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呀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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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明前的一阵阵细雨过后，地上的小草悄悄地探出了头，枝头的树叶染上了嫩绿，道路两旁的紫荆花在春风愉悦的心情里尽情地摇摆。

我知道清明前后，山上的春笋多得采也采不完。那些躲在地底下的笋就好像被一夜的春雨催促而出一样，就如出壳的小鸡一样全都探出了脑袋，急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这些笋，在我眼里，那是白花花的银子，这六年来，我光靠采笋每年就有一笔不错的额外收入，有了钱，我就可以喝点好酒，我就可以补贴一下小女儿和儿子，我就可以给孙子买好多好的零食，这样，我才能讨他们的欢心。反正这些笋如果没人采，就会变成竹子，我只是靠我的劳动努力赚钱而已，辛苦一点又有啥关系呢？

那天早上，我在市场转一圈问了一下，这笋的价格老贵了，居然卖到六块五一斤，小女儿翠红晚上回来得知我准备去采笋卖，就主动说在网上帮我卖笋，有她的助力，我相信销路是不用愁了，就看我能采多少回来了。

周六早上五点多，我就开着我的小电驴了出发了，六点多的时候，我回到了田心村的老房子。吃过点心，把一大瓶山泉水和午餐要吃的七八个艾糍连同镰刀，塞进了其中的一个蛇皮袋，临出门前顺便把一根扁担拿上了。

我踏着缥缈的薄雾，来到了村背后的山上。映入眼帘是深绿翠绿嫩绿，我想四月的春天就应该有不同层次的绿。树枝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地叫着，地上到处长着碧绿的小草，到处透着勃勃生机。

可我有一丝丝的失望，因为我连春笋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我转而一想，这里离村子这么近，如果有笋，早就被住在村子的人采光了。

于是，我就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远，笋也多了起来。只是等我整个山头都走遍了，还没有找到大半袋笋，我只好失望地往回走。

回到村子里，远远地就看见隔壁的东哥坐在自家门口正剥笋的外衣，旁边有一大袋嫩嫩的笋。

“东哥，在削笋啊？这笋好靓，哪里采的？”快到东哥家门口时，我大声地打着招呼，生怕东哥听不见。

东哥抬头见是我，连忙笑着问“噢，洪老弟也去采笋了？”

“是啊，就是没采到多少，我今年第一次采，是我运气不大好还是笋没往年多啊？”

“你去哪里采的？”

“背后山啊！”

“难怪你采不到，背后山能有多少？明天你跟着我一起去大东山采吧！”

“好呀，我们两个正好有个伴，谢谢你，那东哥，明天几点出发？”

“等你起来就出发吧，反正我五六点就起床了。”

“好，那明天见！”

2.

回家煮了个面，我吃完后就开始一根根地剥掉笋的外衣，接着清洗干净后，便上锅煮了。

不一会儿，满屋子清香四溢，等笋煮软了，我便捞出来泡在清水里。我一直很兴奋，边干活边哼着歌。

上床躺下时，我在想：大东山虽然远，但山高林密，每年的笋比任何地方的都粗大，只是一般人很少单独去的，每次去都是结伴而行的。

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我梦见自己身处在笋林中，那些刚长出的笋是鹅黄色的，仿佛是林立的小宝塔。它的顶部黑中带绿，笋外面有一层茸茸的细毛，我开心地采呀采，没多久，便采了满满的两大袋！

一觉醒来，已经六点多了，我马上把艾糍上锅用水蒸，然后用水随便洗了一把脸。

不一会儿，艾糍就蒸好了，我边吃边把大半艾糍装进进饭盒里，这可是我的午饭。我吃了三个艾糍，觉得有点饱了，就喝了几口水，把饭盒扔进昨天的那个蛇皮袋，就拎着出了门。

东哥正在院子踱步，见我来了，就拎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出了院门。

我向东哥问了声好后，我们就一前一后往山路上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洪老弟，好久没回来住，还习惯吗？”

“还好，昨晚做了个梦，所以今早起来晚了。”

“看你比以前胖了，是不是在城里太舒服了？”

“哪里有？我和月娥要带两个孙子，大的上幼儿园了，但小的那个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好奇，这里要摸摸，那里要瞧瞧，比看牛还累。”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时，孙儿辈都长大了，儿辈也不用你操心，那时你就清闲了。”

“是啊！可我还得熬上好几年！”

“几年很快过的，我还等你回来与我作伴哩！”

3.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大东山脚。还是去年的样子，只是浓绿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丛丛的新绿。树叶在微风中的摇摆声，山间小溪的流水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嗡嗡嗡嗡”的虫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山间交响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细心地聆听着。

来到林子中，东哥说他往东头去，于是，我便往西头去了。只有两人错开了，才能有更多的收获，这是老规矩了。

走着走着，我看着这些从头到脚都被硬硬的笋衣紧紧地包裹着的春笋，在和煦的春风的吹拂下，正你追我赶地往上窜，我心里乐开了花。

于是，我挥动着镰刀，使劲地采呀采，不一会儿，我便采了一大堆。于是，我坐了下，我要把这一堆剥完再去别的地采，这样，我就可以采更多的笋，才可以赚更多的钱了。

我采了一堆又一堆的笋，看着它们在我的手中变成了一根根有两个大拇指粗的笋装满进蛇皮袋，我仿佛看见了那些吃货们收到我的春笋后，正在啧啧称赞我的笋比别家的品质好上十倍。

我剥完两堆笋衣后，肚子在咕咕叫了，拿出手机一看，已经一点多了，我马上拿出艾糍和水，吃了起来。我有个习惯，吃完午饭，就要眯一会儿。于是，我开了音乐准备靠在树根下睡一会。

两点多的时候，我醒了，连忙关上音乐，继续找笋去。附近可能是上午被我采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收获，反正时间还早，我就继续往山上找。果然不出所料，我兴奋地采了一堆又一堆，实在采不动了，我就坐下来剥笋衣。

等我剥完笋衣时，我伸了伸懒腰，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来天色已近黄昏，暮色正浓。各种色彩的云时隐时现，一会儿是淡红，一会儿是暗紫，一会儿是鲜红，犹如是一块调色板，把黄昏的天空打扮得更加迷人了。

是时候回家了，正当我准备挑起两大蛇皮袋的笋时，我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4.

好像过了好久好久，我终于被冻醒了，我的意识似乎有点清醒了，但我感觉我的头疼得厉害。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咦，我怎么躺在地上了?"我使劲地想，想了好久，我才想起我准备挑着我辛苦采了—天的笋要回家。

我想拿出手机，看看几点了，突然看见离我脚边不远的地方正躺着—个红色的东西，估计是我的手机了，我欣喜若狂想爬起来，伸出手去拿，但发现我的四肢软得像一团棉花，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我只能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深邃的天空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像是一只只调皮的眼睛，眨呀眨呀的。没有鸟儿的叫声，只有风儿轻轻地吹拂着，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寂静，我躺在地上，想起了儿子小时候躺在温暖安静的床上，月娥在旁边织毛衣，我在桌前看书。

我生了五个闺女，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月娥又怀上了，我怕是闺女，让月娥流掉，但月娥感觉是儿子，看她那么坚持，我也就没有再催她去流了。

因为好不容易才有个儿子，他出生后，我和月娥把立阳当成了心肝尖儿，捧在手里怕融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结果他持着我们对他的宠爱，小时候是村里的小霸王，上初中成了村里的飞贼，前天村东头的大娘说他偷了鸡蛋，昨天村西头的大爷说他偷了菜园的瓜，今天村长说偷了村办公室的办公工具。我和月娥每天都要不断地给人赔礼道歉，日子过得真是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挨到立阳初中勉强毕了业。过了很久，他极不情愿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没干两个月，嫌累就不愿意干下去了。就这样，那几年，每年都要换两三份工。后来，我看他对车有兴趣，就托关系，让他进了堂哥朋友的修车场，希望他好好学习修车。

那几年，我们靠着几个女儿的资助，生活还算过得去。后来，靠着女儿们的资助加上自己的存款，我在东城买了个小三居的房子，虽然不是电梯楼，但我也心满意足了。

正当我以前生活会慢慢好转的时候，不料立阳那个准备要结婚的女孩家长提出要十万的彩礼钱，立阳又非她不娶，我只好把存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而这些钱全部都是几个女儿这些年给我们的零花钱。立阳结婚后，我们又一贫如洗了。

为了生活，我和月娥回到了村子里种菜，天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去菜地浇水施肥。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吃的是粗茶淡饭，我也认了，谁让我没把儿子教育好？累死累活，都是自找的，我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心来教育立阳，否则他就能好好读书，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大孙子出生后，立阳慢慢地变得踏实上进了，我知道这都是贤惠的儿媳妇丽芳的功劳，这十万块彩礼钱总算物有所值。月娥回城里照顾大孙子，我还留在村里种菜，因为我想趁着还有力气，就多干两年。一个孙子太少了，至少要两个才行。

大孙子上幼儿园时，小孙子出生了。月娥忙不过来，我就回了城里一起照顾孙子。

5.

想到这，我开心地笑了，我也有两个孙子了，我也能给爹妈一个交待了，我上面有五个哥哥，他们每个都是有两三个儿子的，只有我运气不好，只生了一个儿子，如今，我也有两个孙子，就算见到爹妈，我也不会觉得对不起他们了。

抬头看见一朵黑云偷偷地袭来，用它那阴森的身子把皎洁的明月遮掩住了。月儿不甘寂寞，却又无奈，就像如今的我，只能黯然神伤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叹息着。地上越来越凉了，而我的身子也越来越冰冷了。

“坚持住·····坚持住······”我发疯一样在心里喊着。我才六十六岁，还算年轻，我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三年疫情，大女儿丽红在香港本想着今年年初几可以回来的，但因手续繁杂，最后决定到放暑假才带着孩子回来。二女儿柳红年纪小小就外出打工，嫁了个外省的，这几年也没回来过。三女儿桃红四女儿坚红因为那时条件不好，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同我这个爸爸一点也不亲，尽管就嫁在市里，但一年也只见一两面。唉，桃红坚红，你们就原谅爸爸吧！在那没吃没穿的年月，我只能委屈你们跟着爷爷奶奶，但你们至少还有一口吃的啊！

让我更后悔的是，这些年月娥与我同甘共苦，我却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为了能生儿子，月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让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是靠中药吊着。后来，总算苦尽甘来，生活条件好了，她就慢慢调理身体，如今她的身体可比我好多了。

生活条件好了之后，我爱上了喝酒，身体竟然喝出了点毛病，虽然后来我改掉了胡喝海吃的坏习惯，身体也慢慢好转了起来。但这些年来，身体的小毛病也渐渐地显露出来，如今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要怪就怪自己逞强，去城里住以后，每天也没干什么重活。昨天已在山上折腾了大半天，今天又来大东山折腾，自己的小身板怎么能受得了啊？再不来人，我这辈子恐怕就要交待在这黑乎乎的山林里了。

唉，就是有人来，恐怕我以后的日子也只能瘫在床上了。如果是这样，我情愿就这样干干净净走了，谁也不拖累。毕竟久病了，床前是没孝子的。就拿村长来说，他躺在床上三年，儿辈要上班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根本没时间照顾他，请了个保姆，又怎么能尽心尽力地照顾呢？更关键的是，与其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干脆利落地两脚一蹬。

唉，不想了，我又累又渴，还是先睡一会吧，虽然我知道我不能睡，也许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我是真的想睡。

5.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冻醒了，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费了好大的劲，眼睛还是睁不开，我只觉得地上潮潮的，应该是凌晨三四点吧？

朦胧中，我听见远处的山林中不断有叫喊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我终于听清楚他们在喊：“爸，洪叔，爸”，原来是孩子们来找我了。我知道肯定是东哥傍晚回家见我没到家，就打电话给立阳，立阳与十多个堂哥上山来找我了。我想回应他们，但我就发不出声音来。我得谢谢他们，也佩服他们的勇气，三更半夜的敢到深山老林只为找我。对不起，孩子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样挨过了一分又一分，一刻又一刻，终于有一束光侵入我的眼。我马上听见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喊：“找到了，找到洪叔了，洪叔在这里，你们快过来。”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一根手指头凑到了我的鼻息处，接着一大群人围了过来，“爸，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吧？”我听出是儿子的声音，我想睁开眼看看我的立阳，但就是睁不开，只感觉到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还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着，我好想说：立阳，你要担起这个家的责任，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我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些勇敢的小伙子，让我记住他们的样子吧，将来兄弟见面了，我得好好感谢他们教出了好儿子。

很快，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我抬上了临时做的担架后，就慢慢地下山了。

我真恨自己身体不好还逞强？其实也不对，我每年都回来采笋啊！噢，那就是因为这笋的诱惑太大了！笋呀笋，真是成也你，败也你啊!

说真的，这笋是真香呀!每次在煮笋时，那香气就会四溢，让我垂涎欲滴。到笋片入口时，肉质是那么的鲜嫩多汁，让我回味无穷，那清爽又独特的口感，更是让我过足了口瘾。

我为什么喜欢吃笋？刚开始是因为荒年时，没什么可吃的，而各种笋则是大自然的馈赠。笋晒干后，可以煮或炒或炖或烧或腌，可以搭配多种食材变成各种不同口味的美食，大大地丰富了人们的饮食。后来慢慢地，我就喜欢上了这营养丰富的笋，因为中医认为它味甘微寒无毒，具有清热化痰益气、治消渴利水道的功效。后来又听说它含有大量的蛋白质、维生素和纤维，有利于促进肠道的蠕动，帮助消化，去积食，防便秘，并有预防大肠癌的功效。于是，我就更爱吃笋了。

这几年，用笋做菜的花样也多了起来，什么笋片炒肉了、五花肉烧笋块了、笋丝焖鹅了，我最喜欢的是肉酿笋尖，还有用笋丁做馅料做成的艾糍。现在，我多么想尝尝这美味的笋啊！我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

但我更喜欢竹笋向上的精神，它们迎着春风春雨，贪婪地吸吮着甘露，在阳光中微笑，在风里雨里生长，一节，一节，又一节，向上，向上，再向上。我也是因为受到了竹笋向上的启示，我才在生活的苦难中一次又一次挺过来。但我知道，我这一次，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回天乏术，因为我感觉我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

风是这样的软软，月色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的静默，我忽然不自觉的流下两点眼泪来，我知道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可以想像得到，明天早上，一大群孝子和贤孙会围跪在我的棺旁，到了明天下午，我就会被送到火葬场化作一缕青烟。

爹妈，我来了！我以后就陪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