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的反抗 ——曹乃谦“母亲三部曲”母子关系中力与爱的纠葛 雷淑叶
摘 要:曹乃谦自叙身世之作以“母亲三部曲”为代表。在“母亲 三部曲”中,呈现了一位与传统母亲不一样的力量型、控制欲强的母亲 形象,与此相应的是一位懦弱、失语、隐身的儿子。在这种非血缘性母 强子弱的另类母子关系中,纠葛着压制、遵从与隐秘的反抗。曹乃谦的 “母亲三部曲”不失为一种诗性的反抗。其忧伤的文学底色,与其个性 色彩、地域风情以及雁北民歌的基调相一致。也是他内心情感的自然流 淌,体现了文学的自觉性。
关键词:母亲三部曲;双重力;失语;雁北民歌;诗性的反抗
曹乃谦是山西原雁北地区大同人,其文学创作,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小说创作与自叙身世之作。小说创作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为代表, 因汪曾祺与马悦然的推荐颇为引人关注。自叙身世之作有,《你变成了 狐子我变成了狼》(时代文艺出版社 2008),《曹乃谦自叙人生》(时代文 艺出版社 2010),《换梅》(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流水四韵》(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同声四调》(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清风三叹》(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时代文艺出版社 2020)等。其中《流水四韵》《同声四调》《清风三叹》合称母亲三部曲。
曹乃谦自叙身世之作,“所有篇章其轴心是‘我’,而实际都是在写 母亲。”1在“母亲三部曲”中,曹母颠覆传统母亲牺牲克制与爱的形象, 呈现出暴力、专制、强势的特质。曹乃谦与曹母非血缘性非原生态的母 子关系,使“母亲三部曲”中母子关系所呈现出的权力纠葛,尤为引人 注目。
聚焦曹乃谦“母亲三部曲”,探究其中的母亲与儿子权力纠葛、进 一步追溯作者的写作动因,可以进一步理解作家的写作与地域和人生的 关系,对准确理解和评价曹乃谦的创作特色与成就至关重要。
一、拥有“双重力”的母亲 这里的“双重力”指的是权力与拳力。曹乃谦的母亲换梅并非传统
母亲形象,呈现出暴力、独断、强横的特质。用曹乃谦的话说是“一个 英雄的小妇人”,用陈文芬的话说,曹母和曹乃谦“是寻常百姓家的贾 母与宝玉”,2“贾母拥有权力,曹母拥有拳力。”3
将陈文芬与曹乃谦的话结合起来看,就不难发现,曹母不仅拥有拳 力,也拥有权力。陈文芬将拳与权分割开来,是不全面的,或者说是克 制的。而且,曹母在其乡亲社交范围内,亦处于权力的核心。当然这种 权力不是指社会地位,是指其个人意志对周围人与事件的影响力。
曹母个人意志对他人的影响力,辐射最深的非曹乃谦莫属。这在其 不顾一切强行“抱走”幼儿时期的曹乃谦这件事情上达到了极致。
曹乃谦小名招人,是邻居家的孩子。曹母结婚七年没有生育,在招人七个月大时,将其用米汤喂饱绑在驴肚子底下偷走。从此曹乃谦和原 生家庭分离,在曹母的监管和教育下成长。长大后的曹乃谦,迫于曹母 的威严,即便知道同胞兄弟所在,也不敢相认。直到曹母去世,才回归 原生家庭,那时候父母皆亡。其生母尤为不幸,在曹乃谦被抱走后不久 便郁结成疾去世。
曹乃谦在被曹母强行抱走的路上几经坎坷,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 这又仰赖曹母非同一般的拳力。
曹乃谦在《换梅》中记载了种种环生险相:涉河几乎溺水,过了河 又与饿狼狭路相逢。曹乃谦在《换梅》中复述了曹母与狼搏斗的经过。1
狼被曹母以一己之力捅死,受到了当地武松打虎英雄般的待遇,对 于曹母来说,她是在生死关头,保全了自己和偷来的孩子。这两件事, 包括偷偷抱走别人家孩子和路上遇狼,成了曹母最大的精神创伤。晚年 患上精神分裂症的曹母,往往会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候,时常以为狼 要吃掉曹乃谦,或者曹乃谦遭遇了不幸。曹乃谦在《清风三叹》里记载 了母亲发病的细节。2
(一)曹母的拳力 回归作品本身,曹乃谦“母亲三部曲”呈现了一位眼里有光,手里有刀,遇事不合便拳脚相加的拥有强大拳力的母亲形象。曹母用拳头解 决纠纷的事件数不胜数,试举几件典型事例:
与同院邻居的冲突。住在一个院的女邻居不止一次骂曹乃谦“小要 饭鬼讨吃猴”,给曹乃谦带来巨大伤害。以至曹乃谦一见邻居女人就吓 得躲起来不敢出门,有一次,女邻居又骂了曹乃谦。曹母为曹乃谦讨说法,对邻居一顿揍。1 这是一个典型的暴力使用事件。这件事的结果是,换梅被邻居女人的警察朋友用缆绳抽打,给曹乃谦带来心灵创伤。曹乃谦从此最大的理 想是长大了当一个不打人的警察。当一个不打人的警察,也是换梅对曹 乃谦的希望,转换成了曹乃谦的理想。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曹乃 谦在生活中,一直没有脱离母亲的影响,一直以母亲的意志与喜好为方 向,将母亲的意志和喜好当成自己的意志和喜好。包括后面的工作婚姻、 写作出书等,都离不开潜在的对母亲意愿的服从。
与邻居宝宝的冲突。邻居宝宝多次捉弄曹乃谦,让曹乃谦很害怕。 有一次,换梅以一个大人的身份打了宝宝。她抓住宝宝“象是提着一个 提包似的,把宝宝横着提起来。”“左右用力悠晃,‘爷爷今天非把你扔 房顶不可’。”宝宝奶奶说换梅,大人打小孩不讲理。换梅说“我就是 这么不讲理。你不服气,来,让你打我两下,我不还手。但除了我,谁 也不能打我孩子。谁打我孩子,我就没给他股好的。”2这段记述,既呈 现了换梅绝对的拳力,也呈现了曹母对曹乃谦不计后果的保护。
与同学和老师的冲突。同学和老师叫曹乃谦“村猴”,曹乃谦哭得 不肯上学。第二天换梅冲进教室去跟老师理论,将老师一顿的羞辱,差 点动手打人,直到老师求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曹乃谦道歉,曹母作 罢。
同学汪灵利用刀扎伤了曹乃谦手指,曹母又冲进教室质问老师,并 且扬言,你管不了我替你管,然后将汪灵利打了一连串耳光,直到汪灵 利道歉,表示不敢再犯。
总之,无论是曹乃谦遭遇了怎样的在曹母看来的不公和压制,曹母 的解决之道是用自己的拳力扫平曹乃谦前进路上的羁绊。她将曹乃谦置 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下,同时也弱化了曹乃谦自我面对压力和解决纷争 的能力。
(二)曹母的权力 曹母用暴力解决曹乃谦所可能遭遇的暴力,也用她作为成年人、作为家长的权力干涉曹乃谦的生活、学习与工作。
1. 对曹乃谦学习、生活的强势介入 曹母对曹乃谦的交友、在学校的活动、放学回家时间都严格管理。
曹乃谦在《清风三叹》回忆,“小学的时候,她不让我出去跟街坊的孩 子们玩,就是逼着我做作业,做完你再做。要不的话,就说要‘往断打 你的狗腿’。初中时,她放宽了政策,我想跟街坊的孩子们玩,行,领 回家,先让她过过目,过完目后,她做出决定,可以跟这个孩子玩,不 可以跟那个孩子玩。”1
曹母对曹乃谦的教育方法是批评式、指令式的。曹母对曹乃谦极少 表扬,曹母的口头禅是,做作业去。作业还有做完了的?做完了再做。 以至于曹乃谦作业经常做两三遍。
成年后,曹母改变了策略。曹乃谦说:“我小时候我妈不夸奖我, 自参加了工作,我妈一直在表扬我。也不知道是她改了性格了,还是改 了策略了。”2由此可见曹母的智慧。
小学升初中,曹乃谦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大同一中。离家较远,一个 星期回家一次。曹母认为曹乃谦在学校吃不饱,决定让曹乃谦转学到离家近的学校。曹乃谦《流水四韵》中有关转学一段的记叙足可见曹母的 绝对权力与曹乃谦的失语状态,曹母认为住宿学校曹乃谦吃不饱要将曹 乃谦转学,尽管曹父声称大同一中是省重点也没用,曹父认为说要征求 一下曹乃谦的意见,曹母直接大声说他没意见。曹乃谦说,“我妈是这 个家的说了就要算的人,根本就不会征求我的意见的。她说回,那我就 得回。”1一句“她说回,那我就得回”这样的语言背后的逻辑是绝对的 威权。
2. 对曹乃谦工作的强势介入 曹母不仅介入童年时曹乃谦的学习和交友,成年后,也介入曹乃谦
的生活与工作。在拳力和权力的笼罩下,曹乃谦对曹母的感情基调是怕。 曹乃谦的工作性质、工作环境,须得一一向曹母汇报。
曹乃谦最开始在红九矿的宣传队工作,后来宣传队解散,要下井。 曹乃谦的第一反应是“这要叫我妈知道了,可是闯上大鬼了。说上个啥, 也不能让我妈知道。”2后来,曹乃谦因为排练节目几天没回家,曹母就 突然出现在排练现场,说好几天都梦见曹乃谦在井下让砸死了。曹乃谦 知道母亲来是想考验他或者考察他,看他有没有说谎,也考察他的工作 的地方红九矿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好,以及考察他吃得怎么样睡得 怎么样等。
经过这次的突袭,以后曹乃谦无论在哪里工作,都会带着母亲去考 察。带母亲去看他工作、住宿的地方,带母亲去食堂吃他吃的饭。这是 一个个人空间被压榨的成长模式。
3. 对曹乃谦血缘关系的强势介入 曹母对曹乃谦介入最严重的,莫过于对其与血缘亲人的相交相处的 反对。《同声四调》里《二哥》一章写到了二哥看望曹乃谦。二哥的到 来,让曹乃谦想起他和大哥的交往。
有一次,大哥去看望他,送了他一张照片,他拿了大哥的照片,回 去跟曹母复述,同学们都说大哥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结果,这件事在曹 家掀起惊涛骇浪:
我妈看了像片后,“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倒在地上, 很凶的样子,质问我他为什么偷偷地给你像片,他还偷偷跟你说啥 了?我愣住了,傻了,我觉得很是冤枉,但也不敢哭……为了这件事, 我妈病了半个月,嘴角起泡,衹给我做饭,不跟我说话。1 这件事对曹乃谦的心理冲击,曹乃谦没有细讲,不过从上面一段引文亦可感受到雷霆般的震撼。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大哥是他的同胞大哥, 而不仅是族兄。曹乃谦如何度过那段心理失衡的日子,他也没有讲。这 是需要品咂和琢磨才能体会得到的伤痕。
日后,曹乃谦刻意回避与同胞兄弟的亲密交往,这一僵局在曹母去 世后才改善。这次二哥来访,曹乃谦的第一反应是问曹母是否知道二哥 来看他,二哥说不知道,曹乃谦的反应是“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 么好。”2相似的情景让他想起曹母上次的雷霆之怒,心有余悸。那次, 二哥跟曹乃谦讲了些曹母换梅的一些事情。
二哥说曹母是个狠角色,是个眼里有光,有“人们不敢看她的眼睛 的那种光”的女子。正是因为有这种光,所以五大妈敢在夜里一个人行 路。狼看见五大妈都躲,不敢靠近。也正是因为五大妈是这么一个超出了常人的女强人,所以她把你强硬地跟我们家抱走,抱走去养活你,拉 扯你,我们家的那个老汉才一百个放心。1
从以上的梳理可见,曹母打破了传统女性温柔敦厚,牺牲克制的形 象,呈现出底层农村妇女当中的另一面相:主持大局,杀伐果断,是娘 家里的主家女;是夫家中的主心骨。强势,智慧,有远见,是一个既拥 有权力,又有拳力的女性。
二、失语的儿子
在强势母亲和有裂缝的家庭里成长起来曹乃谦呈现出弱子的典型特性:懦弱,善良,老实,缺乏主见。用曹母的话说是“担大粪不懂得 偷吃的忠心保国”,用雁北方言讲是“死相”。在不可控的个人际遇面前, 曹乃谦是失语的;在失语状态下,他进而开始选择相信命运,认为一切 都是命中注定。
曹乃谦的个性特点,主要根源是曹母的管教方式。以“母亲三部曲” 为基础,归结曹乃谦在曹母管教下的成长模式,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是武断教育下的艰难成长。曹母对曹乃谦的教育是乡村式家长的 武断和压制。《流水四韵》记叙曹乃谦有一次需要步行跟随母亲从乡下 去大同。出发时曹母一定要曹乃谦穿新鞋,新鞋硌脚,走路生疼,曹乃 谦渐渐落后。曹母不断催促,曹乃谦说脚疼。曹母直接冲着他屁股踢了 一脚,差点把曹乃谦踢倒在地,并警告他,让他快走,否则可能会喂了 狼。坐下来时,曹乃谦发现自己两只脚都在流血。
小升初前,曹乃谦疯狂爱上了读书,走路拉风箱随时随地都在看书, 曹母急了,过问他是不是看的学校发的书,得知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母亲大怒,一把火烧了,曹乃谦不敢争辩,更不敢去抢。曹母给了他一 耳光,打倒在地,又踢了两脚才算完。
二是过份保护下的孱弱生长。除了打压式教育,曹母还会过份参与 曹乃谦的成长。曹乃谦和小朋友发生了冲突,曹母就会出面摆平。反过 来,曹母对曹乃谦的教育则是,有人打了不要还手,交给曹母来摆平。 这样的教育方式,剥夺了孩子独立处理危机的机会,也剥夺了孩子独立 成长的机会。培养出来的孩子,缺乏独立性是可预见的。
曹乃谦上小学后,被同学欺负,有同学无缘由地用衣服摔打了他。 曹母得知后,第二天就冲去了曹乃谦就读的学校,喝骂羞辱甚至动手打 老师,直到老师道歉为止。1
曹乃谦初中毕业,正值上山下乡热潮,曹乃谦在老师的动员下写了 表态书。曹母得知后,大发雷霆,打了曹乃谦一耳光,又去到学校跟老 师要回表态书,撕得粉碎。2
曹母就是这样直截了当,不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惧怕威权,用自己 的方式解决一切曹乃谦生活、学习、工作上的事务。时间久了,曹乃谦 逐渐失去自我决断力,成为一个失语、隐身的儿子。
曹母对曹乃谦的过份管控,以及曹乃谦对曹母的过份依赖,并非一 成不变,实际上是一个流动的关系。曹乃谦失语和隐身体现在对曹母的 惧怕、凡事以曹母的喜恶为转移、及自身的缺乏主见等,曹母的过 份干涉,也是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
曹乃谦的失语与隐身首先体现在对曹母的惧怕,对高压的无力反抗。 曹乃谦和朋友出去玩水,曹母知道后,跑去把曹乃谦的朋友骂了一通。 曹乃谦受到了朋友的排斥,想要跟曹母解释或者说明,但是不敢,衹在 心理活动,他既不敢主动跟曹母说什么,更不敢批评曹母。在这种微妙 的情势下,曹乃谦无法真正表达自己,也无法真正成长为自己。
曹乃谦的失语与隐身其次体现在凡事以母亲的意志与喜好为转移。 曹乃谦最初在红九矿的宣传队工作。宣传队突然解散,他可能面临要下 井工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下井会不会有风险,而是担心要是让母 亲知道了,那就是闯下了天大的祸。1所以,为了不让母亲看出破绽,他 接下来就假装去上班,直到危机解除。曹乃谦自己也说,他“从小就是 个乖孩子,从小就听妈妈的话,听老师的话。”2这除了个性的因素外, 最主要的是母强子弱教育的结果。
曹乃谦的失语与隐身再次体现在性格的懦弱上,凡事缺乏主动性。 爱情与事业,是一个人成长的标志。爱情上,曹乃谦不仅不敢主动追求, 即便面对心仪女孩的示好,也顾虑重重,顾虑周围人的看法。直到女孩 远走他乡,曹乃谦失魂落魄几乎天天以酒度日,但也没有做任何挽回的 努力。衹是回想再也没人跟他开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叶叶和他的玩笑了。 玩笑的大意是,乡亲们问曹母喜不喜欢叶叶,曹乃谦就笑着回答喜欢得 不得了。虽然衹是一个玩笑,但背后隐藏着的是最直接权力逻辑。人们 都知道,曹乃谦的背后站着一个凡事做主的母亲,曹乃谦的一切得他母 亲说了才算数。工作上,曹乃谦也处处听曹母的话。他从小便有个愿望, 要做一名不打人的警察,这是曹母的愿望。至于写作,曹母看着满墻的书曾对曹乃谦说:“我看俺娃也写他哇,俺娃要是写出本书,那比给妈 二五一万也让妈高兴。”1这不能不说也是曹乃谦写作的动力之一。
直到曹母去世,曹乃谦才开始重拾自己被剪断的人生。《清风三 叹·后记》里作者写道:
就在安葬老母亲的当天,我才知道,我除了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我还有个妹妹。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而她是 1950 年出生的。
天上掉下个好妹妹,这太让我惊喜了。2
一个妹妹,一个活生生的亲妹妹,曹乃谦是直到母亲去世安葬后才 知道。而曹乃谦从小就想有个妹妹,一直想把表妹抱到家里当亲妹妹, 为此曾不辞辛劳地照顾表妹。天知道,自己竟有一个同胞妹妹,而这是 直到曹母去世他才得知。曹母将曹乃谦从原生家庭抱走,给曹乃谦所带 来的影响,虽与当下语境中一般意义的拐卖儿童性质不同,但也并非轻 描淡写。
曹母去世后,曹乃谦回归了原生家庭,曹乃谦是这样记载的: 在我同胞大哥他们的全力帮助下,我把老母亲安葬好之后,便与 大哥、二哥、姐姐、妹妹相认了。我妈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敢公开与 他们相认的。而现在,我把大哥家当成了我的家,一回了下马峪,就 自然而然地住到了大哥家。一年好几次,时长了就想回下马峪。回的时候我还到城里把二哥也约上,弟兄们说呀笑呀,其乐融融。3
这个“其乐融融”迟到了很多年。其间的辛酸和苦辣怕是衹有身在 其中才知其味。
从以上的梳理,不难看出,无论是求学交友抑或婚姻工作,曹乃谦 都摆脱不了曹母的影响。说曹乃谦是曹母的提线木偶或许为过,但无疑 曹乃谦在强势的曹母面前是弱势、失语、隐身的。曹乃谦对母亲的情感 也是复杂的,他的情感的抒发也一直是压抑着的。在这种特殊的生存环 境与情感的压抑下,山西雁北地区的民歌麻烦调和文学创作,成了与曹 乃谦的灵魂气质相契合的抒发工具。
三、权力的纠缠与诗性的吶喊 曹乃谦与母亲的关系,不是一般的母子关系。这一点研究者少有论
及,衹有陈文芬锐利地指出,曹乃谦所写他和母亲的故事“是寻常百姓 家的贾母与宝玉”。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应。但是陈文芬认为“曹雪 芹笔下的贾母拥有权力,曹乃谦笔下的曹母拥有拳力。”这是低估了曹 母的权力,尤其是曹母对曹乃谦的权力。当然,曹母对曹乃谦的压制并 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母子间权力关系的缺口是造成曹乃谦生命和文学 底色忧伤的主要原因,文字是记录,最终也成就了曹乃谦的诗性反抗。
(一)不完美的权力结构
费孝通《乡土中国》里讲到,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在缺乏变化的乡土文化中,长幼之间形成社会的差次,往往年长的对年 幼的具有强制的权力。这是血缘社会的基础。1曹母与曹乃谦,便是一种 较为稳固的乡土中国长幼之间的权力结构模式。不过,这种权力结构并 不是完美无缺的。
乡村权力结构建立在血缘关系上。曹母与曹乃谦并非血缘亲属,其 家庭组合是特异的,导致其权力结构也是有裂缝的。在权力结构中,曹乃谦处于权力最底端,是服从者,因为他非血缘特性,同时也与生俱来 带着一种不确定性的破坏力。
为了尽可能地消弥这种与生俱来的破坏性。曹母不断用话术来美化 她与曹乃谦母子关系的合法性。这种话术的美化有三层:第一层,曹乃 谦生而不凡,出生在正月十五,他将来一定非同寻常,因为这一点,曹 母才看中了他;第二层,招人从生下来就很喜欢曹母,一见曹母就笑, 对其有超出一般的热情,是有命中注定的缘份;第三层,如果不是曹母 当初抱走曹乃谦,不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曹乃谦生日好, 命好。
这似乎成了一个闭环,在这个闭环中,曹乃谦甚至会感激曹母,是 她给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饮食,最好的教育。这一切都是是因为 自己生在正月十五,曹母才看上了自己把他抱走,这才有了他的日后。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命。
这对母子关系与生俱来的裂缝的撕开需要一个契机。契机很快出现, 当曹乃谦拿着同胞大哥的照片出现在曹母面前的时候,曹母失控了,揭 开了曹乃谦身世的盖子。还有一个隐秘的裂缝是,曹母抱走曹乃谦几个 月后,曹乃谦的生母积郁成疾去世,这成为曹乃谦难以言说也难以弥补 的伤痕。
曹乃谦的记忆中是没有生母的印象的。他被抱走,以及生母的离世, 他都是无知也无能的。在无能为力的现实面前,他借他人之口,将一切 归于命运,“这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是没法子更改的。”1
宿命论成了曹乃谦及其家人逃避不堪现实的一把灵器。在宿命论及 曹母的严阵干涉下,曹乃谦在外一直有点软懦的样子,在内也有一颗倔强的反抗的心,这种内外的撕裂以及堪称悲剧的命运为他的人生及其文 学涂上了一层忧郁的底色。
(二)忧伤的出口 音乐和写作成了曹乃谦忧郁的两大出口。他精通各种乐器,热爱并
擅长雁北地区的民歌麻烦调,并且在写作中与要饭调一拍即合。 勒内·韦勒克和奥斯汀·沃伦在其《文学理论》中认为,各种艺术之间有着经常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简单的一种艺术决定或影响其他艺 术,“而应该被看成一种具有辩证关系的复杂结构,这种结构通过一种 艺术进入另一种艺术,反过来,又通过另一种艺术进入这种艺术,在进 入某种艺术后可能发生完全的形变。”1应该说,乐器与要饭调与曹乃谦 写作艺术相融合,当音乐艺术进入到文学艺术后,也使曹乃谦的文学作 品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形变。比如,雁北民歌的忧伤成了曹乃谦文学的主 要基调。其次,雁北民歌的歌词大量被曹乃谦所引用。再次,雁北民歌 的简约与深情也是曹乃谦文学写作的特色。在曹乃谦的作品中,器乐、 民歌与文学,相互影响与作用,有学者称之为“民歌嵌入式写作”。2
民歌嵌入式写作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曹乃谦也不止一次表达过 他对山曲儿的热爱。他说,小时候邻居小姐姐啓蒙了他对山曲儿的热爱, 后来放牛娃巴存金唱的山曲儿和他的悲剧成了他难以忘怀的记忆。因为 喜欢,写作时就会不自觉地引用和添加;因为实在喜欢,他甚至会一直 跟着要饭卖唱的父女走很远,以至于卖唱的老父亲以为曹乃谦看上了自 己的女儿。
据曹乃谦师友回忆,曹乃谦不仅爱听,也爱唱,唱到兴头上往往泪 流满面,听者亦闻之堕泪。戴绍敏在《曹乃谦自述人生·序言》里写道, “他喜欢酒后唱,尤其是唱《要饭调》,‘对坝坝圪梁上那是个谁,那是 个要命鬼干妹妹!’一曲接着一曲地吼唱。无论是曲调,还是词义,粗 犷豪放,真切优美,还带着隐隐的忧伤。唱得我好感动,终于忍不住 眼泪夺眶而出了。”1曹乃谦的要饭调之所以感人动己,缘于内心深重的 忧伤。
(三)诗性的反抗 曹乃谦的自叙身世之作,以“母亲三部曲”为典范,是他对过去的
再现,同时也可看作是一种诗性的反抗。这种诗性的反抗,与雁北当地 民歌音乐元素的相互作用。这种交互性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个人经 历与气质,二是乡土风情的浸润,三是民歌所具有的原动力。
1. 个人经历与气质 曹乃谦对雁北民歌的痴迷与契合,首先是内部的,抑或私人的因素。
曹乃谦实实在在有过要饭的经历,所以邻居骂他“讨吃鬼”“要饭猴” 才会那么强烈地刺激曹乃谦和曹母,引起轩然大波。曹母将曹乃谦抱走 后,找不到丈夫,身上盘缠用尽,曾一度流落街头,乞讨度日。曹母像 魔怔了一样跟人要母乳喂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要不到母乳就要小米粥, 小米粥也要不到就在墻角架个小铁桶煮面糊糊。米面都没有的时候,就 把要来的窝头揉碎,放在桶里煮。
这是曹乃谦在《换梅》当中所记叙的情节,心软的读者看到这样的 文字都要声泪俱下,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再把这经历一字一句写出,也 难怪作者经常在写作当中失声痛哭写不下去。
童年时,邻居姐姐啓蒙了曹乃谦对小曲儿的兴趣。曹乃谦热烈地表 示自己对要饭调的喜欢,他说自己“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唱”。1
成年后的曹乃谦对儿时的经历不置一辞,衹是以曹母的视角和口吻 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说作品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白日梦的 来源则是童年的压抑和欲望。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亦可以理解,曹乃谦创作是自觉的文学。 作者“衹管埋头去写”,写所见所闻所感,甚至连所感都不摆在显眼的 位置,浸在字里行间,全靠读者体悟。
2. 乡土风情的浸润 雁北民歌要饭调也叫“麻烦调”“苦零丁”“爬场调”“山曲儿”,是上个世纪,山西雁北地区讨吃要饭的所习唱的曲调。听过《信天游》的 读者,都会对陕北民歌的热烈、高亢印象深刻。雁北地区的要饭调与陕 北民歌接近。高亢嘹亮,通俗流畅,往往用比兴的手法表达热烈的男女 情欲。
作家作品的个性与他生长地方的风土人情密不可分。这早在唐魏征 时已有所论。刘师培亦有所论,认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 间,多尚实际……民崇实际,故所着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2刘师培 所论大抵从魏征之说生发衍化,认为北方的文艺多质朴少虚饰,多叙事 少抒情。这也是曹乃谦与赵树理、李锐等山西作家的共性。
对有地域特色的作品,周作人大为赞赏。他说,“风土与住民有密 切的关系……所以各国文学各有特色,就是一国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显 出一种不同的风格。”写作就应该真实地强烈表现出自己的个性,“摆 脱自加的锁杻,自由地发表那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1曹乃谦即如此, 埋头写作,任文字和情感从胸怀里一泻而出。有学者认为曹乃谦有我世 界的作品缺乏跳脱和转换思维,而这恰恰是曹乃谦的个性,是他从土里、 从生命里滋长出来的个性。
周作人非常推重真实有力的文艺,而不看好脱离实际的东西。他认 为:“现在的人太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的空虚的理论里,正如 以前在道学古文里一般,这是极可惜的,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 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2汪 曾祺称曹乃谦的作品有股子莜面味儿,马悦然认为曹乃谦是最土的乡巴 佬,所着眼的也是曹乃谦这种扎根生活的土地,用原汁原味儿的雁北方 言所熬制出来的最乡土的雁北偏远乡村的生活现状和他自己周边的众 生相。
3. 民歌所具有的原动力 民歌性是曹乃谦作品的另一特色。上文有讲到各种艺术之间不是简
单的决定与影响关系,而是相互作用的。曹乃谦的文学与音乐,就是相 互融合与作用的。雁北民歌已经渗入到他作品的肌骨里。
回溯曹乃谦写作的动因。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曹乃谦开始小说创作 源于与朋友打赌。但是个中人都明白,进入文学创作个人强烈的意愿一 定是占着最大比例。而创作的原动力来源于内心不吐不快的郁结,这在古今中外的创作论中都有论及。《毛诗序》有“诗者,在心为志,发言 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 所强调的即文学创作乃表达的需要。司马迁提出“不平则鸣”,韩愈进 一步指出“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曹乃谦的文学创作即来源 于其“不平则鸣”的强烈表达愿望。而且,由于其个人经历与雁北偏远 地区的穷苦闭塞与生存的艰难,都造成其“愁苦”的基调。这些是外部 因素。
文学所创造的世界,是一个与经验世界既有重合又不完全重合的独 特世界。曹乃谦生活的世界里从童蒙时起就灌满雁北民歌,所以他的文 字里嵌入民歌是非常自然的。而且曹乃谦擅长多种乐器,对民歌有发自 灵魂的热爱,冯梦龙在《叙山歌》中明确表示“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1, 曹乃谦作品中的民歌小调确实具有“假诗文”无法相比的独特味儿。李 锐就称道其歌唱是衷心地发自生命的叹息。2曹乃谦可以说即是借用民歌 与民歌式的文学创作来抒发内心的郁结。这与歌曲在古老时候的特性一 脉相承。
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指出,对于歌曲来说,“我们所说 的词或形式的意义的那种东西,对他们(原始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原始人对这些歌曲有无穷的兴趣,因为自远古以来,它们的神秘力和魔 力是众所周知的。最精确明了的翻译也不能代替这些费解的歌曲,因为 它们不能完成同样的作用。”3这是音乐,包括乐器和民歌等艺术的魔力 所在。音乐是跨语言、民族与国界的声音艺术。曹乃谦自言,爱情、音乐、大自然,这三样最能感动他。他写无法抵达的爱情,他写如自然一 般的原始生活,他写直抵灵魂的音乐。他写欲望与飢饿。
四、结语
一个作家的写作内容跟他的写作动机不无关系。尽管多种渠道传达
出的信息是,曹乃谦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缘于与朋友的打赌。实际上, 这衹是一个助力。曹乃谦“母亲三部曲”用冷静客观的笔法记叙发生在 曹乃谦及曹母之间从出生到死亡的种种细节,与其说是打赌,不如说是 个人口头史的记录与书写。曹乃谦正是用文学这种诗性的反抗方式来再 现他与曹母之间复杂的情感和纠葛。
曹乃谦自己谈创作,讲到“自从看了马克·吐温的小说后,我就学 习他那口语化的语言,在课堂上写作文时,再不费脑子来编美丽的词儿。 平时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那我手里就这么写就行了。高尔基把生活 中的琐碎事情写得那么有趣味有看头,这对我也有很大的啓发。”1曹乃 谦“母亲三部曲”便是着重记叙生活中的琐碎事情。
所以,与其说曹乃谦“母亲三部曲”是对母爱的歌颂,不如说他借 着再现历史,表达对人生无奈的消极反抗,这是诗性的吶喊。这种诗性 的吶喊与他酷爱要饭调,爱听爱唱,一唱便会令听者亦为之动容,伤心 落泪的生命的吶喊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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