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由白云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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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五年冬月,九朝公主薨逝于凤仪殿,时年十六。
元武皇帝哀痛沉沦,终日不思朝政,萎靡不绝。
侍女红叶跪于勤政殿外,脸色阴郁,目沉如水,暗月从宫墙外的梧桐疏枝间漏下,洒下数道华光,映在她的眸中,显出淡淡清冷。
"吱呀~"殿门开处,值夜老黄门掐着嗓门嗔道,"我说红叶姑娘,你是不要命了?你就算在此处跪死了,万岁也不会答应的。"
红叶漠然如冰,闔了几次眼,依旧坚韧挺立。
"谁呀?"里殿传来嘶哑醇厚的嗓音。
"皇上……"红叶再次把头磕在冰冷的玉阶之上,所触处一片生冷痛觉,再抬首,额角已渗出一片血红。
老黄门以袖掩面,似生生受不住那刺目的一幕。
"让她进来。"在得到恩旨后,红叶踏入殿内,便见到这位委顿在龙椅之上,神魂俱疲的元武帝。
他老多了,哀戚之情颇盛,短短三日,乌发白了一半。
"你说!"元武帝以指遥遥指向她,"我儿所愿是何?"
"公主生平之愿是与山水为伴,与日月同眠,并不想入太庙……"
"放肆!"
"还愿陛下成全,若陛下不肯答应,红叶……红叶愿随公主而去……"
"你!好你个大胆贱奴,竟敢威胁朕……来人……赐死!"
月影西斜,华光如练,穿透红墙碧瓦,渗过帘卷朱楼,终是落在红叶淡若寒星的眸中。只是谁也没曾注意到,她眸中的最后一抹亮色,竟是那一丝得逞后的释然……
数日后……
皇城近郊,一座无名孤坟,被四面沉重的山峦包裹着,一排排密林恣意生长,密林深处,忽听杜鹃鸟几声啼鸣,口中血滴落枝头,便染成漫山遍野的红。
少女一身翠色袍子,立于一处遍植垂柳的溪边,溪水潺潺,承载着数片落红,逶迤而去。
良久,她垂首,入目处是一双薄底青缎靴。踏着碎石而来。
"在下替公主多谢红叶姑娘大恩……"
来者是个儒雅男子,一袭墨色长袍,神情暗哑。
红叶抬起浓黑的睫毛,眼眸寒澈如星:"不客气,刘太医,只是,希望你,能兑现当日承诺,给她一个,家……"
刘卿文拱手屈尊,额角抵住手背,向红叶行了个正式的大礼。
红叶勾起唇角,一抹苦涩也悄然滑入心间。唤醒了藏在遥远回忆里的秘密……
二个月前……
凤仪殿内。
红叶正低眉理着账目,一小宫女急速奔来。
"不好了,红叶姐姐,你快去看看吧!"
"何事惊慌?"
"公主,公主又吐血了!"
红叶掷了手中笔墨,疾行至内殿,一眼瞥见伏在案上的公主,见她面色蜡黄,唇角上挂着血迹。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她如玉的脸庞,她确实像一块玉,一块悲鸣的玉。
"快传太医……"
半盏茶功夫,刘卿文提着药箱匆匆而来,掠过红叶身边时,带起一阵清凉夜风。
"吱~"殿门在她身后应声关闭,胧月如钩,寂寞宫墙内,流萤数点,虫鸣声声。一片宫外梧叶随墙角一隅清泉打着璇儿飘流进来,激起红叶心内涟漪泛泛。
半个时辰后,刘卿文打开殿门,抬袖拭着额上细汗,目露悲戚之光。
红叶跟在其身后,微微抬眸,见他近日身影渐清癯,步履蹒跚而行间,不禁心内起悲悯。
"公主她……"红叶忍不住问。
他的脚步微顿,颤着声音开口:"她竟给自己下了药,原本她的身子就……"话音未完,因被夜风吞咽了半。
红叶闻言退了数步。不敢置信地摇头。俄顷,一步跨到刘卿文面前,泪如滚珠:"那你带她走,你带她走好不好?"
刘卿文神情悲悯,已然是痛到了极致。
红叶缓缓松开攥紧他金线暗纹官袍的手。
她知道,他也不能!
他舍得起荣华富贵,舍得起高官厚禄,却舍不起他身后的祸及满门。
说起那九朝公主,乃元武帝唯一爱女,自小长在锦团花簇里,出落得蹁跹似仙。是陛下和太后捧在手心里无一丝瑕疵的美玉。
都说富贵盛极,盛极必衰,自小跟公主一起长大的红叶从未料到,这朵皇室最耀目的娇花也有遭遇强风折损的一日。
大庆三年莺月,云南王亲率十万大军远征北漠,退敌后竟自边地安营驻寨,佣兵不返。
武帝惶恐,连发数道追回圣旨,对方竟以肃清逃寇为由拒不奉诏。
经过数日调解,武帝妥协,按功封赏云南王燕云九郡,并将爱女九朝公主配与其子,择日完婚。
这赤裸裸的藐视皇权,已然暴露了云南王的狼子野心,九朝公主一旦出嫁,明为公主实为人质。
可怜娇弱的公主日夜啼哭,不久便缠绵病榻。
这段时日,红叶是亲眼见到公主如何心如死灰,又如何起死回生。她与太医刘卿文在数次问诊后,彼此暗生情愫。
两人经常以问诊的方式,吟诗对答。宛如一对热恋中的佳偶。
公主对:道由白云尽,春随青溪长。
刘卿文答: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公主叹曰: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刘卿文答:只要心之所向。
宫女私底下议论,刘太医与公主的缘分,结缘于宫外漂来的一片悟叶。
彼时公主正带着病体迎风赏花,随手捡起漂于溪上的梧叶,竟见上面有几行隽秀墨印。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一石激起心中千层悲凉,不由题笔由背面和诗一首,随流水而去。
这宫内人多口杂,宫女三三两两一簇,一时传为话本。
红叶拿起鸡毛掸子一顿乱挥:"让你们嚼舌根,公主的事是能随便议论的嘛?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不快闭嘴!"
宫女均扑通通跪地求饶:"红叶姐姐,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若还敢有下次,仔细了你们的舌头!"
红叶心里发着狠,那鸡毛掸子到底也只是轻轻落下,只似落进心里,却沉甸甸地疼。
也就在那个月末,公主在一个雨夜猝然薨逝。红叶拖着疲乏至极的身子,在勤政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只到武帝宣了她。她在赌,赌一个哀伤的父亲最后的恻隐之心……
最后,她还是赌赢了。她自请出宫,与青山碧水一起,陪伴着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九朝公主,一生一世。
与此同时,太医院刘卿文忽然抱恙请辞。一则,武帝过分沉溺于悲痛并未在意请辞事由。二则,"红叶题诗"在宫中早已不是秘闻,皇帝不可能全无耳闻。于潜在的成全下,刘卿文终于可以赶赴红叶之约。
红叶于清风朗日下粲然一笑,瞬间就荡漾了刘卿文早已死寂的心海。
"红叶姑娘,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他屈身作揖。
"舍弃了荣华富贵……此生与山水为伴。"红叶眺望远山,目中蓄满情愫,"甘心吗?"
"公主生平所愿是与在下避世求安。"刘卿文负手于背,眸色幽幽,与红叶并肩而立,双方皆缄默良久,各藏各自心思。
可是,刘卿文恐怕永远都不会猜到,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此刻脑海中所思所想之事……
时间退回到数月前。
红叶自寿坤宫途径面临洛水的上阳宫,偶见穿宫而过的溪面上漂着一枚红色悟叶。
红叶,红叶。
她觉得这片落叶正如自己的名字和飘零于宫苑的身世一样,孤寂无人问。
遂默默蹲下,拾起,竟惊现叶片上有一首题诗。
当她读到"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时,不禁泪盈于睫。
这何尝不是她心之所向?
心潮涌动间,便翻转叶面,于背面附一首《和红叶题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她原以为此为宫外闲人所作,题罢再无往复。谁知数日后,一片崭新的悟叶再次漂流溪上——
"兄台好文才,敢问兄台所居何宫,位居何职?如此大才,可否当面讨教?"
她抿唇一笑,随手书道——
"奴婢乃一小小侍女,何才?何官?"
就这样,一来一往数日之久,彼此心内皆生出别样情愫来。
直到——
九朝公主手持红叶与刘卿文偶然相遇,各自怔愣一瞬,而后彼此便在眼底绽开繁盛笑意。
那一瞬,红叶立在几步之处,心口像是瞬间破了个洞,有人伸手进去狠狠攥住她的心脏,令她不能喘息。
"对不起……"缠绵病榻数日不进米食的九朝公主拉住红叶衣襟道,"这一生,本宫什么都得到了,唯独未曾品尝过人世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情爱滋味……那些梧叶,是本宫在你枕头底下发现的……"红叶题诗"的典故,是本宫……命人传的……"
九朝公主疲惫地合上双眸,眼角微泪滢滢而落。
"道由白云尽,春随青溪长……"
"真的好美……可惜,本宫再无福消受……"
红叶默立良久,渐渐心门洞开,其实这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道,怪只怪,造化弄人……
"公主……"
她以绢拭其泪曰:"公主与刘大人是情投意合,有缘千里来相会,与奴婢并不相干……"
"红叶姑娘……"
刘卿文遽然发话,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姑娘有何去处?"
红叶侧首,淡然一笑:"天大地大,随波逐流……"
可是……
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此生,纵使红尘如流辗转,却始终会有一人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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