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谢宇弑母案:最后的悲剧发生之前【2】
自卑又骄傲的儿子
读书改变命运,这是谢天琴和吴志坚自己的人生现实,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笃信的价值观。对孩子学习成绩的看重,成为这个小家庭的信念。
1994年出生的吴谢宇,小时候爱跑爱闹。邻居们回忆起来,觉得他小时候是个有些顽皮的男孩。但是年纪渐长,他表现出比同龄人更强的自制力,爱读书,“完全不用大人操心”,与人交往变得礼貌和客气。随着中考和高考带给大家的惊喜,他成了吴、谢两家人共同的荣耀。吴谢宇自己念念不忘的开心记忆,是“我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人,人人都羡慕爸爸妈妈生了我这么个儿子真争气,我中考拿了福州市第2名,铁中门口张贴红榜喜报,我高考考试北大,铁中门口又张贴了红榜喜报,我和妈妈走在学校里,别的老师看到我们都会竖起大拇指对妈妈说:‘谢老师真有福气,生了个儿子真争气!’”
吴谢宇姑父正在吴家新盖的房子里为请律师发愁
但是回到内在感受,吴谢宇对于自己的生长经历,往往记住的是不高兴的事。在给舅舅的道歉信里,他写道,“我性格中那根深蒂固的悲观、消极、绝望的负面因子,恐怕就是哮喘在我心里种下的”。幼儿园的几个小朋友笑他脖子上长“脏东西”,吴谢宇将难受的情绪藏在了心里,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去跟爸爸妈妈说。“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懦弱,从不敢和任何人起冲突。想和他们吵架都提不起一点力气,连还口的力气都没有,因为我害怕一和任何人吵架,老师就要批评我,就会告诉妈妈,然后妈妈就会觉得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乖不听话了,然后妈妈就不会以我为骄傲了,就要生气的,不要我了,把我扔进垃圾堆了。”
谢天琴和吴志坚在家里只说仙游话,吴谢宇听不懂,他想学,但爸妈说学了会影响他的普通话。“爸妈也说,大人的事情你小孩不用管也不用听,我就只去读书做题了,我感觉自己是小孩,爸妈是大人”。在他27岁在看守所里写内心感受时,吴谢宇写道,“我和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说过真心话”。在和律师的会谈中,吴谢宇说,“对爸爸不了解,只是觉得他的性格很好”。
吴志坚和谢天琴是双方家族的骄傲,吴谢宇在父母的期望中,早早就感觉到,学习是他的唯一任务。为了讨父母高兴,吴谢宇从小给外人留下的印象是,总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哪怕是一家人在装修的时候,刚刚读小学的他,在建材城跟着大人买材料,也在看书。父亲朋友的酒局上,他也总是在看书。“我很早就学会在爸爸妈妈面前,尽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懂事的表现。”
对于吴、谢两边的亲戚来说,这文化程度高的一家人能够在福州立足,就是能力的证明。吴志坚性格温和,回避和谢天琴产生冲突,他在郊区马尾上班,早出晚归,也使得他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在金钱和精力上,他花费了很多力气,希望带动自己在农村的一大家人。谢天琴是老师,这在大家看来是天然擅长教育孩子的。吴志坚在家庭生活中的存在感低,也使得孩子更多和妈妈的情感捆绑在一起。
吴谢宇的成绩在初中开始优异起来,随着爸爸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他要为爸爸争光的想法更强烈,学习上更加逼自己。他在看守所写给亲戚的信里说,“幸亏我活在应试教育体系里而我又恰好很擅长读书考试,在这体系里我考了第一名就万事大吉了,同学羡慕老师喜欢爸妈为我骄傲,我用这第一名就足以对爸爸妈妈有意义,足以为爸妈争光,足以获得各种荣誉,足以掩盖我的其他一切问题,似乎就成绩最重要,其他什么都次要……”这种成绩又使得他相当骄傲。
吴谢宇所就读的初中,他从这里一路考上了福州一中,再至北大
中考考上当地最好的福州一中后,他的室友告诉我们说,“成绩第一,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他一般都会比第二名多20分左右,一骑绝尘的样子。所有人哪怕不认识,听过他的名字。”让他印象深刻的另一点是,吴谢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或者锻炼,“好像没有放松的时候间,活得像个机器人。”吴谢宇对人有求必应,情绪从来没有低落过,也从不求助于人。男生们虽然也夜聊,但是在吴谢宇自律的带动下,不熬夜,话题也放不开,吴谢宇“比较有纪律性”。这位男生高考考得不错,报了一所香港的大学,吴谢宇在微信上对他说,“我们又可以一起竞争了”,男生回复说,“大佬,我可不敢跟你竞争”。
父亲与疾病
总是感慨自己命苦的谢天琴,对于吴志坚的疾病,表现得比较敏感。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又一次打击。吴谢宇读小学不久,吴志坚体检查出小三阳,谢天琴就让分餐,她单独给吴志坚盛上一碗菜。平时她也总让儿子少接触爸爸,说会传染。
吴志坚从小三阳发展为肝癌,经过了将近七八年的时间。“病人”成为他在家里的身份,谢天琴尽心尽力每周带吴志坚去医院,但她内心对疾病、死亡这样的字眼非常焦虑。吴谢宇也提到,妈妈最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但不得不一次次带爸爸去医院。一直到吴志坚病到不能上班,好朋友才知道他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谢天琴和吴志坚一直讳莫如深地守着这个秘密,既不向朋友求助,也不愿外人知道实情。谢天琴曾跟马老师说过,一家人是“战战兢兢”地守着吴志坚活过了40岁。一直到吴志坚第一次大手术效果不好,他听说另一个朋友的癌症手术后根治了,这才在小范围内告诉了朋友。谢天琴对于可能会遭受“孤儿寡母”的命运,很害怕。
从谢天琴的日记来看,她在情感上对吴志坚很依恋。谢天琴喜欢在精神上沉浸于文学的世界,吴谢宇的自述材料也提到,林黛玉、小龙女是妈妈心仪的女性形象,这两者所在的大观园、古墓是她喜欢的生活。但是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谢天琴不像她精神世界里所表现的多愁善感,真正面对现实中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对死亡的恐惧、对命运不公的不满,使谢天琴表现得更加自尊、强硬。
吴志坚生命后期,大姐阿花从老家过来照顾她,谢天琴不接受阿花住在家里,也不准她用厨房。好心的马老师让阿花住在自己的一套房子里,就在谢天琴家楼上。“我在她的家里,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弟弟喂药喝水 ,不能打扫卫生,不能做饭”。这时候的谢天琴,在家里总是拿本书看。阿花说,弟弟那时状态已经很不好了,起不来,喊姐姐扶他一下。谢天琴就会不让,大喊,“你这样宠他,他以后自己怎么起?”所以谢天琴在家的时候,大姐从来不敢扶吴志坚。“我那时觉得很委屈,一切都被约束,没办法待了。我弟弟劝我,说姐姐不要怪了,我们姐弟之间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阿花本来想给弟弟做些好吃的,但厨房用不了。谢天琴有时候回来自己做,有时候就自己从学校食堂打饭回来,吃得很简单。“她很简朴,自己吃饭就是馒头配开水,菜很少,没什么营养。”
吴志坚的妈妈紧接着也来了一趟福州,谢天琴也不希望她住家里,马老师劝她,“她是你老公的妈妈,来看儿子,还是应该住家里的。你把小宇的房间收拾收拾,让她住”。婆婆只待了一晚,跟谢天琴商量,最后的日子还是带儿子回老家。家里人多,总有人照应。谢天琴答应了。吴志坚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大小便不能自理,由大姐和大妹两个人照顾。
阿花提到,吴志坚临死之前流着眼泪跟她说,“天琴人很好,但是性格如果不改,以后会吃大亏的。你是姐姐,多担待,不要和她计较”。吴家人看来,谢天琴不讲感情,但是对于给钱也并不小气。她过得非常节俭,吴志坚的丧事办完后,他几个朋友给的钱,加上单位给的抚恤金,谢天琴愿意全部给婆婆用。“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对于吴谢宇来说,真正和爸爸相处的时间很少。爸爸在家时间不多,他的病又是“会传染的”,家里给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什么事情都不告知,觉得会让他分心。
而父亲的另一层形象,是与性这个话题联系在一起的。吴谢宇从未和父亲说破过,但对他内心冲击很大。小学三年级时,吴谢宇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电脑中的色情影片。吴谢宇2021年底提到这件事情时说,“发现后大脑极度混乱,觉得很肮脏,不相信我爸会看这些东西。同时,也认为如果我爸会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就不是不能看的。主要影响是我今后也逐渐去看黄片了,他能看,我也照样能看。”“肮脏”是吴谢宇对与性有关事情的描述。像小龙女一般圣洁的妈妈,与看“肮脏”东西的爸爸,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大一假期回福州,有一次吴谢宇的舅舅开车带他回仙游老家。在服务区吃饭的时候,吴谢宇很想向舅舅提出“男人间的话题”,但最终没有办法开口。如何正常看待性,也成为他后来的一个重要困惑。
重庆市江北区,吴谢宇被抓前供职的某夜店
父亲去世
吴志坚的病情发展,有一个漫长的从轻到重的过程。但是一直被家人瞒着的吴谢宇,对于爸爸的去世,感到非常突然。2009年底,吴志坚回仙游老家度过人生最后一段,吴谢宇认为爸爸是去找新的治病办法了,完全没有做父亲去世的心理准备。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他也害怕去知道。这就像大姑阿花说,疾病进展以前,她一直不知道弟弟有肝炎一样。
2022年10月,吴家的房子较2019年时有了装修
一家人之间缺乏真正的交流,直到2010年初父亲去世,也没有打破。吴谢宇后来写给亲人的信里说,“我愧对爸爸妈妈,我不敢面对我没了爸爸的现实,我懦弱可耻地逃避,我躲到了妈妈背后,爸爸办丧事那几天我心如死灰,痴呆木讷仿佛活死人,我就想木偶人般跟在妈妈后面,我让妈妈一个人去给爸爸办丧事,一个人去面对那最沉重最可怕最痛苦的一切,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就连那天送爸爸去火化,我还不肯面对现实。”
“那天在火场外面,奶奶大姑你们哭着用仙游话喊着:‘’阿坚,跑、跑啊,别呆在里面,跑回福州去,跑回马尾去,跑回度尾去,别再里面,里面烫啊……’”奶奶和大姑用传统方式,表达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对谢天琴和吴谢宇来说,他们很难直接表达出感受,看上去显得呆住了。
这个巨大的创伤,母子间也无法直接交流。吴谢宇在内心一遍遍责怪自己,“他(父亲吴志坚)手术之前,我妈妈带我去看他,当时我带着书去了,没有说几句话就跑出去看书了。我觉得他认为我无情无义,没有求生欲望,手术就失败了。”爸爸生命后期,吴谢宇感觉到爸爸想与他说破些什么,包括他在读初中时,曾撞见过爸爸和一名女性亲密的场面。但是吴谢宇没有勇气去面对,即使爸爸不久于人世,他也以自己要考试了,躲过了有可能的父子间的谈话。
心里越是与爸爸保持距离,吴谢宇对妈妈的怜悯就越多。吴谢宇在自述书中称,父亲去世之后,他“发誓要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妈妈身上,尽我一切所能给她快乐”。“在我家里,我和我妈妈的地位,我是反过来看的,我是妈妈,她是我的孩子。她像小龙女,心地纯洁善良……她对这个世界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喜欢……我完全可以了解,我也不是很喜欢和别人交往……”
谢天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她进一步缩回到到自己心里的世界,“父亲去世后,妈妈的很多行为让我很难受,很孤僻,她拒绝所有人的关系。我觉得她很痛苦,她让我很自责,是我让她这么痛苦。”母子间仍然不能谈论内心感受,吴谢宇觉得和妈妈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唉,反正我就是从没能和妈妈交心,我总是在逃避,这就是我最致命的缺陷啊,我总是在胆小懦弱地逃避啊!”
吴志坚的好友张力文经常给母子俩打电话,其中给谢天琴打手机电话的话,谢天琴会先按掉,然后回个短信,“你有什么事?”好友马老师,到现在都很难相信谢天琴的内心世界,谢天琴对她说过很多家里的事,应该是把她当作知心大姐了。但是关起门来的家庭生活里,谢天琴向吴谢宇埋怨,她不喜欢和任何人往来。
大学:高中生模式的延续
失去父亲的事情,吴谢宇跟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没提过。“孤儿寡母”是他害怕的形象。2012年考入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后,吴谢宇表现出了和高中一样的高度自律。吴谢宇的寝室一共4个人,都是来自福建。室友段小宁告诉我们,吴谢宇每天晚上11:00一定会躺到床上去,早上7:00是一定会起床,周末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自律性非常强。吴谢宇也从不和室友一起打游戏。“整个学院来看,我觉得这种人都是很少见。他会把自己的生活列成一个表,心里好像有一个表。”虽然大学具体成绩不公布,但大家也能感觉到,吴谢宇的成绩在班上前三,在年级180学生里边,他能排到前10%。
在大家看来,吴谢宇的目标是进入学界,谋取一个高校的教职。“我们平时开玩笑,就管他叫‘教授’或者是‘大师’,总觉得他未来会是一个在高校里任职的学究型人物。我们平时会这样跟他开玩笑,‘你以后当教授给我小孩写个推荐信’”。“我记得有老师夸他,说他很有才华,不是一个两个,是很多老师都还挺喜欢他,会在课上表扬。”
大学一二年级,吴谢宇学习上非常拼。在师兄李又廷看来,吴谢宇是在延续自己的高中模式,他是高中模式的受益者,把这种思维也带入了北大。大二下学期,吴谢宇选了“营销学原理”,这在很多同学看来,是应该大三大四再去拼的课。吴谢宇在课上表现特别积极,永远坐在前排,和老师互动很多。李又廷说,“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老师请来活跃课堂气氛的,但想想不可能,他的发言确实会带动更多人来讨论”。但是在这位师兄看来,吴谢宇的积极又有些幼稚, “我觉得他的炫耀和虚荣心一定有,从他回答问题的方式就可以看得出来,听他讲话你会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你多多少少能感觉到寻求老师认可和表扬的那种心态”。
进入到大学三年级,学生们可以选择出国去交流一个学期。吴谢宇寝室里的4个人,有两人选择了去国外交流。本来在大家看来,吴谢宇以后也是要走出国做学术这条路的,而大三就出去交流,会帮助他以后申请到顶级学校。段小宁出去交流了半年,虽然出国这半年的总体花费因人而异,北大也有不少奖学金来支持,但是对于一向不会开口寻求帮助的吴谢宇来说,他没有与同学讨论这件事。
谢天琴在铁道系统的学校里教书,那个时候一个月的工资四千元左右。她一向非常节俭,吴谢宇读高中时,用的手机还不是智能机。所以他有时候用同学的手机听听摇滚。大学同学口中很随意的一二十万的花费,是吴谢宇不敢想的。段小宁本科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由于文科专业申请硕士很难拿到全额奖学金,很难拿到奖学金,所以“一年全部学费加上生活费,六七十万”。这本来应该是吴谢宇也要走的路,但等他真的了解后,才知道硕士阶段需要自己出的费用不少,如果去读博士,整个回报期就很长。如果选一个排名不那么好的院校,花费或许可以有所下降,但是对于只觉得考第一名才有意义的吴谢宇来说,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能就意味着完全的失败。
同学们进入大三后,还发生了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圈子。李又廷说,北大现在对学生的评价的方式还是挺多元的,成绩只是一方面。“北大圈子文化还挺强烈的,我们讲得好玩一点,有些人叫做‘学生会咖’,有些人叫做‘社团咖’,有些人叫做‘恋爱咖’,有些人被叫做学霸,主要分成这么几类”。吴谢宇的一个同学说,她高中从新疆考到上海,然后来北大上学,一开始也很不习惯。但是等有了一个北京四中毕业的男友后,“一下子进入了新的圈子”。
我们采访的这几个同学,都提到进入北大后,他们在学业上有过很强的失落感。谁不是过去环境里的佼佼者?他们都是在失落中慢慢调整自己,最后找到价值感。有的继续拼学业;有的在学生会里成就自己;有些不准备走学术,转而积极联系好的实习机会,为就业做准备。在他们看来,吴谢宇已经属于学霸类别的了,“如果他在学习上都感到自卑,那我更是活不下去了”。
在吴谢宇的亲朋好友看来,去美国留学深造,确实是吴谢宇的人设。好像他就应该走这条路。这也是后来他谎称妈妈陪他留学,大家纷纷借钱的原因。随着大学三年级,同学们在不同的道路上寻找和发展自我,吴谢宇感觉更加孤独。他过去只把自己的价值和“第一名”“最优秀的那一个”深度绑在一起,如果考不了第一,甚至学习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么他的价值在哪里呢?他的世界开始崩塌。如果大家都认为他能一帆风顺去美国当教授,他却觉得心力和经济上都支撑不了,未来是不是就已经毁灭了呢?
大三下学期,等到段小宁出国交流回来,他发现吴谢宇的变化了。他不再勤奋地学习,而是总躺在床上,拉上床帘。吴谢宇开始频繁旷课,然后告诉辅导员他爸爸来北京工作了,他要搬出去和爸爸一起住。
为什么此刻用“爸爸”来撒谎,从他后来在看守所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陷入非常低迷的情绪,认为妈妈不想活,爸爸的死,都是亲人朋友见死不救。“他不能白死,需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记得他,不可以,只有我和我妈妈记得他,那就我来付出这个代价。”一方面他为心律不齐这样的病担惊受怕,觉得自己快死了。另一方面从小形成的自慰习惯,让他深深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戒不掉,没救了。
“我心中有太多痛苦恐惧难受委屈,负面情绪不知该怎么办,但我不能对妈妈说一丁点,因为我不想给她施加一丁点负能量和压力,我好心疼她,于是我早早学会了无视强压与逃避,无视心中情绪,无视不了就用意志力强压,实在压不住太难受我拿性彻底逃避。掩耳盗铃地假装,我不是这个我,于是这些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逃避,躲进书本和考题里,躲进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里,我幻想着我是故事里的某某主人公,反正就不是这个吴谢宇,这种逃避起了些作用。”2015 年吴谢宇和妈妈提过一次想自杀。妈妈回了一句:“你想自杀?那我也活不了了,我也想死。如果你要自杀那不如我先死。”
内心感到崩塌后,吴谢宇放弃了学习,刷各种剧,羡慕别人是富二代, “他们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痛苦,而且很容易成功,整天都在享受” 。“大学里我脑子里已堆积起太多的主人公、太多的价值观念,他们全部互相冲突互相矛盾,这个告诉我要做这样的人,那个告诉我要做那样的人,我那时整个脑袋已乱得像一团浆糊,我真的不知道该听谁该信谁。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样的人,我该怎么去面对我和妈妈,我们家的困境啊!”他开始觉得缺钱,去提前领取了英语补习机构的奖金。2015年6月30日,吴谢宇向室友王勤韬借了1000元,这个时候的吴谢宇,在经济上可能连回家的票都买不起了。第二天他就回福州了。7月10日他残忍杀害了母亲,两天后归还了室友这1000元。谢天琴的存款少得可怜,从一审法庭对吴谢宇诈骗过程中所列账目来看,谢天琴的存款很有可能不超过一万元。
弑母的当晚,吴谢宇住进了离家两三公里的黄金大酒店,并购买了性服务。“因为还没有体验过爱情,我想在自杀前跟女生谈一场恋爱,但因为时间有限,想到通过嫖娼感受到性的快感”。弑母几天后,吴谢宇开始以留学名义向爸爸的朋友借钱。没有了妈妈的世界,他用疯狂享受钱和性来填充自己。
吴谢宇在重庆工作过的夜场,一家迪厅风格的酒吧,也是当地最大的夜店之一
2021年一审宣判死刑后,吴谢宇在给舅舅的道歉里,写道他如何面对如此残忍的结局。“自从妈妈不在的那一刻起,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那最可怕的悔意,就像什么呢?就像一部电影的结尾,舅舅我此时此刻说到电影,绝没有任何不严肃的 意思,实在是因为从小到大影响我最深同时也是扭曲我最严重的就是无数小说和影视了,这部电影名叫《迷雾》,是美国的一部科幻惊悚悬疑片,片里说外星巨星昆虫袭击一个美国小镇,人们被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时刻都可能死去。最后,男主人公、他的儿子、他的两个朋友,4个人被困在一辆汽车里,车已经没油了。浓雾之中轰隆声渐渐逼近,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三个大人商议,决定不愿成为昆虫的食物,他们要自行了断。这最可怕最痛苦的任务落到了男主头上,他掏出手枪,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好友。这最恐怖的痛苦和绝望压垮了他,他冲出汽车,冲着浓雾疯狂吼着,就算死他也要往巨型昆虫身上打一枪。可,当这轰隆声来到眼前,男主才终于看到,原来那不是昆虫,而是军方的巨型机械,上门坐满了士兵和难民。他得救了,可随之而来的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绝望,比刚才亲手杀死自己儿子时还要深重无数倍!因为,刚才他以为自己和儿子都没活路了,他以为自己别无选择,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儿子不用死的,原来自己和儿子都能得救能活下去的啊,可,已经来不及了,儿子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了,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啊……”
(文中除吴谢宇、谢天琴、吴志坚外,其余均为化名)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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