈酸泼醋,没料到竟这般阴险歹毒,心狠手辣。

  于赵老爷来说,长子不行了,还有次子,何必为了颗废棋而满盘皆输?

  天下商人皆为利来,也为利往。

  心中不免生寒,若有来生,真希望自己下辈子能当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转念一想到刚刚赵楚谡自嘲的神情,我又心生不忍,诚恳道:“相公,其实嫁给你挺好的,没我想象得那么糟,这是实话。”

  赵楚谡听罢,眼睫轻颤,低低地应了声:“嗯。”

  生辰那天,他送我一件漂亮的新裙子,我大喜:“多谢相公,还怕你会送我笔墨纸砚呢。”

  赵楚谡唇角微扬:“你过生辰,自然要送你喜欢的东西。”

  我捧着新裙子爱不释手,听到这话,抬头看他:“相公喜欢什么?”

  赵楚谡笑容一敛,想了想,说道:“没有。”

  我觉得他这样子像极了庙里的神仙,无欲无求的,怕戳他痛处,不敢再多话。

  急忙进内屋换了衣裳,出来问道:“好看吗?”

  赵楚谡眼里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点头:“好看。”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温和潋滟。

  楚楚谡谡,他人如其名,清雅高迈,俊美如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暮色将至,酡红霞光,窗外微风徐徐,撩拨得松叶沙沙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弦上,荡起阵阵涟漪。

  不知为何,我脸颊发烫,像是清水与热油的碰撞,噼里啪啦,烧灼得要将整颗心融化。

  6

  我时常挨手板,赵楚谡身形消瘦,可力道却很小,有次我疼得大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掌心已血肉模糊,旧疤未愈,又添新伤,原本如脂如玉的素手也惨不忍睹,我硬生生地又接了三个板子。

  可第四个迟迟没落下,我泪眼婆娑,语气不耐:“你要打就快点,别这样折磨人!”

  赵楚谡却收了戒尺,从匣子里拿出金疮膏,命丫鬟给我上药。

  我摇摇头,赌气道:“还差两个板子呢!与其让你日后打回来,不如快刀斩乱麻。”

  “余下的不打了,作废。”

  我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楚谡偏过头看我,窗外金辉洒在他的侧颜,柔和得有些不真实,说话也云里雾里。

  “犯错就要挨罚,如果一味卖乖讨巧,求饶蒙混,只会害了自己,你既已明白这个道理,那我就不打了。但下回再算错账,我照罚不误。”

  我愣愣地看着他。

  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求饶过了。

  只觉得挨手板虽疼,但也能记住很多知识,不冤不亏。

  夏末雨后,天气凉爽。

  青石小径满花香,徐徐清风过草堂。

  窗门大敞,飘进来几瓣桂花,悠悠落在书架上,我踮脚拂去,拾起一本《寓说集》。

  随意翻了翻,见有一页被折起来,好奇地坐在小榻上品读。

  故事大抵是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途中经过一观音庙,便想进去拜拜,不料进去后竟发现观音也跪在石像前。

  书生大惊:“您为何要跪拜自己?”

  观音笑了笑:“因为我也遇到了难处,可求人不如求己。”

  我反复琢磨,思绪逐渐清朗,好似雾散日出,照亮了山谷下的遍野青葱。

  求人不如求己...

  原来如此。

  其实小娘也没错,只是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生存方式。

  我回过神,才发现赵楚谡站在门口。

  他一袭青衫,笔挺如竹,墨发随着步子轻飘,若风中细柳。

  赵楚谡又从书架上找出几本,递过来:“这里面的故事都很有意思,你拿去读,遇到不懂的就来问我。”

  我看着他,傻呆呆道:“相公,我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赵楚谡掀起眼皮,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让我省点力气,能少打你两个板子。”

  我被他堵得没话说,讪讪地闭嘴。

  晚饭过后,大夫人让我过去唠家常,我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谈论间一直谨慎客套。

  大夫人颇为无奈:“你这孩子,都过门半年了,还是这般见外。”

  余光瞥见我手上的疤痕,她心疼地皱了皱眉,叹道:“清辉也真是的,下手没轻没重,也不知心疼人!可怜你呦,跟着他造孽啊...”

  我笑着抽回手,说道:“母亲,相公他不善言辞,可囡囡不傻,知他真心待我好,正所谓现在挨板子,以后甜日子嘛。”

  大夫人表情一滞,尴尬地笑了笑:“我到底是老了,搞不懂你们。”

  回去的路上,赵迎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嫂嫂,眼下母亲病情好转,你又年轻,何必跟着大哥蹉跎呢?他...他毕竟不是良人啊。”

  闻言,我心里莫名酸涩,抿着唇:“相公教我识礼自爱,读书练字,这对我来说,就是良人。”

  倏然气氛僵住,我抬眸,见赵楚谡掌着灯笼,站在回廊。

  赵迎黎心虚地看了眼他,又看了看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羞愧道:“看来嫂嫂说得没错,大哥确实会疼人,竟在这儿候着。”

  说完,她像逃难似的匆匆离开。

  我紧张地看着赵楚谡,他却神色平静,步子轻缓,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夜色浓厚,月光明朗,漾出纯澈的光晕洒在他周身,我心跳加快,忍不住开口:“清辉。”

  赵楚谡脚步一顿,垂眸看过来:“嗯?”

  我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小字很好听,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你知道这其中意思吗?”

  “嗯,‘清辉’二字意味着品行高洁,清正坦荡,如你一样。”

  “我...我是说这句诗词。”

  他声音细若蚊蝇,我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事。”

  赵楚谡垂下长睫,遮住眼底情绪,耳垂却悄然泛上一层绯红。

  7

  嫡姐也要嫁人了,而且要嫁到很远的地方。

  她临走前,我在沈家住了一夜,与嫡姐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囱囱,其实我特别嫉妒你,你样样不如我,却比我会讨人欢心,偏又只惹我生气。可你走后..我这日子实在孤单。”

  “姐,其实我也特别嫉妒你,你样样比我好,我明知身份卑微却又不甘心,总想处处压你一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很想你。”

  黑暗里传来嫡姐的轻笑,停顿片刻,她问道:“你在赵家怎么样?”

  我心头微颤,想到那个不苟言笑,心如皓月的男子,无端溢出几分甜蜜。

  “还不错,若能这样相伴一辈子,足矣。”

  良久,嫡姐叹息,语气说不上悲悯还是欣慰:“你真的变了,也罢,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秋色如火,落日熔金,洒在灰瓦砖墙上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近日,我挨手板的次数极少,字迹也愈发娟秀工整。

  赵楚谡的目光中流露赞叹之色,甚至比我还激动。

  “不错,我就知你能行!”

  我心里陡然淌过一阵暖流,很微妙,很奇特,似乎明白了他最初的用意。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都是旁人赏给我的,若旁人不愿,我就没有了。

  但脑子里的知识,学到的本领,是属于我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赵楚谡手中的扇柄轻轻敲在我头上,问道:“发什么呆呢?”

  我抬眼看向他:“相公,你对我真好。”

  他微微失神,片刻后,嘴角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女子的价值不在皮囊骨相。”

  听他这么一说后,突然让我想起有句话已憋了很久,索性开口道:“相公,我也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于是在赵楚谡迷茫的眼神中,我一字一顿道:“男子的价值也不在床笫之间。”

  话音刚落,周遭空气仿佛为之一静,包括脚踩落叶的咯吱声,暮风掠过的簌簌声,卷帘轻晃的碰撞声……都骤然消失。

  赵楚谡愣愣地看着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直至半晌,他空洞的眼底才忽地一亮,犹如星火点燃黑夜,发出炙热又破碎的光芒。

  他仓惶地垂下眸,踉跄向后退去,慌乱间打翻了桌上的砚台,墨汁翻涌,染黑了雪色长衫。

  又是过了半晌,赵楚谡冷冷道:“出去。”

  “相公…”

  “出去!”

  我鼻尖一酸,一脸懊悔,都怪自己多嘴,戳他伤疤,只好耸拉着脑袋离开。

  自那天以后,赵楚谡开始对我避而不见 。

  我道歉也好,请罚也罢,只要逼急了,他就在屋内狂摔东西。

  旁人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

  不知不觉,又一个秋去冬来。

  大夫人再次患上重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比之前更甚,只能靠汤药吊着。

  明眼人都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这期间,赵老爷给赵迎黎说了门亲事,因婚期匆忙,只能定在年后开春。

  而家中事宜则暂时交由二婶来打理。

  即便我主动去找二婶,自请帮忙,但二婶却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犹豫:“你能行吗?”

  “如果二婶不放心,让我做些琐事也好。”

  二婶沉吟了片刻,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了基础,我上手很快,二婶对此颇为惊讶,偶尔趁四下无人时,她都会叹我命太苦。

  苦吗?

  我忍不住想,以自己的身份,要么嫁给富家少爷为妾,要么嫁给普通人家为妻,但不管哪一个,心思都不会用对地方。

  曾经我看着掌心的伤,难免会觉得丑陋不堪,而现在看着伤疤渐淡,只觉一切都值得。

  除夕夜,就在大家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时,我难得见到了赵楚谡,他却只吃了几口就走了,眼神掠过我时,明显古井无波。

  我强掩心中酸涩,扒拉着饭,如同嚼蜡。

  夜幕烟花绽放,热闹非凡,周遭欢声笑语,我身处其中,却又格格不入。

  总觉得赵楚谡不在,一点儿年味都没有。

  我忽地恍了下神,原来小娘说的“家”,是这个意思。

  空闲整理东西时,无意中发现箱底有嫡姐送我的银票,她当初告诫我不许乱买胭脂粉,我也确实很久没买过了,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即便出门也是去书肆的多,总觉得书中内容精彩连连,比对镜梳妆更有趣。

  夜里因为睡不着,我只想踏着月色,踩着厚雪,独自走走。

  空气舒寒,四下寂静,忽见前方一盏暖光 待看清那掌灯人的面容时,我心头又惊又喜,想奔他而去,可又怕遭他嫌弃。

  对视了片刻后,见赵楚谡已缓缓走来,我只好默默跟在他身侧。

  就这样,两人相顾无话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回到了熟悉的门前。

  见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赵楚谡回望着我:“进来。”

  我先是愣了愣,而后心生欢喜,可我还没来得及收起笑脸,就见他桌上正放着一封和离书。

  8

  屋内烛光摇曳,映入了赵楚谡的眸中,晦暗不明。

  他语气一如初见时那般冷漠:“沈姑娘,这门亲事本就迫不得已,如今你我缘分已尽,不如解婚释结,各自安好!”

  这下我急了:“怎么个安好?我毕竟已经嫁过人了,谁还肯要我!”

  赵楚谡目光垂落:“即便嫁过人,你目前仍是清白之身,不是吗?”

  我咬着唇,鼻尖发酸:“可,可心不清白。”

  赵楚谡听后,身形一僵。

  良久,他才艰难开口:“你年纪尚小,莫要在我这浪费大好年华,不值得。”

  我强忍着泪,摇头反驳:“当然值得……”

  “沈囡囡!”

  我话还没说完,立马被赵楚谡厉声打断。

  此时,他有些气急,慢慢闭上了眼,等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我对你有愧,教你东西不过是想让你日后改嫁,能在夫家有一席之地,不至于受夫家冷眼相待。若因此让你产生误会,还望你及时清醒,回头是岸。”

  “可我就在岸上,还回什么头啊!”

  我胡乱抹了把眼泪,涩声道:“我没误会,你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我那番话,而是因为你发现你很喜欢我,对不对?”

  赵楚谡脸色一变:“你……你不知羞耻!”

  “是,我不知羞耻,可我敢承认,我就是喜欢你,可你呢?逃避现实,自欺欺人,明明被一语道破了,还强撑着面子,虚伪至极!”

  我越说越委屈,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迎来大爆发,直接靠前一步,抬头对视他:“我曾说过,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一生,比什么都强……那时候是假话,可现在是真的。”

  可赵楚谡却努力稳住情绪,一脸决然:“你会遇到更好,更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然后天天与之举案齐眉,绵延子嗣,怎么都比跟着我这个残废强太多。你明明有更好的未来,却偏要深陷火坑,执迷不悟!看来我平时教你的那些都付诸东流了。”

  我气得直跺脚:“你别把我当傻子!”

  随后我压低了声音,灼灼看他:“你这般急着赶我走,是因为大夫人日薄西山 ,到时需要守孝,我就走不了,但那又如何?我从没想过要走啊!”

  “可我也没想过留你!”

  赵楚谡眸光沉沉,声如残骸:“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品行高洁,清正坦荡。”

  “那年摔下马不是意外,是人为,姜氏本想置我于死地,结果我却生不如死。”

  说着说着,赵楚谡的声线逐渐失稳,破碎不堪:“这么多年来……只有报仇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支撑,可姜氏对我百般警惕,我只能找时机,一点点地下毒。但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因此牵连你。所以,沈囡囡,你走吧,别为了一时冲动而搭上后半辈子。”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道:“她做错了事,该受惩罚,可我没做错,你凭什么也要惩罚我?”

  随着烛光逐渐微弱,赵楚谡的眼眸隐在了暗中,不过他仍一字一顿道:“你跟着我,就是最大的惩罚。”

  可我还是一脸倔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清辉,我是心甘情愿跟着你的,除非你嫌弃我出身卑微,是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否则你休想赶我走!”

  赵楚谡紧捏着袖口,指尖泛白:“因为你目前少不经事,自然会觉得我万般好。可你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甚至恨不得对我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即便如此,我仍固执,不肯退步:“明明是你让我不再以色示人,以貌博欢,是你让我脱胎换骨,重获新生。面对这样的你,我怎么会后悔?更别说恨了。”

  “沈囡囡,你现在只想着眼前安生,不想日后心酸,怕到时哭都来不及!”

  “书中说,人生于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正因时光短暂,更要珍惜当下!相公,我为何要因日后一些不确定的事,而放弃此刻已确定的幸福?”

  “囡囡也好,鸢鸢也罢,与你相伴终生,心若浩瀚苍穹,此生此世,绝不后悔!”

  此时,烛光已燃尽,寂静的黑暗中,只听见赵楚谡的沉沉呼吸。

  良久。

  我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料一下子被他拉住了 ,我顺势跌进那宽厚温暖的怀抱。

  因为他抱得很紧,以至于我能静静感受到那强有力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身躯。

  “真是伶牙俐齿,之前教你的那些,如今全用来堵我的话。”

  他这话一出口,我立马嘟囔道:“你既然说不过我,就证明你实在没理了。”

  他叹了叹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把脸深深埋在了他怀里:“不苦,一点都不苦。”

  那晚 ,是我成婚以来与赵楚谡第一次共眠。

  他身子绷得很紧,可胸膛很温热,带着熟悉又好闻的淡淡幽香。

  而我心跳得很厉害,怎么也睡不着,也不敢乱动。

  赵楚谡忽地开口:“鸢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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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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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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