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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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你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

当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时,脑海里始终回响着这句话。夕阳的余晖即将从山的另一面落下,左右是白森森的墓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柏树之间,晒了一天的向日葵蔫巴巴的,低垂着头的样子像极了食人花,而这条笔直向上似乎没有尽头的石阶,是怪兽大嘴里的白色舌头,我正一步一步走入它的口中,走向我人生的归途,走向死亡。

一年前,我初到这里,跟着人群走到大厅,站在台上的刘总管,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有意展示那只价值不菲的手表,唾沫横飞地不停说着——你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他脸上的肥肉挤压在一起,随着他说话上下跳动,白色衬衣下摆被滚圆的肚子撑开,拴西裤的皮带紧绷着,露出的皮带扣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想离开这里,又想到给出的诱人薪资,双脚像是被强力胶粘在地上,怎么也跨不出去。有人拍我肩膀,低低的声音里难掩惊喜:“高杨,你怎么在这儿?”我侧过身,看到马林站在我面前,顶着一头微微发黄的头发,咧着嘴冲我笑,衣服和鞋子上满是洗不干净的泥污,他的模样除了有些苍老并没有太多改变,想来我在他眼中也是如此。我正想开口,他打断我:“怎么,不认识我了?住你家隔壁的马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捅过马蜂窝呢,这儿,记不记得?被马蜂蛰了好大一个包。”他有些兴奋,用力戳了戳我右边的额头,那里尘封的伤口似乎被撕裂开来,隐隐作痛。我当然记得,那时我又瘦又矮,一直是他欺负的对象。那次他怂恿我去捅马蜂窝,等到马蜂乱舞时,他早跑没影了,留我一个人面对群蜂的包围。我努力扯出一丝微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马林啊,我可不会忘记你,好些年没见了。”

的确好些年没见了,准确地说,是高中毕业后,距今已有20年。我和马林注定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很小我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努力学习,不参与其他同龄孩子的调皮捣蛋,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尽管学校很一般,也足够我父母夸耀一番;马林读初中就是学校有名的混混,在职高混了两年,打伤人跑到外地去,再也没回过家。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在他乡重逢,兜兜转转,人到中年的我们,似乎也有了一些相似之处,居然会成为同事——如果知道他在这,我也许不会找这样一份工作。

刘总管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无非是一些开工后的注意事项,在发的小册子上都有。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随后,人群散去,马林拉着我走到食堂,边走边说:“我们村的大学生,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干活了?这活你可干不下来!”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没有应声。我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挖坟,抬棺材,埋土,就和种树一样,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体力活,没有什么干不干得下来的说法。失业的中年男人,最不缺的是力气,最缺的是钱,在这里可以把力气使完而能获得不错的收入,还上房贷,给孩子报个辅导班,堵住妻子的唠叨谩骂。

马林带着我,轻车熟路地端起盘子去窗口拿餐,他拿了两个包子,一碗炒饭,一碟泡菜,两个鸡蛋,放到座位上后,又去端了一碗面,拿了两瓶啤酒,两个纸杯。我没什么胃口,只舀了一碗粥,坐到马林对面。马林把啤酒瓶盖咬开,看着我的餐盘,嗤笑道:“高杨,你就喝碗粥还想干体力活?”我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反问道:“早上就可以喝酒吗?”我其实想表达的是,喝醉了就没法干活了,马林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喝,你要是愿意,带两瓶酒到山上去喝也没人管你。酒壮怂人胆,喝了酒干活才更带劲,在这儿,酒是无限量供应的。”我转头看看周围,几乎每个人都在喝酒,还有些划起了拳,有些已喝得面红耳赤,看上去有了醉意。我接过杯子,跟马林碰了一下,一杯酒下肚,喉咙到胃都难受,我抑制住呕吐的冲动,赶紧喝了两口粥。马林还想再给我满上,我拒绝了,他也没强求,自顾吃着早餐喝着酒。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餐桌上有只黑乎乎的苍蝇,从桌角慢悠悠地踱到马林餐盘旁,扑闪了翅膀落在包子上,马林挥手赶走苍蝇,拿起包子塞进嘴里。我想起了妻子。她经常在一次次挥手赶苍蝇时,突然情绪失控,开始朝着我谩骂,脏乱的厨房,逼仄的房间,破败的小区,高昂的补习班费用,破了洞的球鞋,各种缴费单子,最后总会回到我微薄的工资上,骂我一句没出息,我也没出息地沉默着。好在这样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该出工了。

马林带我去工具间,拿了两把锄头,前往坟山。坟山很醒目,高高地矗立在东北方位,一座座白色的石碑高低错落在柏树间,初升的太阳恰好能把每一座石碑都照亮,也照着满山坡的向日葵,一簇簇亮黄色的身姿迎着朝阳舞动着。如果忽略掉那些惨白惨白的墓碑,这场景该是充满着希望和温暖的。上山途中,马林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着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光辉事迹,我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其中夸大其词的部分和遮遮掩掩的地方,到停下来时,我大致勾勒出了他这些年的生活:一直单身,颠沛流离,被骗借了网贷,三个月前找到这份工作,预支几年工资还上钱。几年他没说,不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原话:这儿有吃有喝,活儿也不累,干多少年都成。活儿的确不累,半天就干完了,一个工头模样面部有些凶狠的男人指挥着,我只帮着立了一块碑,其他人负责填土、补种向日葵,新栽的向日葵蔫蔫的,在炎炎烈日下很难存活,需要一次次补种,确保在远处看到的是鲜活的朝气蓬勃的花朵。

我立的第一块碑就在眼前。石碑上暗红色的字刻录着死者的名字,以及一句墓志铭,再无其他,没有生卒年月,没有亲属名姓。名字很普通,那句墓志铭一直深深吸引着我,所以我才会去翻找档案寻一个真相。于是,我知道,里面沉睡着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她选择结束这悲惨的一生,亲手写下了自己的墓志铭——死亡是生命的再一次绽放。这是她留给人世间最后的话语,她遗书里唯一的一句话。我彷佛看到了一个从容赴死的身影,带着微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期许着死亡之后会有新生。她以为这样的方式走得体面,却不知她死后的躯体还要遭受更凄惨的摧残,残留的肢体不知能否带她走向新生。“连死亡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试着去求生呢?活着才有希望。”我站在墓碑前喃喃说道,除了我,只有吹过山坡的风听见了。

终于,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了群岚背后,天完全黑了下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我转过身,眼前是一块又一块白惨惨的墓碑,被漆成红色的字迹像脸上挂着的红色泪痕,我想每个躺在里面的人,知道自己死后的遭遇,都会哭吧。他们,自愿签署了死亡协议,走进埋葬自己的坟墓,生已无可恋,死又何所惧,这样平静安详“完整”地死去,是对自己最后的慈悲。可是,他们以为已经丧失生机的躯体,却在被抬上了手术台,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被摘取了一个又一个可用的器官后,再慢慢死去。这也将是我的结局,在我第一次在天黑之后上坟山时,就注定了的结局。

那天,是我到这的第十天。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大多数时候只干半天活,剩下的时间都是休息,只偶尔会干到傍晚,没有干完也停下来离开坟山。这里有一条规矩:天黑以后除了上厕所只能在房间里待着。以前有人天黑以后跑到坟山上,一整晚都没回去,第二天疯疯癫癫地从前一天新挖的坟里爬出来,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死了。这是马林在吃晚饭的时候跟我讲的。他见我不信,端着盘子坐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刘总管要反复强调天黑以前结束干活?明明大多数活半天就能干完。天黑之后坟山上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想不想天黑之后跟我一起去探一探?不去?你是不是害怕?怕鬼?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胆小,怂!”

我知道他这是激将法,就像那次捅马蜂窝一样,而我不会再上当。马林见我无动于衷,四下看了看,掏出一块玉递给我,不等我看仔细,就收了回去。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上个月,早上出工时,那棺材竟在往外冒血水,没人敢去埋土,我就大着胆子上去把棺材掀开,你猜我看见了啥?里面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些散落的肢体,装在一个袋子里,袋子破了血水流了出来。这个,是我趁乱在棺材角落捡的,里面还有好多,一看就价值不菲。我也不是为自己考虑,我一个人,没啥奔头,那天看你跟弟妹视频,为房贷发愁呢吧?这玩意儿,再去摸上几个,别说房贷,再买一套房都够够的。”

我知道马林为什么要找我,他其实很胆小,又贪心,不过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被他说动了。天黑后,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和他在厕所碰了头,翻窗出去,上坟山,走到白天新挖的墓坑旁。我们去得早了,棺材里空空的,盖板被掀开放在了一旁。有脚步声从山底传来,哒哒哒,在黑暗中分外清晰。我和马林对视一眼,双双躲进了旁边的柏树丛中。那人径直朝我们所在的方位走来,看身型应该是个男人,他走到墓坑旁站定,停留片刻,躺进了棺材。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他停留的身影,想起那阻止自己回头时身体轻微的颤抖,想知道那一刻他是否有过后悔,是否还对这世界有一点留恋,如果我出声阻止是否能救回他。他的档案我也看过,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却自始至终孤身一人,没有寻到真情,再多的财富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于是他走上了这个石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可留的对象,他那一刻的停留也许只是简要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空白是他的墓志铭。

我和马林没有走出去,那时我们不知道男人躺进棺材干嘛,直到有另外的人上山来到墓坑前。一共两个人,很熟练地从棺材里把人抱出来扛着往山顶走去,我们这才发现,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等到脚步声消失在山的另一边,我和马林才走出来,看不清的面容应该都很凝重。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马林在棺材里胡乱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有,活着已经失去意义的人,也不需要任何的陪葬品。马林咒骂了几声,不甘心,说:“我看那人手上戴的表应该很值钱,我们再等等,等他们把尸体拿回来去把手表扒下来。今晚不能白来一趟。”我已经失去了寻宝的兴趣,联想到马林说的散落的肢体,我知道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里肯定被监控着,我们无处可逃。

我醒过来时躺在地上,刘总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抽着雪茄,没有看到马林。见我醒来,刘总管笑呵呵地说:“没想到我们招了个大学生。聪明人,你已经看清了一切。跟着我们一起干怎么样?保你衣食无忧。”我没想到他们会留我一命,那马林呢?“他会疯。”“为什么不让我也疯?”“因为他只一个人,疯了死了不会有人来追究。你不一样,你有妻女,我们不想惹麻烦,而且一下子疯两个人也没法给上面交代,留着你还有用。当然,你不配合,可以下个月就让你疯。”我权衡了一下,答应了。于是,我搬进了那栋有五层的办公楼,刚好把坟山整个挡在视线之外。他们对外宣称,我读过大学,文章写得好,被选中去写墓志铭,而马林喝醉了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坡顶滚下山,当场身亡。

他们的确需要一个写墓志铭的人。很少有人会给自己写墓志铭,网上找的又千篇一律。我的学历成了保命石。他们并没有信任我,完全限制了我的自由和对外通讯。因写墓志铭需要,没有限制我翻阅死亡档案,这成了我唯一的消遣。一个人的一生,就浓缩在薄薄的几页纸里。这些满含着绝望和死亡气息的档案,一点点侵蚀着我的心,将我心中的悲哀不断放大。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每天都会报道那么多人结束自己的生命?有刚生下孩子的母亲,有正值青春的少年,有失恋的人,有投资失败的人,有被网暴的人……在看了那些档案之后,我看到了他们对社会的绝望,对亲情、爱情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然而,他们想要结束的人生,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并为之奋斗不止的目标。所以,他们错了吗?当我也生出了和他们一样的心思时,才真正理解了他们。

开始的几个月,我不想被一辈子限制在那幢楼里,我想出去,想见见妻子女儿,我想尽办法收集证据,找机会报警,却早已被看穿。刘总管拿出我的手机递给我:“想报警吗?这些死亡档案都是真实的,死亡证明也是正规医院开具的,有死者的亲笔遗书和签字画押的协议,一切都是合法合规的。你报警也没用。”“活体摘器官也是合法合规的吗?”“你有证据吗?那些棺材里的像一摊破布的东西?那是被野猫野狗啃的。”是的,我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给你妻子打个视频吧。”刘总管意味深长地说。

视频里,妻子和之前一样沉默着,半年不见也没联系,她一点不担心。离家前我提过,要去干一份工资高但不常回家的工作,她每个月能收到转过去的高额的工资,就够了,这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女儿呢?她在小升初的关键时刻,每天被成堆的作业压着,似乎也想不起来爸爸有多久没有回家了,等到时间慢慢过去,她就会习惯没有爸爸的生活。

我终于认了命,在这里,舍弃我一个人的所谓的自由,换来家人的衣食无忧,值得。我于是浑浑噩噩地活着,机械地毫无感情地写着一条又一条墓志铭。终于有一天,我写下了自己的墓志铭,也是最后一条——死亡是没有尽头的路。我亲手装好了我的死亡档案,有我亲笔写的遗书,有我签字画押的协议,有薄薄的两页人生履历,还有一份死亡证明——因吸食过量含有安眠成分的药物,抢救无效身亡。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我走到自己的坟墓前。棺材大开着。我躺了进去。满天的繁星就在我的眼前。有人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是谁又能说得清呢?也许那浩渺的宇宙才是生命的开始,死亡其实是回归,是新生。死亡,也是每个人都将踏上的归途。有针扎入脖子,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想起了那天路边的哭泣,那份递到眼前来的招工广告,也许,那一刻,我就已经死去。

天黑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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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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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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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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