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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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生,龙城人氏,性恬淡。喜花爱草,无论贵贱,不择妍媸,虽高山幽谷不辞,涉水穿隙,而乐在其中矣。

生有小院,素雅洁。其内花繁叶茂,疏密错落而意境幽邈;临水以摇曳,向隅而成趣;孤植丛生,各尽其妙,阴阳向背,皆偱天理。时有梅兰同春,更兼竹菊别调;风霜雨露得图画天然,须弥芥子而自成洞天。

向晚,慕于院内小憩。时桂香氤氲,清茗溢芳。不自已神思荡漾,忆及昔日从友入皖南,游“石耳山”之事。“石耳”者,乃石上之菌,状若人耳,故名“石耳”。山上多此物,以是山从其名,曰“石耳山”。

山下有坳,村落俨然,人所居焉。友体阔肩宽,蓝布粗裳,圆颅寸发,拄木杖而斜挎布包。于背后视之,犹如胖大僧人。山路崎岖,两侧多丛灌;序属三秋,道侧一石壁如削,壁侧有花枝出焉,殷红半吐,丛蕾晕娇。慕少见,怪而问之:“何花?”友曰:“映山红。”“岂映山红三秋蕾胀如斯乎?”友不言。俄尔曰“不如归去。”慕惑曰“何也?”友曰“山弥高,至夜不能达,莫如早归,迟则变生。”慕仰而望之,但见山色苍苍,暮气重重。虽不甘,与友俱归。

居友之三重阁楼。阁有窗,开则繁星涌于目,清泠闪耀,似怯而羞。虽深山幽坳,慕惟觉星辉炽热,兴奋异常。恍惚间,一物如鸟落于窗前之屋顶,脊瓦幽深而物明黄灿然。细审之,乃一奇女子也。其眉目清婉,身量颀长。黄衣翠裙,姿态曼妙,如风中修竹,兀自摇摆不定。

生怪讶之,女娉无言,惟望生微哂,移时而没。是夜生辗转反侧,终宵悬想。不觉鸡唱五更,生困甚。恍惚间,自顾穿戴,蹑手脚以下重楼,循前路独自上山。

时星光稀微,月色浅白,山风飒飒,木影绰绰。忽闻流泉淙淙,生寻声细审,道侧一脉长流穿岩透隙逶迤而下,生喜而暗忖曰:“流必自高而下,可逆流而上,无需向导矣。”遂循流而登。

山路清幽,明暗交错。渐次山色舒朗,生忽觉腹内饥饿,腿若灌铅。顷之,心慌气短,虚汗浸润,渐不能支。生心下骇然,时有山风掠过,不由透骨生寒,遂萎靡道侧,生慨然而叹曰:“不期死于斯,天无乃弄人之甚乎?或曰“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岂登高而做饿殍哉?”复思昨夜女子,益忿忿。是时,生饥甚,肠鸣如鼓震。俄尔,鼓息人偃。有倾,山风撼乔灌,有黄叶覆生面,生惊而苏,手触一物,圆润非常。朦胧视之,丛果藤结,鲜红可爱。生饥不择食,入口而大嚼,初酸涩,俄甘之如蜜饯也。生喜极,转瞬四顾,骤见近水一山坳,有炊烟袅袅,生心稍安,遂趔趄起立,望炊烟蒸腾处踉跄而行。

山坳一角有茅屋一椽,竹篱护持,野卉丛生。茅檐低矮处一女子黄衣翠裙,神态娴静,正于小炉近侧安然烹茶。生既惊且喜,如获至宝——此非昨夕悬想之女子耶?时天光大亮,女略无所闻,惟颈首纤细,无风兀自摇摆不定。生遑顾其它,遂揖门而拜曰:“敢问丽人可否赐一餐与待死之人?”女专注无他顾,闻言亦惊,遽而媚眼嫣然,燕语曰:“饭食却无,唯清茗一瓯,可乎?”生暗忖,饥肠辘辘,怎耐涮肠之茶?虽然,一瓯温热,足慰饥馁。遂饮一瓯,入口清寒,须臾,脏腑为之熨贴。

“此茶何名,直令人神清气爽,不思饮食?”女自摆首而笑曰:“此“石耳松露”也。”“何谓石耳松露?”生惑而问曰。答云:“此山名石耳,多松,松多清露。每于平旦采而烹之,其色碧翠,饮而清寒。一瓯可疗三日之饥,三盏足御冰霜之寒。君饮三瓯,可无虞饥饿之苦矣。”

生闻言大喜。曰“敢问子何人,何以独居于此,无乃忒出人意表乎?”女莞尔一笑曰:“仆本无根子,类飘蓬以绝江海。随风行止四海为家,山川浪荡,难有定时。今迁播海内,根嵌石耳,向日,西域风沙颠簸,略无静时,置风口浪尖,难以自主;此处物华天宝,风色秀美而冠领东南,虽芥子之身常以自宝,月黑风高而安常处顺,岂孤居所能惧哉?且此地芳邻芝树,胜友如云,如杜氏诸姐妹者,前呼后应以恒河沙数,又何言独哉?”

生默然良久,曰:“子非常人也。可否与闻高姓芳名?”女答曰:“仆黄秋英也。”又云:“今日豕大王于山上操演,君不宜登高,可于陋室小住,择他日上山未迟。”女言未已,忽一女子披发徒跣,由山道自上而下径奔而来。英大惊,起而欲迎之,奈何一脚微跛,甫移步,容颜更变,痛楚万状。

生呆若木鸡。女旋至,英与之相拥曰:“阿姊何狼狈至此?”泣曰:“豕大王复出矣。”英惑曰:“豕大王平素昼伏夜出,今光天化日之下旧态复萌,恐非我等之福也。”

先是,山之石耳多窍,聆风听水,多传福音。凡其所在皆有所益,虽人食之不为所害,人因怜而悯,采其壮硕,留其微弱,或逢其燥,则覆以苔藓,漓之清泉。以是物人相得,尽从其性。不期有豕大王横空出世,大王见耳鲸吞,略无厌足。不计壮弱,遑论续接,以致人怨盈沸,耳为之隐。豕大王忿恚异常,于中夜作法,但有石耳,不拘隐现,旬日之间俱闭窍塞听。且豕突狼从,横行无忌,为祸日甚,娇英细卉,惨遭荼毒;乔灌狼藉,不可尽述。虽虎王不能制也。

初,村民怯惧,无敢撄其锋芒者,至不堪其扰,日渐困苦,遂聚众结垒严阵以待,豕大王稍退,不日复祸之。以是始选勇拔健,组队荷梃搜山,意与之死战。豕大王亦怯,遂昼伏夜出,民稍安定。

英抚姊背曰:“姊遭凌辱,权于妹处暂歇,且与杜三娘商议。”移时,女盥洗完结,犹如梨花宿雨,光彩照人,生心为之荡漾,顿起恍惚莫名之思。英忽曰:“君处不测风云之中,庶有旦夕祸福之忧,尚悠游于艳桃玉雨之香梦乎?”生赧颜曰:“愿闻卿教,但有所驱,虽刀山火海敢不唯卿首是瞻也!”英曰:“知君高义,无他。今石耳山之东有一峰,峰有岭曰白岭,其上有石耳仙人,未知君可否代我至白岭一求?”生面有难色。英谑笑曰:“青峰无刀,白岭少火,吾首虽摇,根底殊坚,君色何其难耶?”

生窘甚,忽激昂曰:“卿何小觑吾如斯?丈夫虽小,亦明事理之大也!”言讫欲行。英止之曰:“君言甚善。且住,君可携此物同行。”英略一回首,一物自檐下蹿出,似猴非猴,其首类马。生奇而骇之。英又曰:“勿惊,此“楚国亡猿”也。”生曰:“莫非祸延林木者乎?”女曰:“然。”生惑而问曰:“何故马首?”答云:“形容变换,岂独人哉?髡发吞碳,抉目纹饰,曷有其极,猿固无罪,处两可之间,庶几免祸,细腰故事,君忘却耶?”生无以对。但言偕行者何,女云时至便知。

猿前引,生随其后。山道婉转,林木蔽日,猿灵敏非常,回顾频乃,且行且住。生热汗淋漓,喘息颇重。久之,惫甚欲瘫,遂稍憩,猿采野果以进,须臾,精神振奋,仍前行,行不数武,甫一抬首,白岭在望矣。时有丹阁耸翠,飞檐凌空,意象颇壮丽,生心大慰。既至,山门寂寂,中庭空阔,几可罗雀。

一人一猿过户穿庭,约行数十武,俄见一牌楼,纹龙饰凤,甚雅美。其侧下一轩颇敞,户牖六扇,独窗如睛,朦胧翕张。轩侧一楹,上书字曰“警跸司”。瘦金其体,勾画比刃,劲健若刀。生怪之,旁顾无他异,惟觉千睛来朝,万目逡巡,生汗毛倒竖,惶恐非常,间或睨猿,猿安然若素。

复前行,愈空阔,时有百草喧茂,万卉竞芳。忽而一道金光迸现,拂影穿花细审,一松夭矫,势如龙蟠,攲侧一钟,奇大无匹,金芒四射,恍若龙吟,生大奇之。正自出神,忽闻猿鸣,遂环顾,无所见。猿复鸣,寻声望空,骤见猿悬半空,若隐若现。生惊怪,视良久,猿所踞者,鼎也。一鼎大方,四足参天,壁似玄铁,万兽同纹,饕餮犹多。鼎足具字,篆隶多方,宋楷行草,阴阳凸凹,无所不包,虽千变万化,俱书一字曰“禹”。

生目眩神迷,恍然若梦。无何,猿自鼎一跃而下,遽作人语曰:“速以首撞钟!”生恍惚至钟前,以首触钟,其声沉闷,俄而血殷,音色为之清越,如是者三。猿遂曵生前行,纵丹墀逾百阶,始见一殿,巍峨雄壮,富丽无双。至前仰望,殿首楣心书曰“冠冕堂”。生、猿匍匐以进,生惶然未敢上视,微动睫,见一虎爪前屈,似欲搏人,生汗出如浆。神稍定,复动睫上卷,一虎巨口血盆,锐齿若剑,面目狰狞,似哭还笑。

生悚惧。忽闻垢詈之声,“孽畜!楚王优渥有加,何逃为?”生惊震,有顷,猿暴起,挥臂若电,批颊者三。生始举首,四顾无他异,惟觉一影渺然,如狼似狗,不甚分明。细审之,堂上一人,居中结跏趺坐,观之非僧非道,容色不哭不笑。所奇者,一目半张,另目微合;其左右各侍一人,左以泥塑,擒龙望天,右则木雕,踏虎视地。

生见所未见,意颇怪之,猿以吻触生臂,声如莺啼曰“可求矣。”生茫然曰“何求?”猿不与语,望堂中而三拜九叩之,继而双爪合十曰:“石仙人具禀,今豕大王复出,残毒尤甚。往者已矣,望惩毖后,伏乞上仙全人事闵及草木,绝祸患以慰寸心。人有所求供以香火,草木感洪恩当奉锦献绣,作“绿腰舞”而庆至功。虽禽兽俱发雅音,至微介偕奏妙律。今人、畜同气,草木连枝,伏望石仙垂察,切期庇佑!”生福至心灵,遂“才高语壮”曰:“区区挚诚,上仙有知,撞钟殷殷,衷心察察,愿为披肝沥胆之言右袒之。伏惟明鉴!”

久之,一堂肃然,寂若无闻。生暗思曰“木雕泥塑者尚情有可原,奈何石仙人亦无动于衷哉?”遂张胆起立,绕石仙人而旋走,俯仰周顾,略无他异,忽而驻足惊呼曰:“仙人耳实(石),苔生久矣。”猿闻声立至,但见仙人双耳石化,藓布内外,廓色茵茵,生喟然而叹曰:“有仙如此,情何以堪?”

猿一纵而跃堂外,跳挞不已。怒曰:“见黄钟遽思大吕,观禹鼎渴念恩威,其谁之过欤?冠冕堂皇,泥塑木雕,石耳弄人!似此“钟鸣鼎食之家”,宵小叱咤之地,何求焉?莫如速去,与英及杜三娘别作计议。”生然其言,遂偕归。既归,生与英皆悒悒。有顷,英曰:“固无所望,不期如此。君之赤诚尚不能动上仙,况我等之微末耶,为今之计当示警村民共拒豕大王,庶几免祸。”

生默然无言。姊忽抚掌笑曰“三娘至矣。”言未已,一女郎飘然而至。生视之,女郎黄衫碧裙,眉目清婉,丰神绰约,一时惊为天人。英亦展颜笑曰:““醉陀罗”至此,吾无忧矣。”女郎笑嗔曰:“姊只顾取笑,风闻豕大王旦夕来犯,荼毒纤弱,未审确否?”英正色曰:“邀妹前来正为此事,且杜家女儿众多,首当其冲,披祸犹甚,如之奈何?”

女郎怫然作色曰:“豕无忌惮,众姊妹苦豕久矣。姊本良善,奈何纤卉柳姿遽罹跛足之祸,此皆拜恶豕之赐。妹虽不才,愿效“红线”故事,盗其盒复纳其首也!”英急止之曰:“未可!豕虽粗鄙,心思颇细。”或可以缓图,未宜于骤得也。”女郎问曰:“计将安出?愿闻其详。”二女抵首耳语,女郎频颔首。

薄暮,有风起焉。初淅淅,骤奔飙;林莽潮涌,走石飞沙。有顷,风少息,英似有所会意,安然若素,生震恐,姊颜色更变。居无何,狂飙又起,摧枯拉朽,铮铮啸啸,摄人心魄。英霍然而起曰:“时不我待,殊死一搏可也!”言讫跛行径出,姊曰:“风颇恶,英妹何举卵击石哉?”时闻室外悲鸣遍野,哀楚盈风,英愤然曰:“一死何惜!三娘行非常之事,众姊妹处水火之中,何忍也。”不顾而去。生闻言起敬,遂操梃相随。

既出。惟见一物硕大无朋,非人非兽,其耳上支,形若蒲扇。声亦粗鄙,喑呜若沉雷,气息似哮鸣,隐约翕张,腥臊恶臭;尾随其后者,离魅影绰,魍魉婆娑,穷其形难尽于相,鬼哭神嚎,令人胆裂。物若醉酒,左冲右突,飘忽上下,无所适从,甚是恓惶。时有一山坳,惟见杜家众姊妹约百余人,倒伏于地,折骨断筋,狼藉不堪;莺呻奄奄,碎人衷肠,英拊膺大恸。

悲戚间,物倏忽引众复来。其飘若疾风,径奔英面,眉睫之间,斯物以首触地,继之横卧抽搐。随后影从,张牙舞爪以扑英,生当头棒喝,挥梃横扫,众离魅惊避四散。生奋梃击物,然触之反弹,“嘭”然有声,俨然鼓震,生臂酸麻,虎口逬血。英曰:“非“金粉”不能为也。”以是英自袖出一囊,倾囊粉施物之双睛。须臾,物跳挞作“陀螺舞”,盈缩巨细,张弛类球。顷之,凌乱攲侧,堪堪不支。忽而人声鼎沸,视之,山坳下松火缭乱。

先是,英与三娘计议定,三娘别去。复遣猿下山示警。村民骤闻猿鸣,声类婴儿啼,由午至暮不绝于耳,民警而觉,遂聚众举火入山巡查。至山坳睹物,众殊惧怯,逡巡而不敢进。物忽暴起,直冲举火处,众皆惊避。英忽扬手掷一物击之,其疾如流星,光华灿然。唯闻物哀嚎扑地,盈缩尤甚,众为光华所摄,神志眩迷,恍惚莫名。

英私谓生曰:“豕大王无能为也,可速与吾迎杜三娘。”遂过山坳而登,行至中途,依稀一人横卧山道侧,时方昧爽,近而细审,三娘也。英俯身拥三娘入怀,急呼“三娘”不绝。有间,三娘醒转曰:“幸不辱命。惜哉,未能毕其功于一役,殊实可憾!”英潸然泪下曰:“吾尽知之矣,“醉陀罗”何出此言也。非卿,纤弱及杜氏儿女殄灭殆尽矣!非卿,豕焉易伏哉?”三娘惨然曰:“姊好自为之,三娘去矣。”言讫气绝。英痛甚,凄然曰:“三娘犹生,石耳不与闻,杜氏儿女当泣血念之矣!”生亦悲怆,问曰:“三娘当何处?”英默无言,解己之黄衣覆三娘曰:“三娘魂安于斯,不入凡尘则已,入必风华绝代矣。庸脂俗粉亦众,如三娘者,可遇而难求也。”且言且泣,不胜悲楚。

哭移时,偕行归,时曙色清明,山脚炊烟袅然。英跛行无所顾,生蓦然回首,遥望三娘亡殁处,一株鹃色,辉煌夺目,恍惚之间,“醉陀罗”嫣然旋舞矣。生讶怪之,欲问于英。英忽曰:“无他,君少见而多怪,于三娘何加焉?”既归,姊不知何之,猿亦不见。英黯然曰:“君去可矣。”忽而神色憔悴,又曰:“君志在绝顶,今困顿于斯,复有冲天之想否?感君雅爱,无以为报,亦无所赠……与君缘尽于斯,或风物交感,庶有后冀……然世变时易,风吹雨浸……岂……岂人力……人力……”言未已,忽萎于地。生大骇。有间,地涌碧翠,俄而青顶骤花,其大如葵,惟独干荏弱,距根尺许处,似折有痕,曲而遒劲,犹似龙蟠。

生惊起,额汗如豆。视窗外,日上三竿矣。友搴帘而入曰:“何困如斯耶?”生未及言,忽闻有鼓吹齐鸣,杂以人声喧腾。怪而问之:“何故?”友答曰“擒得一头好大猪!”生若有所动,曰“猪何在?”答云:“村民苦大猪日久,今石耳仙显灵,收大猪于既捕,平天人之所怨,众健勇舁之白岭,祭于神灵矣。”友喜形于色,意颇自得。生惊诧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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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中庭清风骤起,秋桂零落如金粟。慕生会心微哂。复忆别友归,徒步崎岖,坎坷踽行,忽而遇坦途平直,夹道奇花,鲜美缤纷,摇曳颔首,远望无际。大悦之。问诸乡人“何花”,曰“黄秋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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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冒的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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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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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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