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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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条回天无力的生命,刻意延长时日的意义是什么?是慈悲,是爱,还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以某种成全和慰藉?
(一)
他低着头默然走在人群中,几绺黑发从额前垂下,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别人辨视的目光。
“吱嘎”,随着一阵刺耳的声响,他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起头,隔着白色轿车的前窗玻璃,他看见司机那张惊而怒的脸已变了色和形。
“对不起,对不起……”他弯着腰,满脸羞愧地向司机表示着歉意,闪到一边。
车从他身侧打着弯缓缓离去时,他的心还在怦怦跳,刚才只顾抚慰对方的情绪,却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这会儿才觉察到心已紧紧地揪成一团了。
“这样恍恍惚惚的肯定不行。”他拍了拍胸口,安抚惊悸的心,“得找地方缓缓神。”被情绪纠缠的双眼,扫过绿化带直达广场。时间尚早,街边广场里的几张长凳还在空着。他信步走过去坐下来,长长地吐着气,俯下身将握起的双手与额头紧紧抵在一起,似乎想要疑聚一股力量,可以带他摆脱那令人心绪难平的事,或者梳理出个头绪也好。
“突”的一下,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裤脚溜走了,他没有睁眼,也懒得理会。
“叔叔。”一声稚嫩的呼唤。
他抬起头来,满脸通红的小男孩正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叔叔”孩子又叫了一声,说,“可以把球扔给我吗?”“哦!”他这才明白过来,扭动脖子左一下右一下看过后,又低头到凳下搜寻。
在头距地面半尺的地方,他看到了花纹清晰新鲜的足球,正停靠在长凳宽厚的石腿边。他伸手捞出来,丢在孩子面前。“谢谢叔叔!”孩子道着谢,一脚将球踢出,小身影也跟着跑远了。
一丝忘情的笑浮上嘴角,孩子欢快的样子多像小时侯踢着那灰扑扑的烂足球满村跑的自己。球是母亲从垃圾桶里捡瓶子时翻找出来,洗干净又用520粘过后送给他的,那是他最爱的宝贝,可惜胶水没能将破皮粘服贴,踢了一天就开花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快乐。
(二)
在这座城市的东南区域,如今已是高楼林立,但少年时光的记忆,却好像在那块土地上扎了根又隐了形一样;不管是想起还是路过那里,只要他愿意,昔日的情景就会一片一片地抖落岁月的积尘,挤褪高楼和绿地,颤颤巍巍地生长出来。
他四岁那年,年轻气盛的父亲喝完酒和同村的几个人在马路上赛摩托,撞到了路边的大树……
他隐隐记得,父亲被送回家后,就躺在玻璃箱里睡着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一阵一阵地响,不断有人来跪他,给他磕头,为他流泪,母亲让他跪在她腿边的席子上,陪那些人磕头,一阵阵地失声痛哭,说不清是被压抑的气氛感染还是心疼母亲,他也跟着放声大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人家磕了头不是该发压岁钱的吗,父亲为什么不起来,母亲为什么要哭,还有,那些人为什么都一脸悲戚?他被大人们阴沉的脸色吓到了,不敢问。
吹吹打打热闹了两天后,家里就只剩下憔悴的母亲带着他。姑姑要接他们去住几天,母亲谢绝了。
母亲没有以前爱笑了,但明显比以前更忙了。他想父亲,但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几次问母亲,母亲都说父亲出门打工挣钱了。总喜欢在父母跟前撒娇随机讨抱抱的他,现在像长在母亲身上的一个物件,有时候从她手里延伸出去,有时侯缀在她的衣摆上,有时侯又会粘在她的背上或臂弯里。
更多时侯,他都是耸动着小小的身躯,连二赶三地迈动两只小脚 ,飞快地跟上母亲的脚步。
母亲在地里干活,地头儿草丛里的蚂蚱、飞虫,大黑蚁,野草都是他的玩伴儿,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太阳升到中天的时侯,满头大汗的母亲会走过来为他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筐底摸出一块干饼(用鸡蛋和面,放在铁锅里烙干)递到他手里,摸摸他的头,温柔地笑着说:“小军真乖,你先吃点儿饼垫垫肚子,等我再少干一会儿,咱们就回家。”他听话地点点头,“喀嚓”咬一口,一边一嚼一边将掉下的碎屑送到觅食的蚂蚁面前,一只蚂蚁举着饼屑走了,一会儿又来了一群蚂蚁,他便弄出更多的饼渣来,直到母亲唤他回家。
至于母亲那时口中的“一会儿”,以小时和分钟来计算,究竟是多少,他如今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当母亲一肩扛着农具光滑的把手,另一个肩头靠着他的小脑袋,他们一起穿过村子回家时,村里的烟囱都开始吐淡蓝的烟气了,火烧柴草的味道,夹杂着炸葱花的和煮饭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咯噔、咯蹬”声,母亲就会问他:“小军今天想吃什么饭呢?”他顺口答出一样来,但决不会像现在的小孩子那样挑食,不管是什么饭,他都吃得津津有味。
隔三差五的,母亲会骑着父亲留下的28自行车,驮着粮食或青菜,匆匆忙忙地往几里外的城里跑,有时侯很晚才回家。终于有了空闲,母亲又会去城里的垃圾箱里捡塑料瓶和纸皮之类。至于他,可能会被留在邻居家,也可能会跟母亲一起。
不定在城市的哪个街边,他会挺着小小的身躯站在垃圾桶外几步远处(母亲不让他靠近),努力想看清母亲翻找的垃圾桶里都有些什么,使她那么神情专注。偶尔一抹惊喜像一朵花突然绽开在她眉间,然后她扭头朝他神秘地一笑,他也必会报之一笑,不出意外,母亲会像变魔法一样,变出塑料小汽车、积木、布偶、半截的铅笔、小瓷狗……也许是沾着脏物的,也许是残破的,但于他来说都是好玩儿的,母亲会用肥皂水把它们清洗干净,然后放进一个酒箱里,交给他。他觉得很幸福,正如向小伙伴炫耀的那样“我有一箱子玩具。”最让他开心的还是那个开了花的皮球,破是破了点,但追着它跑,可以让他像风一样尽情地释放快感和自由。
”什么破玩具,都是你妈捡的垃圾!看看我爸给我买的……”有一天,小冰不屑地撇撇嘴,抱起崭新的机关枪对着天空一阵”突突”,接着又向他展示了一堆新鲜的玩意儿。他看得眼花缭乱,试探地朝轨道上的小火车伸出手,刚要碰到时,被小冰一把推了回来“别碰!你这双手只配玩垃圾!”
他一口气跑回家,“轰隆隆”将玩具一古脑儿倒在院子里,大声地哭闹着:“我也要新玩具,小冰有,为什么我的是捡来的垃圾,我也要……”
正在洗衣服的母亲擦干手上白花花的泡沫,将他紧紧揽在怀里,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山丘一样残破不全的玩具,一边等他情绪稳定下来。只听母亲在他耳边柔声说:“妈妈已经想好了,过年的时候,一定为小军买一把崭新的机关枪,你看怎么样?”
(三)
母亲说话是算话的。还没到过年的时候,他就收到了一把崭新的冲锋枪,差不多和案板上的擀面杖一样长。然而,这只是一个灰色大旅行包中的1/6。
从这天开始,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轨道火车,会翻筋斗的炫亮四驱车,拼成各种造型的整套积木……
他挎着长枪挺着胸膛在小冰家门口来回踱步,小冰看见了,不服输地抱出枪与他对阵。于是,在小冰家门口,“突突突……””和“呯呯……嘭嘭……啾啾……”响成一片。他的枪,声效多,音量大,款式又特别,小冰看得两眼放光。
“咱们换换玩,好不好?”曾经趾高气昂的小冰,低声下气地求他。
“哼!”想起小冰上次的嘲笑,他脖子一拧,鼻孔朝天,“才不!”
“就换一会儿!”小冰不甘心,认真地将食指举起来,竖在两人眼前。
他看看小冰深切的眼神,又低头摸摸长枪上的迷彩花纹,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声地说:“好,就一会儿。”
“别弄坏了。”他嘴里念叨着把枪递了出去。小冰抱着别人的东西,这儿摸摸那儿抠抠,他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小冰的一举一动。
“我让我爸也给我买一把。”小冰把枪送还给他时,毅然说了一句。
一直到上小学,也没见小冰的爸爸给小冰买新枪,倒是一次闹矛盾,小冰用讥讽的口吻说:“牛什么牛,不就是你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给你买了新玩具吗?”
他一听就急了:“你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好多人都看见了。不信你问你妈去。”小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不信,你妈才给你找了个新爸。”他口里反击着,往家里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院门时,发现有个男人正在母亲的抬举中扛起一袋粮食。这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他认识,就是经常送他妈许多纸皮塑料瓶,还找机会跟她聊天的那个。
“小军,来,叫‘伯伯’。”妈妈看见他瞪着眼站在门口,就朝他喊道。他铁青着一张小脸,一扭身进了屋。
晚饭的时候,母亲隔着房门跟他说了很多话,他都没有应声,直到她嘤嘤地哭了,他才打开了门,迎面正碰上那个瘦男人讨好的脸。
那个“伯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半年多。人不坏,对他和妈妈也很好。但是,不管是新衣新鞋新玩具,还是妈妈的谆谆诱导,他都没法改口跟那个后住进来的人叫“爸”,那个字就像卡在院落出水口的大枝桠,再怎么大的水流都不能冲开它。那人明明每次都不眨眼地盯着他的嘴巴,期待那呼之欲出的字眼儿,可是到最后还是会”嘿嘿”一笑,说:“没事儿,不想叫就不叫!”
台风从海上刮进内陆,带来了一场大雨,村口的河水暴涨,淹没了通往城里的桥。他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屋里站着几个面露哀愁的女邻居,他看到母亲坐在矮凳上双手蒙脸,不声不响地趴在膝头上,一会儿石像般纹丝不动,一会儿又会打寒战般颤抖,几个邻居轮番俯身跟她低语。
“已经遇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咱是当妈的,得替孩子想想,是不是?”看到他进屋,有人这么跟母亲说,他看到母亲的肩膀突然一震,停止了颤动。
那个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多的伯伯,从那天起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冷清和忙碌。“那个女人妨人。”流言在村子里悄悄蔓延,母亲更沉默了,但对他衣食住行的照顾和眼中流露的温柔,似乎并未减少。
(四)
他懂得理解母亲的不易,是在初三那年,秋凉尚未褪尽,冬天一下子就来了。东北风呼呼地刮了一天一夜,大雪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许多家长都给住校的孩子们送棉衣来了,他想母亲也会来,但他不希望她来,城东到城西十几公里,公交停开,她要来,得步行。
“小军 ,”自习课上,一会儿一顾盼的他,刚回过头来还未解完一道几何题,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在起身的一刹那,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教室外的走廊上,母亲侧身展开棉衣,他顺从地转身,稍稍蹲下身子,像小时候那样一左一右伸展手臂穿进袖筒里;不同的是,那时侯,母亲弯腰,他挺着身。
“又瘦了!”母亲怜惜地举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的袄兜外摸了摸,按了按,“给你装了钱。记得多吃点饭,正长身体呢!”
“妈,我还有……”他说着就要掏口袋。
母亲按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严肃的神色,转而又柔柔地笑了,怪他道:“又没好好吃饭,看看你的脸色!”
送母亲走时,在楼梯口,她取下围巾重新包好头面。母亲黑发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犹如黑色布料中穿织的银线。他抬了抬手,想帮她拔下,但很快又放下了。
“别送了,回教室。”他在母亲的制止中驻足,看着身形更显瘦小的她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五)
大学毕业那年的校招,他在近百家校招企业之间徘徊,而母亲那瘦小的身影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母亲是个恋旧的人,老家有她的青春、她的回忆和她眷恋的故人。
他选择回了家乡。城市跨河发展,他住了二十几年的村庄,变成了城市中一个模糊了边界的角落。他们曾经的小家,从亲土的地方搬到了好几里外的空中——五层不算太高,但母亲还是觉得不习惯,总说自己是进了笼的鸟,不想进也进了。好在,有儿子陪着,也算是一个安慰。
转眼间,他在家乡的某企业已经工作了近三个年头。单位组织体检,有家属的份儿。
医院离家不太远。他跟着母亲,就像小时候母亲跟着他那样,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相距不足半米,前边的人尽在后边人的眼底。母亲瘦小的身躯包在厚厚的羽绒服中,那移动着的臃肿的身形,像极了小时候母亲讲的“背篓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感怀,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迷离了眼睛。
“店长——”身侧,一声尖叫传来。被这一声惊吓到的母子,陡地停下脚步,循着声源错愕地转身。一家药店门口,慌乱地奔出一个穿粉色工装的女人,身后有两个同样着装的女人也跟到了门口,瞪圆了眼睛,慌手慌脚的,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随着奔出店门的女人身子放低,他看到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黑裤黑袄,尖角灰帽子己窜到头顶,露出花白的头发。女人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刚想伸向老头儿的肩膀,身后一个声音猝然炸响:“别动,先打120。”
警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从两个工作人员身旁侧身挤了出来,蹲在倒地者旁边打电话:“喂,这里是……有个人犯病了……”有工作人员从店门上取下棉帘,搭在倒地者身上。
“人好好地从那边过来,刚想进店,‘腾’的一声就倒下了……”惊魂未定的目击者,拍着自己的胸口向同伴诉说,声音犹如风雨中抖动的树叶。
震撼延伸出的惊悚,惊悚延伸出来的悲哀和不安,使他想赶紧带母亲离开。
母亲甩开他抓住她袖子的手,愣愣地站着,似在沉思又似在默哀。关于生命的脆弱和稍纵即逝,曾经发生在她相濡以沫的两个人身上,他怕眼前的这一幕会再度碰触到她心头的旧伤。他再次去拉,手还未到,母亲就躲开了。他只好站在她身后,挡着背后吹来的风。
“哇喔、哇喔”声由远而近。
救护车上跳下两个人,穿白掛带听诊器的医生蹲在倒地者的头边,伸手扒开他的眼皮看,然后摇了摇头,说:“通知家属吧!”
母亲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他紧紧地跟上去,偷眼打量她。不像他推测的那样,她脸上看不到悲哀和凄凉,只有平静——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事不曾看见过。
转过街角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这人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问:“你说啥?”
“这人有福气!”母亲重复了一遍,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居然浮现出向往的光芒。
他暗暗惊讶,父亲和伯伯不在的好多年里,母亲都看不得别人家办白事的场面,一见就泪如泉涌,仿佛逝去的每一位都是她的亲人,如今这是怎么了?他一阵自责,为自己不能早早独立,增添她对生活的希望,为自己没有操心娶妻生子,为她单调的老年生活带来慰藉……
“小军啊!”母亲在前面几步处叫了一声。
“哎!”他赶紧用手背抹抹眼睛,快步追了上去。
(六)
他应声跟上母亲的时侯,母亲一脸凝重,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
他跟在她身后,想着心事。灰色的石板地面,直挺挺躺着的黑衣老人,惶遽的店员……像一块黏腻的黑色药膏粘在他的心头,僵僵的、粘粘的、闷闷的,糊得他透不过气来。
寒风像个捣蛋的孩子,一会儿掀他的帽子,一会儿推他的背,他感到说不出的懊恼和晦气。刚才都出门走了几十米了,才想起忘了带母亲的身份证,掉头回去在母亲床头那老旧矮柜——那是母亲的嫁妆,搬家时,他主张扔,她不依——的抽屉的杂物中扒了十多分钟才找到。如果不是那会儿耽误时间,他们完全可以错过那生命转瞬即逝的一幕。
母亲这是第一次做全面体检,她心疼钱,推托的理由是“啥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次体检,可以带家属,单位报销,他几乎没费功夫就达到了他以前N次都没有达到的目的。而且,她这次一点儿都没动怒,记得去年被劝急了还朝他大发了一通脾气呢!
一丝笑在他的嘴角掠过,检查过才放心,有病早治,免得……刚刚目睹的场景,才下心头,转眼复来,像一只黑乌鸦,飞着叫着闯进他的意识,他把脸扭到一边啐了一口。
“咳、咳”前面的母亲又咳了两声,忽然站住了,转身面向他:“我不想去了!”
他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不为啥,不想去了!”她任性地嘟囔着,抬脚就往回走。
“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呢?”他有点气急,伸手去拉。母亲一闪手臂躲开了,并且加快了步子,他跺了一下脚,赶紧跟上去,半追半拦地贴身劝说:
“咱就做这一次,好不好……你不想做哪一项,咱划掉……你看这次感冒后你的咳嗽一直都没好,有啥毛病咱早点治,我还指往你给我娶媳妇,哄孩子呢……”
她没被劝住,却把絮絮叨叨的他带回了家。
母亲带着她的咳嗽送走了冬天迎来了春天。阳台上的植物都抽芽了,初生的叶子绿中透黄,嫩绿嫩绿的,泛着光亮。
“咳、咳、咳……”一阵又紧又重地咳嗽声将他从梦中惊醒,声音是从阳台上传来的。母亲又在那儿侍弄花草了。
忧悒蓄足了力量从心底爬出,在他的脸上和不息的无奈交织着,就像仲春出土的草芽和旧年不灭的藤条缠绕在一起。老人家的咳嗽又加重了,次次劝说次次被骂,天晓得那不足百斤的小身板啥时侯蓄积了那么多的洪荒之力,把她昔日的温柔尽数吞噬。
“不是跟你说过吗,是生你的那年受凉落的病根,天一暖和就好了!”她一脸不耐烦。
“这已经暖和了呀,怎么没见好呢?再说,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质疑。
“以前,我年轻,不明显;你小,不懂事!”
“还是去看看吧!”他央求着,声音里透出些许撒娇的意味,可是,小时候的杀手锏,现在不好使了。
“不去,谁说都不去。你要再敢跟你舅你姑们说,我,我就流浪去!”她恐吓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浪婆形象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老犟——筋!”他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最后一个字音咬得特重。
武侠片中的点穴功夫偶尔浮上脑际,他想如果自己会就好了;他也想过,给她下点安眠药啥的 ,兴许能行……随后他又自嘲,荒唐!
“咳、咳、咳……“又一阵急咳传来,不祥的预感一闪,他迅速坐起身,几步奔到母亲身边。
听到脚步声,她背对着他急急一番操作,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周末了,咋不多睡一会儿。”语调一如往常,声音有些沙哑,他的目光细细地在她脸上游移,多皱的脸上泛着红,也遮不住自内而发的憔悴。嘴角还有一抹红,仿佛是夕阳留下的残迹。他怔了怔,迅速弯身下去,不顾她的阻拦,一只手直达刚翻过的新土,只见扒开的黄土里,浸着缕缕暗红。他伸开被染红的指头,呆了几秒钟,抽搐了一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七)
“都这样子了,你还不去(看病)吗?”他跪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膝头,仰起乞求的脸,早晨的天光照进他的眼眶,颤颤巍巍地闪着光。
”我啥事都没有,哭啥哩?”她朝他微笑,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咳嗽把喉咙咳破了吗?”
“喉咙咳破是啥样儿,我这么大人了能不知道吗?”他颤声说道。
仿佛又看到了他小时候受委屈的样子,她一改近一年来的严厉,一抹笑伴着凄凉浮现在嘴角,她抬起枯皱的手为他擦眼睛。久违的温暖再度归来,“妈——”他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膝头不住地抽泣,他又想起了被小冰奚落的那个下午,那次母亲依了他,这次呢?
“那天,你看药店门口的那个人倒地上可不行了。我想着,我到那一天要能恁快就好了,自己不受罪也不拖累你……”
他喃喃地摇着头:“我不怕,我不怕……”
“我知道你孝顺。可是人早晚都会有那一天。我那次答应跟你去体检,不全是为了免费的事,是想着你还没娶媳妇,万一我哪天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我这咳嗽有些日子了,吃了不少药总也不见好。你二伯当年就是因咳嗽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肝癌晚期,折腾了半年多,刀也开了,钱也花了,结果也没好。那会儿我心里就犯隔应了,但不能让你犯隔应,所以才半路折回去。
第二天趁你上班,我自己去镇医院做检查,第3天拿的结果,跟你二伯(的病)是一样的。我自己一个人坐了半晌,那天中午的饭我都没吃。
也不敢跟你说,明知道是没救的事儿,跟你说了也没啥用。从那以后,我心里一阵儿一阵儿不得劲,你媳妇儿还没娶,我就要走了,以后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她抬起手从眼角抹到嘴角,“我的可怜娃儿呀,老早就没爹了,以后妈也陪不了你了,唉……好在你长大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心里总算有点儿安慰。”泪是混浊的也是无声的,像一条惹人厌的爬虫,自上而下,钻进她的嘴角去,那双苍老的手正一把一把地抹掉它。
小区里热闹起来了,上班的上班,送娃的送娃,嘈杂声腾空而起,传进五楼的阳台。
“或许……”他从母亲泪湿的膝上猛然抬起头,“我今天请假,咱们再去一趟,重新做个检查,万一是误诊呢?”
她想了想说:“你得先答应我个条件。”
“啥?”他问。
“如果……”她顿了顿,注视着他。
“妈,你说呀!”
“如果不是误诊,别给妈加罪受,算妈求你了!”她放低了声音,“你记得你王三叔吗?”
记得的,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经过一番思虑,终于下定决心回乡发展,家乡欢迎大学生回流做贡献,留出了许多待遇不错的岗位,他在做足了功课后选择了当下这份工作。
或许是为了给大家留下心理缓冲的时间,带圆圈的红“拆”字,早早就打在了每家每户的院墙上。从市里某胶片场退休的王三叔,小醉微醺时,总要跟牌友炫耀他祖上留下来的大院和自己翻盖的近三百平房子,计算着可以赔几套房和多少拆迁款,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皱成微风秋池般的脸,仿佛已将财富尽数纳入囊中。
一场重感冒将他送进了医院,也正是这一趟让他从美梦中惊醒。“乐极生悲”这诅咒般的谶言,在牌友老张嘴里半是玩笑半是不忿地冒出来时,他还不以为然,讥笑人家炉火攻心。“癌?”当医生把这一消息慎重地告诉他老伴时,他正好从医院走廊的尽头踱步回来,清清楚楚地听进耳朵里。
难以置信带来的震惊和抵触,令他愤愤不平,一会质疑检查的医师一会怀疑诊断的医生。几天后,他还是接受了现实。一家人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决定搏一搏,赌医生那句“或许会有50%康复的可能”。
开胸破肚的手术后,接下来是五天一次的化疗。病痛像长长的虫子延伸至灵魂,再顺着肌理爬至他的形容。那张丧成苦瓜的脸上,绝望与期待不时在切换,一见到主治医生,他就会像个受委屈的孩子看见了家长一般:“咋会也不显轻,啥时候才能好呢?”
“你没听说过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看咱们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我们的治疗也都有我们的一整套方案,你得放宽心,好好睡觉,好好吃饭。配合好才会恢复得快啊!”医生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和气,但他终究不是孩子,或明或暗的现象和蛛丝马迹都在增加他的疑虑。越来越严重地剧烈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都在告诉他,事实没有那么简单。
当静脉炎和中毒性神经炎出现,止痛针已经起不了作用。“想吃啥、想干啥、想说啥都由他,可能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家人得了医生的叮嘱,接他回了家。
因为是近邻,那一段时间,母亲隔三差五地带他去探望,他如沟壑般深陷的脸这时会勉强挤出一点表情,空洞的眼神里,随着痛楚的加深,生气越来越淡薄。他们走出那充满颓废与凝重气息的小屋,和悲伤却爱莫能助的家属聊几句,以示开解和安慰。哀嚎声一阵阵从屋里传来,就像被捕兽器夹住了要害部位的野兽,想用嘶鸣、怒吼来宣泄灵魂不能承受之痛。
差三天够一整月的时侯,他停止了呻吟和悲鸣,也停下了生命的脚步。
因为有单位,有险有金,他这次住院自己没花多少钱,但加起报销的,统共花了多少?他母亲扳着指头算过,末了她低沉地喃喃自语,可不少!正在比对哪个单位更合适自己的他,回头望时,看到母亲那迷惘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力量。
他选择答应她,不过是权宜之计。
(九)
他忐忑不安地将一沓不怎么看得懂的化验报告,和界限模糊的黑白片子送去医生办公室时,主治医师正一脸严肃地在电脑上浏览着某个病号的数据。
“医生。”他叫。
“嗯,你过来看看。”医生滚动着鼠标,给他指认了几个数据,”情况不怎么乐观呀!”
侥幸,可以理解为抱存着希望,也可以理解成本能的逃避。这一刻,在医生尽可能含蓄地表达里,他感到了期待被一点点掏空。当希望不复存在时,逃避的路也被死死堵住。他脑子里“轰轰”作响,本能地抓紧桌角,稳住有点飘忽的身体。
“你,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医生说着将一把椅子推到他屁股后面,“坐下说。”
坐在医生的右手侧,看着电脑界面上的光标游来游去,听着那些未曾听过的术语和原理,他一直跑神儿,“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最后决定还是找姑姑、舅舅一齐商量着看。
长辈们接到信息,带了东西来家里探望。检查结果的事,他没能瞒住母亲。于是,他把他们召到一起,请他们劝劝他那倔强的母亲。
两位长辈的意见和他的一致,尽最大努力为她医治,争取不留遗憾。一共四个人,他们以3:1的优势胜出。作为败方的母亲一人难敌三口,但她还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靠药物支撑多活几个月,是在延长她的痛苦,她这一辈子吃够了苦,不想再受针啊刀的罪,只想体体面面地走。反正军儿长大了,她也放心了。以后孩子娶媳妇,还得当姑当舅的出力主持大局。拆迁款和军儿交给她的工资她都在替他存着,差不多够他结婚用了!
劝出了火的舅舅低声怒吼:“说到底,你就是心疼钱!”
“我就是心疼钱,更心疼自己的身体!”她语气平静,却不屈不挠。
他看见不善言辞的母亲拉下了脸。其实,她明白他们苦口婆心的,是希望从病魔的手里多为她赢取一些时日,是人性深处本能的悲悯,也是对亲人爱的表示,但她更希望自主自己的生命,争取被尊重的权利。她没有太多的文化,没有长篇大论的表达,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正是对生命意义肤浅认知的抗拒。
他嘴里支持着姑姑和舅舅,希望劝动母亲,脑海里却不断地浮现出王三叔那皮包骨头的类似骷髅的脸容,耳边还回响着他野兽般的嘶吼……
他受不了那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充满着的拉扯和压抑,从彼此不能说服对方的阵营里逃了出来,直奔马路对面而去。
“俗话说,‘唾沫能淹死人’你这样挺着不去治疗,让别人怎么看小军?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军不给你看,你让他以后咋谈女朋友嘛?”这是舅舅的声音,是在他出门那一刻传进耳朵里去的。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他的思考,于一条回天无力的生命,拯救与延长的意义是什么?是慈悲,是爱,还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以某种成全和慰藉?那么,又有谁能体恤病者的痛苦,罔顾他选择的权利呢……
从广场里起身时,太阳已在头顶。他穿过马路回家去。
他在门外停住脚步,听到屋里静悄悄的。打开房门,看到舅舅和姑姑都还在,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显然谁也没能说服谁。
他径直走向母亲,看着她的眼睛,握起她的手轻声说:“行,我答应你!”
在舅舅和姑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转身拥住面露欣慰的母亲,平静地宣布:“我已经跟单位请过假了!想带我妈出去跑跑,看看她没看过的景致,吃点她没吃过的东西。”
母亲看着坚定的儿子,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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