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斫琴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传承。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斫琴。
抚摸着手中的木料,指腹下传来微微的粗粝感。轻叩其上,木声轻而不空,实而不滞,果然是块好料,不枉他历尽艰辛,千里寻来。
那日独行山腰时,他已在仙霞岭山脉一带辗转寻觅了数十日。
小径上方遮盖着浓密的树丛,零星光斑穿绿叶而过,洒落脚边,如琴徽般闪耀。道旁灌木丛生,昨夜露水尚存,满目皆是欲滴青翠。他的鞋上沾染着些许湿润的泥土,混着松针与枯叶。
抬头望一眼,前路蜿蜒,林深不知去处。
一早他便从前夜借宿的山中人家启程,沿着小径往上,去寻主人家提及的古刹。至此时,已是骄阳高悬。虽是盛夏,山中却分外清凉,偶尔还能遇着甘甜的泉水,随手掬一捧解渴,便有一股凉意直达腹中。
路旁一块光滑黑石,不知款待过多少行人,透着幽暗的光泽,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师父赠予他的那张仲尼。多日不曾抚琴,甚是想念。
他随意坐下,背包翻至身前。侧耳倾听,只有极细微的窸窣声偶尔响起,也许是一只林雀的振翅,也许是一只昆虫摆脱落叶的遮掩。
这样无边的寂静,他已熟悉了一段时日,只是此刻仍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耳朵的问题,还是深山小径中本应如此。
斫琴这条路,从十六岁开始,他已走了十年整。此番出门游历,只为寻一段上好的木料,为自己制一张心意相通的好琴,这是师门的规矩。
“你这辈子会制很多张琴,”他记得那日,师父手指着屋内陈列的一排古琴,有新刨的面板,有待上漆的胚胎,也有只差拉弦的成品,这些都是他和师兄弟分工合作的成果,师父一一看过去,眼中满是赞赏。
“但不够,”他从红木椅边的桌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眉头一抬,继续道,“等到你熟稔各个步骤,技艺成熟的那日,亲自去寻一段好料来,从头到尾,以一己之力,做得一张好琴,到那时,你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斫琴师。否则,充其量只是流水线工人。”
亲斫一张好琴,是他们师兄弟共同的夙愿,也是师父心中最深切的期盼
他拿出最后一块点心填了肚子,起身拍拍落在肩头的两片树叶,继续上行。
学琴十年期满,如今,他已准备好成为一名真正的斫琴师,这也是他不得不行动的时候了。
日头更高,小径中愈发明亮起来。他且行且想着,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骆大哥!”
回首一看,一个鹅黄色的身影雀跃着靠近,头顶乌黑的马尾微微扫荡着林间清凉的空气与绿影。原来是前夜借宿人家的女儿,晟霞。她正埋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三步并作两步追过来。
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一张明媚的笑脸,眉眼舒展,一颗细小的红痣缀在右眉尾,昨日初见时,她就是这般模样向他自我介绍,“我叫晟霞,日成晟,彩霞的霞”。
晟霞走近,站在小径下方,抬首看驻足等待的他,笑盈盈地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走啦,我想着给你带路呢!”
她早起之后,先去了山谷寨子里置换些东西,赶回来时,见他已先行离开,立马加速追了上来。
“这山路往上有不少岔道,人家又少,没人带路,你可要走不少冤枉路,我带你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细叶与光斑往上慢行,林间偶有鸟语伴着轻柔的人声回响。
“这一路果然岔道很多,山里还有不少人住着?”骆云跟在晟霞身后,好奇地问。
“山里有不少人家,不过现在大多搬到外面去住了,房屋都空着。你猜怎么着——”,晟霞驻足回首,马尾一甩,露出绯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黑眸。
不等骆云答话,她已经回过头继续往上走,“没想到好些人倒喜欢租住在山里头,说是回归自然,闭关修炼。”她说着自顾自开心地笑出声来,又款款道来自己是如何在网上帮山里人牵线出租房屋,并聊起了因此见识到的趣人趣事。
骆云跟在她后面饶有兴致地听着。若真能在这山中隐居,与朝霞暮云为伍,终日抚琴听涛,可算是神仙生活了。
一段折了的松枝横在前方,骆云越过身去,把路清空了,仍旧让晟霞先行。俩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就在山中行至午时。
“你听!”晟霞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中水波流转。
骆云依言侧耳倾听,却除了林间的窸窣和细微的风声,再没有听出别的。他眸子一黯,心下了然,一时语塞,不知接什么话好。
晟霞见他无话,便顾自道,“是水声,你听到了吗?是瀑布。”
骆云牵起嘴角,“好像没有,山中还有瀑布?”
“是呀,就在古刹旁,景致极好。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只怕你到了就不想走了。”晟霞笑如银铃。
再靠近些,骆云也听到了隐约的水声。前方山林掩映的某处,数不清的水花噼里啪啦地在石壁上砸开,迸裂着撕碎阳光,汇入底下的水潭,光听这声音,他就能想象到瀑布周遭的清爽。
他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渐渐激动起来。
古刹临泉,必有佳木。看来此行不虚。
水声渐响,及至走到瀑布前,漫天雨雾扑面而来,每一个毛孔都浸润在清爽的山泉中。不绝于耳的水流奔泻声,一声声敲击在胸腔上,发出激越的回响。
骆云闭目感受片刻,这才仔细打量四周的环境。瀑布近旁是一座简陋的古刹倚于山怀之中。前后不过两进屋子。屋上黑瓦覆着青苔,赭黄色的墙体有些斑驳,想来地处深山,香客不多,故而年久失修。
“这古刹,据老人们说已经好几百年了。”晟霞踏过早已磨得浑圆发亮的门槛,领着骆云进了屋内。
咚咚的木鱼声在水声的掩映中渐渐清晰,屋内正中是一尊金漆佛像,下方香案边,一个着茶褐色僧衣的和尚,须眉皆白,此刻已然停手,正抬首看向两人。
“星云大师”,晟霞熟络地合十作揖,为二人介绍后,转身问向骆云,“骆大哥在这一带山脉寻遍了古刹,你看这里可有你所求的东西?”
骆云同样双手合十致意,见过和尚,静静地环视内室,连屋顶也不放过。
“阿弥陀佛,”星云大师见他神色并不明朗,便道,“施主既然来了此处,不防拜上一拜,问问心中所求”,说罢递上爻杯。
骆云依言拜了三拜,掷了三次爻杯,结果一圣一阴一阳。
和尚收了爻杯,“有得亦有失”。
骆云听到“有失”,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又想到“有得”,希望真能了却一桩心愿吧。
晟霞领着他出了佛像右后方的小门,可见屋后还有一间佛堂,门前一侧是一尊青铜大鼎,香火虽不算旺盛,却也缭绕不断。另一侧是一个六角亭,中央悬着梵钟一座。
足有一人多高的梵钟,卍字纹及经文覆满青铜钟身,颜色温润有光泽。
晟霞见他注目,便主动介绍起这梵钟的历史。传说当年有一位富商在此深山求佛,得了所求之后来还愿,捐款造了这么一个亭子,又寻来名家梵钟一座,兼千年树龄的梧桐木作为钟锤。
骆云走入亭中,环视一周,停在粗壮的木制钟锤面前,轻抚之后,推动钟锤,敲响梵钟。
闭目静立此间,钟鸣阵阵,瀑布水落之声遥相呼应。遥想数百年间的日日夜夜,这梧桐木吸日月山川之精华,也沾染寺庙烟火气息。他倏地睁开眸子道,“这就有了!”
如今骆云再次抚摸着怀中的古木,仍依稀可闻当日水击钟鸣之声。
在古刹寻得这一块好料之后,骆云便向星云大师诚心求木。本来他还担心轻易求不得,不成想大师分外洒脱,见他如此有缘,千里之外寻至庙中,便只要他提供一根钟锤,便可换下古木。
如此一来,他便如愿得了心心念念的古木,立马回了师门,准备开制古琴。
“师叔!”一张稚嫩的脸庞从月洞门外探进来,随即走入一个白衣少年。
骆云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来人,正是师侄慕凡。他点点头,示意慕凡准备好工具。
斫制古琴的第一步,用的工具,与木匠所用工具别无二致,也就是刨子、锯子和凿子等等。
古木已经百年岁月,可由骆云直接用于制胚。而慕凡则另外挑选了工坊内一块晾了数年的泡桐木料。
梧桐木为制作古琴琴面的首选,然良材难寻,若无机缘极难寻获。泡桐木质轻而软,易于发声,且树木生长快,因此,虽然声音略显轻浮空洞,仍然常用于制作普通古琴,或者说厂琴。慕凡用泡桐木学制琴,正好合适。
骆云将木料刨成合适的厚度,然后切割出琴面大致的形状,再进一步掏槽腹,打磨边缘。慕凡跟着他,一步步学,遇着不懂的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骆云也知无不言,一一解答。
他站在慕凡身后,看少年手执凿子小心翼翼地推进敲打,准确无误地在琴面槽腹中挖出龙池与凤沼,不禁暗中点点头。在这少年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高中时期,他严重偏科,几乎门门挂科,只有语文游刃有余。作为同学们眼中的小才子,语文老师眼中的优秀课代表,他尤其爱好古诗文,并对诗文中的琴心生向往。
不出所料,高考落了榜。他便跟家里说外出打工,揣着两百块路费,偷偷摸到了苏杭一带,四处打听古琴的消息。
某日寻至苏州一人际罕至的古巷,青石板上足音分明,一阵琴音悠悠传来,将他引他入一间琴坊。打一块素匾下走入屋内,满目就是挂走墙面的一排古琴,那幽深的光泽像磁石一般将他紧紧吸引住,一颗心再也挪不开。
最初他想学琴,可是兜里的钱连一张最普通的古琴都买不起。反正是出来打工的,他心下一横,死乞白赖留了下来。
从前院擦琴看店的杂工做起,趁工作间隙摸琴、偷学,又入了后院斫琴坊搬木头、打杂。他用一年的时间,打动了师父,留下来成了正式的学徒,然后就是十年的时光,学琴、也学斫琴,日复一日泡在琴坊里头。
慕凡寻过来拜师时,师父年事已高,不再收徒。
“骆云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拜他为师也是一样。”少年听了这话,转身就要拜骆云。
可是骆云却没有同意,转而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师兄。
那时师兄的上一个徒弟刚放弃了三年所学,去了沿海地区,那孩子走之前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得挣钱回去成家,十年太久,父母等不起”。
慕凡不一样,家庭富足的他有开明父母的支持,只需考虑自己的喜好。他是幸运的,知其所好,也能从其所好。这世上极少有人有这一份幸运。
他曾经以为自己也是幸运的,可是这份幸运持续不了多久了。
自从古琴开斫,师叔侄两个常常在琴厂院子里一待就是半天。进度不算太快,骆云不厌其烦地,将所有细节掰开揉碎来讲,恨不得让慕凡一口气学成老师父。
这日,照旧是在银杏树下打磨琴面。骆云将面板抱在怀中,轻叩一声便凑近静听片刻,慕凡抱着自己的面板,有样学样,仔细分辨每一处的细微差异。
“师父,师父!”骆云扭过头去,不知慕凡又有什么问题,却见他伸手朝外一指。
月洞门外露出一张明朗的笑脸来,却是有段时间没见的晟霞。
“骆大哥,你好专注呀,叫你几声都没反应,不好意思,不请自来啦!”许久不见的晟霞并不显生疏,还似当日一般和他说笑。这段日子,二人常有联系,没想到她今日会寻上门来。
“听你介绍了古琴,一直特别好奇,特地来看看你是怎么化古木为神奇的。”晟霞在他提出要寺庙钟锤的那一日才得知,他是在为古琴寻木料。开始了解古琴之后,她才体会到什么叫中正平和,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晟霞就在不远的扬州上大学,因此趁着假期便寻了过来。
骆云交代慕凡自己练习琢磨,放下手中的活,带着晟霞四处观赏。
“骆大哥不如赏脸来一曲?”晟霞在琴室参观,听他介绍完师父赠予的仲尼式古琴,忍不住轻拂光泽黝黑的琴额,抚一把柔软的松石绿琴穗,对这把名为“自得”的古琴甚为喜欢。
骆云轻扫长衫,应言在琴凳上坐定,右手中指轻轻往外扫过七根琴弦,听得琴音无误,用两手手掌轻触琴弦止住琴音。他颔首微一沉吟,不假思索地弹奏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只见他右手五指勾剔抹挑,翻飞灵动, 左手吟猱绰注,时急时徐,琴音泠泠,如山泉倾泻,不绝于耳。
一曲《凤求凰》奏毕,骆云再次双手按弦,及至他抬头,晟霞仍旧意犹未尽看着他,z二人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红了耳尖。
自打入了琴坊,骆云这些年终日都在与师兄弟打交道,晟霞的出现仿佛是一道不一样的光,从云层中撕出一缝,洒在他脸上。
“琴音袅袅,佩服佩服!”晟霞扯了扯自己的耳垂,说笑着走开。窗棂边的长桌上,铺着一条酒红色的桌旗,上面印着独特的减字谱,一缕轻烟飘系在燃到一半的线香上,柔柔地打着转儿。
“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骆云坐在琴桌前未动,眉眼含笑,追随着她的身影。
“那我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师父?”晟霞笑道。
“不必,我不收徒”,骆云的眸色暗了几分,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弹多久,谈何收徒呢。顿了顿,又道,“我是认真的,能将琴技授予有缘人,也是我的心愿。”
有缘人,晟霞脸颊热了几分,心中暗道肯定是这内室不通风,她领头出了内室,回到后院。
等到确认了骆云是认真愿意教,晟霞无需多虑便应了下来,此后一有空便来琴馆。旁人学琴都是课费不菲,而骆云却说,多亏她才寻得古木良材,故而教琴不愿收一分一毫。晟霞因此学起来更加勤勉。
琴坊后院常常是三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骆云不疾不徐地斫着自己的古琴,时不时停下来为慕凡讲解示范斫琴的细节。
晟霞摆一张琴桌在屋后廊下,骆云教一会,便自己练一会。
骆云屡次示范,仍旧没有解决她食指发力不对的问题,不得不站在后方俯身捉住她的手指,定住关节,让她感受正确的发力。
晟霞的手指白皙纤长,柔若无骨,骆云触之,心中一动。她一侧头讲话,头顶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扬到他的脖颈间,更觉酥痒。
他逃也似地直起身来,定了定神才回答她的问题。
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一股魔力,不断吸引他靠近,使他忘却了思考。明明是正常的教学行为,却叫他心旌摇荡,想入非非。而眼前那张眉目含情的笑脸,更叫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的殷勤出现,她的言笑晏晏,她的娇憨打趣,她的亲近信赖,是不是如他所想?
可是冷静下来之后,他心中却满是懊恼,没有结果的事情,何苦招惹人家呢。
自此,骆云再也不敢这般亲授,时刻警醒着自己教琴时要保持距离。
且说面板制作完成之后,师叔侄二人又择了合适的硬梓木刨好底板,接下来便将琴面琴底合二为一,镶上岳山,为整琴披布,刮上腻子,涂上面漆,点上琴徽,插上雁足。
随着繁琐的斫琴步骤一步步完成,慕凡的动作越来越沉稳自信,晟霞的琴音也逐渐流畅温润。
有时前面店里来了顾客,叔侄二人走不开,晟霞还会去帮忙接待。如今,对于古琴的一切,她早已熟稔,面对顾客的提问可以娓娓道来。
“骆大哥,骆大哥!”晟霞在门内喊了几声仍不见他抬头,不放心地朝店内看了两眼,才快跑几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骆云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神色不安的她。
“店里有几个顾客,有点麻烦,你能不能去看看?”
“叫慕凡跟你去。”骆云看着她的嘴型,注意地听,手中还拿着琴弦,他正打算上第五弦。
“他刚刚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今天有事提前回了。”
骆云回头一看,慕凡的工作台果然没有人影。他回想了一下,方才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骆云顿了一下,“你刚刚有在屋里叫我吗?”
“有啊,你也太专注了吧,一点反应都没有。”晟霞拉着他就要进去,“你先去前面看看吧。”
骆云这才放下琴弦跟她进屋。
屋里坐着一个妇人,嘴里用他听不懂的方言飞快地念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应该是女儿,看着他们走进来,有些局促地地打断了自己的母亲。
妇人见他进来,张口就问,“你就是老板?你们这什么古琴,怎么这么贵,最便宜的也要四千?打个折吧,六折,我马上付现金。”说完无视骆云和晟霞惊讶的目光,又补上一句,“不就是一块小小的木头嘛,卖不卖,不卖我就走了!”说罢端起茶杯,看了一眼发现没水,又放下,盖碗磕在桌上,发出突兀的响声。
“妈——”少女在旁扯了扯她的袖子,脸色已经要红得滴出血来。
晟霞把茶水给续上,站在骆云身后等着看他怎么应付。
哪知骆云只是笑笑,“我看应该是您女儿想学琴,是初学吧?我给您介绍一个店,那里的古琴便宜些,很适合初学。”说罢从前台拿来一张名片递过去,“就在隔壁巷子里,走过去不远的,您在那儿一定能找着合适价位的琴。”还体贴地在门口指了方向。
那妇人有些怔住,没见过主动把顾客推给别家的,但很快就想通了,说不定根本就是一家,故意做差价刺激消费。多亏自己机智。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拉着女儿的手出了门,在女孩子“妈,我不要,那家肯定是厂琴”的抗议声中坚定不移地走了,一边大声数落着,“厂琴怎么了,现在什么都是工厂做的,不会差,说不定用起来还结实……”
晟霞听了有些啼笑皆非,真把做古琴当成做椅子了。天下没有两块一样的木头,要想做成优质乐器,离不开斫琴师的手、眼、耳配合,每一张古琴都需要独特的打磨方能成器。
“你不解释解释?生气了?”她抱着双臂,笑问骆云。
“你解释了吗?”骆云反问她。
“解释了一通,她什么也不听,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坑钱。”晟霞无奈地撇了撇嘴。
“那就是了,总有些人是解释不通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对他们而言,古琴的确只是一块木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有什么好气的。”骆云目送人走远,拍拍衣服,继续回后院上弦去,“平沙落雁练得怎么样了?晚点检查。”
晟霞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翻开琴谱,先快速地过了一遍,然后合上谱子弹奏起来。随着琴音响起,仿佛有雁阵飞来,优雅婉转,踏莎慢行。
上好弦之后,又调试了几日,古琴便已基本完工。
一张古琴的生命从这一刻真正开始。伴随着每一次琴音奏响,古琴的生命就会饱满几分。一张悉心爱护的古琴可以长存数千年,任岁月如梭,琴音渐润。
骆云抚摸着手中的古琴,露出欣慰的笑来。他的亲斫古琴已成。
指尖拂过琴弦,声音又弱了几分。他弯下腰身,低伏在琴面上方,右手中指缓缓拂过每一根琴弦,侧耳倾听琴腹传来的每一丝振动。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既有瀑布水流之激荡,又兼钟鸣之洪亮,余音消散之际,如林海波涛,绵延万里,直至天际。
骆云将身体进一步贴近古琴,然而琴音仍旧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弭。天地静默,悄无声息。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两行泪穿过琴弦,滴落在光亮油润的琴面,化作连珠滚过七弦。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和早逝的阿爷一样,年纪轻轻就要面对无声的世界。在医生的诊断书下来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又或许从来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家族有遗传性耳聋。起初只是耳鸣频发,渐渐地便是听力一步步退化。
没有听力的他,在琴坊不过是废人一个,余生该何去何从?一念及此,他心中悲恸,忍不住无声地哭起来。
“骆大哥,你怎么了?骆大哥?”晟霞见他伏在琴上,双肩微微抖动,叫了半晌也不见反应。绕过去一看,被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忙扶起他的双肩问,“你怎么哭了?”
骆云眼中,似喜悦,又似悲恸。晟霞一时慌了神,紧紧盯着骆云,不知他是喜极而泣,还是身体有恙,不断地追究缘由。
骆云看着她焦急的脸庞在眼前晃动,那张嘴一张一合,他却仿佛看默剧一般,什么也听不到,不由得就笑了,抱着亲斫的古琴又哭又笑起来。
晟霞连忙叫了慕凡回来,二人将他扶到屋内坐下,骆云怀中仍旧紧紧抱着那张琴,不再大哭大笑之后,神色渐显悲戚之色。良久之后,他略抬了一下低垂的眉眼,看了一样面前神色焦急的二人,并没有出声,听不到声音,连开口也无了兴趣。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他从抽屉中取出两封早已备好的信分别交给二人。
晟霞与慕凡对视一眼,赶忙打开给自己的信。
眼前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晟霞的两行泪洇晕了纸上的墨。
她想起了那日在山间问他有没有听到瀑布声时的落寞表情,想起了他看到爻杯显示有得有失时的了然,想起了他斫琴时越来越投入、听不到他们叫唤的那一次次。过往的一切如散珠,一旦找到源头,便飞速地连成了一串,在眼前清晰起来。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断然拒绝慕凡拜师,却仍然倾心传授技艺,不过是担心自己失聪之后于徒弟再无裨益。
一次次催促晟霞练琴,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想赶在这一天之前尽可能地让她学得多一些。
如今他所学的一切,不管是斫琴技艺,还是古琴弹奏,都已经倾尽所能教给值得托付之人。
对于晟霞和慕凡来说,这一切只是起点,对于骆云来说,却已是结局。
骆云走的那一日,没有带走那张琴。
晟霞曾经问他,为什么选择将古琴打造为落霞式,他当时笑而不语,心中却道,大抵是因为他早已为琴寻好了主人吧。
娇若云霞,烂漫迤逦,这张琴赠予晟霞再合适不过。
他将归何处?此刻心中并没有答案,也许再去访一访山中古刹,也许去那白云深处隐居一段时日,让他好好想一想,余生该如何自处。
古琴一道,他似乎已走到尽头。所幸他虽折断,而技艺未断。这其实也是他的幸运不是么?
他终究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斫琴师。
只是——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斫琴。
后记:
灵感来源:“五代南唐的忠懿王嗜琴,差人四处寻求斫琴良材。差人夜宿浙江天台山寺庙,有感瀑布撞声对年久桐木屋柱的作用,于是取其木柱阳面斫制“清绝”、“洗凡”两琴。音声绝妙,为传世上乘极品。”
斫制古琴的步骤包括选胚、制胚、掏槽腹、做底板、合琴、镶岳山、披布、刮腻子、上面漆、上徽位、上雁足、栓弦等上百个步骤。
其中,选胚是指选取适合制作古琴的原材料,制胚是指将原材料进行粗加工,掏槽腹是指将琴身的腹部进行掏空,做底板是指制作古琴的底板,合琴是指将底板和琴身合并,镶岳山是指在琴身上镶嵌岳山,披布是指在琴胎的底板、边缘等易开裂的部位包一层布(除保护琴胎的作用外,对琴音也起到调节作用。不同于古人只在重要部位披布,现代人斫琴往往整琴包裹),刮腻子是指在琴身上刮上腻子,上面漆是指在琴身上涂上漆,上徽位是指在琴身上安装徽,上雁足是指在琴身上安装雁足,栓弦是指在琴身上安装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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