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是我暗杀的第287个对象,一个在黄土上敲鼓的农民。

之前的那些献祭者,要么是名扬世界的科学家、纵横商海的商业精英,要么是在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身份最为低微的也是一个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先锋作家。

可为什么这次是一个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农民?他正舞蹈在中国西北方这片厚重的黄土上,一双粗糙而又布满老茧的大手丝滑地挥舞着两只沉重的鼓槌,鼓皮在空气中如被拨动的弦一般颤动,闪出看不见的残影。沉闷的咚咚声载着漫天的黄沙,在我面前冲出一阵面纱式的黄色薄雾。

尽管我是一个被人们定义为“人工智能”的机器人,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按照开发者的指令行事便是我“毕生”的宿命——在蒂斯号到达地球之前,从物理上消灭地球上所有对蒂斯文明占领地球有威胁的人类。在我的开发者看来,我作为一个新诞生的“生命”,接触到的感情和其他人工智能相比,是最“冷酷无情”的。所以,当在我从流水线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第二天后,就成为了一名潜伏于文明之外的杀手。

我不知道什么是“杀”,什么又是“血”,什么是文明,什么又是毁灭。

但当这个面容与他脚下的黄土一般朴实,头上戴着白色头巾,腰系一条飘逸的红色腰带的农民图像通过电子滋滋啦啦地游移到芯片之中时,我仿佛真的产生了类似于“情感”的电磁波。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达过地球上被称之为农村的地方,也从未见过有如此穿着的人,之前的种种见闻让我对人类产生这样一种刻板印象:只会穿着黑色衣服,走路如风般迅速,犹如一个只能在家与工作地点之间移动的质点……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富有,什么是贫穷。我只在他的身上、在他身旁飘逸的黄沙上,看到了厚重却又洒脱的自由。

这种感觉,人类称之为疑惑,也可以叫做好奇。

我收起了身上携带的那把隐形枪,不经意间又注意到了身上穿着的黑色西装,我感到一种无力的束缚感,眼前那个舞动的青年农民,仿佛才是生命真正该有的样子。

“喂!你好!”我为我打断这飞扬的舞步与鼓声而感到羞耻。

那青年停止了敲鼓,他把左手上的鼓槌一拋,右手完美地接住,鼓声慢慢停止,只留下久久回荡的余波。

“您是?”他的眼睛里仿佛也透出一丝同样的疑惑。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作为被当做杀手培养的人工智能,我从未被设计过与刺杀对象交谈的程序。只好指着那三个人宽,半个人高的大红鼓。

“您的鼓敲得很不错!”

那青年农民尴尬地笑了,嘴角翘起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

“哪里哪里,像您这样的穿着,高低是个人物。能欣赏咱这鼓,还真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受宠若惊。”

“对!受宠若惊!”农民笑得更加灿烂,像一朵开在黄土地上的玫瑰花。

“您,能否再演奏一遍?”我低声问道。

“能,当然能!师父告诉我,搞艺术的娃,缺的就是知己!”那青年农民拍着胸脯对我说。

师父、艺术、知己……这么多属于人类的抽象词汇一股脑地钻进我的脑芯片里,全身的电子神经元从未像今天这样被触发过。

“师父?”

青年农民不知道我根本不理解“师父”这个词语的含义,他认为我想知道他的师父是谁。

“我的师父,是西北大鼓的第三十七代传人,张大刚!对,按这么说,我还是非遗传承人呢!”它盯着我,期待着我听到这个名字时而激发出的惊诧表情,显然我并没有让他满意。

“哦,就是教你打鼓的人。”

听到这话,那青年农民喜悦的脸一下子熄灭了。“你这人,说的不是废话吗?再说,不要叫打鼓,师父说,这是艺术!”

“艺术,是什么?”

“你这人,故意为难俺们农民是吧,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你……”农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艺术,是什么?”

“你……好,我告诉你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把从老祖宗那里学来的东西,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给老辈看,给你看,给娃看!”那农民说完后,拿起鼓槌愤愤地离开了。

看着农民远去的背影,我虽然感受不到我到底说了什么错话让他如此愤怒,但我仿佛明白了艺术是什么,好像从窍洞中散射出的点点微光。他的背影好像越来越高大,从他的躯体内好像分离出来无数个相同的影子,他们来自古代、来自现代、来自未来,他们共同牵着一条名为艺术的纽带,从古代走来,走到现在,走去未来……

我一时恍惚了起来,在那一刻我仿佛不是机器人,我好像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声波——宇宙中最简单不过的事物,通过鼓这个仪器的加工组合,竟然在我这一副冰冷冷的外壳内孵化出一具热乎乎的灵魂。

恍惚终究是恍惚,灵魂的存在也是暂时的。

“01,请执行暗杀任务。”我的脑海中传进开发者的声音。

我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手指与枪管之间反复摩擦着,不知怎么,习惯杀人的我这次居然连枪都拔不出来。

“01,请执行暗杀任务!”

摩擦着枪管的手渐渐松开,胳膊脱臼一般下垂到腰间,恍惚地晃动着。

此时的蒂斯号已经和这高原上的黄沙一般,乱做一团了。从舰长到船员,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我的最后一枪,距离蒂斯号到达地球只有两天的时间,在它航行的时间里,我已经帮助他们把地球的抵抗成功率从百分之四十降低到了百分之一,如果这个农民在我的枪口下死去,那么这百分之一也将消失殆尽。我手上的这颗子弹,决定着一个拥有几十亿人口、数百万年历史的文明的命运。

这子弹发射不出去,蒂斯文明就没有彻底消灭人类文明的可能。与其说是我的慈悲拯救了这可怜的机会,不如说是人类的艺术拯救了人类自己。

太阳落山了,月亮与繁星渐渐从天空的山脚下爬起,灿烂绚丽的晚霞升起他的帷幕,代之以幽暗深邃的星空,在层层堆叠的黄土上铺上一面漆黑的地毯,这黑色包裹着粒粒分明的沙土,流淌出一首蓝色旋律的诗歌。

我坐在这光秃秃的土地上,仰望着绚烂的繁星。这是我第一次感受黑夜,感受地球上的昼夜交替是怎样碰撞出时光的火花。我仿佛再次感受到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类,我也第一次为我自己杀人的行为感到懊悔。

那些在我枪口倒下的人,再也看不到这星空了。而我这个凶手,毁灭了他们进步的希望,还在贪婪地享受着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如果我当时知道人类还有《星空》这幅画,想必我一定会因为短路而晕死过去。

就这样,我欣赏完了人类最后一个如常的夜晚,太阳再次升起,距离蒂斯好到达地球不足二十四小时,我躺在黄土地上,感受太阳赐予我的包裹住全身肌肤的温暖。

“咚咚咚咚!”熟悉的鼓声随着朝阳一起升起,随着鼓声冲撞而来的是嘹亮的歌声,这曲子叫做信天游,这洪亮的歌声在稀薄的空气中撞开一条通往天路的铁轨,把属于这黄土地上的风与豪迈运载到未来的天国。与其说这声音进入耳道,到不若说进入鼻腔,这从声带震颤中孕育出的浑厚,使我嗅到一股泥土的香气。

“咚咚锵,咚咚锵!”声浪拨开黄土,一群同样穿着的农民呈人字状站在我的面前,像是一队降落于地面的白色大雁,红色的腰带成为身体的分界线,格外鲜艳。鼓声越来越密集,像机关枪迸发的子弹一般击打在我单薄的身上,留下蜂窝般的弹孔,每一个孔洞都流出快感的血。这声浪越来越高了,越来越大了!他好像载着我登上通往天空的台阶,一阶、两阶、三阶……忘乎所以……身边的一切如此嘈杂,我的心竟被震撼得如此静谧。鼓声最洪亮的时候,原来是听不到鼓声的。

那雁阵似的农民们也开始跳脱起来,左脚点地,右脚抬起;然后右脚再点地,左脚抬起。腰部优美而又不羁地扭动着,头部一抬一落,热情的脸庞比太阳更要耀眼。鼓声慢慢落下,鼓皮震颤发出的声音像从滑坡上滚下的铁球,随着“咚!”的一声,唰的一下终止,舞蹈也随之暂停,农民们再次如大雁般整齐地站立在那里,汗珠从额头滑下,走过弯曲的颧骨,摔落到鼓皮上,激发出最后一缕声响。

“砰。”那是宇宙闪烁的声音。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开发者为什么要执意让我杀死一个农民。

十个小时过去了,我竟然反常地没有收到任何指令,显然他们已经放弃了我。此时距离蒂斯号到达地球只有四个小时了,地球唯一存在的希望,在那个我还不知道它姓名的农民身上。

夜幕再次代替了夕阳,人类的落日,也要来临了。

起初,夜空中只是凭空多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星星,可瞳孔好似一个放大镜,它在人们眼中逐渐越变越大,像是四面扯开的橡皮泥,失去了夜星的形状。

“来了。”

那下坠的流星在半空中停止下来,瞬间分散成一个平面。

从纽约、东京、上海到非洲、南美的农村,全球的电力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汽车碰撞追尾的声音在全球像投入油锅中的清水刺啦一下响彻出来,所有的公路成为了淌着鲜血的长江。戛然而止的地铁互相撞击,在车尾的乘客被撞得四肢横飞,车门无法打开,车厢内的空气愈加稀薄,数以万计的人闷死在狭窄的空间之中。突然黯淡的电灯又使无数人葬送在踩踏之下。人类的生产力水平在一秒内倒退回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

电磁波也开始从地球上慢慢消失,地球上所有的基站都不约而同地全部倒塌,犹如被一把无形的大刀拦腰斩断,电线轰然断开,擦出点点红色的火星,人类的通信也从此完全终止了。

这是数百年来地球上最纯粹的黑夜。

此时的联合国总部,也是相同的一片漆黑。各国代表们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上,等着秘书长的发言。他们有的抽着烟、有的正在向上帝祷告,这时外交礼仪和国际形象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各位代表,我们最后再讨论一下资源平均分配的问题……”

“别放屁了老东西,拿你家的资源和那些下层人分配,你愿意吗?”在下一秒就可能死亡的世界里,人们更容易说出自己真实的心声。

“这位代表,请注意礼仪。”

代表啪的一下站起来,指着秘书长的鼻子。“平时没见你发善心,今天装起好人来了!”

秘书长终究也忍无可忍,扯下了强装优雅的面具。“你们她妈就是什么好人吗!”

代表气的脸红脖子粗,正准备大骂秘书长,但他已再没有机会。

这时蒂斯号已经飞向北极上空,他飞行所喷射的气焰,使北极的冰川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融化着,像一块放在烤箱里的冰。两个小时内,纽约、上海、伦敦等临海城市全部变为二十一世纪的亚特兰蒂斯。荷兰、新西兰、马尔代夫等国家就这样被洪水从地球版图上抹去。

纽约沉没了。

代表们和秘书长像死鱼一般沉寂在深海里。

人类世界此时已经成为了秩序的地狱、混乱的天堂。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镇压住疯狂的人们,一切法律在生存的威胁下荡然无存。强奸、抢劫、杀人、越狱……人类文明的遮羞布被彻底扯下,那些曾经的富人、权贵没有一个逃得过屠刀,美国总统被吊死在白宫前的橡树上,随后白宫便被一把火彻底烧毁。

这种混乱终究是短命的,蒂斯号成功降落到北极上空,北极此时也停止了融化。数以百万计的机器人从蒂斯号行走出来,向各个大洲进军。

在蒂斯号内,舰长和指挥官正在全息显示屏上端详着全球的战况。

“快结束了。”舰长说。

“是啊,只要摧毁人类最顶尖的人才与技术,拿下这种文明等级的星球,简直轻而易举。”

“看来我们还是多虑那百分之一了。”

“是这样的。”

舰长和副舰长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面前的全息投影,地球大陆的版图渐渐被红色侵蚀着,每一片红色都代表着蒂斯文明对一块区域的成功占领,很快,就只剩下被红色包围的一块区域了。

“01也在这里。”

“是的。”

“他到现在还没有执行暗杀任务吗?”

“没有。”

舰长低垂下头,叹了口气。“希望那百分之一不要发生。”

太阳在这片天空中再次爬起,我感到无比的欣慰与幸福。开发者经过了一天的侵略,竟然还没有抵达这里。最令我兴奋的是,我还能再看一遍他们的西北大鼓。我站起身来,眺望着即将走出窑洞的农民们。

他们还是按时出现了,电力的消失与他们的关系仅仅是晚上没有灯光。在这荒山野岭上,电磁波通讯和他们没有任何瓜葛,黄土高原巨人般的挺拔伟岸,再凶猛的洪水也难以掩埋。这些农民在这荒凉的山村中幸福地生活着,在最贫瘠的地方传承着人类文明最宝贵的事物——艺术。

蒂斯文明没有艺术,开发者们就像一个个齿轮,推动着这个文明向前漫无目的地向外侵略。我望着这些打起鼓来的农民,他们不知道,这将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不过无可挽回的有知总比快乐的无知要更痛苦,按人类的历法来说,他们每年都会平淡甚至快乐地经历一次自己的忌日,而蒂斯文明从来没有这么坦然地面对过死亡。

在开发者的世界,历法是无穷无尽的一条射线,从第一天开始算起,按人类的话说,就是公元元日。到如今已是公元一百亿零七千五百日了。因为蒂斯人害怕死亡,害怕回顾过去,他们没有历史,他们不懂祭奠,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经验或教训,他们只会永远漫无目的地向前……

鼓声再次结束,农民们收起大鼓准备离开。与此同时,十几个和我同根同源的人工智能从天空中降落下来。

这些人和之前的我一样,是刚刚丛流水线母亲的子宫里诞生出的婴儿,没有任何感情,只是一个杀人机器。

我试图向他们传输情绪信号,可作为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我的链接程序早已被开发者切断了。

那十几个人工智能端起隐形枪,朝着农民回家的方向射击!

我冲上前去抵挡还未射出那些子弹,可我从未被设计过替他人牺牲的程序,我临近死亡之际,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人类。

我马上要死了。

脑部的芯片还可以勉强感受到周围的环境。我仿佛听到了微弱的鼓声,那鼓声很朦胧,这朦胧渐渐被戳破,却又一点一点地渐渐变大,信天游也出现了,我能想象到那雁阵似的农民又在敲着鼓欢快的舞蹈。

但这鼓一定是一个人敲的。

我听见了隐形枪的上膛声、子弹摩擦空气的声音、子弹穿透人类内脏的声音、鲜血溅落的声音;人类的足底踏过黄土的声音、大刀挥舞的声音、机器短路的声音、铁锹挥过的声音……都在鼓声里了。

渐渐地,鼓声越来越大,子弹射出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刀与铁锹挥舞的声音却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殆尽。除了从未停止的鼓声,高原上只剩下了机器踩踏黄土的哒哒作响。他仍然在挥舞着他心爱的鼓槌,鼓皮比往常颤动地更为激烈。他敲是战鼓,是历史的战鼓;一锤一锤,敲出一条人类历史的脉搏。

人类历史上的战斗永远离不开鼓,此时的鼓敲出的并不是简单的旋律,而是人类勇气的赞歌。

我知道是那个青年农民在敲鼓,我爱他的鼓,我爱人类的艺术!

可他还是死了。

机器人们的子弹击穿了厚实的鼓,也击穿了那青年农民汹涌跳动的心脏。

我也快死了,但我很庆幸,我能死在一个曾经诞生过艺术的星球上,死在一个宇宙中最勇敢的文明里。

舰长关闭了全息投影。

当我重新恢复意识时,正躺在蒂斯号的修复方舱里。此时蒂斯号已经放弃进攻,驶离地球很久了。但我透过方舱后的玻璃,仍能看见一颗蓝白交织的星球在宇宙的长河中闪闪发光,可惜再也听不到那青年农民的鼓声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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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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