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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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仲南第一次遇见边彩青，是在他家开的旗袍店里。那天放学后，他去了父亲的店铺，打个照面，算是对父亲有个交待。夏父总希望儿子毕业后能接了他的生意，可惜夏仲南对做生意毫无兴趣，一心想着毕业后当个教员。
他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看着店员给客人量尺寸。这时，一个秀美温婉的女孩跟一个胖女人走了进来。店员听说她的旗袍是为了结婚时穿，心想这是个宣传品牌的绝好机会，于是服务得格外用心。
夏仲南注意到那女孩的脸上满是愁云，沉默无语，所有对话都在那胖女人和店员间进行，这让他很好奇。他以前也见过来店里做旗袍准备结婚的姑娘。那神情和态度完全是两样的。虽然有羞涩，但羞涩中的幸福和快乐总是掩饰不住地溢出来。
胖女人替女孩回答了店员的问题，心里的不悦表现在脸上，语气生硬地对女孩说：“你不要做出这副生无可恋、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说到底，你自己把事情做出了格，给我们惹了麻烦，你总应该有些歉意的。不要一副活不起的模样，惹人讨厌。”
女孩怯怯地看了眼胖女人，小声说：“婶婶对不起，我听你的就是，你说怎样就怎样。”
胖女人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闯下了祸知道听我的了，你倒是挺精明。那你听我的，好好准备你的婚事吧。别一副死人样子。”
女孩眼圈泛红，发现夏仲南在听她们说话，忙低下头，配合店员量好尺寸，付了钱，定好取衣时间，便跟着骂骂咧咧的胖女人走出了店门。
夏仲南拿起订货单，上面写着订货人是边彩青，家住港中路。那可是真正富人住的地方，他不禁撇了撇嘴，有钱人家小姐也有自己的烦恼。
【2】
晚餐时，父亲问夏仲南下午在店中的感受。他胡乱说了几句，捧了父亲，也赞了店员，就是不说自己喜欢这份生意，毕业后会为父亲分忧。夏父无奈地摇了摇头，儿子大了，确实强求不得了。
夏仲南突然想起下午来做旗袍的边彩青，便把他在店中听到看到的，当做谈资讲给父母听，随口还感叹了一番：“有钱人家小姐也有自己的烦恼啊。”
夏父不以为然地说：“那是自然。像我们这种小有资产的人家，没那么多机会，也就没那么多是非。他们那种有钱人啊，钱多了，要考虑的事情便也多了起来，烦恼随之而来，很正常。”
夏母却说：“你说的那位边小姐，我知道的。她婶婶是我的牌友。她也不能算什么有钱人家女儿。早年她父母去世后，叔婶收留了她，她只能算寄人篱下的孤女。这种身份最可怜，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便也不惦记了。可她自己知道，在那个家，她跟仆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不用做家务罢了。”
夏仲南回想起边彩青在那胖女人面前的胆怯，再听闻她的身世，不禁有些同情她。他说到底是个有着激情和正义感的男生，时不时把自己想象成救助众生的侠客。
“看她要结婚了，可一点不高兴。这好奇怪。人家要当新娘的，都是欢天喜地的。” 夏仲南不解地说。
夏母给儿子夹了块牛肉，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她不喜欢对方，自然高兴不起来。”
原来，边彩青的叔婶要把她嫁给一个比她们家财富多出几倍的大富商的儿子。那富商是商会会长，有着呼风唤雨的本事，商会成员都巴结他。
会长听说边彩青还没婆家，便假装轻描淡写地跟边彩青的叔叔说，他的儿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龄，不妨两家结个亲家，今后生意也好做得更大。
边彩青的叔叔自然愿意。以他对太太的了解，这种可以为他们带来财富、又能把她讨厌的累赘送出家门的亲事，女人断然不会反对，于是就替边彩青答应了下来。
“哦，这不是挺好。女孩子能嫁到富有的家庭，一辈子锦衣玉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想来又是所谓的新女性吧。” 夏父有些不屑地说。他很不喜欢那些读过些书的女孩，总是把争取女性权利挂在嘴边，更讨厌她们竟然付诸于行动。
夏母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我们牌友中的消息灵通人士悄悄告诉过我们的，那商会会长的儿子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二十好几的人，就像三岁孩子一样，话说不清楚，还总流口水。那边彩青听说长得很好看，也读过书，是个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坯子。哎，可惜啊，自己不检点，落下坏名声。若不是商会会长的儿子有残疾，怎会选了她。”
夏仲南望着绘声绘色讲着别人八卦的母亲，想着边彩青那布满愁云的脸庞和怯怯凄楚的模样，同情心又起，心里暗想，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坏了名声？
【3】
边彩青来取旗袍的那天下午，夏仲南一下课就飞奔到了店里。看他如此积极，短时间内来了两次，店员们都觉得奇怪。前不久，老板还叹气说有儿子跟没有一样，他可能要为店铺操心一辈子。
夏仲南也不理会店员们的眼光，自家店铺，他当然可以来去自由。外人以为他终于想为父亲的心血分点忧了。
只有他明白，他内心充满了对边彩青的好奇和同情。店里生意不错，店员都忙着招待客人。夏仲南正好帮忙接待了边彩青。
接过取衣单时，他仔细看了一眼边彩青，心中不禁感叹：这女孩还真是如出水芙蓉般清纯，若嫁给那会长的儿子，真是可惜也可怜了。
边彩青被夏仲南注视她的眼神扰得心里发慌，也不自在，“先生，请你快点，我还有事。”
夏仲南这才回过神，赶紧拿出做好的旗袍递给边彩青，“小姐进试衣间试一试，看下效果和做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出。”
“好”，边彩青接过旗袍，冲他笑笑，便走进了试衣间。
时间不长，她走了出来，旗袍已被她叠好，“很漂亮，谢谢先生。”
看她要走，夏仲南脱口而出：“小姐留步，我送你出去。”
边彩青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夏仲南的笑很阳光、很纯洁、很有朝气，她也下意识冲他咧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看夏仲南拿起书包向外奔，店员着急地唤住他：“少爷，怎么要走？我们忙不过来，您帮忙就帮到底呗。”
夏仲南将书包甩在肩上，拍了拍店员，“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了我，你们还不做生意啦？” 说完，冲店员吐了下舌头，调皮的模样透着可爱，边彩青下意识露出了微笑。
街道上人不太多，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偶尔微风浮面，惹得脸上痒痒，心里发酥。
“我冒昧了，请小姐别介意。只是觉得，你要结婚了，怎会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又为何要结婚？”
夏仲南也觉得奇怪，自己在学校少有跟女生说话的兴趣，面对边彩青，怎么这般想跟她说，想看她？
“这关先生何事？我们还是陌生人。”
夏仲南感觉到边彩青不太高兴，也不愿提起这事，于是不再追问。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小姐说，女孩子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能任人摆布，小姐说对吗？”
边彩青心里一暖，父母去世后，鲜有人跟她说过这样温暖的话。叔婶视她为透明人，不到想骂她时，断然不会受累与她说话。
堂兄弟姐妹跟她说的话，还没有跟佣人说得多。以前还能读书时，在学校倒是可以跟先生、同学说上几句。
再后来，心中的爱人愿意陪她说话，那时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都忘了这世间还有温暖的存在。
她为自己刚才的态度感到抱歉，不应该这样冷淡地对待一个愿意跟自己说话的人。
“谢谢先生。我要嫁的，不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快乐。但我无法违背叔婶的意愿，所以我不快乐，也得结婚。” 边彩青回答了夏仲南的疑问，她说得很真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不设防，愿意这般相信他。
夏仲南心里很感动边彩青能这样告诉他，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
看天色已接近黄昏，他便对边彩青说：“送你回家吧，回去晚了，是不是他们还会骂你？我叫夏仲南，是东大的学生。你若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话聊天，尽管来找我，我陪你。”
夏仲南说得认真，边彩青听得感动。两人在夕阳下告别。边彩青的背影清瘦孤单，夏仲南站立注视她好久，不舍得离去，只是她不知道，也没回头。
【4】
夏仲南那天跟边彩青侠义直言后，并没想过她真的会去学校找他。父亲曾给过他很精准的评价：热心正义，却也只是瞬时的义愤填膺。正义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充满朝气的理想主义男孩，对今后的人生和世间冷暖，没那么多沉稳成熟的认知，想当侠客救助众生的心思，不过是年轻人惯有的血气方刚，一时的头脑发热罢了。
而边彩青那天听完他的话，当晚就失眠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太委屈。没人疼爱也就认命了，到了，还要被叔婶当成交易，嫁给一个傻子。她想她的命再贱，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女孩子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能任人摆布”，夏仲南这句话点醒了她，也让她有了异样的感觉。她望着天花板，眼前浮现出他的笑脸，阳光、年轻、充满了朝气。
那天太阳甚好，阳光明媚，走在蓝天白云下，边彩青忘了烦恼。走进东大校门，心里有些紧张，看到与她年纪相仿，却神采奕奕的女孩子，她羡慕的同时，也怜惜了自己。
她后悔那天没问清夏仲南在哪个系读书，只能每遇到一个学生，便问人家是否认识夏仲南。终于有人认识夏仲南了，她开心地跟着热情的同学奔去找他。
看到边彩青，夏仲南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欢喜的笑容。那同学诡秘地冲他一笑，“好漂亮的小姐，不介绍一下吗？”
夏仲南打了他一拳，心中倒是一阵得意。边彩青虽然不是大学生，却有着比大学女生更好的气质。被同学误会他俩的关系，他一点不恼，反而觉得很受用。
夏仲南带边彩青去体会图书馆安静肃穆的气氛；带她到操场看同学跑步、踢球；带她去假山看湖水荡漾，柳枝飘动。边彩青羡慕地说，那些女孩子真棒，真有福气。
学校的食堂这时人不多，夏仲南说要请边彩青尝尝他们的伙食，点了好几个菜。边彩青吃得仔细，然后说，有机会我做给你吃，也许你会觉得比这里做得香。夏仲南定定地看着她，越发觉得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要陪一个傻子过一生，真是太可怜、太委屈了。
“彩青，别嫁给他，他不配。” 夏仲南直呼了自己的名字，边彩青心里感动也愿意。
“先生不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名声已坏，除了嫁给傻子，别无选择。”
夏仲南不让她叫先生，“我有名字，叫我仲南。我很好奇，你做了什么，坏了名声？”
边彩青下意识看了一下四周，零星有学生进来了，她低头继续吃饭，不言语。
夏仲南完全没了食欲，忍耐地等她吃完，带她去了假山旁的湖边。湖水泛起涟漪，学生三三两两各做各的事情，边彩青似乎放松了许多。他俩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望着湖水，夏仲南听，边彩青说，周围很静，偶尔几只小鸟飞过，没有打扰他们。
边彩青告诉夏仲南，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很爱很爱。因为这世间，只有他愿意跟她说话，只有他关心她的冷暖，在乎她身体不舒服，心情不愉悦。
边彩青说如果他愿意，她拼命也会嫁给他的，就算是私奔，也在所不惜。只可惜那男人不同意。他心疼她，对她好。但当她跟他说，想做他的妻子，照顾跟随他一辈子时，那男人紧紧抱着她，却不答应她。他说，他的未来是个未知数，必定充满了艰险；但她的未来应该是美好安全的。
他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哪天他不能再见她时，也不要难过，要坚强地活下去。他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孩，美丽纯洁，会有一个好男人爱你，给你一个家。我会祝福你。
这话说得边彩青心里难受，却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过了没几天，城里盛传几个年轻人被砍了头，头颅就挂在城门口。
人们传得有模有样，叹息声不断，说那些都是有才华有思想的年轻人，深深爱着这个国家。边彩青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不禁浑身发抖。
她不顾叔婶的叫喊，跑去城门口。布告上出现了他的名字和画像，她大声唤他，抬眼望向城门，看到了他的头颅。
【5】
边彩青说得平静，但夏仲南看到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抖动，嘴唇也在颤抖，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能感受到她的内心在翻滚。
“我醒过来时，叔婶在床边嫌弃地看着我。婶婶说我晕倒在地上，邻居不仅好心抬我回来，还热切地告诉他们，我是那男人的相好，爱得难舍难分，见到这场面当然受不了。婶婶气急了，骂我不知好歹，怎能跟乱匪相爱，毁了自己是活该，给他们带来麻烦就是罪过。”
边彩青说到这里，停下来，吸了吸鼻子，用手帕擦了下眼角，“仲南，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就是这样坏了名声。是人们想象力太过丰富了。他们不知道，我们虽然相爱，却不是他们想的那么不堪。我是爱他，好爱好爱；我是曾经想成为他的妻子，哪怕一天，我也愿意。只是他不给我机会，我还曾为此难过不已。那天醒过来后，我突然意识到他有多好，他在保护我。只可惜，他没想到那些人的舌那么毒，他对我的呵护抵不过他们对我的中伤。”
夏仲南不知何时眼里充满了泪水，双手下意识握成了拳。他想边彩青没爱错那个男人，抛开他的志向不说，就从他呵护边彩青这一点来看，也是男人中的楷模。夏仲南内心的热血正义又一次被激了起来。
他正色对她说：“彩青，别听他们胡说，你没有坏了名声，你爱的男人是好人，你没爱错。你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能受你叔婶的摆布。把你这么好的女孩嫁给那个傻子，他们才是坏了良心。我不允许！”
夏仲南那一刻感到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仿佛看到自己正面对着包括边彩青叔婶在内的人群，慷慨激昂说着这番话，这令他瞬间有了使命感，突然觉得拯救边彩青逃出火坑是他的责任。
边彩青愣愣地瞧着满脸放光的夏仲南，被他的话和神情所感动，心里觉得温暖，对夏仲南有了更多的依恋。
【6】
胖婶婶发现边彩青最近出家门频繁，出门前定要精心打扮，已经闲置许久的学生服，被她拿出来穿在身上，冲着镜子傻笑，那样子还真像个女学生。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丈夫，后者不以为然，“要嫁人了，想留住当姑娘的时光，也是可以理解的。”
胖婶婶斜了一眼丈夫，没再多嘴。反正迟早是要泼出去的污水，也不在乎她再把自己弄混。 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会长那边的儿子又是个傻子，断然不会挑剔什么，胖婶婶也就懒得操心费神。
这倒正合边彩青的意。她每天晚上等家里人都入睡了，便去厨房忙着给夏仲南做点心，煲汤。第二天一早把汤热滚，放入沙锅中，用布袋包裹严实，再带上点心，去大学送给夏仲南。几次下来，夏仲南的嘴也变得挑剔了，学校食堂的饭菜已难满足他的胃口，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每天都盼着边彩青给他送吃的。
那天边彩青像平时一样看着他喝汤吃点心，后来竟然流了眼泪，“仲南，再以后我就来不了了，婚期就要到了，要准备的东西挺多，婶婶不高兴我每天出来，她说要嫁人的女孩，还是不要总抛头露面，更何况我这种已经坏了名声的人。”
点心刚被夏仲南放在唇齿间，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听闻边彩青这样说，看她流了泪，夏仲南下意识把点心退出口，拿在手上，默默看着边彩青，一时无语。
等到边彩青收拾碗筷，准备回家，跟他做最后告别时，夏仲南才觉出心中竟然那么失落。他一把握住边彩青的手，“不能嫁给他，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去跟你叔婶说。”
边彩青感激地冲夏仲南笑笑，心想，在这世间善良的力量其实是极其微弱的，它充其量也就只能温暖一下同样弱小人的心罢了。晚上，当佣人把夏仲南引进客厅，唤来她和叔婶时，她才意识到，夏仲南不仅善良，还有勇气。
夏仲南向叔婶问好后，认真地说：“伯父伯母，不要将彩青嫁给那个男人。彩青这么美好的女孩，怎么可以跟一个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呆一辈子呢？伯父伯母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亲事若真成了，我保证熟人邻里不仅会看热闹，还会在背后说你们刻薄，连自己的侄女都容不下。你们的哥嫂天上有灵，也会难过且怨恨你们的。”
叔婶听闻此言，心中也犯毛，嘴上却不想示弱，“那又怎么样？她已坏了名声，好人家谁会要她？会长儿子傻不假，可毕竟家境好，彩青嫁过去，好吃好住。一个女孩家，有这样的人生也就不错了。” 叔叔使劲点头，表示赞同太太的话。
夏仲南见他们如此看轻彩青，心里为她不值，激情正义又一股脑涌上心头，不禁大声说：“谁说好人家不要她？我就要她，我家算是好人家，伯母你应该认识我母亲的，她是你的牌友，叫文佩。我也算是有才华的人。请你们别作践她，我会视她为掌中宝。”
夏仲南脱口而出的感人话语，惊了边彩青和叔婶，也惊了他自己。他在脑海里快速思索边彩青可爱之处，她的秀美脸庞、凄楚动人的气质、对他的上心和痴情，这一切在此刻，足以让他坚定自己对她的感情。
胖婶婶急速转着眼珠，虽然她视侄女为累赘，很讨厌她，但若能嫁给眼前这个年轻健康帅气的男孩，自然比嫁给那个傻子要好得多，将来对外人说起，也不至于羞于开口。“你若当真，自然是好。就怕你父母未必同意，彩青的名声坏了，人尽皆知，你父母也不会不晓得。”
夏仲南颇为自信地让胖婶婶放心，有他在，没人敢轻薄彩青。叔婶闻言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而边彩青却感动得一塌糊涂。
【7】
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冷风吹着，夏仲南刚才激昂的心平静了许多，他得思考回家后，如何跟父母说起自己的决定。
不出他所料，父亲断然拒绝，母亲也叹息地怨他，怎么会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还当了宝。
他很生气父母对边彩青的轻薄，大声为她辩护：“爸妈你们听好，不是我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而是那些人有眼无珠，看不到她的闪光。”
夏仲南一直在家得宠，父母奈何不了他，便告诫他，婚姻不是儿戏，毕竟了解还不深，谈个恋爱可以，涉足婚姻，便要小心。
夏仲南点头称是，让父母放心，他还在读书，不会那么快结婚。他告诉父母，他只是觉得这么美好的女孩嫁给一个傻子，太令人痛心，他想保护她。至于将来是否会娶她，也要看缘分。
母亲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是热情且善良的孩子，就怕你一时热情冲动后，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不知怎么收场。”
夏仲南愣了一下，随即潇洒地笑了笑，“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反正现在我喜欢她，想保护她，就足够了。”
父母不再说什么，他们让夏仲南好自为之，便回了卧室。留下夏仲南一个人在客厅，心里激昂的同时，却也有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8】
次日再见边彩青，她秀美纯洁的脸庞有了羞涩。被他握着的手，微微颤抖，抖得他心里好疼。
她仰头看他，轻轻地说：“我怎么都觉得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么好，跟我在一起，被人指指点点，我都替你难过不值。要是你今后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办呢？”
她说得认真，凄凉中透着不舍，可夏仲南没听出来。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自信地说：“管它以后会怎么样，反正现在我喜欢你，我不能眼看着你嫁给傻子，毁了你一生。”
边彩青红着眼睛握紧了夏仲南的手，她曾经以为不会再有的温暖，此刻又回来了。她想，也许老天也可怜她的孤苦，把这么好的男孩赐给了她。
她对他是上心的，每天都到学校等他下课，给他送饭、陪他吃饭、看他打球，为他呐喊、听他讲许多她不懂的知识和故事。她总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凝视他的眼睛，在心里渴望着他。她想，若哪天他真的娶了自己，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夏仲南对边彩青的好感，却随着他们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后，变得淡然无味了。他依然觉得她好，心疼她。可在她越发崇拜和依恋的目光中，他能收获的得意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乏味和无趣。
有几次，看她听到自己的讲解，因从无知到知晓而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他突然为自己当初因为盲目的热情和正义感轻易许下的诺言，感到后悔了。
跟边彩青在一起这么久，他头一次认真思考母亲和边彩青都问过他的问题：“如果你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
他确实遇到了他真心喜欢的人。
【9】
夏仲南也没想到，冲动下跟边彩青许下诺言后，他还会遇到真正令他心动和无法自拔的爱情。那女孩叫孙婉芝，是个知书达理且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她才转到他的班上，便在文学上一鸣惊人。
课后他们一起排练话剧，他演罗密欧，她演朱丽叶。对视的瞬间，两人心中都泛起涟漪。夏仲南那一刻兴奋得想抓头发，他终于找到了心中的宝，大脑和眼中除了孙婉芝，全然没了边彩青的存在。
孙婉芝对夏仲南也有一见钟情的感觉，靠近他时，总是不自觉地微张着嘴，呼出的带着清香的气息，扰得夏仲南心痒痒，头也发晕。
这时，夏仲南才意识到，自己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他无法忍受跟一个自己并不真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却也不忍心告诉边彩青，他心里有了真正喜欢的女人。
他不再想在学校看到边彩青，他想时刻与孙婉芝厮守。说到底，他俩之间才有可以擦出火花的共鸣。而不是像跟边彩青一起时，只有他在夸夸其谈，而她像傻子一样崇拜地仰视他。
边彩青很听话，也很知趣。她拉着夏仲南的手，对他说出的谎言深信不疑，“好的，这段时间你复习考试，我就不去打扰你了。但你一定要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晚上也别太晚回家，睡眠不保证的话，第二天上课会没精神。我等你考完来找我，到时再给你做好吃的点心，煲好喝的汤。”
看着边彩青依恋疼爱自己的眼神，夏仲南心中滴泪，他觉得边彩青很可怜，可他再也没了激情和侠义说服自己去拯救她。
他跟孙婉芝坦白了自己跟边彩青之间并不算爱的感情，惹得孙婉芝流出了同情的泪，却也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言坦白，虽会痛，但不至于在欺骗中辜负了对方的深情。
孙婉芝的大度和成熟，让夏仲南更加爱恋她。于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约边彩青去了湖边。多日没见面，接到召唤的边彩青像个孩子收到心爱的玩具般兴奋不已。她在镜前瞧了又瞧，直到脸上的肌肉笑得僵硬了，她才快乐地一路小跑去了湖边。
夏仲南早早到了，等着边彩青。远见她急切地向自己跑来，头发被风吹乱，她都没去撩一撩，而是笑着冲他使劲挥手，他感到了心疼。
“终于考完了，是不是？好想你啊，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边彩青说得真切，夏仲南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思念，这让他有了罪恶感。
“彩青，我......”
“嗯，你怎么了，想说什么？” 看到夏仲南欲言又止的模样，边彩青不知原因，心里却莫名紧张起来。
孙婉芝的话在夏仲南耳边想起，这给了他力量。借着微风，他将自己与孙婉芝的恋情告诉了边彩青。他说得很仔细，把他们相识的过程，把他对她的真情，把她对他的爱恋，一一告诉了边彩青。
边彩青听得认真，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夏仲南，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鼻子，再将目光划到他的嘴巴上，停住。她明白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有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
她想起自己曾经不舍地问过他：“将来你有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办呢？” 她记得他当时好像是说，将来怎么样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是喜欢你的。
夏仲南以为边彩青听完后，会哭。可她没有，只是很努力地对他笑，“她，对你好吗？”
“嗯，她对我很好很好。”
边彩青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跟我在一起，对你不公平，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这真好。”
说完，她从布包里拿出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夏仲南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拼命在暗中咬住了嘴壁的肉，没让眼泪流出来，嘴里却流出了血。
夏仲南想为她擦血，她躲开了，“这是我给你做的点心，跟你说，我其实已经把会做的点心都做完了，也懒得去学新的了。最后一次啦，以后不用费心思去想了，真好。”
夏仲南知道她的心在流泪，可脸上却挂着笑，他心疼得自责不已。
边彩青走了，走时脸上满是僵硬的笑容，没有泪。夏仲南像那天在他家店铺外一样，望着她清瘦孤寂的背影许久，可惜她没回头。不同的是，这次，她知道他在看她。
【10】
胖婶婶好奇地问边彩青怎么多日不见夏仲南来家找她，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外出。边彩青没瞒她，给了她咒骂羞辱自己的机会。
留着这样一个累赘在家中，胖婶婶始终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让先生去求会长，继续接受边彩青做儿媳妇。
会长夫妇把叔叔好生埋怨了一番，心里其实很高兴。边彩青这样的漂亮女子能嫁给他们的傻儿子，他们觉得脸上有光。至于人们传说中她的坏名声，他们才不在乎。人们对八卦的兴致不会超过一个月，但他们儿子能娶上这么漂亮温婉的媳妇，可是一辈子的幸事。
叔叔带回的消息，让胖婶婶乐得合不拢嘴。边彩青失神地听着婶婶和叔叔安排她的婚事，没有意见。她想，不能嫁给夏仲南做妻子，那嫁给谁就都一样了。
嫁进会长家那天，高朋满座，边彩青在盖头的遮掩下，流尽了眼泪。她的傻丈夫在旁边流着口水，笑着吃着看着玩着，不知疲倦。
边彩青从此有了丈夫，她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伺候着她的男人。傻丈夫虽然智力低下，却能感觉出边彩青对他好。
他最喜欢听她给他讲故事，也喜欢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给他做衣服。他会乖乖坐在她身边，杵着下巴看她。
有天看她的时候，他竟然说：“好看，真好看。” 会长夫妇不觉一惊，儿子自从脑子被烧坏后，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清晰的话，不禁热泪盈眶，心里对边彩青充满了感激。
边彩青依然会在心里思念夏仲南。她把他埋在内心最深处。人们只看到她脸上的平静，却无从知晓她内心为他而起的翻滚。
白天，她尽心陪伴她的傻丈夫，看他笑，看他快乐，她也会跟着开心。晚上，当她哄着了他，四周一片寂静时，她躺在丈夫身边，望着窗外的月亮，便会想夏仲南，他在哪里呢？一定是跟他爱的女孩在一起吧。
这样想着，一行热泪流了下来，可惜夏仲南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会心疼吧。边彩青轻轻擦去眼泪，身边的丈夫踢被子了，她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再望眼月亮，它依然皎洁。
【11】
那天叔婶到会长家作客时，临走前胖婶婶把她叫到屋里，掩饰不住的鄙夷让她的脸部显得滑稽且狰狞，“你就是个蠢人，付出真心，到头来，人家一走了之，你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男人都靠不住，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夏仲南当初在我家，信誓旦旦说喜欢你，要保护你的模样。骗鬼去吧，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带着他的女人去了英国。还说自己是好人家，呵呵，也是的，好人家又怎么会要了你，一个坏了名声的女人。”
胖婶婶对边彩青的感情很复杂，嫌弃她是累赘不假，但她心里最清楚，之所以如此讨厌彩青，是因为妒忌。彩青的美貌，温婉，甚至她的忍辱负重、逆来顺受，都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妒忌，继而转成愤恨，看到边彩青被抛弃、嫁给傻子，她有种解气的快感。
边彩青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平静让胖婶婶看得牙痒痒，恨不得扇她一记耳光。只是她现在不敢太过放肆，刚刚话里话外，她听出了会长夫妇对边彩青的感激和疼爱，她不禁又恨侄女攀了高枝。
夏仲南走了，没跟边彩青告别。他依然惦记着她，希望她幸福快乐。但他明白，希望终归只是希望，他离开了边彩青，浇灭了她原本美好的憧憬和期盼。
得知她嫁给会长儿子那天，他流泪了，哭得好伤心，像个孩子。孙婉芝无论怎么安慰，也没能让他停下来。
边彩青依然善待着傻丈夫，陪伴他度过没有变化的日子。晚上，她还是会想念夏仲南。对她来说，他一直在心里温暖着她，无论他在家乡还是去了异国，她都见不到，却也忘不了他。
一天，仆人带着傻丈夫去买糖果，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两人当场毙命。边彩青抱着丈夫的尸首，没有哀嚎，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后悔自己没有陪在他身边，保护他。这是她嫁给他后，头一次没跟他在一起，却没想到成了他们的永别。
会长夫妇感激边彩青对儿子这些年的善待，他们把她视为女儿。决定离开大陆前，他们跟她说，想带她一起走。边彩青对这里已无牵挂和留恋，便跟着会长夫妇登上了飞机。令她没想到的是，她今后也会在英国度过余生。
【12】
边彩青跟夏仲南一样，对做生意毫无兴趣。会长夫妇也不勉强她。他们的财富足够支持她从事所热爱的写作。
在会长夫妇的豪宅里，边彩青有自己一间温馨的小屋。她在那里，把自己对夏仲南的思念和感情，写成一部部小说，活在自己宁静丰盈的世界里。
第一部小说投稿后，她便继续写第二部。当她都忘了此事时，接到编辑电话，小说要出版了。她心中一阵慌乱，随即有了欢喜。
知道夏仲南也在英国，她盼着他能读到自己的小说，盼着他也能想念自己。她本是个低调得近乎与世隔绝的人，可为了让夏仲南能想起自己，她在第一部小说红遍华人圈时，还是接受了电台和电视台的采访。可惜狂热的读者中，没有夏仲南。
这以后，边彩青的写作一发不可收拾。每写出一部小说，出版后，必能引起读者强烈的反响。人们在她的故事中流泪欢笑，感叹着现实，幻想着美好。
小说出版后，边彩青总是接受记者的采访。她在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期盼，也许哪天，夏仲南就看到了自己，那时，也许他愿意见她一面。
等到她写出第一百部小说时，她的眼睛花了，步履也蹒跚了，脸庞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美丽，却再也掩盖不住那写着岁月沧桑的道道皱纹。
她最后一次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微笑地冲着镜头向大家告别，“感谢读者朋友们这么多年对我作品的期盼和善待。我老了，写不动了，我的故事也写完了，应该歇息了。”
主持人问她：“这一生您有遗憾吗？”
她笑笑，语气平和舒缓，“一定有啊，只是想不起来了，我老了，离开这世界之前，只想记住美好，不去想遗憾了。”
她倦了，也觉得没有必要在世人面前表露真情，毕竟都是陌生人，她对他们没有坦白的义务。
她内心当然有遗憾，而且非常清晰，从未忘记过。她的遗憾都源于夏仲南。
她想，如果那天在湖边再为自己争取一下，或许能挽回夏仲南的心。他是个善良热情的好人，好人的心，一定不会硬吧。可是她那时，光顾着为他着想了，希望他能跟他真正爱的女人幸福一辈子。
她把对他的思念和爱恋都融进了小说中。她也想他能回忆起自己的好，也能有那么一刻，留恋在他心中短暂出现过的他们的爱情。
她写了那么多小说，有了无数忠实的读者。可是，她最盼望的读者，却从没出现过。
故事总有写完的时候，对他的爱纵然从没消失过，却也会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随着肉身一起离去。
但他若还健在，也许某一天，真的能读到她写的小说，看到电视台回放她的采访。她希望若真的有这么一天，他还能想起一丝她的美好和曾经对他深深的爱恋。
“谁说好人家不会要她？我就要她！请你们别作践她，我会视她为掌中宝。”
边彩青记起几十年前，年轻的夏仲南说这话时慷慨激情认真的模样。她不禁笑了，笑出了两行热泪。
文｜枫叶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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