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青衫两欲愁

(笔记郁达夫一一与孙荃)

郁达夫的原配夫人孙荃,原名兰坡,小字潜媞。他们订婚于一九一七年。

孙荃的娘家在富阳宵井下台门,虽然是乡下,但也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

父亲孙孝贞,屡试秀才不第,后来经营毛竹生意,并种有百来亩田地。家境富裕。

孙荃有长兄为清末秀才;弟弟曾去东洋留学。

孙荃自小在父亲的教导下,读完了《三字经》、《千字文》、《小学集注》一类童蒙书籍。后来又在家庭教师李宴春指导下读"女四书"和《烈女传》一类的典籍。十来岁时就能诵诗吟句,跟父兄以诗唱和。长到十七八岁时,已是当地乡间有名的才女。

父亲孙孝贞决心要为女儿找一个像样的婆家。有人从中撮合,说是富阳街上满舟弄内的郁家,子弟力争上进:长子在京城做官;次子在杭州任职;三子郁达夫正在东洋留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孙孝贞经过再三考虑,认为郁家正是自己心中最理想的人家,郁家三公子是女婿的最佳人选,于是答应让人到郁家提亲。

孙家托人上门提亲,但是郁达夫的母亲陆氏却有些犹豫。她想到小儿子已在东洋留学多年,一定是见多识广了。孙家女子是什么模样?如果万一上不了台面,自己将来怎么向儿子交待?于是要求媒人让孙荃"有空到城里来玩玩"。其实就是要为儿子相亲,看看这个乡下姑娘够不够条件做郁家的小房媳妇。

一个初秋的午后,孙荃在阿姨的陪同下来到了郁家,第一次看到郁家那幢三开间的老式的楼房。心里暗暗想,这个比起自已家里的住房要小得多了。但是她曾听人说过,城里人住房紧张,能有如此规模的住房已经算不错的了,况且它还座落在风光明媚的富春江旁边…...于是对于这所宅院,孙荃竟然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孙荃见到郁母时,态度自然亲和,应对得体。

她给郁母的最初印象是:一位忠厚老实的乡下姑娘,穿着一套印花布衫裤,干净得体,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一双明亮的闪烁着诚挚光芒的大眼睛,一对惹人怜爱的小脚,还有象征着多子的丰满的臀部。谈吐文雅,没有一般的乡下人的粗俗气。

郁老太太满心欢喜,问长问短,硬是把她留下来住了一夜。

不久,在日本的郁达夫就经常接到家里的来信,催促他回家,要为他完成婚姻大事。

一九一七年的暑假,郁达夫去国四年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富阳。

对于家里包办的婚姻,郁达夫本来极为不满。但是想到母亲年事已高,不愿再使她伤心,就顺从了她订下的这门亲事。

但是他心里在想:孙家小姐品貌如何呢?上天会赐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来作为终身伴侣呢?

他忽而想到了后藤隆子,在日本东京寄宿处房东的女儿。

隆子长方的脸儿,眼睛又火又水灵,常常爱笑,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显得非常可爱。白天,她笑着把饭菜送到他面前;晚上,她又笑着替他叠被铺床。

他曾偷偷地写下了好几首赠给她的情诗:"我意怜君君不识,满襟红泪奈卿何!烟花本是无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赠隆儿》)"犹有三分情未忘,一分轻薄二分狂。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别隆儿》)

但是,怯懦的,在什么事情上都有着强烈自卑感的他,至终都没有能在异国女子面前有过什么表示。

他又联想到温暖美丽的赵家小姐,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还是高小毕业的时候,他参加了送别酒宴,喝了几杯酒,中途退了出来。踏着皎洁的月光,自然而然地,径直向赵家走去。

他将要到杭州府上中学了,他要去同赵家小姐告个别。

他自己也奇怪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勇敢。他平日里最是胆小,害怕和女孩子混在一起。认为对读书人来说,这是没出息的行为。可是自从认识赵家小姐之后,整整有两年的时间,只要一见到她,胸腔里的一颗心总是突突突地狂跳不停。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推门进去时,赵家小姐正独自坐在大厅里的桌边练习写字。他轻轻地走到她的背后,一口气吹灭了那盏小油灯。

月光如潮水一般灌满大厅,他看着她那瓜子型白嫩的脸庞,一对黑水晶似的闪闪放光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半张半合。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却禁不住伸出两手,揑住了她的白臂。

她没有躲避,更沒有叫嚷,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于是,一种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如同四围的月光一样包溶了他的全身。

他们就这样在月光里微笑着,默默地相对着。直到门外传来她母亲和女佣的说话声,他才放开手。她也忙站起身来,重新点亮了煤油灯。

那好像爱情的爱情,那纯洁无邪的….…

"啊啊,那年我才十六岁!"

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惆怅,一缕缕袭上心头。

如今的赵家小姐已经嫁人,几天前他在富阳街头曾看到她那怀孕后腹部隆起的侧影。

这大概是自己远离故乡留学东洋的一大损失吧。他胡思乱想着。

"是郁家三少爷么?"郁达夫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宵井的孙家门前。

他被让进客厅。寒喧过后,郁达夫最企盼的就是能一睹孙小姐的芳颜。

孙孝贞也很开通,他当即吩咐:"去请小姐一一

随着帘子轻轻一掀,郁达夫看到了一个旧式年轻女子,相貌一般,而印象最深的倒是玄色布裙下的一对缠得很小的小脚。

郁达夫大失所望,眉头不觉微微皱起。想到在东京见惯了的那么多红红绿绿的新潮女人,再看着眼前的村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明知故问地敷衍着,问问芳名,再问年龄。

然而孙小姐大方文雅,吐属风流,却又使郁达夫不禁有些惊异了:原来这个荆钗布裙,其貌不扬的孙家小姐,竟然是一位乡间少有的才女!虽无脂粉味,却有书香气。一时间,郁达夫竟对她起了爱惜和尊敬之意。

渐渐地,两人谈得投机起来。

后来郁达夫给孙小姐赠名为"荃"。并解释说:"此字出自楚词。荃,与荪同,似石菖蒲而叶无脊。盖亦香草,且与汝孙姓相谐相复。"还为此写过一首《赠名》诗寄给孙荃:"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词。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

这次回乡,母亲的意思是要让儿子完成婚礼再走的。

然而郁达夫心里很是矛盾:自己是留学东洋、崇拜维新的,却又不得不屈从于旧式的包办婚姻;孙家小姐颇有才学,不无可取之处,然而终究是有些土气……

因此,他一再推说学业要紧,只同意完成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这样也不至于使母亲伤心。

可是在孙荃一方面,却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订婚之后,认为自己就"生是郁家人,死是郁家鬼"了。

此后,孙荃不但经常会到郁家服侍郁达夫的母亲和祖母,还担负起郁家与郁达夫等通讯的代笔大事。

带着矛盾心情离开家乡的郁达夫,一段时间曾陷入极度的苦闷。个人婚姻不大如意,加之当时国家民族面临的危亡命运,忧患时时困扰着他。有时实在无法排解,他就会沉湎于酒色,藉此来麻醉自己那痛苦和绝望的心灵。

此间,他结识了好几个日本女子。有名古屋大松旅舍的侍女筿田梅野、京都旅舍的侍女阿玉、牛奶店主人的女儿阿雪等。

郁达夫与她们虽是"相逢道左,一往情深",但是除了一九一八年与阿雪同居过一段时间外,对其他几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都是"出乎情性,止乎礼义,如天外扬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了。

一九二0年夏天,郁达夫在母亲和孙家的一再催促下,不得不乘船回国,履行结婚的手续。

此前,郁达夫曾经对结婚一事提出过若干苛刻的要求:"一切均从节省,拜堂等事均不执行,花轿鼓手亦皆不用。家中只定酒五席,分二夜办。用迎送小轿进出。也无所谓送洞房点花烛。"而孙荃的哥哥也致信说:"但能回乡完成婚事,一切安排悉依尊意。"

七月二十四日结婚这天,没有举行繁纹缛节的仪式,没有证婚的媒人,没有请亲戚朋友来吃喜酒,甚至没有点红蜡烛放花炮。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只是按照既定的结婚时辰,一乘代步小轿把孙荃从乡下接到了富阳县城街道上的郁家。

这天,孙荃正患虐疾。小轿一进院,她就提着一双小脚,一个人独自进了"洞房"。

郁达夫搬出一张竹椅,坐在庭院,心事重重地喝着苦味的绿茶。直捱到夜半时分,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慢慢地摸上楼去。

新婚之夜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去了。

由于正值三伏天气,城里暑气灼人。趁着"三朝回门",郁达夫与孙荃到宵井的乡下住了几天,二人相互间情感逐渐加深。

孙荃的十分体贴柔顺,又加之是新婚燕尔,郁达夫倒是着实快乐了几天。

闲来无事,夫妇俩人赋诗唱和,互慰互娱,别有一番情趣。

郁达夫要启程去日本了,夫妇俩竟有些难分难舍了。

孙荃彻夜眼泪汪汪,把一个祖传的钻石戒指塞到郁达夫手里,千叮咛万嘱咐,说是祖母已是风烛残年,母亲也已年迈体衰,要郁达夫寒暑假期一定要尽可能回家来看看。

然而郁达夫不得不急着回东京。原因之一是,当时日本的大学缩短了学习年限,需要赶回去补习功课;另外就是他在课余时间,还参加了东京的一所新闻社工作,不能长时间旷延勤务。

此时的郁达夫已经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在文学上的才华也逐渐显露。

他与著名作家佐藤春夫、《太阳》杂志编辑高野等名流多有交往。

郁达夫交往渐多,就会经常出入于酒馆乐场,生活渐渐地很是放荡。然而一旦遇到经济拮据,也会一筹莫展。

有一次,他竟然不得不把孙荃送他的戒指拿进了当铺。每每想起,他就觉得对不住孙荃。半夜梦醒,他想念孙荃,也就会一边痛恨起自己来。

郁达夫的同学中有不少纨绔公子,习惯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他慢慢地也融入其中,渐渐地由苦闷狐独而走向沉沦,常到青楼寻花问柳。

他常常悔恨,也常常会给自己寻找各种的理由。他曾跟友人说:"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着这主义的种报复的心思。"

这段时间,郁达夫与孙荃经常有书信往还,夫妇二人之间有时也在信中互相赠诗唱和。

有"乡间才女"之称的孙荃,加上郁达夫的影响,逐渐有了相当的文学修养。她写过不少诗歌,也写过一些散文。

郁达夫常常评论她的作品,如:"文字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佳句也,已欲与文(郁达夫自己)诗相抗矣!"可以说是赞赏备致。

郁达夫有时还把孙荃的诗略作修改后,作为自己的作品拿到日本的《太阳》杂志和《杭州之江日报》上发表。

但是更多的时候,郁达夫是在想念和悔恨交织的情况下读着孙荃的诗句:"笑不成欢独倚楼,怀人望断海南州。他年纵得封侯印,难抵春闺一夜愁。""独坐窗前夜已深,愁怀孤冷伴灯吟。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碎离人万里心!"

缠绵悱恻的诗作,一往情深的语言,充满了怀念与期待的深情。这种深情仿佛时时紧扣着郁达夫的心扉,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人肺腑的力量,使得他又感动又惭愧。

孙荃那悲戚的愁容和万般柔顺的身姿,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可触。悲佳人之薄命,叹贫士之无能,他禁不住会涕泪涟涟。

他曾写道:"昔日曾谈别后心,谈时涕泣已难禁。当时只道难离别,别后谁知恨更深。"一霎青春不可留,为谁飘泊为谁愁?前生若道无缘分,不合今生配作俦。"(《寄内五首》之二、三)

情意绵绵的诗行,表达出郁达夫此时对孙荃感情的热烈和真诚。怀着这种情感,郁达夫一度断绝了与那些东洋"魔女"的往来,将放荡的生活作个了结。他还买了一个装相片的银架子,把自己的一帧照片装在里面,他想把这作为礼物送到孙荃的手中。

一九二二年七月,郁达夫结束了十年的日本留学生活,从东京回国。

他先后在安庆政法专门学校、北京大学、武昌师范大学、广州中山大学等学校任教,还主持过创造社的工作。

这年九月,郁达夫将已经怀孕的夫人孙荃接到安庆同住,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男孩龙儿。

一九二三年二月,由于不满周围的乌烟瘴气,他辞去安庆政法专门学校的教职,携眷到了上海。后又把孙荃和龙儿送回老家,自己一人前往北京长兄家暂住,并受聘为北京大学讲师。直到一九二四年的春天,孙荃带着龙儿也来到北京,夫妇俩和儿子在长兄郁曼陀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才搬到什刹海北岸的一所小房子里住下。

一九二五年二月,郁达夫离开北京去武昌师范大学担任文科教授。仅干了一个多月,由于受到守旧势力的攻击和排剂,他愤然离开,又回到北京的家中。

这期间,郁达夫经历了颠沛流离和失业后的折磨,在为一家人的温饱而不得不四处奔波的过程中,真正体味了人生的艰辛。而每当他在社会上受到攻击、欺凌、侮辱和伤害时,就往往会在回家后向孙荃发泄一通。

性格柔顺的孙荃,成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每每在家中替社会赎罪,常常会在被郁达夫无缘无故地狠狠骂一顿之后,还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拖着瘦弱的身子下厨烧饭,侍奉丈夫。

郁达夫发泄完悲愤,冷静下来之后,望着清瘦的妻子和营养不良的儿子,又往往会悔恨交加、捶胸顿足,痛恨自己。一会儿又会上前把孙荃抚爱一番。

等到郁达夫细细把自己发气原因讲述后,孙荃反而为他抱着不平。这使得郁达夫更加伤心难过,结局往往是夫妻相对而泣。

可是,郁达夫下次再遇到不如意的事时,又会禁不住喝酒生闷气,回家后又是大吵大骂,向妻儿撒泄怨气。

社会的不公,世俗的冷漠,生活的艰难,一介文人肩头的沉重的负担,郁达夫要面对的不如意事情不知道有多少,他实在是力不从心,无能改变。

一九二六年三月,郁达夫跟随郭沫若等一同乘船南下广州,投向了大革命的策源地。可是没过多久,就接到了龙儿重病的来信。

于是,郁达夫星夜兼程,赶向北京。由于长江南北正处在战乱之中,交通阻绝,等到他走近家门时,只见门上已经贴了白纸条儿。他的第一个爱子龙儿,因脑膜炎不治而夭折,年仅五岁。

听着孙荃哭诉儿子的病况,郁达夫如万箭穿心,忍不住失声大哭。他紧紧抱住孙荃,夫妻俩只哭得天昏地黑、缓不过气来。

因为什刹海住家的一切,无不使他们触景感怀,伤心断肠。于是他们只得搬回长兄家寄住。

夫妇俩在悲哀和叹息中苦度了一个暑假。

这年的十月二十二日,郁达夫又回到广州,任中山大学教授兼出版部主任。

但是任职不到一个月,因为上海创造社出版部无人主事,同仁们推选他为总务理事,他不得不提交辞呈,赶往上海,要重整创造社出版部。

这年的年底,他到达上海。

过了年就是春天,他在上海认识了一位新的女性。这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也导致了他与孙荃的离异。

从一九二0年到一九二七年,郁达夫与孙荃六年的夫妻生活,尽管因为郁达夫事业上的不如意、政治上的受迫害,东奔西走,未得过一天安宁。但是他们夫妻间的感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六年中,孙荃生了四个孩子,除了龙儿夭折外,另外两女一男,都由她一手抚养成人。

一九二七年,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上海同居,孙荃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她忍受住若大的痛苦,结束了北京的家庭,带着孩子回到富阳的老家。她坚贞自守,含辛茹苦,课儿教女,直到他们考进大学,毕业成人。

她怨恨郁达夫,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婚。在很长一段时间,郁达夫都经常给她汇去生活费。

一九三一年,郁达夫与王映霞矛盾纠葛日趋白热化,他曾带着矛盾的心情返回富阳老家。在郁母的劝说下,孙荃待之以客人之礼。白天为郁达夫准备好酒饭,晚上则顾自带着儿女到楼上休息,不理睬郁达夫。

孙荃对王映霞是非常忌恨的。

郁达夫的同乡蒋增福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记载了这么一回事:一九三五年,郁母做七十大寿。其时郁达夫带着王映霞,也来给老母亲拜寿。寿堂上郁母高坐,晚辈们依次上前拜祝。轮到小房媳妇辈拜寿时,站在下端的王映霞正欲上前下拜,孙荃从左边快步插入,抢先下拜了。事后孙荃对人说:"老子(富阳话即丈夫)被她夺去了我没办法,位置我是不让的。"

孙荃晚年,一方面自怨命苦,一方面则把全部精神寄托在子女身上。她断荤茹素,青灯礼佛,成了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终年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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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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