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凭妻》看魏晋志怪小说的创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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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凭妻》是魏晋志怪小说《搜神记》中的精彩篇章,它讲述了宋康王强占韩凭妻何氏,夫妻二人为坚守爱情而自杀殉情、死后化为鸳鸯交颈悲鸣的故事,歌颂了他们为爱以死抗争的精神,控拆了统治者的荒淫无耻与昏庸残暴。

《韩凭妻》篇幅短小,全文只有二百八十余字,却具备了丰满的人物形象、曲折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主题意义等要素,是汉魏六朝不可多得的小说精品。

一、用极尽简省的语言塑造饱满传神的人物形象

《韩凭妻》语言简练,叙事简洁,却成功塑造了韩凭、宋康王、何氏等三个异常饱满的人物形象。

宋康王是整场悲剧的酿造者,文章对他的着墨集中在“夺”“囚”“怒”三个动词的准确运用。

其一为“夺”。见何氏美貌如花,他便不顾君臣情义,肆无忌惮地抢夺何氏,文中虽未明言他的好色,但“夺”字不言而喻地将他的强占强抢的流氓行径表现出来。

其二为“囚”。宋康王抢夺何氏后,不但不对韩凭安抚补偿,反而强硬暴虐地将他囚禁,并罚做修建城墙的苦差事。一个无胸怀、无仁心、无羞心的统治者形象跃然纸上。

其三为“怒”。何氏追随丈夫投台而亡,并留下希望与丈夫合葬的遗书。宋康王非但不反省自己、遵从逝者遗愿,反而雷霆震怒,完全不按常理套路出牌,一个卑劣、丑陋的反面人物就呼之欲出了。

在此基础之上,作者再添一笔,让他逆男女主意愿而行之,故意分葬二人,得意洋洋地放出“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的狂言。这一语言描写,使得凶狠、残暴、丑恶的统治者形象愈发饱满。

宋康王的原型是春秋战国时期宋国的最后一位君主,也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被诸侯称为“桀宋”,其昏庸残暴可见一斑,最后惨遭齐、魏、楚联合攻伐,终致身死国灭。《韩凭妻》刻意选用这个臭名昭著的暴君为原型,暗示了百姓对当权的昏君深恶痛绝的情感。

韩凭是小说中的男主,文中对他的描写极其简省,可谓惜墨如金。

纵观全文,对韩凭的正面描写只有“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凭怨”“俄而凭乃自杀”三句话,如此简洁的叙述却让读者脑补出很多内容。

他本是效忠君王的臣子,不想竟无端遭遇妻子被抢的厄运。深爱娇妻的他因何没有拿着刀剑直接与君王拼命?

拼死抗衡是莽夫行为,必然带来血溅当场的结局,这是极不理性的粗暴复仇,也有失谦谦君子的体面。自古行刺杀君王能成事者鲜少,就连深谋远划的荆柯都未能如愿,更何况是名不见经传的韩凭呢?即便侥幸成功,受强者欺凌的弱者形象会削减不少,读者对他的同情也会相应削弱,他的形象也就大打折扣了。

这正是作者高明之处,他要塑造的不是勇夫、莽夫,而是被压迫的弱势群体。

作为受忠君思想制约的韩凭不能以下犯上、拼死一搏,又不愿屈膝谄媚、斯文扫地,只能走另一条路。他“怨”了,私下里发了牢骚、抱了怨气、道了不满。他用这种温和的反抗表达着自己的不平之气。

然而,暴君毕竟是暴君,即使自己有错在先,也绝不允许臣下的丁点儿忤逆,他无情地将发泄郁气的韩凭先囚禁,再贬谪为干苦力的役夫。他不讲任何道理,只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帝王之术。

无力与君王抗衡的韩凭收到了妻子的秘信,知晓了何氏的相思之苦与以死明志之意。他与妻子心意相同,即刻自杀殉情,用自己的生命向统治者宣战,捍卫了自己的爱情与尊严。这是一次真正意义的以死抗争,是弱者向权势发出的最后挑战。

读者在作者简单描述中接收到一些信息,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感受到韩凭内心的挣扎和以死殉情的无奈,这正是小说留白艺术的魅力。

韩凭妻何氏是小说浓墨重彩的大女主,她的形象光彩照人。

对于她的外貌,篇首只用了一个字“美”。她的美丽毋庸置疑,美到什么程度却并未展开铺写,但从宋康王强夺的行为来看,她必然美到极致、艳压群芳,否则又怎会令一国之君垂涎三尺呢?

《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也有两个大美女——秦罗敷与刘兰芝。作者在诗中从正面、侧面反复烘托、渲染她们的容貌姿仪,本文却反其道而行之,对何氏的美一笔带过。因为她具有比美更重要的品性,那就是天生的智慧与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苦苦思念夫君的她秘密传书韩凭。“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极言心中的忧愁与相思绵绵不绝,怎奈遭遇现实阻隔而不得相见,袒露他日必以死明志的心意。这三句话表达得隐晦之至,连宋康王都不解其意,足见何氏的聪明、睿智、才学以及对夫君刻骨铭心的爱。

听闻韩凭的死讯,她下定决心殉情,但宫中耳目众多,成功赴死并非易事,于是她再次发挥了聪明才智,“阴腐其衣”,悄悄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朽烂不实,待与宋王同登高台时,纵身跃下,身边侍从自然拉不住腐衣,她成功坠台而亡。

何氏留下了遗书,“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宋王认为活着是幸事,她却以死为解脱,希望赐予夫妻合葬的恩典。这是她的临终遗言,既然生前不能同枕共眠,唯求死后双宿双栖。坚定维护爱情的态度使她忠贞不二的精神追求昭然若揭。

如是,一位美丽、聪慧、多智、坚贞、有才,反抗强权、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便成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二、用两封书信的物象成就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

用现在的理论知识来解读,《张凭妻》已经具备了小说情节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等要素,不仅如此,它通过具体的物象,反复构建矛盾冲突,利用矛盾冲突推动故事向高潮发展。

从小说的情节设置来看,宋王抢夺人臣之妻、而臣子韩凭多有怨言是情节的发生,何氏私传秘信、韩凭为情自尽是情节的发展,何氏遗书殉情、宋王故意分葬是情节的高潮,二冢自生盘绕梓木、化鸟交颈悲鸣是故事的结局。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文中巧妙地设置了两封书信,使得故事情节步步为营,极大地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第一封书信是何氏秘密写给韩凭,也可以当作她在非常时期向丈夫表白的情书。

她的相思、她的无奈、她的忠贞、她的执着在书中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此时处于无助、苦闷、烦忧、无所适从的韩凭,正是在这封秘信的感召下,终于确定了何去何从的方向。

这封信是引子,引出韩凭率先赴死的情节,而他的死令何氏更加仇恨宋王,加速了她原本已有的殉情进程,二人与宋王短暂的平衡被打破了,推动小说由最初的发生走向发展,使一场夺妻事件上升为生死离别的仇恨。

由此可见,第一封书信将韩凭夫妇与宋王的矛盾冲突不着痕迹地深化了。

第二封书信是何氏藏于衣带之中,在毅然赴死后才浮出水面,这是一封遗书。

她在书中乞求死后能够与夫君合葬,这是他们最后的愿望,而可恶、狠毒的宋王偏要违逆她的意愿,故意将两个坟冢分而葬之。

国人自古讲究死者为大,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在逝者身后都应随风而去、笑泯恩仇。而宋王却枉顾何氏正当的合葬要求,抓住最后的机会报复为爱而死的夫妇。

如果说故事的发生、发展阶段双方的矛盾是韩凭夫妇单方面怨恨宋王,那么,此时双方的矛盾已经转化为宋王怨恨韩凭夫妇了,从而使情节有了更大的转折。

一方要合葬,另一方偏偏要分葬,双方的矛盾冲突更加白热化,甚至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第二封书信是导火索,它推动故事情节走向高潮,使得这个爱情故事更具悲剧色彩,才有了韩凭夫妇化为鸳鸯交颈悲鸣的结局。

两封书信的出现使故事情节由平铺直叙走向了曲折生动,充分体现了小说一波三折的特点,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

三、用化而为鸟、交颈悲鸣的结尾艺术提升文章主题

这个故事如果停留在韩凭夫妇被宋王恶意分葬就匆匆收尾,除了搏得世人同情的眼泪、揭露统治者的残酷之外,就无法申发出另一层深意了,它的主题就限定在二人为爱而死的表层意义上。

然而,文章的结尾却打破了常规。

“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

仅一夜之隔,就有梓木生于二冢之间,十天后长成满抱粗的大树,更令人惊奇的是树身弯曲靠拢,树根盘绕交错,枝叶交叉覆盖。树上有一雄一雌两只鸳鸯栖息常住、双宿双飞。更神奇的一幕是它们交颈悲鸣,声音凄恻感人。

这不离不弃的鸳鸯分明就是韩凭夫妇!他们虽未合葬,却以惊人的意志力达成生死不离的夙愿。

结尾的巧妙设置,意味着他们抗争强权取得了胜利,善良美好战胜了残暴邪恶,男女爱情成为永远的赞歌,这恰恰反映了普通民众对理想生活的渴望,小说的主题由此得到了升华。

《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也有死后化鸟的一幕:“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细究之下,焦仲卿与刘兰芝化身为鸟是两家人出于愧疚而主动合葬引发的结果,而韩凭夫妇却是被恶意分葬后自发生木、化鸟。

通过对比,不难发现,韩凭夫妇的反抗具有主观能动性,这是男女主人公意识上的觉醒与觉悟,他们发出的声声悲鸣也就更有震撼力量,仿佛时时刻刻控诉着统治者的暴虐,传达出的主题更令人深思,这个结局显然比《孔雀东南飞》更胜一筹。

《韩凭妻》的结尾艺术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男女主人公死后精魂不灭、化树化鸟成为文学作品常用的技法,后世又据此创作出梁祝化蝶的美丽故事,成为文学、戏曲、音乐史上的永恒经典。

作为《搜神记》中的代表篇章,从《韩凭妻》的创作手法可以看出《搜神记》在人物刻画、情节结构、主题意义等方面均已达到技法成熟的程度,它代表了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最高水平,无愧于中国小说鼻祖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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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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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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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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